詩說?總說 【南宋】劉克.撰
〇自專門表章以後,儒者之於六經(jīng),盡心焉矣耳。為之訓(xùn)詁,為之正義,為之集解,使後之學(xué)者識所指歸,此其所以配享先聖廟廷者也。若魯論之何晏,左氏之杜預(yù)、范甯,皆目之曰集解,惟何晏併著姓氏,固優(yōu)於杜、范矣。近世之解經(jīng)者盛於前古,一經(jīng)之說,多至數(shù)百家,要其發(fā)明之功能增益於先儒者蓋寡。且聖人諄諄誨人以學(xué)詩,良以其未易學(xué)也。呂成公盡取諸家之說,繫以名氏,而謂之《詩記》。其所特見,則疏其後,纂輯去取,遂成其書。參以前例,皆得謂之譔,如蕭德施之於《文選》者也。良由識見之得失,學(xué)問之高下,皆於是發(fā)焉。故纂輯之工得以居譔製之名,然則《詩記》其呂成公所譔歟?
〇小雅之詩,凡七十有四,世傳毛氏之詩,而六亡詩不與於什,附見於《鹿鳴》《南有嘉魚》之中。呂成公依蘇氏更之,六亡詩得與於什,遂有《彤弓》《祈父》《小旻》《北山》《桑扈》《都人士》之什,而其次序則依《六月》詩序之文,謂與鄉(xiāng)飲酒、燕禮、奏樂次皆合,其果孔子之舊乎?蘇氏之由庚崇丘仍毛氏之次第者,呂成公皆釐正之矣?!读隆分颍止敃r詩人之辭乎?是未可知也。
〇漢之專門在詩,雖有齊魯韓之異,班固謂魯最近之,恨未獲見爾。以諸家雜引驗之,四家之詩,不過音字與說之異耳,其刪次之本於古先者,不得而異也。
〇自古聖王以詩立教,其形於聲歌,播於音樂,相告語於學(xué)士大夫,與天下之所傳誦講習(xí)者,唯詩而已。其必出於聖賢,盡於情性,關(guān)於天下國家,而後其詩傳焉。自聖賢不作,吾夫子將使後死者得與於斯文,列之於經(jīng),而加刪定焉。一辭一義,少有未合,則從而折衷之,如“素以為絢”,止以先後之非次,而刪之矣。如“豈不爾思,室是遠而”,又以義理之舛而刪之矣。如“不忮不求,何用不臧”,雖詩之所存,已微其義,不但以此進子路也。如“白圭之玷,尚可磨也”,其能三復(fù)之者,則任其兄子終身之託,此又羣弟子學(xué)詩之實事也。若子貢問荅貧富之說,以迎解於切磋琢磨之語,雖一時許以言詩,而子貢實未之達,乃於《大學(xué)》自發(fā)之。由是以推,豈非聖人終未嘗與子貢言詩乎?
〇春秋之際,諸大夫之歌詩,皆今之所學(xué)也。于時未折衷於聖人,而諸國固已通習(xí)之矣。似若出於詩人之所詠嘆,傳之其國,傳之天下,已若今之所謂經(jīng)乎?今之所謂經(jīng)者,未必通習(xí)之也。詩之在當時,皆已傳誦習(xí)熟,若後世之以詔立是學(xué)者焉。是公天下之所共學(xué)者,皆詩也。《書》藏於故府,《易》寓諸卜筮,惟詩者,學(xué)士大夫之所通習(xí)。至吾夫子,而後有所折衷,春秋所歌皆不類者,道散學(xué)失,才質(zhì)不足以有知,雖聖門猶難予言,況夫人乎?此聖人所以諄諄誨人以學(xué)詩者也。
〇國風皆以國繫,未有以義與人繫之者?!镀咴隆穭t以豳繫之,如邶、鄘者也。然則以地繫之,則猶以國也。惟二南不然,以南言,則以義繫也;以周、召言,則以人繫也。說詩者大抵以分陝為言,分陝之說,實不可盡據(jù)。周官以三公為鄉(xiāng)老,則以鄉(xiāng)分也,非若公羊所謂陝之東西也。設(shè)若果為分陝,必在武王成王之後,若文王安得有之?如謂二南之詩,各出於周召所分之地,召南有召伯之詩,周南未嘗及周公,何哉?二南皆文王之詩,而有后妃夫人之異,又何哉?王化有淺深,有終始,繫之二公,必有大旨。要之,周南召南,則自有此詩,已有此義矣。義在南者,南,言王化也。武王未勝殷之前,不敢以王化自居,託南以言化,放鼓鐘之詩曰:“以雅以南,以籥不僭?!蹦峡梢詠K於雅矣?;a者,周禮之豳籥也,二詩皆王業(yè)之基也,皆籥師之所掌,籥以豳為主,興王之本故也。子夏所謂王者之風,諸侯之風,抑以后妃夫人為詩序,故演為此說耶?然所謂先王之所以教,若指大王、王季爾,于斯時也,召伯安在哉?不然,以先王為文王,則《關(guān)雎》《麟趾》非先王矣。此粗跡也,猶不免於舛。
〇二南之均為大姒,不可指為他人決矣。二南之首,皆以鳩為比,若豐鎬自有王雎,其曰雎鳩,亦鳩類也,皆指大姒人之同於文王也。周南詩辭,自是天子之事;召南詩辭,自是諸侯之事?;蛘呶耐踔疄槲鞑?,風化之所形如此,國人歌之矣。迨其虞芮質(zhì)成,受命作周,王者之制既備,應(yīng)門、皋門、靈臺、靈沼,追王之禮,上及后稷,國人歌之,文王之始終如此,不可得而一也,亦不可得而沒其實也。以前日之詩,別異於受命之後,是以不容於不分。蓋周之至德,十亂之力也,故以周公為王者之風。召康公相文武日,闢國百里,是以不容不以召公為諸侯之風。周公為首,召公次之,欲繫之周公,繫之召公,理亦宜爾。文王之詩,王者之事,不可以為諸侯;諸侯之事,不可以為王者,遂以二南別之。後世以私說為勝,謂文王決不受命,以小儒之見,揣摩數(shù)千載之上,事之窒礙,皆以強辭勝之。至於二南,其說不通,豈復(fù)顧計哉!往往專以《泰誓》無文王之辭,而《武成》有之,以此為證,曾不思《武成》曰:“先王建邦,大王王跡”,縱以為出師告名山大川之辭,豈有師未及商,勝負未決,倉猝軍旅中,已備追王之禮如此?但後世習(xí)見秦漢以後玉璽之說,乃謂自堯舜以來皆若是,雖不以此立論,而大意似矣。豈知三代之前,以諸侯之歸為受命之實,堯舜之朝覲亦然??遂稌f論證甚多,非若儒者偶見《泰誓》無文王之辭,遂藉以亂聖人之大典也。
〇詩序曰:“憂在進賢,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賢才,而無傷善之心“者,大氏模倣孔子”樂而不淫,哀而不傷”之一語耳。以孔子之意而觀子夏之言,子夏失聖人之旨多矣,其累《關(guān)雎》也,不亦深乎!今觀二南之序,大抵皆類子夏之文,他詩皆然。夫子既亡,子夏老於西河,西河之人疑於夫子,當時之所尊事者,視吾夫子不及焉。是以果於自信,□亂聖人刪詩之旨,後學(xué)因襲而不能自悟耳。
〇二南立名之旨,是有大焉者,非深得文武周召一時王道之本原,未易可知也。文武周公,父子也,而處亙古大聖人會聚於一家之內(nèi),其所形見,必有大過人者,自生民以來,未之有矣。吾夫子發(fā)明取商一事,旨趣甚深,克於書說備言之矣。當時所謂至德者,不獨文王一人,有周公,有武王,是以其事如此醇懿?!遏斦摗吩唬骸拔渫踉唬何嵊衼y臣十人??鬃釉唬翰烹y,不其然乎?有婦人焉,九人而已。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商,周之德其可謂至德也已矣!”何嘗專歸之於文王?是文武周公之外,又有十亂共成此至德。蓋一代之盛節(jié),唐虞之所不及,此吾夫子之所重歎也。後世不足以知此,強以此事歸之文王,而後吾夫子之旨大繆矣。知此而後可以言文王之詩,繫之周召者為可推矣。
〇南之為言,無他義也?!兑住吩唬骸奥}人南面而聽,天下鄉(xiāng)明而治。”義止於此。文王之化,自閨門以達之天下,道化之行,格於人心,及於動植,聖人之盛德也。文王未嘗改物,而化極於聖人之所難能,故以南言之,不以王化言,而託之於南者,臣事之節(jié)未改也。不繫之文王,而繫之周召者,蓋所以共成周家之至德者,二公之力,故以是明文王之心焉。若其詩,則當時詩人之所歌詠,而不可掩沒者也。然周南之化深於召南,周南之旨大於召南,其詩及於召公而不及於周公者,道本文王,不以周召為斷,所以成周家之至德者,周召為之冠,固宜居之而不辭也。
〇吾夫子謂伯魚“為周南召南”者何也?三百篇之多,獨有取於是,蓋當時之可學(xué)者,唯有詩而已爾。二南者,猶今世小學(xué)之蒙求爾,人而不學(xué),是宜其無知也。猶“小子何莫學(xué)夫詩”之意,人而不學(xué)二南,則猶未之學(xué)也,故曰“猶正墻面而立”,非謂二南能盡天下之理,備為學(xué)之能事也。
〇介甫之辨二南,似專以詩序為斷,而以詩辭證之。此卻正為見理未明,徇詩序而不知詩意耳。若詳味詩意得明,則詩序可略矣。詩意本也,詩序末也,徇末而棄本,可乎?但觀召南詩序,便似與詩意相遠,若周南之序,與詩意背繆特甚,但作為文辭以夸之耳,害於詩之大者也。
〇言易者類以象數(shù),極其推演,而出於易書之外。言詩者類以名物,極其推廣,又出於詩辭之外,皆儒者之深累也。易之理義,詩之旨趣,終若銷蝕,其有存焉者寡矣。
〇詳觀詩序,其間似若採詩中一辭以為據(jù),而後之儒者,遂依序之辭演而歸之於詩,此固差舛之大者也。今世類以序與詩為一人之言,渾而同之,愈遠愈差,但見詩序之義之易通,而詩人之旨,不暇問也。詩序顯而易見,詩意隱而難知,能通其序,遂以自多,又將以教人也,惜哉惜哉!
〇邶、鄘、衛(wèi)之詩,似以地為別,均之為衛(wèi)也,其事則相參錯焉。若二南則不然,周南之風雖異於召南,皆文王之時也。係之周公召公者,託之以為別耳。
〇詩序演文,固後來講師之辭,其支離者,呂成公言之矣。若美若箴,若刺若疾,亦恐非當時所書。如世族在位,相竊妻妾,何等語哉!使果有之,豈恥言人過之義?又有以謚書而述其生平行事,皆若後人追述之辭。然詩之為追刺者亦鮮,大抵臆而為之說爾。文之卑陋,止似唐世文章,未可望晉宋也。
〇春秋諸大夫之歌詩,若不與事類。甚矣,其不足以知詩也!詩之不易知,於是以詩序之易曉而求其旨,而詩意遂大遠矣。不足以知詩猶可略,繆認詩意,浸以訛舛,流而不可返,其害於詩深矣!又不止如春秋諸大夫之失也。
〇吾夫子之言詩,大抵推廣詩之旨趣,極於精微,類出於詩人本旨之外,豈害於言詩哉!如許商、賜以言詩,皆為其能引而信之,觸類而長之,以“切磋琢磨”為告往知來,以“素以為絢兮”之為禮後,其為充類至義者也。後之學(xué)詩,固不可望,遂以子夏能發(fā)詩旨之所未及,至於理義皆馳,則莫之敢議,其何取乎學(xué)?
〇詩人之作詩也,固有不能言者,不但託物喻意,又加深且婉焉已若是矣。猶有言外之旨存焉,豈容自揭其不可形言者,而為之序乎?其為序者,大抵子夏、毛公於數(shù)百年之後,名謚已彰,事效已應(yīng),然後有此序,欲其聞聽不失,意趣相契,如之何而可哉!若聽聞差矣,意見異矣,乃專以是言詩,其大相背繆,不足多恠。如魯文姜既謂莊公不能防閑為二國患,又謂齊女賢而不取,卒以無大國之助,事之至粗者差舛如此,況其精微者乎?
〇詩人之旨,類不易知,其物異也,其言異也。物有產(chǎn)於其地,而非他方之所均有;言有出於方言,而非異時之所通識,又況古今相去之遠哉?今之訓(xùn)詁,有雜得於他經(jīng)者,有他經(jīng)之所絕無者,雖以詁訓(xùn)為準,而詩人之旨意殆未必然,說詩者乃若親見而耳傳之,何也?
〇子夏之在聖門,學(xué)問甚淺。所謂文學(xué)者,非學(xué)也,以詩序言之,其為文固已降於魯論,他詩之序文大較相似。果使皆子夏之筆,然其論交而見詆於子張,其喪明而見攻於曾子。曾子固晚成,子張又有兩焉。觀子夏終身未嘗少進於道,晚年遇魏文侯,始尊而大之。西河之人疑於夫子,而子夏亦亢然以言詩自命,後世宗之,莫之敢異,豈吾夫子之所折衷者哉!況雜出於毛公諸儒之手乎?
〇詩有自然之旨,人不能精求之爾,儻精求之,則得之矣。且如人君之詩,而詩辭乃以臣為重,便是所重在臣;詩意在福,其間一二辭乃以德為重,便是所重在德。若是者甚多,人皆忽之,此詩旨之所以愈晦也。
〇詩以情性為主,行乎禮樂教化之微者也。蓋禮樂教化,皆所以強其民也,若其形於性情者,惟詩見之,情非所可強也。出於一性之真者不能不發(fā),故於理義也常切近焉。聖王取之,以觀盛衰治忽之判,故情之至者,莫之可易,治亂之兆,常先見焉。如大雅多言喜樂,國風多言憂思,而上之賢否,下之好惡,皆不可掩,率出於自然而然,此其為義理之真實者乎?三代之時,自堯舜以來,教化其民,道德一,風俗淳,下多賢才,必其至言確論,而後傳焉,天下皆通習(xí)之矣。孟子所謂詩亡者,無復(fù)前日詩人之旨,雖有存焉者,寡矣。夫是謂之詩亡。
〇六經(jīng)之教,肇於《易》,信於《書》,嚴於禮,法於春秋,凜乎不少恕,所以從乎人情者,詩而已爾。人情者,非所可強,亦非可假,最可以久長而共安之者也。故凡經(jīng)之所甚嚴者,皆少寬焉。諷刺箴規(guī),顯議隱訕,闈闥之私昵,家室之懽愛,酒食燕樂之事,憂勤勞苦之思,皆於是發(fā)焉,不少遏也。然後以此觀政,以此察民,以此判治忽之幾,明得失之理,是以吾夫子之論道,專以詩為主,而非學(xué)詩者所可預(yù)也。
〇吾夫子之言自有微旨,儒者多以其小者而棄其大者。且如“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羣,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其道富矣。夫興與觀可以盡己,羣與怨可以盡人,五常之大綱也若是備矣。此詩之道所謂“雖多”者也,況又能識鳥獸草木之名,是識鳥獸草木之名特其微者耳,故末乃及之。今儒者往往專以識鳥獸草木之名,然後為得詩之道,其失聖人之旨多矣。
〇近世之說詩者,大抵以詩序為宗,凡詩之辭,盡牽合與序同,然後曲為之辭,使皆盡出於子夏之手,則亦未折衷於吾夫子者也,況其失浸遠乎?
〇世之學(xué)詩,先以詩序存於腹中,安得不自障蔽?雖欲不奪於序,亦不自覺矣。惟先去詩序,深求詩旨,得其醇一無礙,皆已融暢,然後看序,始知序之所失為多。
〇文武周公肇造王業(yè),綱維道化,類皆純懿精密,要於極至,夏商聖賢,殆有未至者焉。故仲尼論十亂之才,上與唐虞之尤盛者並稱,若又過之矣。故其達之邦國臣民,流行於事物政化,皆不能不形見。詩人作詩,豈徇於言辝之末哉!三百篇之旨,可謂博矣,其根原於立國之意者,不過十數(shù)大節(jié),學(xué)詩者安得不推本而參求之?克於諸詩,有合原其所本者,皆不容以辭之重複為嫌,以詩之本原皆同故也。覽者不詳其故而厭棄之,其於詩人之旨,安能敷暢無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