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她們睡了多久？”

? ??“八天了。”

? ??“沒有醒過？”

? ??“是的。”

? ??妖夢看了眼身旁的男子，由于背光，室內(nèi)的光線有些陰暗，令他的臉被遮上了一層陰霾。男子有些憔悴，注視被褥下的兩位少女，眼神中蘊(yùn)含著復(fù)雜的意味。

? ??他心中在想些什么？妖夢不得而知。

? ??臥室內(nèi)，雖說光線有些陰暗，但家具仍然布設(shè)得十分整潔，空氣潔凈，應(yīng)該經(jīng)常有人打掃。而毋庸置疑，這打掃的人應(yīng)該就是他。

? ??男子名為律，他寫了一封信。

? ??這封信，在許多雙手上輾轉(zhuǎn)而過，最終來到幽幽子大人的手上，并引起了她的興趣。

? ??于是，妖夢來了。

? ??妖夢觀察著熟睡的兩名少女，她們長著一模一樣的臉。少女雖然面色蒼白，但樣貌仍然清秀，在村子里，應(yīng)該是不少少年仰慕的對象。

? ??擁有這樣一對“雙胞胎女兒”，本該是非常羨人的。

? ??但妖夢卻無法說出這樣的話。

? ??“她是我的女兒，阿秀。”律指著其中一位少女，再看向另一位時，他眉尾稍垂，“而她，就是信中所說的——”
? ??“幽靈?！?/p>

? ??妖夢在幽靈少女身旁蹲下，指尖落在她的面龐上，隨即感到一絲微弱而熟悉的涼意，她點了點頭道：“確實是幽靈。”

? ??而非靈魂。

? ??人類很容易將亡靈與幽靈混為一談，妖夢遇見過不少這樣的事。但實際上這兩者完全不同，亡靈是死者意志的具現(xiàn)，稱之為“魂魄”應(yīng)該更為貼切，只是相對而言危險許多。

? ??而幽靈則為氣質(zhì)的具現(xiàn)，并不一定是死者的靈。有時，幽靈就是那么毫無道理地出現(xiàn)和消失，就如同世界給生人開了一個小玩笑，給予希望，又將其化為泡沫。

? ??如今少女仍舊活著，那么出現(xiàn)與她樣貌一致的“靈”，事情就有些奇異了。

? ??“阿秀，性格如何？”妖夢問。

? ??“阿秀她生性開朗?！彼活D，“大家都很喜歡她。”

? ??強(qiáng)烈的情緒容易誘生幽靈，比如怨恨、悲傷、絕望……正面的情緒，雖也可能使幽靈誕生，但這樣的例子很少，在生者身上發(fā)生就更為罕見了。

? ??望著阿秀的面龐，妖夢忽然覺得她笑起來，應(yīng)該會很好看。

? ??可現(xiàn)在卻是冷冰冰的。就像幽靈一樣。

? ??“幽靈，她有表現(xiàn)出過什么異狀嗎？像做出特殊的動作、或發(fā)出奇怪的聲音，之類的。”

? ??雖然這么問，但普通人類其實聽不到幽靈的聲音。

? ??“異狀嗎……有。”律猶豫了會兒，道，“她，一直都跟在阿秀的身邊，盯著她。最初，她似乎就是趁著阿秀睡覺的時候，從窗戶溜進(jìn)了屋里。”

?

? ??黑暗中，少女驚醒。注視著黑暗。

? ??而黑暗中，也有一對瞳孔在注視著她。

? ??靜靜地，不發(fā)出絲毫聲響。

?

? ??妖夢腦海中浮現(xiàn)這樣一幅畫面，即便是她，也有些發(fā)悚。

? ??“那么說，有一段時間，她們還保持著清醒？”

? ??“是的?！?/p>

? ??妖夢看了他一眼，她有個疑惑：這對父女，究竟是出于怎樣的想法，才決定將這只幽靈留在身邊，共同生活。只是，她并不打算深究生者的往事。

? ??她思索了一陣：“阿秀，一直以來身子都不太好吧？”

? ??“是。阿秀出生時不太順，落下了病根?！?/p>

? ??“那么，問題應(yīng)該不大?！毖龎舾械缴砼缘哪腥怂扑闪丝跉?，繼續(xù)說道，“幽靈本身并不危險，只是身為靈，它們的氣質(zhì)或多或少地會對生者產(chǎn)生影響。而阿秀體質(zhì)較差，所以更容易受到影響。只要將她們倆隔離，輔以藥材，等阿秀身體恢復(fù)，自然就能醒來了。”

?

? ??這之后數(shù)日，律將阿秀與幽靈少女安置在了村子的兩端，并請了村里的大夫，抓了上好的補(bǔ)藥，親手熬制，給阿秀調(diào)養(yǎng)生息。

? ??只是，雖然阿秀的面色日漸紅潤，卻仍未有醒來的跡象。

? ??這段時間，魂魄妖夢一直待在村子里，觀察著阿秀的情況。因此，她也不免道聽途說來了一些關(guān)于這對父女過往的傳聞。

? ??律生于富農(nóng)之家，是家里的末子，因而從小受寵。他也十分爭氣，在寺子屋識書時，就連慧音也稱贊他聰慧過人。因此，成年后，大人們便讓他做了商人，在各個村子間走商。

? ??只是，沒幾個月，他便領(lǐng)著一個女子回到了家，肚子微微隆起。

? ??女子名為青禾，是個普通的農(nóng)家女孩。

? ??二人兩情相悅，再加上她已經(jīng)懷了孩子，家中即便不愿，也只好讓他們成了親。

? ??青禾從小身子虛弱，連農(nóng)活都做不多。村里的大夫說，她不適合生育，但青禾心意已決，堅持要將孩子生了下來。最終，孩子雖生了下來，但她卻因難產(chǎn)，去世了。

? ??這些事情，妖夢本只想聽聽就罷了。

? ??卻沒想到，律卻自己提了起來。

?

? ??前往庭院的路上，妖夢聞到了嗆鼻的煙味。

? ??屋子里，幾個中年男人圍著一盆涼水，一邊抽著煙袋，一邊聊著農(nóng)活。見到妖夢和律走進(jìn)，他們漸漸停了話語。律默默帶著妖夢穿過了他們。

? ??“請到這邊來。”

? ??幾個男人的視線偷偷地放在妖夢的身上，眼看她走遠(yuǎn)后，才低聲討論起來，只是這“低聲”，卻是連普通人類都隱隱可以聽見的。

? ??——那就是冥界來的人？不就是個小女孩嗎。

? ??——妖怪里也有不少是小孩的模樣，你能當(dāng)真嗎？?

? ??——是為了阿秀的事情吧……

? ??——真是的，我早就勸阿律不要娶那個女人了……如今連她的女兒都有問題！

? ??——小聲點！再怎么說，也是你侄女……

? ??接著是酒瓶粗魯?shù)嘏鲎仓穆曇?，他們的嗓門開始變大，聊起笑話。

? ??律已經(jīng)聽?wèi)T了這樣的話。

? ??只是身旁少女，那微微側(cè)頭的樣子，顯然也是聽到了。

? ??“抱歉，見笑了?！?/p>

? ??“無妨。”

? ??其實妖夢這幾天，也已經(jīng)聽到不少類似的話了。

? ??比起屋內(nèi)的悶熱，庭院邊的池塘要稍微涼爽一些，不過仍然有些燒人。律瞇著眼，仰望高掛在天空的烈日，刺目的陽光使他的雙眼很快變得干澀。

? ??“總覺得，每個夏天都非常長呢，這次也好，那次也罷?！彼锌艘痪?，“妖夢大人，冥界很美么？我聽說，那里也是四季分明的，那里應(yīng)該有雪吧？”

? ??妖夢安靜地聽。

? ??他低頭，望見湖里自己的倒影，自嘲地笑了笑。

? ??“那段時間，我有時看向窗戶，都會被里面的倒影嚇到。以為有妖怪想把阿秀都奪走。但每次我都發(fā)現(xiàn)，那不過就是不斷失眠、頭發(fā)臟亂的自己罷了?！?/p>

? ??“你知道嗎？青禾她……她一直在寫日記，雖然她字認(rèn)得不多。有一次，她驚喜地和我說，她好像感覺到孩子在動了。她一邊唱著童謠，一邊把這件事寫在本子上。一天天下來，我看見她的肚子越來越大……身子也越來越虛弱。”

? ??“我記得，在那本日記的最后一頁，她寫。”

? ??“好期待她的樣子啊……”

? ??“可她卻連見阿秀一面都沒能做到?，F(xiàn)在，阿秀還出了這種事……”

? ??“甚至，現(xiàn)在我連那本日記都找不到了。我是不是很沒用？”

? ??妖夢搖了搖頭：“你已經(jīng)盡力了?！?/p>

? ??身為一個普通人，他有什么能做的呢？能想辦法把信送到白玉樓，他已經(jīng)做得夠好了。

? ??這時，外面突然傳來了騷動。一個男人跑了過來。

? ??“喂，阿律！”他神色慌張，“阿秀……那個幽靈，她走出來了！”

?

? ??妖夢與律趕到現(xiàn)場時，已經(jīng)有許多村民聚在一起，一邊觀望著，一邊竊竊私語。

? ??路上，阿秀木訥地走著，眼睛無神地看著地面。即便前方有人，她也不知道避讓，直直地撞上去。

? ??“那個方向……是阿秀住的屋子！”律認(rèn)了出來。

? ??“幽靈的氣息，幾乎完全消失了……怎么回事？”妖夢皺眉，“不能讓她接近阿秀！”

? ??雖然仍不清楚她的目的，但不再生變數(shù)，是最保險的辦法。

? ??“怎么辦？”律慌亂問。

? ??“有一個最簡單的辦法——”

? ??妖夢撤后半步，右手摸向腰間的白樓劍：“送她成佛?！?/p>

? ??話音剛落，妖夢便起步?jīng)_至阿秀身前，提劍欲斬。

? ??“不要！”

? ??妖夢的劍一頓，便見律擋在了阿秀的前面。

? ??看著面前的男人，妖夢緩緩道：“剛見到她時，我便發(fā)覺她的體溫比起普通幽靈，有些高了，我當(dāng)時以為是個體的差異……可現(xiàn)在看來，原來是她正逐漸向正常人類趨近?！?/p>

? ??“我……”

? ??律的眼中有茫然，可忽而又堅定起來：“我覺得，她不會傷害阿秀?！?/p>

? ??“……”

? ??妖夢注視著他的眼睛，最終收回了劍。

? ??“如果這是你的選擇……那么，我不干擾?！?/p>

? ??不知為何，在律擋在她的面前時，那一直不知避讓的幽靈少女，突然停下了腳步。直到他再度讓開，她才重新向著阿秀的方向走去。

? ??律看著她的背影，心中有股陌生的熟悉感。

?

? ??妖夢與律跟在幽靈少女的身后，直到阿秀的房間。她仍在熟睡著，對外界的一切沒有反應(yīng)。少女來到她的身旁，坐下，仔細(xì)地看著她。

? ??過了很長時間，日，落下了。于是好奇的人們陸續(xù)離去。

? ??但她還在看。

? ??進(jìn)入了最深的夜，屋中最終只剩下了妖夢與律。

? ??而她還在看。

? ??當(dāng)律以為，她要一直這樣看下去，就像以前那樣時，她突然動了。

? ??最初，她只是無聲地抽泣。

? ??然后，她開始無聲地大哭。

? ??律看到眼淚從她的臉上淌下，他想，原來幽靈也是會流淚的嗎？

? ??爾后，他聽到了聲音。

? ??哭泣的聲音。

? ??他這才聽出來，原來，她并不是在悲傷。

? ??“青禾……”

? ??仍在熟睡的阿秀，不知為何也落下了淚。

?

? ??一個月后，在白玉樓，妖夢收到了律寄來的信。

? ??信中寫，阿秀已經(jīng)醒了。她說，她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在夢里，她在無邊的黑暗中四處漂浮，她恐懼著、無助著，而這時，遠(yuǎn)方傳來了輕輕的歌謠聲，陌生卻又熟悉的聲音指引著她尋找方向，時有時無，成為了她黑暗中唯一的燈塔。

? ??她好像在夢中又睡著了，又好像感受到了光芒，于是便醒了過來。

? ??而幽靈少女，她在阿秀醒來之前，就不見了。

? ??很奇怪，她離開之后，律忽然找回了青禾的那本日記，日記的最后多了一行字——

? ??真漂亮啊。

? ??那是青禾的筆跡，很難看。

? ??讀著信，妖夢耳邊仿佛又回響起了那日的哭聲——人類聽不見，但幽靈的聲音，她身為半人半靈，自然一直都是能聽懂的。

? ??只是時至今日，她依然想不懂，那個幽靈究竟來自哪里？還有，她是如何，變得與人類如此之像的？不過這些問題的答案，應(yīng)該并不重要。

? ??妖夢抱住了半靈，懷里的涼意讓她的思維有些發(fā)散。

? ??以信始，以信終。

? ??庭院，砂石被刻畫成了波浪般的模樣，雖無水，卻也涼人心。她望向庭院外，等待成佛或轉(zhuǎn)生的靈魂們和往日一樣，聚在一起聊天。

? ??就像律所了解到的一樣，冥界的確是四季分明的，但由于居住著許多靈魂，冥界的夏天遠(yuǎn)沒有幻想鄉(xiāng)那么難熬，甚至在山的頂峰，那里一年四季都積著雪。

? ??律那時是想問，若是青禾也居住在冥界，她過得是否還好吧？

? ??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明白他將幽靈少女留在家中的原因了。雖然模仿得很像，但幽靈與靈魂的區(qū)別，她想律應(yīng)該也能夠區(qū)分。

? ??妖夢忽而感到有些煩擾。

? ??“小妖夢，又在想哪個男人啦？”幽幽子忽然躥了出來。

? ??“哪有！幽幽子大人，莫要再取笑我了……”

? ??“少女發(fā)呆，還能在想什么呀？”幽幽子笑道。

? ??“當(dāng)然還能是……是……”

? ??——父母？

? ??妖夢支吾著，說不出話，臉迅速紅起來。只有在幽幽子大人面前，妖夢才會像這樣變得像一個小女孩——或者說，變回一個小女孩。

? ??幽幽子輕笑一聲，沒再追問。

? ??妖夢看向案桌上的硯臺，突然覺得，自己應(yīng)該將那只幽靈記錄下來。她拿起了筆，又不知道該寫些什么，自己又對她有什么了解呢？她離開律與阿秀后，又去了哪里？

? ??她想起了那本日記。

? ??妖夢猜測，她之所以如此木訥，是否是因為她只讀過那一本日記？若是如此，當(dāng)她讀過足夠多的書，又會是怎樣的情形呢？

? ??她不敢再想。

? ??用筆輕敲桌子，最后，她提筆寫下了四個字——

? ??食書幽靈。

? ? 《食書幽靈》最早在投稿在“鄉(xiāng)里奇談”與“幻想戰(zhàn)聞錄”聯(lián)動的夏夜百物語上，那時的我寄希望于寫出一篇簡單、但情感真摯的文章，因此我參考了《蟲師》的小說，但寫完之后我自己卻十分不滿意，覺得遠(yuǎn)遠(yuǎn)達(dá)不到那種效果，最終則草草投了稿件。

????當(dāng)時“夏夜百物語”的活動熱度并不高，留言的人挺少的，所以我也有些遺憾，因為如今回過頭去看，那時我所投的幾篇文章，除了追求用語言營造恐怖的《孔洞》外，《尾巴》、《名為魔理沙的女孩》、以及本篇《食書幽靈》都是使用了非常簡潔的語言，從特殊的角度去描述故事，其實確實成功塑造了一種比較緩慢、安靜、但富有感染力的氛圍——雖然那時的我，并不這么覺得。

????脫離了堆砌辭藻的階段之后，我就越來越明白直白而樸素的語言，其實比起描述華麗的畫面、巨大的心理轉(zhuǎn)變，更能引起讀者的共鳴，這是由人蘊(yùn)藏在本能中的共情能力所決定的。

????這一篇《食書幽靈》其實比起原版，只修改了很少的一部分描寫，使句子更加簡潔，但卻給了我與當(dāng)初完全不一樣的感覺，是一種很淡的溫情，它能夠讓心靈平靜下來——當(dāng)然，這很可能只是因為我正在播放著《蟲師》的BGM。

????也許這就是日常的魅力。慢慢地讀，慢慢地品。

? ? Pixiv id：358465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