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部落】荒腔走板

深灰色的天空像棉布口袋,把整個城市扎緊,透不進一束光來。
連城出門的時候,母親在身后喊,帶傘。
門已經關上了,又重新推開,枯瘦的手從縫隙里把傘遞出來,又很快縮了回去,像怕光熱的蚯蚓。連城把傘揣進兜里,頭往大衣里縮了縮,才朝外走去。外面刮大風,落葉漫天飛舞,像幾千只頭暈的蝴蝶。
他要去迷失咖啡,在門口和穿白棉襖的姑娘見面。連城到了以后,又在冷風中站了二十多分鐘,還不見對方人影,便知道白棉襖姑娘臨時變卦,轉變了心意。他松了一口氣,看了看手表,已經快到傍晚了,正準備走時,肩膀忽然被人從后面一拍。
他回過頭來,看到極陌生的一張臉,戴著墨鏡。
他還沒有開口,對面摘下墨鏡,大笑著說,兄弟,是我??!
相貌完全不一樣了,但聲音一點沒變。連城這才想起來印象中瘦小怯懦的少年,啊。瘦猴。
瘦猴激動地拍著連城的肩膀,認不出了吧。我現(xiàn)在長得壯實了,不像以前。兄弟,這都多少年了。沒想到在這里遇見你。
十年差三個月。連城說,被瘦猴拍地連連后退,如今的他抵不住瘦猴的手力。
你記性還是那么好。瘦猴放下手來,說道。
連城笑笑不說話。兩人最后一次見面,是瘦猴到醫(yī)院看望自己,那段日子刻骨銘心,他注定不會忘記。
瘦猴便提議兩人去喝酒,連城并不樂意,架不住瘦猴拖著,便沿街找了個小飯店坐了下來,還沒有到飯點,店里面只有他們一對客人。瘦猴要了一瓶五糧液,一只烤鴨,一盤燒土公雞,又問老板娘有什么特色菜,要清淡點的。
我們家最有特色的是羊肉湯。老板娘說。
瘦猴點頭,老板娘便去后廚跟大廚報菜單,又端上一碟花生米,拿來兩個酒杯。瘦猴扭開瓶蓋倒酒,連城掩住自己身邊的玻璃杯說,不能喝,嗓子不行。
瘦猴沒有勸,給自己滿上一杯,酒像浪花在玻璃杯里翻滾。連城沒想到自己會和瘦猴又在一起喝酒,不由地有些恍惚。他心不在焉地亂看,瞟到后廚里人影晃動,沒有看見大廚,只有影子舉著菜刀揮舞,乒乓出聲,看起來很不真切。
瘦猴給連城的杯子倒上溫開水,舉起自己酒杯和連城猛地一碰,一仰頭喝了一大口,酒入肚腸,杯子沒有放下,眼睛已經紅了一半。
嗓子沒有去做矯正手術?現(xiàn)在不是有這樣的技術?瘦猴問。
北京上海有。連城說,這邊治不好。
那怎么不去?瘦猴嚼著花生米。
出了省,醫(yī)保不給報銷。工傷也不行。連城說。
干。瘦猴又舉起杯子來,不知道是不是罵人。
連城只是舉杯,看著瘦猴猛地灌了一口,才說,瘦猴現(xiàn)在喝酒像英雄。
瘦猴放下酒杯,酣暢淋漓,說,比你以前如何?
連城一笑,說,要不是因為嗓子,我倒可以和你比一比。
瘦猴說,只怕你現(xiàn)在是比不過我了。說著,連著拍了兩下連城的肩膀,又笑了出來,開玩笑開玩笑,喝酒有什么好比的。
連城便不說話。想起這是兩人間極為熟悉的動作,以前自己便經常拍跟在一旁的瘦猴肩膀。
瘦猴問,連城現(xiàn)在還是一個人?
約了一個姑娘。連城說,對方放了鴿子。
瘦猴聽說,便大笑道,什么姑娘這么沒有主意。敢放我們短跑冠軍的鴿子。
連城說,現(xiàn)在不比以前。
瘦猴說,趕緊找個人是正事。這回你得學學我了,兄弟。我爸走第二年,我就結了。
這么快?連城微微有些吃驚。
我媽要抱孫子。我是孝子。瘦猴笑著罵道,可惜老婆不爭氣,連著捅了兩個都是丫頭。
生男生女跟女人沒有關系。連城說。
那是書上說的。瘦猴很不屑地揮揮手,還是要看女人。
瘦猴有主意?連城問。
他一笑,肉往兩邊推開,像一艘巨輪犁開兩道飽滿白浪,我在外面找了一個,如果生了兒子就和前面這個離婚。
連城說,瘦猴準備做陳世美?
瘦猴嘿嘿笑著,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又不許納妾。我這是忠孝不能兩全。
連城說,這點倒是沒變,還跟以前一樣能瞎扯。忠孝倒是這個忠了。
瘦猴說,你不是不知道,我是百無禁忌。
說完,兩個人都笑了起來。
連城說,真說起來,我倒是不敢見你。
都是過去的事,又是意外。瘦猴說,連城還放在心里。
有我一部分原因。連城說,害你失去父親。
瘦猴一笑,都是意外。連城也不知道會出事故。
連城便不說話。
十年前化工廠發(fā)生爆炸,那晚本來是連城當班,他有事臨時托了瘦猴,瘦猴躲懶不去,他爸便去頂班。那晚一共死了三個人,連城死里逃生,兩個人的父親都沒有出來。
老板娘端上羊肉湯,瘦猴給自己舀了一碗,喝的滿嘴油花,他一臉坦誠地說,不談過去。連城該認真找個人才是。
連城若有所思,說,楠眉現(xiàn)在不知道怎么樣了。
瘦猴放下碗,像是想起什么,瞇著眼睛在香煙盒上寫下一串號碼,我前段時間碰到她,她跟我打聽你的消息。這是她的號碼。
連城看著香煙盒上瘦猴歪歪扭扭寫的數(shù)字,微微愣住,誰?
楠眉。瘦猴說。
連城看了一眼號碼,沒有說出話來。這時,雨點打在玻璃上。大雨傾盆而下,兩人都看著雨簾,一言不發(fā)。
瘦猴繼續(xù)喝酒,說話已經漸漸帶有醉意,連城聽得不太清楚。晚上兩人從飯店出門,外面還在下大雨,連城摸出傘來撐開,瘦猴非要送他回家。他搖晃著手中的車鑰匙,按響了停在路邊的奧迪。
瘦猴發(fā)達了。連城坐進車里,收了傘。
小打小鬧。瘦猴說,都是別人搶著送錢給我。
天下還有這樣的好事?連城說。
瘦猴爽朗一笑,我爸一輩子沒掙到錢,沒想到臨死用命換來一大筆撫恤金,給他兒子開了個好頭。錢滾錢,越滾越多啊。
連城便不說話了。手抓著傘,一動不動。
瘦猴說,你要不要跟我干。在家閑著也是閑著。
連城搖頭,我現(xiàn)在是個殘疾人,腿腳也不好使。
瘦猴醉眼瞟了他一眼,兩人閑扯幾句,車子開到小區(qū)門口停下來,連城下車。瘦猴放下車窗,跟站在雨里的連城說,有啥事找我,兄弟現(xiàn)在不一樣了。
連城點了點頭。
瘦猴擺擺手踩足油門開車,車輪碾到一旁水坑,濺了連城一身。
他轉身往小區(qū)里走,渾身冰涼。等到了樓下院子,一個雪白的小肉球忽然從柿子樹下竄過來,連城嚇了一跳,才看清是一只小白貓,它繞著連城喵喵叫著,毫不怯生。
連城看了一眼貓,沒有多在意,收了傘甩甩水往家里走去。貓跟上來,不緊不慢,隔著點距離。等到了家門口,連城回頭看到貓還跟在后面,怕它跟著進家門,便掏出鑰匙迅速開門進屋,把貓關在門外。
母親聽到聲音從房里出來,看到兒子一身水,忙拿衣服給他換上,問相親怎么樣?
人家沒有來。連城如實地說。
母親接過兒子的濕衣服,只是微微嘆了口氣,再沒有說什么。連城知道,她早已接受了命運對兒子和自己的所有安排。
我今天碰到瘦猴了。連城說。他開車送我回來。瘦猴現(xiàn)在長得可胖了。
他現(xiàn)在怎么樣?母親問。
在放高利貸。連城說,混的還不錯。
母親放下濕衣服,忽然以手掩面,強忍著沒有哭出來。
媽。連城說,怎么突然傷心起來。
你們兩個的爸爸都是同時走的,現(xiàn)在人家過的好。我兒子卻過的那么苦……母親嘆息道。
連城便不說話了。
十多年來他過得人不人,鬼不鬼,卻從來沒有為自己難過。父親和瘦猴的爹都是因他枉死,他茍活于世,早已心灰意冷,無所謂自己活得怎樣。只有一件事他始終沒放下來:他還有些話要跟楠眉講。原本他以為這會成為自己心上結痂的死結,不想今日竟然無意中得到了她的號碼。
十多年沒見,不知道楠眉怎么樣了。他一直想象著她的生活,她的模樣,她的聲音。然而真的拿起電話時,他獨自幻想著的三千多個日日夜夜全部化為烏有。他大腦一片空白,一個數(shù)字一個數(shù)字按下去,等到全部按完,已經出了一手汗。他靜靜地等待著。電話那頭傳來溫柔的女聲,您所撥打的號碼是空號,請確認號碼后重新再撥。
連城一愣,又聽了一遍英文提示才掛掉電話重撥,還是同樣的結果。試了幾次以后,他把號碼寫下來,念了一遍才撥,對面仍然是甜美機械的女聲。他記數(shù)字過目不忘,從來沒有記錯過什么,應該是瘦猴給的號碼有誤。連城嘆了口氣,瘦猴做事還是不著調,他以前就喜歡學連城,但功夫不到家,記不得的地方就自己瞎編,不想直到現(xiàn)在還是這個毛病。
連城無奈地放下電話,想起以前兩個人形影不離的時候。瘦猴個子不高,膽子小,講話的聲音都怯怯諾諾的,在廠里經常招人欺負。連城看不過,擋了幾次后,兩人便成了好朋友。瘦猴一直模仿他、追隨他,像影子一樣緊跟著他。如今命運調換角色,瘦猴和他,好像是被人暗中換掉了人生的籌碼一般。
他搖了搖頭,默默地回到屋子里放磁帶聽,錄音機里傳來張國榮的《當愛已成往事》。這首歌是他的珍藏,楠眉走以后,他就每天靠這首歌度日。他躺到床上一動不動地聽著,想著怎么能再聯(lián)系上楠眉。她家人早搬家去了別的城市,自己只認識她一個表妹,也已經嫁出去,不知道搬到哪里去了。如果楠眉真的在找自己,應該會聯(lián)系過去的同事和鄰居,連城琢磨著自己還記得哪些人,準備明天去找一找,看能不能得到她的消息。
不久,他睡著了,夢見回到很多年前,和楠眉談戀愛,周末下午去市里文化廣場喝咖啡。楠眉個子高挑,笑容甜美,時髦的像電視機里的港臺明星。兩個人站在一起十分登對,招惹多少人羨慕的眼光。
那時候他白天在廠里工作,下了班以后去夜校學習計算機。他從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過這件事,除了楠眉。那一次還是她先說,最近眼睛總是控制不住的流淚,稍微刺眼一點的陽光就睜不開眼,像有根針刺著一樣疼。他說,在操作間待久了就會有,是職業(yè)病。楠眉擔心地問,那我以后眼睛會不會瞎。他說,不會。想起父親紅腫著總是流膿的雙眼,雖然不瞎,但也跟瞎了差不了多少。才又說,我不會讓你一直過這樣的日子。
連城從包里拿出書給楠眉看,這是我最近在學的東西。
楠眉說,計算機?
連城點了點頭。
學這個干嘛呀?楠眉問他。
連城笑了笑,說,學會了我能再找一份更好的工作。你就不用在化工廠里上班,也不用擔心自己眼睛會瞎。當時電腦還是個稀奇玩意,很少有人能接觸到,但是連城心里篤定,這是一趟通往未來世界的快車,而他正在努力獲得一張車票。楠眉看著他,像往常那樣笑著說,你總是做一些奇奇怪怪讓人不能理解的事啊。兩個人笑著出門逛街,又去吃冰激凌。
不一會兒他又夢見楠眉、瘦猴和自己三個人一起去爬山,瘦猴一直和他們兩人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他很少和楠眉說話,就算說話眼睛也不看著她,而是看著自己。楠眉和自己咬耳朵,都是一個廠里,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他也不是不認識我,怎么一句話都不肯跟我說。連城說,瘦猴是我兄弟,知道保持分寸。楠眉說,你這兄弟真有意思。
三個人爬到山頂,站在涼亭里看風景,他和楠眉肩并肩站著,風吹來撩起她的發(fā),吹到臉上,撓的癢癢的。連城忍不住伸出手來抓,手碰到臉上卻是冰涼的一片,并沒有溫柔的發(fā)絲,也沒有怡人的春光,他猛地醒了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潮濕發(fā)硬的床上,在冰冷黑暗的現(xiàn)實里。
“啪嗒”一聲,磁帶剛剛好放完,錄音機停了。
他看著錄音機發(fā)了一會呆,想起那一天還發(fā)生了不愉快的事,在下山時他們遇到了三山。他一見到楠眉便很熱情地上來打招呼,一直和楠眉說話,完全無視站在她身邊的自己和瘦猴。他忍不住打斷,才拉著楠眉走開。后來他回頭看時,發(fā)現(xiàn)三山一直站在原處,目送楠眉下山,心中不免感到不悅。
禍根從那時候就已經埋下了,只是自己當時還一無所知。他站起身來想把磁帶翻過來放,忽然聽到母親在外走動的腳步聲,便打開臥室門,對母親說,媽,又睡不著了?
母親走過來,她臉上放出光彩,兒子,你聽,是不是你爸回來了。
連城一愣,母子兩人站在黑暗中細聽。連城聽到洪亮的呼嚕聲,有節(jié)奏地響著,像是有人在打鼓。他想起了什么,走到門口擰開大門,那只貓果然還在門口,已經睡熟了。
是這只貓。連城對母親說。它賴在門口,我來趕它走。貓被連城的聲音吵醒,已經站起身來,弓著背伸懶腰。
抱它進來。母親在身后說,我要看看這只貓。
你不是最討厭貓狗。連城說著,蹲下身來喚貓。小白貓很溫順地跑了進來,絲毫沒有猶豫。
連城關上門。母子兩人看著這只小貓,渾身雪白,一雙眼睛非常明亮。它對著母親喵喵叫著,在她腳邊蹭來蹭去。
剛剛是你在外面打呼嚕?。磕赣H問貓。
貓?zhí)ь^看著母親叫了一聲,好像在回答她的問題。
母親伸出雙手,貓往上一竄,跳到母親懷里。
連城說,媽,流浪貓臟。
母親好像沒有聽見,用手輕輕地撫摸著白貓,兒子啊,這只白貓,打起呼嚕來和你爸一模一樣。
連城說,媽還記得爸的呼嚕聲嗎?
那哪能忘呢。母親說,她凝視著白貓。
母子兩個打來熱水,給小白貓洗了個澡,又吹吹干。它很乖順地閉著眼睛享受,偶爾舔舔母親的手指。
這白貓竟然一點不怕生。連城嘆道。
現(xiàn)在回家了,當然不怕生了。母親說。
媽。連城說。
你爸以前最喜歡貓了。母親說,你還記不記得你小學時候,我們家里也養(yǎng)過一只小貓。
連城忽然想起來,六年級的時候,父親有天抱了一只貓崽回來。貓崽和父親最親,總是溫順地趴在父親腿上。后來貓崽忽然消失不見,過了幾天才從附近一個廢棄的水井里發(fā)現(xiàn)它的尸體。沒有人知道貓崽為什么會失足掉進水井里,后來家里便再也沒有養(yǎng)過任何動物。
這個小白貓,肯定是你爸爸派來陪我們兩個的。母親舉起貓的前爪逗它玩。連城看著貓,想起父親最后把他往外推,趕他走時的樣子,成年以后他一直覺得父親在慢慢萎縮,沒想到那時他竟然能使出那么大力氣。連城伸出手來,輕輕地撫摸著貓,它的毛柔軟細膩,給人安慰。
母親要帶貓睡。連城說,媽,你有失眠的毛病,再帶只貓怎么能睡得好。母親說,睡不著我就帶它玩玩,不然半夜醒了也沒人說個話。連城便不說話了。
這一夜他失眠了。半夜他起來整理舊東西,忽然翻到放在角落里落灰的計算機教材。他一頁一頁翻看著,程序語言的簡潔、有序仍然令他著迷,像音樂一樣打動人心。他合上書,想著自己急轉直下的人生,想著父親,想著回來找他的楠眉,感覺十多年來自己體內集體沉沒的欲望、情緒、疼痛、渴望又慢慢復活。
第二天他醒來時,盛大的日光早已照滿院落。
他起身出門,看到母親正在院子里曬衣服,那只貓坐在一旁。
連城問,媽,爸的撫恤金,還剩多少錢?
母親說,沒剩多少了。怎么了?
如果夠的話,我想買臺電腦。連城說。
母親一愣,問,買電腦干什么?說著,還是擦擦手,和連城一起回屋里找存折。她從小鐵盒里拿出來紅本子遞給連城,這些年我們兩個就靠這個生活,省吃儉用,也用的差不多了。
連城一看,錢已經所剩無幾,便把存折還給母親。母親接過存折放遠一點細看,忍不住嘆一口氣,以后我們怎么辦啊。
連城說,媽,你放心。日后我來想辦法。
母親看著兒子,說,兒子,你爸要是看到你這樣,也不會放心的。
連城一愣,說,媽。這些年你受苦了。
母親說,別想著買電腦了。我們不是富貴人家,還是老實去找個活干著。
連城便說,我有主意。媽,你放心。
母親看著兒子,點了點頭。
白貓跑了過來,母親摸摸它的頭說,昨晚睡了個好覺。原來我這么多年睡不著,是因為聽不到你爸的呼嚕聲了。
連城說,睡著就好。
母親抱起貓,不知道對貓還是對他說,你在真好啊。
她走了出去,連城一個人留在屋子里。
時間往前推,回到十多年前那個晚上。
那晚正好是他當班。不想天黑以后,三山一個人來到廠里。他見周圍沒有人,便給瘦猴打電話要他來給自己頂班。不久三山又行色匆匆地走了,他便跟在后面。跟了大概兩條街,走到一間廢棄的工廠前,他知道該動手了,便兩步快走一下沖到三山前面,堵住他去路。
三山見是連城,便罵了一句,說,原來是你。你干什么?原來他早發(fā)現(xiàn)有人跟著自己,故意引人來荒僻處,準備教訓對方一番。
連城說,我來跟你算賬。
算什么賬。三山朝地上啐了一口,你女人跑了,你找我算賬。他罵了一句,嘲笑著要撞開連城。
兩人碰在一起。連城動都不動。
三山看了連城一眼,用力硬要撞開。連城沒讓。三山不笑了,一拳招呼在連城臉上。連城吼叫著伸出手來,一把將三山撲倒在地,騎在他身上瞪著他。他從旁邊抄起磚頭,朝著三山的腦袋狠拍下去。
三山一邊反抗一邊喊,不是我做的。冤有頭債有主,干嘛找我。連城紅了眼,他使出全身力氣,一下一下地砸。直到磚頭粉碎,他還騎在三山身上愣神。他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殺了人,等到被打了兩個嘴巴子,看到父親時,他才回過神來,看到自己滿手是血。
原來當?shù)牟环判膬鹤樱匾鈦韽S里查班。不想看到瘦猴他爹在,當?shù)男睦锏_,擔心兒子會做傻事,急匆匆一路找過來,果然看見兒子犯下了大錯。
連城說,我殺人了。
父親說,你怎么干出這種傻事?
我和楠眉都已經訂婚了。連城說,他卻欺負了楠眉,他活該。
他看著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尸體,說,我殺人了,我去自首。
父親攔住兒子,他一雙流膿的雙眼,看著不遠處的煙囪,心里有了主意。他讓連城和他一起把尸體抬到廠里,扔到大爐子里面去。
燒一夜,就什么都不剩了。父親說。
我殺人了。應該去自首。連城說。
胡說!父親罵道,這雜種整天糟蹋年輕姑娘,死有余辜。當父親的比兒子冷靜,連城一旦去自首,三山家里有權有勢,他肯定是活不成了。
可是……連城猶豫道。
沒什么可是。父親說,聽我的!
連城便和父親一起把尸體往廠里抬。這條路荒,這時候早沒了人影?;S后面圍欄上有根鐵欄桿被人剪斷,是工人們平時逃班的小門,連城和父親搬著三山小心翼翼從那里進去。
哪知道到操作間時三山的頭碰到了門,發(fā)出很響的一聲,瘦猴爹在值班室聽見,便喊著問了一聲。大概知道情況不妙,父親叫兒子快走。連城不忍走,卻被當?shù)呐^蓋臉罵了兩句,推到外面。
他往外跑,父親拖著三山的尸體,在昏暗的操作間里一步步挪。楠眉也是在那里遭了暗算。連城跑著跑著,哭了起來。他停下腳步,回頭看到瘦猴的父親正提著電筒,從另一個方向慢慢往操作間去查看情況。
父親是碰到了什么東西,還是有意為之。連城不得而知。突然間一聲轟鳴,他被拋到半空,像頭暈的蝴蝶一樣飛了起來。父親、瘦猴他爸、三山,連灰也不剩。連城是唯一的幸存者,他醒來時,人已經在醫(yī)院躺了快半年。
喵。白貓忽然叫了一聲。它不知道什么時候跑了進來,正盯著他看。白貓金黃的瞳仁像一道門,門里是連城的倒影。他忽然想起來,沉睡的那幾個月里他一直在黑暗中徘徊,直到聽到父親對他說,兒子,老待在這里干什么,還不回去。接著好像被人猛地一推,他才一下子睜開了眼睛。
連城伸出手,貓跑過來。他抱著貓把臉貼在它額頭上,大夢初醒一般。父親推他走時,心里就打算用自己的命來償兒子的命了。他一定想到了如果被人撞破,兒子必然難逃一劫,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炸掉操作間,偽裝成爆炸傷人。
化工廠爆炸后,三山的爹要調查連城。不想有人給當?shù)貓笊缂牧四涿排e報,三山仗著自己父親是警察局局長,姨夫是化工廠廠長,在廠里逼奸多名女工。媒體爆料以后,引起軒然大波,驚動了市里的領導。
不久又牽出了化工廠違規(guī)辦廠,安全設施老化,偷稅漏稅;警察局長收受賄賂,充當保護傘的事情。三山爹沒有等到連城醒來,就被撤了職,丟了工作。這件事被定義成了安全事故,很快就被人遺忘。
連城醒后不久,瘦猴來醫(yī)院探望他。瘦猴胳膊上帶著孝,連城嘗試幾次,還是不敢開口告訴瘦猴真相,是自己連累了他父親。
瘦猴毫無察覺,而是給他帶來了曝光三山的晚報,白紙黑字的大標題上寫著:作惡多端,終將不得善報;天道輪回,誰能逃過一劫。連城看完報道,見里面沒有提到楠眉,才松了一口氣,他怕熟人看到,楠眉日后不好做人。
瘦猴笑著說,為民除害了。
連城問,是不是你寫的舉報信?
瘦猴沒有搭話。
這么多年來,連城一直隱隱覺得是瘦猴寫了那封匿名信。雖然他沒有承認。
連城放下貓,和母親打了招呼,出門去找以前的熟人打聽消息。他要找到楠眉把話講出來,再找瘦猴借點錢買臺電腦,十多年,噩夢夠長,他想重新開始。
他跑了半上午,沒人見過楠眉,倒是要到了瘦猴的號碼。大中午的,他站在電話亭里,撥通了電話,瘦猴在電話那頭說,喂,誰???
是我。連城說。
兄弟。瘦猴說,什么事?
想找你借點錢。連城說。
沒問題啊。瘦猴笑著說,這時候他聽到電話那頭有個女聲說,誰啊?
一個熟人。瘦猴對著電話那頭的女人說道,又和連城說,兄弟,要多少。
陽光猛烈,打在連城身上,像萬只箭矢。他脫口而出,你是故意把楠眉的號碼寫錯的?雖然只有短促的兩個字,但是他聽的清清楚楚,電話那頭講話的女人,是楠眉。
瘦猴沒有再講話,他掐斷了電話。連城手里舉著電話聽筒,像舉著一座山。他忽然想起那次從山上下來不久,他因為楠眉和三山講話的事情鬧不愉快,便去找瘦猴喝酒。兩個人喝的醉眼朦朧,瘦猴提醒他,是兄弟我才說,你要防著點。
防著誰?連城故意裝作不知道。
三山啊。瘦猴說,還能有誰,難不成是我嗎?
我倒想防著你。連城嘲笑道,不過楠眉可不喜歡你這種不敢跟她講話的。
瘦猴一笑,那還不是因為你是我兄弟,我知道分寸??刹幌袢?,那小子壞心眼的很,你真要當心。
當心什么?連城不屑地說。
我看到好幾次三山纏著楠眉不放。瘦猴說。
連城說,楠眉和我說過,三山早就開始追求她了。她看不上他。話是這么說,但一想到那天在山上的事,他心里也不免打鼓。
倒不是這個。瘦猴說,見連城不太明白,便壓低了聲音,他會惡意競爭。
惡意競爭?
瘦猴曖昧地笑著說,把女職工引到后面,大門一關,鬼都沒有一個。大白腿的箐箐,怎么突然間就不來上班了?
連城也聽過類似的風言風語,倒并不相信,他這樣做不怕人找他?
兄弟。瘦猴一笑,就你憨,他老子是警察局長,姨夫是廠長,誰不指望著他,誰敢動他。我就是提醒你注意楠眉的安全。
他要敢對楠眉怎么樣,我讓他吃不了兜著走。連城沒有想到自己竟然一語成讖。
他放下電話,現(xiàn)在他明白過來,瘦猴也愛著楠眉。也許不比自己愛的少。
在他瘦弱、丑陋的身體里,壓抑著對楠眉的瘋狂和焦灼。過了十年,他如愿以償,而自己卻已經被厄運封印。
連城感到憤怒,瘦猴口口聲聲叫他兄弟,故意告訴他楠眉回來了,假裝給他號碼,竟然是為了戲弄自己。一想到他們兩人在一起的畫面,他就難以遏制地感到嫉妒。然而他知道自己的憤怒和嫉妒都是無用的,他也對瘦猴撒了謊。
彌天大謊。他并不比瘦猴干凈。
他苦笑著往回走,等到了小區(qū)門口。忽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楠眉正抱著手臂東張西望。等看到他時,她的雙臂垂了下來,兩人四目相對,都看著對方。
他們誰都沒有開口,楠眉抱著連城的手臂,兩人肩并肩往家里走去。屋子里沒有人,母親抱著白貓出門了。連城關上臥室門,兩人緊緊抱在一起,脫衣服的時候慌張地連扣子都解不開。
等到兩個人真的赤身裸體躺在一起時,卻忽然絆住了手,都停了下來。連城有過女人,楠眉也有過男人,這種事已經不稀奇。然而此刻兩人看著彼此赤裸的身體,卻都感覺到有些羞澀,好像時光回溯,又回到最初。
沉默了一會兒,連城說,做不了,對不起。
楠眉笑了,說,還跟當年一樣。
跟別的女人都行。他解釋道。
楠眉說,我知道。
說完便笑了起來,連城也笑了。兩個人并排躺著,互相看著對方。
你怎么不給我打電話?楠眉問,瘦猴說你不想見我。
他給的號碼不對。連城說。
我就猜到是這個壞種搗的鬼。楠眉說。他想讓我給他生兒子。
你給他生嗎?連城問。
他不配。楠眉說,他以為自己現(xiàn)在有兩個臭錢,我就會對他另眼相看。
沒想到他也喜歡你……連城笑道。
喜歡?楠眉嘲笑道,別糟蹋了喜歡這個詞。我聽到你的聲音,就逼他帶我過來找你。
我現(xiàn)在一無所有。連城說。
我知道。楠眉說,你是為了我。
你知道?連城問。
瘦猴跟我講,那晚你肯定找過三山。楠眉說。
連城一驚,坐起身來,他知道?
他猜的。楠眉說。
那他有沒有跟你說匿名信的事?
楠眉點頭。
連城說,我不懂。我害死他父親,他為什么幫我?
楠眉一笑,查到是你,誰賠償他撫恤金?
兩個人不說話了。連城覺得呼吸困難,好像氧氣被人慢慢抽走。他起身去錄音機前面放磁帶,按下啟動鍵,歌聲從收音機里傳來,環(huán)繞著整個屋子。連城站在收音機前面,一動不動。
《當愛已成往事》。楠眉也起身,站在他身后。
我一聽,就想起你。連城說。他轉過身來,抱住楠眉。
不是三山。楠眉說。是瘦猴。三山對我不敢。楠眉邊笑邊說,連城覺得冰涼的淚水滴答而下,落在自己背上,順著他的身體往下滑。
他剛剛和我吵架的時候說漏了嘴。那天晚上天太黑。楠眉說,操作間的燈突然滅了,我沒有看清是誰……
連城感到眩暈,好像在被人用磚頭砸。耳邊不斷有人叫喊,不是我,冤有頭債有主。
他以前就覺得不太對勁,好像忽略了一個重要的地方,但又想不起來是什么?,F(xiàn)在拼湊完整了,楠眉在操作間遇到三山那晚,是瘦猴當班。操作間不是后面車間,和值班室離得那么近,瘦猴沒有理由聽不見楠眉的呼救。
原來告失盜的就是賊。
他恨你。恨三山。楠眉嘲笑道,恨自己不敢跟我講話。只有我們都倒了霉了,才順了他的心意。
連城想起那個孱弱怯懦的少年,他在眾人間像個落水狗一樣被推來推去。連城以為自己為他擋下了來自世界的惡意,卻壓根沒有想到,那副逆來順受的面孔之下,隱藏著砒霜、匕首和暗箭,會把一切炸得粉碎。
他把頭埋在楠眉赤裸溫暖的肩膀上,哭出聲來。
報紙上沒有寫到楠眉,原來是寫信的人知道三山作惡多端,但唯獨在這件事上清白無辜。
收音機突然卡住,磁帶絞了,出來的聲音不在調上,像被嫉妒、陰謀和謊言毀滅的愛和人生一樣。
荒腔走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