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風寒

? ? 正堂里，蕭夫人與江厭離正品著侍女們才奉上的甜酪，一聲細細的嘆息，不經(jīng)意的流露出來。

“呦，阿離這是怎么了？”蕭夫人看著江厭離拿著碗匙，一絲落寞掛在眼角，便開口問道。

“唉...”江厭離又嘆了一聲?！胺蛉?，表哥他...”她猶豫了一下?！八遣皇遣幌矚g我？”

“他可是做了什么事，惹你不高興了？”

“...沒有”江厭離整理了一下心緒?！氨砀缒敲春?，哪里會讓我不高興呢...”

? ? 蕭夫人將手中的瓷碗放在桌上，拿過膝頭的帕子，輕輕拭了拭嘴角?！鞍㈦x，這些日子，我與你蕭叔叔的意思，你可明白？”

? ? 江厭離沒想到蕭夫人竟會如此直接的問自己，一時有些發(fā)怔。蕭夫人見她不說話，雍容華貴的臉龐上露出一絲微笑。她拉過江厭離的手，握在掌心，說道：“我蕭家與江家，多年世交。雖然，你們之前從未見過，但是到底有家族情分在的?！?/p>

“如今，盛世華年。姑蘇城中四大世家都成鼎力之態(tài)。所以我與你蕭叔叔都覺得，讓你們攜手一生，不論是對家族還是對你們自己，都是最好的選擇。”

? ? 其實，江厭離早在父親帶她一起參加蕭老爺?shù)膲垩鐣r，就已猜到多少有這個意思了。而且她對蕭川的美名，也早有耳聞，那日壽宴后匆匆一面，自己也很是傾心。

? ? 只是，對于表哥從不說話，而自己又總是猜不透他的意思，再加上這些日子的若即若離，讓她很是難受。

? ? 但江厭離知道，此時不該多說，便羞澀地低下頭，低聲說道：“夫人說什么呢，阿離可聽不懂...”

? ? 蕭夫人見她羞紅了臉，故意說道：“當真聽不懂嗎？那...那次差人送來的給川兒的糕點，你要怎么說呢？”

? ? 羞紅的臉越發(fā)低了，江厭離覺得差不多了，便抿了抿嘴，深吸了幾口氣抬起頭看著蕭夫人?！胺蛉?，您放心，我一定會陪表哥，一起白頭的。”

“好孩子...”蕭夫人拍了拍握在手里的白皙手背。

? ? 傍晚的春日，有著醉人的晚霞。菱花樓中的客人越發(fā)多了，蕭川站在大堂之中，鼻中所聞盡是嗆鼻的煙草與烈酒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哎呦～”嬤嬤繞過屏風，一邊快步走過來，一邊大聲捏著調子說道：“今兒這是吹了什么風啊，蕭公子竟來咱們菱花樓了...”撲著脂粉的臉上布著諂媚的笑容，隨著她的身影站在蕭川眼前，一陣濃厚的香便隨之傳了過來。

? ? 這香濃厚卻透著粗俗的味道，蕭川本就疼得快要裂開的頭，經(jīng)這一熏，竟覺得一陣頭暈眼花。

? ? 嬤嬤回頭對著剛剛傳話的伙計吩咐道：“還不快去沏茶拿點心，蕭公子來了，怎可怠慢啊...”

“嬤嬤客氣了?！彼螎挂妱萆锨耙徊秸f道：“今日我家少爺且來尋人，無需招待之禮。”

“哎～公子這話說的。蕭公子既然已經(jīng)來了，便是我菱花樓的客人，我們就該好生招待。只是...”嬤嬤偷眼看了一下蕭川?！安恢捁邮且獙ふl??？”

? ? 宋嵐腦子轉的快，知道若此時不直呼其名，難免招來很多不必要的麻煩，便笑著答道：“尋那位‘墨璃’公子?！?/p>

“墨璃？”嬤嬤微微一頓，但很快反應過來，原本諂媚的笑容也收了起來，有些為難地說道：“那～還真是抱歉了...”

“怎么，他不在？”

“在倒是在。只不過...”嬤嬤一臉無奈，皺著眉砸著嘴，仿佛下了很大決心似的說道：“他今天啊，也不知道怎么了，從早上就鬧著說不舒服。這不...”她指了指剛剛轉過的屏風。“我這忙了一天，剛過去瞧了瞧他呢?！?/p>

? ? 后面的話蕭川是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只聽得一句“從早上就不舒服”。身上的不適感好像一下子都不存在了，只有瞬間慌亂著急的心跳，一下一下地將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

? ? 他看了宋嵐一眼，不想再多聽這些胡言，便不顧身后一邊跳腳大聲阻攔，一邊被宋嵐攔在原地的嬤嬤，大步走向了后院。

? ? 繞過屏風，敞開的大門對著一處不算雅致，但好在可留春風的花園。園中細柳抽芽，海棠飛花，淡淡的清香盡頭，一座不大的院落，獨立在深處。

? ? 安靜的屋檐，凝聚著晚霞中的夕陽，還在揉耳朵的曉星塵，站在門前的石階上。

? ? 蕭川走過去，他雖心急但也沒有貿然地闖入，而是看了看曉星塵，一雙俊逸的眼睛，透著詢問與關切。

? ? 可這下卻難到了曉星塵。他跟著公子，對于公子那雙看不見東西的眼睛，倒是可以讀出他的意圖?？蛇@位蕭公子的意思，他就半點想不出來了。

? ? 歪頭琢磨了半天，最后一跺腳，爽朗地說道：“公子很好，在房間里呢?！闭f完，一轉身跑進了大門，嘴上還大聲通報著：“公子，蕭公子來啦！”

? ? 剛剛傳信伙計的話，墨璃也是聽到的。他站在門邊的窗下，美麗的臉頰上染著不知是傍晚的紅霞，還是難言的緋色。

? ? 曉星塵跑到墨璃身邊，低聲又說了一句“公子，蕭公子來了?！?/p>

? ? 蔓著羞澀的指尖輕輕握起，他沒有多言，只是默默轉身，抬起了低垂的眼。蕭川走進房門，看著臨窗而立的人兒，只一眼，那顆急躁又擔憂的心，便慢慢放下來。然而，那短短半日的相思，也在了這一眼中，揪起了顫動的心跳。

? ? 墨璃走過去，衣擺飄動帶起一絲海棠香。早已跳亂的心，讓袖袍下握緊的手指，更緊地攥在一起。可當他好不容易鼓足勇氣想要開口，一陣劇烈而難以抑制的咳嗽聲，便措不及防地傳來。

? ? 身上的不適感越來越嚴重，蕭川本就頭疼欲裂，在府中時，又被江厭離吵了一番。發(fā)僵的身體，每一寸好像都在疼痛，原想著忍一忍就過去了，可此時這般站在這房間里，看著自己思念的人安然無恙，那根緊繃的神經(jīng)不由得放松下來，而這身體的不適，卻再也捱不住了。

? ? 墨璃被這咳嗽嚇了一跳，趕忙上前，摸索著探了探蕭川的額頭?！故腔鹨话銤L燙。

? ? 顧不得許多，墨璃急聲對身旁的曉星塵說道：“快去請大夫來。”

“哎。”曉星塵應了一聲，轉身就往門外跑。才出房門，就和匆匆走來的宋嵐，撞了個正著。

“呦！怎么如此著急？”宋嵐問道。

“蕭公子病了，公子讓我趕快去請大夫呢?！?/p>

? ? 聽得這話，宋嵐忍不住輕笑了一下。心想：昨日那般淋雨，回府后又被罰跪了半日。一天一夜沒休息，就是鐵打的身子，也受不住這般折騰。少爺能堅持到現(xiàn)在，也是不容易了。

? ? 他看看屋中正攙扶著的相依身影，一把拉住曉星塵，說道：“你留下來照顧吧，我去請。”說完，也沒等曉星塵回應，轉身跑出了菱花樓。

? ? 春日的月出來的晚，即使已是酉時末，那輪已經(jīng)黯淡的夕陽，卻依舊掛在天上，依戀著不肯落下。

? ? 看診的大夫收回手，將蕭川腕下的脈枕取回放在身后的藥箱中，起身輕聲說道：“小公子請放心，蕭公子只是偶感風寒，喝了藥發(fā)發(fā)汗就好了?！?/p>

? ? 聽了大夫的話，墨璃一直懸在半空的心，慢慢放了下來。他傾身行禮，道：“有勞大夫辛苦一趟?！獣孕菈m?！?/p>

“哎?！闭谡茻舻臅孕菈m應了一聲。

“去和大夫取藥?！?/p>

“是，公子。”說完罩好燈燭，引著大夫走出了房間。

? ? 這一下，原就安靜的院落，在房門被順手帶上的瞬間，更加落針可聞。墨璃沒有讓蕭川進入內室，而是將他安置在了屏風后的搖椅上。燭影綴綴，蕭川感到一陣安心與疲憊交織而來。

? ? 但他依舊沒有睡，而是抬手握住了一直站在椅旁的細白手腕，將墨璃拉坐在自己身邊的凳子上。

? ? 掌心的手沒有掙脫，那溫柔的順應，讓蕭川平靜的眸中，泛起了串串漣漪。

“可還有哪里不適...”墨璃輕蹙著秀眉，淡淡的聲音滿是憂心。

? ? 搖椅上的眼神，隨著相握的手掌慢慢向上，最后停留在那美麗的臉龐。這是蕭川第一次在燈下細細看他，那雙沒有焦距的眼睛倒影著他的身影

? ? 一時間，竟莫名的覺得有些酸澀。那映在他眼中的自己，此時好希望這里永遠只有他的位置，只有他的身影，只有他的...一切。

? ? 在他的眼眸深處刻上他“蕭川”的名字。

? ? 輕輕翻過墨璃的手，蕭川在掌心處輕輕點了兩下，讓他安心。墨璃輕輕一笑，懂了他的意思。

? ? 廚房里，曉星塵扇開藥罐上方的熱氣，用筷子翻攪著煮沸的藥材。宋嵐坐在他身邊，往灶中添了幾支干柴。

“剛才我就想問你來著，你耳朵怎么這么紅啊？”宋嵐拍掉手上的灰土問道。

“嬤嬤擰的?！睍孕菈m摸摸耳朵，坐在他身邊，沒好氣地說道。

? ? 宋嵐歪頭看他。“你不是挺厲害的嗎，怎么還讓她欺負??？”

“會功夫又怎么樣?！睍孕菈m嘆了口氣?！拔疫€能和她動手不成。那不是給公子找麻煩嘛。”

“倒也是。”宋嵐想了想，又問道：“按說，你家公子也算這菱花樓的支柱，嬤嬤都不能待他好些嗎？”

? ? 看著灶火的眼睛垂下來，曉星塵用指甲扣著手中的竹筷，悶悶的聲音，好似昨夜陰沉的天?！耙驗槲野?..”

“你？”

“唉...我遇到公子的時候，他也不過六七歲。那時我流落街頭，被一群小孩子圍著叫我‘小乞丐’。我一生氣就和他們打起來了，可他們都比我大，而且我好久沒吃東西了，也沒有力氣。就在他們對我拳打腳踢的時候，我遇到了公子?！?/p>

? ? 灶火燒的很旺，柴火的“噼啪”聲，似將許多往事拂去了其上的塵埃。

“公子眼睛看不見，拉開他們的時候自己也受了傷。他帶我回了菱花樓，將自己的那份飯食分給我吃，還給我沐浴換了干凈衣裳。那時我還太小，并不知道菱花樓究竟是什么地方，可后來的一件事，才讓我真正明白了?！菚r公子已經(jīng)9歲了，嬤嬤要他和師傅學鼓樂。公子不肯，竟招來了一頓毒打。他們用木棍將公子打得身上連一塊好地都沒有。菱花樓對沒有掙錢的孩子吃食都是有份例的，我與公子分食同一份。在那個長身體的年紀，卻比常人瘦弱很多?；貋砗螅咏o了我?guī)讉€饅頭，讓我自己盡早離開菱花樓。當時我拿著饅頭，明白了公子為什么要讓我走?？墒牵斘铱粗麕缀蹙鸵畈幌氯サ臉幼?，我又好害怕。也是在那一天我告訴他，我不會走，這一輩子我都要陪著他守著他，不論多難，我也要和他一起面對。”

? ? 曉星塵眼睛有些紅了，他揉揉發(fā)酸的鼻子，繼續(xù)說道：“當初嬤嬤不是沒有打過我的主意，只是都被公子攔了下來。他也是因為我，才心甘情愿的去學習那些鼓樂技藝。公子看不見，他不想我和他一樣，便賣掉了他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

“那些東西...”曉星塵苦笑一聲?！霸谀銈冞@些大世家眼里，也許根本不算什么，但是那其中，有著公子唯一一件棉衣。他用這些錢，供我去學堂，還請師傅教我功夫。直到公子成年，嬤嬤利用公子美貌一次又一次的撈錢，雖然她也不曾讓客人碰過公子，但那些她散布出去的流言，簡直就是...”

“好了?！彼螎菇刈∷脑掝^。用手中的木棍翻動了一下灶火?！叭缃褚磺卸紩昧?..”

“什么意思啊？能有什么好不好的，還不都一樣?！?/p>

“呵～”宋嵐將藥罐里煎好的湯藥倒進碗里，放在托盤上?！澳闼瓦M去就知道了?！?/p>

? ? 夜色在不知不覺中悄悄爬上了天空，鐮刀般的彎月，將它清亮的光芒，照射在藥碗中的藥匙上。

? ? 湯藥的苦味蔓在空氣里，墨璃低垂了頭，好看的眉眼掛了一絲落寞。

? ? 是啊，他看不見......

? ? 曉星塵看著他失落的樣子，一瞬間明白了宋嵐的話。他抽身出了房間，房門關起的一刻，輕輕一嘆。

“我......”墨璃低著頭，難掩的失落越發(fā)觸動人心。蕭川頭腦燒的昏沉，可面對這讓他揪心的人兒，還是撐起了身，抬手獨自拿過了藥碗。

? ? 青瓷的藥碗溫溫熱熱的，握在手里有著別樣的潤滑。蕭川將藥碗拿到面前，卻沒有喝。

? ? 他拉過墨璃卷著衣擺的手，將藥碗放在了他的掌中。墨璃有些驚訝，那沒有焦距的眼睛張得大大的。蕭川又拉過他另一只手，握在藥匙上。

? ? 就這樣，手掌疊著手掌，端著藥碗。又手指疊著手指，握著藥匙。盛起碗中湯藥，蕭川帶著墨璃的手，將那苦味的深褐色液體送進了無聲的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