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部落】云上的山羊
??????????????? ??一 薯片的咔嚓聲在我的耳邊爆炸,疊在窗外的是隱隱的犬吠和我想看見云借以打開腦洞的柳絮般的游思。我抱著沉重的頭顱,在稿紙上歪歪扭扭描下幾條斷續(xù)跳動的蚯蚓文。今天我沒有看見一朵云。風在流汗,從我的后背一股股灌下去。我趴在軟綿綿的法蘭絨衣袖上迷糊地望著遠天。一大朵雪白的云上有三四只山羊輕飄飄地接連往下落。最后一只羊用它的前蹄死摳住棉花糖般的薄云邊,咩咩地哀號,終于也隨著掉落。下面是一片血紅的大海,一群鯊魚頂著山峰似的背脊游蕩在水里。我想跑過去救羊,背后猛然被木棍似的東西一頓亂砸。我大叫一聲,醒了過來。我發(fā)現自己伏靠在窄窄的書桌上,天還亮著,有人正粗暴地敲門,“子君!子君!” 門口是西坪報社的小劉,他已癱軟在地上,喘著粗氣沖我叫:“西街一家……大火……死人了……快去……” 我習慣性地攏了紙筆,夾著人字拖沖出門去,帶倒了一枝浸在花瓶里的半枯秋水仙。伴著玻璃碎地聲與淌水聲,我扭頭喊了一聲:“老樣子!叫他們發(fā)個定位?!?風隨著屋頂上斜斜的陽光柔順下來。在小區(qū)門口尚能看見自窗子往外飄的黑煙。一個推著冰柜車的老婦人緊攥著約莫六七歲娃兒的手不安地抬頭看。三三兩兩的情侶談笑著斜瞄一眼,很快從街道上刺過去。我手腳并用貼著樓梯,爬上了三樓。一股燒焦的味道猛烈撲過來。焦得黑黃的紙片紛散在走廊,有幾張還在無力地拍打。半片窗簾喇喇作響,一條新拉的警戒線橫擋在面前。防盜門倒在地上,隱約見左側的屋子里歪著幾條影子,幾個警察正忙著拍照,一束光晃來晃去。里面聽見響聲,一個穿著警服的黃毛小伙子探出頭來:“干甚么?這里不準靠近,下去!” “我是記者,西坪報社的,請讓我……” “工作證!”他打斷我,狐疑地瞥了我一眼。 我像被蟲子咬了一口,渾身滾燙瘙癢,這種感覺就像八年前剛上大學時大概因為水土不服常被墨綠色的隱翅蟲叮咬而起的反應。我想起校醫(yī)院敷的一種黑乎乎的藥膏泛起一陣惡心,心里發(fā)虛,半天才想起一句:“慌了……沒帶……” “沒有證,進個屁!”他拋下最后幾個冷冰冰的字走了進去。 “警官!”我近乎喊起來。 “程子君!”里間突然冒出來一張熟悉的微胖圓臉。 “歐陽所長?您也在這?”我激動地叫出來。 他用螞蟻的聲音朝里面嘀咕了兩句,就朝我招手。因為十一年前的一樁案子,我和這個男人混得飯熟。我撕開一個不太整齊的微笑,扯開條子總算進去了。 “所長,您親自來啦!” “這次太厲害,能不來?”他遞過來一雙白手套。 屋子黑如煤炭,雖然臨街,光線卻不足,另一個高個兒制服幫忙打著手電。陳舊的霉味與燒焦味混在灰塵里使我接連咳嗽。天花板與墻壁黑得可怕,幾條電線裂了皮垂在半空中。床與櫥柜全變了模樣,幾乎成了一堆焦炭。三個警察顯然剛到不久,縮成一團,正緊張地調查。 我這才打量起現場的尸體。一具半躺靠在床邊,口仍大張著,腳耷拉在床腳。從其面容以及裙樣的衣服判斷,顯然這是個女人。一具男尸躺在地板上,干巴巴套在藍格子襯衫里,一灘烏黑變色的血跡半掩半露在尸體下。我準備叫歐陽所長,卻發(fā)現他們湊在一個墻角。上前一看:一具尸體赫然倚墻半坐著。此尸焦得最是厲害,黑糊糊的變了形,一個詭異的微笑可怕地掛在燒得面目全非的半張臉上,手指的骨頭露在外面,完全無法辨別身份。我倒吸了一口冷氣,不禁要往后退,鞋跟“晃當”一聲踩到一個金屬硬疙瘩。一把短刀血淋淋地被驚醒了,旁邊一只倒下的汽油桶張著灰蒙蒙的大口舔著地板。我這才明白過來混在空氣中那股難聞的油膩味是怎么回事,它伴著恐怖黏著于空氣里。 “你別破壞現場!”黃毛爆了。 “房東咋個說?”歐陽所長有點兒吃力地站起來。 “那老太婆支支吾吾的,只說她發(fā)現時,屋子已經大火彌漫。租戶是個姓鄒的誰,兩口子大概是十年前搬過來的,窮得要命,拖欠租金兩個月了。此外就問不出個啥子了?!备邆€兒說著把手電關了。我才發(fā)現火與煙把這間十幾平米的屋子熏得暗淡成棺色。一股絕望的心緒空虛如一座城堡漸浮上來。 恰如這破屋,我害怕年久失修的東西。 黯淡的死屋里,只有窗外懶懶地透過殘卷的簾子射進來一小片光亮,我瞄到它投在高個兒的記錄本上形成一塊模糊的斑。我瞇著眼,看到上面寫著鄒什么的字眼。鄒什么?我吃力地想辨認出來,猛然一個名字突突地竄進腦海:鄒功全。 “歐陽所長!”我叫起來。 歐陽所長抓過記錄本,死死盯著那個名字連掃三遍,像是如夢初醒,吃驚地盯著我。隨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搶過高個的手電到處照。他把那卷耷拉下來的窗簾掀開,墻上赫然寫著一個血紅的“仇”字。 四人同時驚叫。 ? ?????????????? ?二 ? 夜半愣著,山谷的風呼呼成娃子的哭噎聲。十四的月亮恰似一張亮晃晃的金箔貼在清涼的天幕上,又隱隱裂出一道血絲。這道坡好長,就像一個叫張愛玲的民國女人的一生。我的腳飄在軟綿綿的大地上沒有著落。我打了個哆嗦,提在右手的雞蛋一晃一晃的。 下轉過坡角的彎道,下一瞬我看見月光下靠近山崖的路旁的一棵樟樹根前清晰地立著一個高高的人影。直覺使我立即止了腳步,貓在一塊凸起的巖壁后。他在風中儼然是一個寂寞的男人。很快,他側身轉過半張臉,高凸的顴骨,垂著贅肉的下巴,微駝的背——分明是鄰村的功全叔。他喃喃地在說著什么。我有點想走近去看看,可一股更大的力量硬生生地把我拽回來,摁在原地。我只得側耳傾聽,突然他提了嗓音像是在對山谷喊:“萬春……舒萬春……你死得好……死得好……”那聲音顫抖著,既凄慘,又像在發(fā)笑,籠罩在山谷的黑暗處。 我呆住了,腳軟得如浮在半空中的沼澤,身體像樟樹葉顫抖起來,心里的恐懼海浪般一層又一層地把我掀起。手里的竹籃“啪”一聲掉下,蛋黃瘋狂地從殼里涌出來,汩汩分成幾股往坡下淌。我慌了,不敢再看坡下一眼,拔腿要跑,還是攏起了半剩的籃子發(fā)了瘋地往回逃。轉過一個彎后,邊狂奔邊把竹籃連蛋甩出去。因為太用力,籃柄上的竹篾子折成了倒刺扎進我的手指。我忍著痛,聽見籃子滾落山谷發(fā)出的沙沙聲,背后一陣巨大的吞噬感迅疾襲來。撲倒在家門口時,我已成了一個淚人。 那一天,我剛滿十五歲,往姑媽家送雞蛋,成了全世界最絕望的人。 那一夜,我昏昏沉沉,發(fā)起了高燒,第二天上午才慢慢醒過來。媽面色慘白,她說夜里我一直在說胡話,斷斷續(xù)續(xù)地重復一句:功全叔……別追我……功全叔……殺人了…… 舒萬春確實一夜未歸,他的尸體是在大樟樹下的谷垇里找到的,半掩在草葉與泥土下。當時他已血肉模糊,腦漿迸濺,大概在摔下去的時候頭撞到下面的尖石。從他的紅色夾克的衣袋里找出一張筑屋結項清單。野草的清新與尸腐氣以及微微的酒氣相混合,彌漫在早晨的空氣里。摩托躺在一旁,前輪脫落。 舒家兄弟一夜之間成了孤兒,伏尸痛哭。尸體被抬到暫設的靈堂,消息傳遍了全村,各家紛紛前來吊唁。七十歲的李家奶奶顫顫地拄杖攜孫趕來。她把花圈和暖被遞給兄弟倆,丟下拐杖撲到靈床前放聲大哭:“萬春,你怎么就去了呀!老天爺,你怎么不開眼呀?”靈堂更添上一層悲云?!靶觾?,快給伯磕腦!”旁邊六七歲男孩跪下朝沉睡的舒萬春一個勁地磕頭,周圍的人都哭了。李家奶奶拉著舒家兄弟的手說:“你們爺佬是個大好人啊?!睉c明剛干不久的眼眶又一次濕潤了。慶亮在一旁兩眼無神,呆呆地沉默著,像一尊雕像。 村里人都知道,一年前夏天的某個傍晚杏兒去釣怪子時掉進了水庫,被趕羊回家的舒萬春瞧見了把他救上了岸。 慶明說,他爸昨夜是去要債的。三年前,慶明慶亮的媽患乳腺癌去世了,家里就靠舒萬春一人支撐。他是個泥水匠,家里還有三畝半田。九個月前,萬春叔幫鄰村的鄒功全家筑屋,半年的工錢結下來,共計一萬五千六百塊,當時鄒功全付了一萬一?!鞍肿蛱熨€錢輸了,在家翻箱倒柜地尋錢。然后他就說去要債,騎上摩托就出門了。沒想到啊……”慶明痛苦得話也變聲了。 此案件由派出所的駐村警員歐陽文負責。很快,村里傳出消息,舒萬春正是被鄒功全所殺。他們就債務問題發(fā)生爭執(zhí),他便把他推下了山谷,并且有目擊證人親眼所見。目擊證人是誰,不得而知。同時,歐陽在摩托車上同時采集到了兩個人的指紋,其中一個經過驗證正是鄒功全的。 傍晚,舒家兄弟和包括歐陽文在內的派出所警隊一起趕往鄒功全家展開抓捕,那是在一個村子孤角的偏僻處。院門虛掩,不見一人,新立的貼著紅紙的大門緊鎖。警員破門而入,只見家設如初,客廳案頭上插著尚未點完的香,廚房的砧板上躺著半根晶瑩帶水的白蘿卜。眾人樓上樓下搜了幾遍,竟不見鄒功全夫妻的蹤跡。他們成了一堆失群的黑色螞蟻,天色尚亮,人已沉默。 慶明大叫一聲,咬破手指,在綠漆的門上大書了一個仇字。 慶亮呆呆望著天空,天上那朵云像極了一只羊羔子。 ???????????????? 三 ? 我看著面前這具坐在地上的尸體,那個燒焦的微笑靜得可怕。這個人就是舒家一心想報父仇的大兒子,大我兩歲的小學同學——舒慶明。 “可是……”高個推了推他的眼鏡,“他為什么不逃走,他完全可以離開?!?那抹微笑像是一個漩渦,要把我吸進大海深處。 一個大雪紛飛的冬夜,我參加了一個婚禮。 “為慶明和嫂子干杯。”我一邊把面前這個男人禮服鮮紅禮花上的一粒雪拂去,一邊舉起了盛著紅酒的高腳杯。 這是一個婚宴承包招待所。參差不齊的干杯聲像極了好萊塢電影中守夜人打更的集體混響,接著百十張嘴發(fā)出近乎相同頻率的聲波,最后是喜氣洋洋玫瑰般的大笑。 “也要恭喜子君!”新郎干枯而布滿黑繭的手伸過來,“子君考在哪里來著?” “北京?!?“北京大學?” “北京師范大學?!币粋€細如蚊蠅的聲音回答。 “那也差不多。”慶明臉上的笑蠕動著,堆得快掉下來?!拔衣犝f你們大學生圈里流傳著一本書叫《禪與人生》,約莫我也是個禪者?!北娙税樽嗟们∪缙浞?。 “我干這行也是為了我那父母雙亡的可憐弟弟啊?!背踔袆偖厴I(yè)的慶亮是一個幻想家。那一年,他長得和我一般高。他舉杯的細瘦的手停在半空,沉默如其他賓客,如一汪大湖。 “可他膽子太小,是個孬種,總不讓我放心!”哥哥把弟弟的酒杯一把掃下,酒潑在水泥地上,像一灘冒著氣泡的血。我瞬間感受到一團火的溫度。 一個端著煙斗的老者在煙霧繚繞的空氣中吃力地站起來?!皠e這樣,慶明,今天是你的大喜……” “大喜個屁!”他一手推開水草一般纏繞著他的新娘,一把抓過弟弟結白如月的衣襟,將他拖到大門口紛飛的夜雪中。 “你是不是忘記了你的深仇大恨,忘記了我們的親生父親怎樣慘遭殺害?你啥時候才能長大呀弟弟?” “我沒有?!睉c明咬著嘴唇坐在雪地里滿帶哭腔,任由大風撕開他的領口。 雪一直下,天氣好的時候可以用舌尖接住冰涼的雪花,沖鏡頭做一個不大不小的鬼臉??墒秋L大的時候,幻想家的大衣只剩下幻想。 在某個特殊的日子,新郎總會成為全場的總指揮。 “好!那就證明給我看。這輛車給你了。鑰匙!這是點火,這是離合,掛擋,手剎,腳剎,加油,大燈……騎上去,證明給我看!家里帶回老爸的那張債單,證明給我看!”慶明咆哮著。 “慶明,你喝醉了。天這么黑,雪這么大,弟弟還小,慶明……”他的女人苦勸他。 “騎!”他的眼睛里布滿血絲,臉可怕得像一具黑色骷髏。 夜,如墨水般流動。 慶亮默默地站起來,看了哥一眼,目光溫柔得如同嬰兒,一言不發(fā)。雪下得無聲,像一場潔白的默劇,偶爾能聽見遠處折竹的噼啪聲。他轉身走向那輛火紅的摩托,腳步中帶著不易察覺的微微顫抖,他終究騎上去了,慢吞吞地。在無數次冰冷的打火失敗后,汽缸似乎終于恢復了燃燒的熱情。他發(fā)動了,他慢慢地騎走了,歪歪曲曲地遠了,遠了,穿過了古老的石橋,經過了路頭的石鼓,他最終淹沒在一團蒼茫的暮色中。 “走,繼續(xù)喝酒。”眾人只得隨他進去?!拔业苡蟹N,不是孬種?!彼韲道锩凸嘞乱槐滋m地,恰如一頭躁動的熊。 這場晚宴注定要持續(xù)很久。 第二天早晨的陽光軟軟地照在前一天夜里的雪上。雞叫了三聲,一條黃狗在雪地上撒下一團迷人的琥珀色,走了。兩個孩子在一片衰敗破碎的紅色中挖尋沒點著的爆竹。不遠處車輪碾過的地方化出一條濕漉漉的黑道。什么都照常出現了,除了那輛火紅的摩托。 慶亮的尸體是在一片干枯蓋雪的河灘上找到的。慶明扔下摩托,跌跌撞撞,近乎是撲到河灘的。他先發(fā)現了摩托,接著看見了弟弟露出的半個腦袋。他突然背過身去,任我把慶亮挖出來。慶明好一會兒,才緩緩轉過頭來。慶亮閉著雙眼,臉破得厲害,身上還穿著那件黑色禮服,軀體周圍結了一層薄薄的冰。那輛摩托像火紅的朝霞掉在近旁的河里,車頭凹癟得像個受了欺負的孩子。 “亮兒,你怎么在這睡著了,跟哥回家……亮兒……你別嚇哥……亮兒!”他跪在雪地里,嗚咽地近乎說不出話。 雪把新郎的禮花打成了白色的雛菊。大滴大滴滾燙的淚水把慶亮黑色禮服上的薄冰融化了。天地間只剩下一個沉睡的幻想家,一個悲泣無聲的哥哥,一個靜默的詩人。 “亮兒,是哥害死了你!哥對不起你!哥是兇手,哥殺了你!”慶明突然爆發(fā)出了撕裂般的嚎叫,后是片刻無聲。“亮兒,哥馬上來找你!”他兩眼無神地向四周望了望,走向了那條河。我奔過去,劈手奪過他手中的石頭,死命地抱住他?!澳愀墒裁?!” “我不想活了!” “他的死不是你的錯?!?“是我逼死了亮兒。他還這么小,還只是個孩子,雪這么大,我怎么……天哪!” “你冷靜一下?!?“放開我,讓我去找亮兒!亮兒!” “想想嫂子,想想你爸!你父仇未報,你忍心走?!” 他突然靜默了,不再掙扎。他像一灘軟泥融化在河灘上。我竟只能以仇恨留住一條無辜的生命,若干年后,我想起這股連著大地根脈的無奈,依舊被壓得喘不過氣。 大雪,像一場盛大的白色葬禮。 那年冬天,雪下得格外厚,格外久,仿佛要把大地上所有痕跡洗刷干凈。 ????????????? ????四 ? 慶明早就想自殺了。 歐陽文嘆了口氣說:“結婚后他們并不幸福。慶明成天嚷著他是殺害弟弟的兇手,嚷著要為父報仇。三天兩頭和他女人吵架,摔東西,打老婆。我還在村里的時候,把他家門檻都踏破了。不到一年,他們便離婚了。開的維修店也倒閉了?,F在他如愿以償了?!?那具焦尸傾聽著這一切的訴說。 烈火焚身,慶明把最殘酷的刑罰留給了自己。 “再搜一遍,看看還有啥子么?!?歐陽所長伸了個懶腰,點了根煙,這是他每次結案前的口頭禪。 天花板上掛著烏黑的蜘蛛網。挨床的墻上貼著一張油畫,依稀能辨出圣母的輪廓。燒焦的床上一團破舊的棉被,快要化成了灰。床底下是兩雙蓋滿灰塵的拖鞋。梳妝臺前的鏡子打碎成七八塊。抽屜,對了,還有抽屜。線團,螺絲刀,半截鉛筆,一個用壞了的水龍頭。最低層的一個上了鎖。因為燒得半焦,抽屜很容易地被拉斷了,里面跳出一個密封的鐵盒子。 我看了歐陽所長一眼,他臉上的表情在煙氣的掩映下越發(fā)難辨。 盒子打開了,什么都沒有——除了一疊紙。紙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字。 羊在半空中,輕飄飄像幾片梧桐葉子,落下來應該很慢,我突然想。 我開始看起了稿紙,歐陽所長踩滅了煙頭,也探過頭來。這場景像極了拉斯柯爾尼科夫和杜尼雅在昏黃的燈光下讀那本神圣之書的場景。 我應該還世界一個真相,至少在我死之后,讓人們看看這個沾滿血的無恥人間。 2008年8月14日的晚上,鄰村的舒萬春騎著摩托車突然尋上門。當時我不在家,荷香在,當時她在廚房弄飯。我后來聽著她痛哭中這一番斷斷續(xù)續(xù)的講述,心痛得哇哇像刀絞。奶奶的,她把他迎進來的時候,他的眼神就像一匹原野上的狼。 “鄒功全呢?” “功全他出去了,你有什么事嗎?” “什么事?還債!” “萬春,你也是個通情達理的人。我們現在實在沒錢,我們湊足了馬上還你?!?“不還錢,今天我不走了!” 這畜生真敢說。 “萬春,你像變了個人,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難處?”? “沒有!還錢?。 北铀ぴ诘厣?,碎成了玻璃渣子。 荷香被逼得急哭了?!叭f春,你是第一次來要債的。你知道,我們還欠了舒三貴家三千,李昌國家八千五。他們幾乎是每天都來催,家里都快被他們搬空了。功全只是個小學老師。你們……是要把我們兩口子往死里逼呀!”我知道荷香說出這番話有多難,我娶了她真是三生有幸。 舒萬春不說話,只是攥著拳頭。 “你還沒吃飯吧,我去把菜弄完。” 荷香做得很用心。他看著滿桌的飯菜發(fā)了會兒呆,大口大口地吃菜扒飯,老白干一杯一杯往肚里倒,眼睛里涌出了淚水。我和舒萬春以前也算是老交情,我去鄉(xiāng)里上課時,他常來家里幫活。 突然他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嫂子啊,我也是走投無路啊……我把錢全輸光了……家里一分錢也沒了……兩個娃兒都指望我哪……嫂子,我不是人??!” 荷香心也軟,鼻子發(fā)酸,上前要把他扶起來,可他一動不動。唉,荷香就是心太軟,她一輩子就這一個毛病。 “嫂子啊,三年了,明兒亮兒媽走了后,家里就沒吃過一頓像樣的飯哪!嫂子啊,今天這一桌菜……”他說得淚眼模糊,不能自已,神情越來越恍惚。 荷香抓住他的手,“萬春,你先起來再說?!彼阉饋怼?那一刻舒萬春抽搐一般,孩子似的抱住她的雙腿,眼睛布滿血絲,嘴巴吐著骯臟的酒氣?!昂上?,我不要錢,我只需要個人安慰……你安慰安慰我。”這混蛋的手不覺開始往上游離,竟摟住荷香的腰。他的眼睛慢慢燃起一團火。 “萬春,你干什么,不能這樣,快放開我!”荷香要把他的手扒開。 “荷香,我心里真的好苦。”他像一頭野獸瘋狂地撲上來。他開始撕扯她的衣服,解她的扣子?!澳氵@個禽獸!”她尖叫起來。他全然不管她的掙扎,不知從哪里找來一塊抹布塞住了她的嘴巴?,F在,他只有一個念頭,就是占有她,瘋狂地占有她,一點點把她吞噬,吞噬。過了這么多年,我才有了一點勇氣把它連血帶肉地翻出來。 一陣興奮的沖動之后,暴風雨慢慢平息。 舒萬春意識到自己做了什么后,放開了她?!昂上?!”他聽見我的聲音遠遠傳來,感覺天旋地轉,完全慌亂了。荷香說他當時扯頭發(fā),咬手指,完全像個瘋子沖了出去。 畜生,造孽呀! 舒萬春往村頭狂奔的時候,我看見那輛插著鑰匙的摩托趴在院子里,像是睡著了。我走進房間,荷香衣裙不整地理著頭發(fā),像是亞馬遜雨林中一只驚慌失措的猴子?!叭f春……他……”她看到我,突然抽泣得說不出話來。 我一下子啥都明白了,腦袋炸成兩半,要往外冒煙。我撲到院里,趕著那輛罪惡的鐵疙瘩,沖向了村頭。 車燈往前照,在大路形成一道瀑布似的的銀河。我狂躁得要把整座山移平,撕裂那個畜生。我最后一次看見舒萬春是一個在坡上狂奔的紅色影子,眼看我就要摁住他??呻S后那團影子跌跌撞撞,歪向右邊,像一只螞蟻掉了下去。 我站在大樟樹下望向山谷,一股怒氣竄出來卻找不到發(fā)泄的口子,忽然空空的。我恨著把摩托甩了下去,破口大罵,又哭又笑?!拔也磺纺愕?,現在你欠我的。舒萬春,你死得好,死得好??!” 我突然嗅到一股咸雞蛋的味道,我知道有人在這里待過。 那一夜發(fā)生的種種,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 我的老婆被強奸,我被陷害殺人,這是個什么世道?!聽到風聲,荷香很惶恐,她勸我一起出去躲一陣。我的仇恨還沒完呢。我同意了——這個地方我再待不下去了。我們沒有孩子,現在倒成了一個方便。第二天,我們匆匆離開了這個罪惡之地。 ???????????????五 ? 舒萬春不是鄒功全殺的。我和歐陽所長對視一眼,從他的眼睛里我看見自己面如死灰。 還剩兩頁紙,上面的字跡凌亂了許多。 2011年12月5日夜,大雪。 偷偷潛回家的全區(qū)通緝犯鄒功全雪模雪樣地盯著前方慢吞吞的摩托大燈,想起了若干年后他的尸體在火葬場慢慢被烤焦的不慌不忙的氣場。燈把他的臉照成了金燦燦的麥田,他那如山包鼓起的顴骨,疊成三層的下巴和凄苦如青藏高原上的海子的眼神被無比清晰地寫在黑夜里,喚醒了這個十五歲少年塵封了三年的痛苦夢魘。 “鄒功全!”二檔的轟鳴噪聲在忘記壓下離合后突然停止在河灘的山崖上。 中年男人像一匹受驚的山羊,五彩的幻光溢滿了腦顱。有那么一瞬,他開始相信自己的人生會終結于四十五歲。 “瞎娃子,擋什么路!”他有點顫抖地按下了離合。兩個心事重重的騎摩托車的人偶遇在山崖邊上時,夜的上空抖了一聲孤絕的貓頭鷹的咕叫聲。 “三年前,你殺了我爸?!?“你是舒慶明?”他心里驚了一下。 “有人親眼見你把他從牯子嶺的大樟樹下推下去!” “不對,你是那個二娃子,舒……慶亮。”他顫抖地點了根煙,盯著這張瘦俊的臉若有所思,似乎也開始相信自己殺了人。 “你殺了我爸……” 磚頭打在頭上,一陣火辣辣的熟透了的麻震感。頭頂一股新鮮的熱流,融化了飄在臉頰上的雪。鄒功全想起了學校的皮孩子飛著磚頭砸窗時玻璃的爆裂聲。那塊血樣的磚頭在他的腦子里飛進飛出,嗡嗡作響。 “你有完沒完,不是我!” “不是你還會是誰?” 鄒功全苦笑了一聲,他終究面對的只是個未長大的孩子,而這個世界和這孩子也沒什么兩樣。他摁滅了煙頭,像頭野獸要嘶吼,像極了《克羅地亞狂想曲》的預奏。 摩托倒地后,緊接著是摩擦聲,扭打聲和清澈響亮回蕩在風中的耳光。兩團黑影不斷交融,又分開,最后猛烈地撞擊到一起?!澳惆质腔斓埃闳叶蓟斓?!”不知誰背后的冰塊被壓得咔咔作響,最終碎成不規(guī)則的冰渣。 少年倔強地捂住胸膛?!拔野质腔斓啊憷掀乓膊皇鞘裁春脰|西……他們……” 這是鄒功全三年來第一次從別人嘴里聽說的對她女人的評價。這小東西大概想罵婊子或者其他什么下流的話,可是一時半會想不到合適的詞匯,教慣了書的鄒功全腦子的邊角處首先浮現了這個離奇的想法。那一瞬間他感覺自己的血液在倒流,像一群大馬哈魚逆流而上,匯在一起要沖破頭頂。胸膛聚起無數暴裂的火石榴,暴起的青筋和身上滑溜溜的皮大衣極不相稱。三年前無處發(fā)泄的那股憤怒全回來了,沖斷堤壩,決然地爆炸了。他提起這個口出狂言,抓著摩托不放的老鼠模樣的瘦弱少年,連人帶車掀下了模糊的山崖。 他聽見連續(xù)三下撞擊石頭和崖壁的聲音,最后是兩聲緊促的砰響后一片冷淡的寂靜。 夜黑得鄒功全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好久他似乎都感覺弄錯了。那個被掀下去的是自己,他正靜靜躺在崖底。摸著被一股黏黏的液體打濕的冰冷的雪水,他知道一切確實發(fā)生了。 一個哥哥在熱鬧的婚宴舞蹈,一個弟弟在寂寞的雪地安眠。 ? ?????????????????六 ? 真相隱藏在死屋的三具尸體中,如一團藍色的火焰躁動著。天色漸漸昏暗,灰塵漸漸蔓延。宇宙正在顛倒,東風往東方吹的時候,不需要一個勁地倒時差。窗簾呼呼作響,屋子的破桌上不知何時綻放起了一朵金黃火焰的白蠟燭,映襯著幾個失落人的煞白面容。我的手心滲出了細密的冷汗,莫名的悲哀在整間屋子藤蔓一般快速生長起來。墻依舊是黑的,尸體依舊是黑的,人在這待久了心也漸漸焦黑。 歐陽所長默默走到這個剛離開人世不久的叫荷香的女人面前,盯著她的眼睛不放。盡管帶著焦色,她的眼睛睜得很大,眼珠鼓起向上翻,口大張著,手放在胸前,顯然死之前經過痛苦的掙扎。脖子上深下去的印記正是痛苦的來源——深陷的掐痕。“她是被掐死的?!睔W陽徐徐吐出這句話。 誰掐死了她?黃毛小年輕第一次碰見如此迷離的案情,已經有些暈厥無力地靠在墻上。高個兒拾起那把滿沾血跡的刀:“他用刀捅死了鄒功全,再掐死他的老婆,最后潑汽油自焚?!彼錾窳撕镁?,突然又叫道:“不對,他如果要殺人滅口,照樣用刀捅死她是最直接有效的,掐死倒麻煩多了。”不久的后來,指紋與血液驗證道出了一切真相。 “從一開始,我就感覺不對勁。慶明從來沒說要連舒萬春的老婆一起復仇?!睔W陽文補充道。用他以前的話來說:慶明是個愛憎分明的人。 我全身止不住地發(fā)抖,咬破的嘴巴滲出鮮血。其實我心里一直有個秘密,曾經我想用它堵住一個口子。八年后,我發(fā)現這是一場徒勞,一場暴風雨終究混著濃重的血腥降臨在大地之上。所有人,不可避免地被吸進黑洞里。 白色,此時的宇宙除了白色一無所有。在一個男人背對河灘之時,我渾身顫抖地把這個十五歲少年從厚厚的雪里挖出來,眉毛,脖子,手臂,黑色禮服,最后是殘斷的腿。我撣著禮服上的白雪,衣袋露出了紙單的一角,連帶抽出一張照片。 不管那張債單,我的眼光全都被吸在那張照片上??粗矍斑@個情緒癲狂的男人,我倒吸一大口冷氣,把照片快速收進了口袋。 一張照片。 一個陽光燦爛的夏日,一棵老樟樹下一個女人摟著一個男人,笑成了一朵荷花。 “你根本不行?!?“你說啥?”一記耳光火火地扇過來。 “當年我和他……我們是情愿的?!?頭發(fā)被抓起,她被按在床頭。 他在上面如同一只山羊,下面的她像一朵漂浮的云。 一個宇宙在瞬間崩塌,他叫成了一只惡魔。 夏夜流光的溫存點點地灑在席子上,空氣透著一股甜蜜的香。 他把她的身體死死抵住,手絕望地伸向她的脖子。 一陣難言的騷痛感竄遍了全身,滾著一股熱流,一直紅到了脖子根。 他掐住她的脖子,大聲哭喊:為什么?! 一陣青澀如毒蛇般的顫動,他要把她整個吞下。 她臉色發(fā)青,眼珠鼓起,手拼命地拍打。 呼吸隨著忽上忽下的顫動緊促地狂奏,猛烈如一陣暴風雨,大肆地狂灑。 她急促地呼吸,顯得吃力而痛苦,斷斷續(xù)續(xù),不規(guī)則地好像隨時要停止。 她賣弄地呻吟地,像要譜一曲獨一無二的交響曲。 痛苦的呻吟聲,像一條急切想突破冰面吸氧的魚。 她和他合為一體。他隨著她纏綿而松軟的呼吸,慢慢安靜成一片湖。 她的聲音越來越微弱,最后消失得無影無蹤。屋子空蕩蕩的,仿佛一個人也沒有。 ? ????????????????七 ? 我一個人走在路上,我知道第二天《西坪日報》會登出一篇《西坪社區(qū)縱火殺人事件》的聳聞,署名是子君。當一顆沙子從手里滾落長江后,我突然感覺自己是多么無力。云用盡一生力氣只是為了能飄在天空。 我那具空洞洞的骨架拖著我的肉體緩緩移動時,我想起在那個屋子里的最后一幕?!叭e亂了?!睔W陽文再也支持不住,雙膝跪在地上?!拔义e了,你錯了?!彼钢惺w?!拔覀兌煎e了!”他崩潰在最后的謎與真相間,神經錯亂。仿佛掉進了一縷血絲的清水,再也不可能純凈。我看著坐著的舒慶明用他最后的表情嘲笑整個世界。他仿佛看透了真相,終究被真相嘲弄。他殺對了人,也殺錯了人。 最終我也不知道那張照片是誰拍的。 眼睛看不見多少真實,就像為報社寫聳聞異說只是我的副業(yè),卻成為我的主要經濟來源。第二十六年,我早已忘記自己何時走進了這片白色荒原。天空還有一點亮色,我不覺走上了大橋,恍惚間看見從云上掉落的山羊,還在慢慢下墜。它們接二連三,無論做什么動作,都在輕輕地下飄,像一場沒有風催促的大雪。我知道,最后它們都將落入血紅色的大海,被鯊魚一點不剩地整個吞下。 三小時前我剛醒來,現在我沉重得像一塊鐵。但我又覺得我自己輕盈得似一片羽毛,落入水中不會激起一絲波紋。我很想體驗一片羽毛的生命,它會成為整個世界的句號。水面和我只有一片葉子的距離,這樣我可以在鯊魚張開它的血口前接住一只山羊。我現在唯一確定的就是這個?,F在,我要過去了。 “叔叔,你在干嗎?” 一個聲音急切地把我拉回來。我發(fā)現自己正站在大橋的欄桿上面向一汪江水張開手臂,像是在向全宇宙揮手?;仡^,我看見一個年輕的女人牽著一個孩子站在眼前。那面容無比熟悉,像是失落了好多年的一塊玉。 “嫂子!”我終于認了出來。 “子君?!彼椅⑿?。 “這孩子是……” “我兒子?!?“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舒白,今年七歲。”他大聲說道,眼睛明亮又清澈。 我從欄桿上跳下。 我激動得把他舉得比我還高,至少高了一片葉子。 ?????????????? ??后記 我無意寫成懸疑推理,盡管最后確實有些相似。 這個故事依舊來源于一個夢境,當然只占很小一部分情節(jié)。 整整四天,我閉關浸泡在苦水中,快變成了一個傻子。宿舍樓安靜得很適合睡覺?!栋屠柙u論》成為了我唯一的快樂源泉。我斷斷續(xù)續(xù),腦子抽筋,碰到了許多阻礙。我恨不得把整個腦子倒出來,嘆息自己想象與邏輯的匱乏。后來我感覺小說需要邏輯與想象的兩者結合,不管它多么寫實,或多么意識流。 寫這篇小說的時候,我一直在想:這里面充滿的盡是罪惡與骯臟,仇恨與私欲,近乎沒有美好的東西。我該不該寫出來,它又有什么意義?寫到路盡頭的時候,總會有一股力量隱隱地將我往前推。 我不過是用最傳統(tǒng)的剝筍子的方法尋找一件事情的真相,或許真實并非我們眼見的那樣。最后我突然發(fā)現我們生活中很平常的人,他們手里也會沾上血,心里也會有不為人知的一面。生活的真相遠比我們想象得更為復雜,我們需要一層層剝開,然后承受鹽水。 同時,這確實是我個人的小說試驗,敘事片段的打碎與拼湊,用一點電影手法。第六部分的結尾,我用的其實是兩個畫面的交織混合。接著我開始信仰多維象征,甚至粗暴地認為一維象征都是垃圾。我很謹慎地對待起“關聯時間”這個概念,人物不同時間的年齡被細細地埋下。小說是披著懸疑推理的外衣,但內里是對人性的試探和摹寫。 《云上的山羊》,我認為這是有點詩味的名字。而一開始我想用的是《謎》或者《西坪社區(qū)縱火殺人事件》,要向臺灣電影導演楊德昌致敬。很神奇的是,電影《誤殺》中也出現了多次山羊。 我相信寫作和愛情一樣,是一場冒險,有痛苦也有幸福。用盡最后一點力氣,也只不過要尋找最純粹的那個自我。 作家與瘋子,只有一墻之隔,有時我想。 我一直習慣用紙筆寫作,感覺更像一場神圣的儀式。我曾想:寫作的一個樂趣是在文中埋下一些東西,讓讀者自己去尋找出來。純文學是我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