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一如往常的下著小雨。

家里養(yǎng)的鵝不安分的撲鬧。

吳邪穿著大褲衩坐在馬扎上，抽著煙看雨。

今天家里就他一個人，抽一支煙也沒關(guān)系。

胖子前幾天去了巴乃，他時常去，帶著小哥從福建山里采回來的山貨，這些東西阿貴也不缺，但并不排斥他去，往往留胖子住幾天，由著他干些雜活，吃幾碗螺螄粉。兩個人從不談云彩，仿佛心照不宣。

小哥又去山里了，具體去哪，吳邪問過、悄悄跟過，慢慢的也不糾纏這個問題了，反正不管去哪，長則五天，少則一日，總是會回來的，回來的時候身上怪臟，但帶著山貨和獵物，他們或處理一下拿去集上賣，或自己吃，日子過的和老山民們沒什么區(qū)別。

可是今天吳邪有點(diǎn)不安，這種感覺好久沒有過了，就算小花時不時的催債都不能動搖他穩(wěn)如磐石的心，這就是他點(diǎn)這支煙的動機(jī)，他覺得心臟以一個不均勻的頻率跳動，呼吸也亂，他甚至疑心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老年病。

可又想，要只是老年病，倒也不打緊。因?yàn)樗牟话瞾碓从谛「绲牟话病?/p>

他們相處的太久了，一舉一動都仿佛刻在彼此的腦袋里，吳邪疑心，即便哪一天小哥真的變成石雕，他也可以從他凝固的臉上察覺出微妙的情緒。

這幾天他異常的話有點(diǎn)多，飯卻吃的少，總是喝水，總是望著天，而不是去看他養(yǎng)的雞，總是悄無聲息的望著他和胖子，用一種隱秘卻深長的目光。在他和胖子探尋地回望時，又不著痕跡的移開。

又有什么事情瞞著我了？吳邪心里嘀咕。

這種感覺熟悉的讓他反胃，他不可抑制的回想起自己還年輕時被探尋真相折磨的日夜。所有人都以為他好為名瞞著他，但直到那可怖而瘋狂的真相慢慢展開在眼前，他才第一次在恐懼中安下心來。

小哥現(xiàn)在的情況，就是那種“我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在發(fā)生，但為了你好，我不告訴你”的典型表現(xiàn)。

為這事，他還給張?？痛蜻^電話，質(zhì)問他是不是要誆小哥去什么危險的地方給張家做事，張?？驮陔娫捘沁叧聊艘粫?，像安撫神經(jīng)病一樣安撫了吳邪，第一百零一次向他保證絕對不會發(fā)生這樣的事。

于是，今天早上小哥背著魚竿準(zhǔn)備出門的時候，吳邪攔住了他。

“小哥啊，下小雨呢，你去哪??？帶把傘吧?”

小哥抬起頭給了他一個很淡很淡的眼神。

“不用了，下雨天好釣魚，晚上回來?！?/p>

吳邪無話可說，只能讓開。

于是就變成現(xiàn)在的狀況了。這一天他一個人在家，身上跟長了刺一樣難受，午餐草草的熱了昨晚的剩飯吃，下午無論是看書還是玩手機(jī)都不能吸引他的注意力。

和王盟聯(lián)機(jī)打完了一場絕地求生，輸?shù)挠悬c(diǎn)慘，吳邪掛掉電話，把王盟苦大仇深的抱怨關(guān)在遙遠(yuǎn)的杭州。他百無聊賴的把煙屁股埋在墻根旁的樹底下，又點(diǎn)起了一支。

雨漸漸的停了，天空被水洗過，比平日的藍(lán)還要藍(lán)一百倍，又過了一會，夕陽染紅了半邊天。雨后的夕陽總是格外紅，這樣的紅透著金光，是雨村特有的紅。

吳邪想著以前的事，從七星魯王宮想到青銅門，想到不可知的終極，忘了時間。以至于小哥手里拎著一個魚籠走進(jìn)院子的時候，地上的煙灰還沒有掃。

張起靈抽抽鼻子，雨后庭院里的氣息沖進(jìn)他的鼻腔，濕潤的泥土的味道、草的味道、花的味道、小動物們的味道、吳邪的味道，以及，煙的味道。

他看到吳邪坐在椅子上想事情，眼睛望著天邊逐漸沉落的太陽。于是他像貓一樣輕巧的走過去，坐在他身邊，從口袋里拿出一顆蜂蜜柚子糖遞過去。

張起靈不喜歡看見他抽煙，但是也沒有說過一定要他戒掉，他曾經(jīng)問過吳邪，抽煙是什么感覺，為什么會讓人著迷上癮，他想知道除了尼古丁的作用之外是否還有別的原因。

吳邪拿饑餓來做類比，他說:“餓的時候吃東西，食物從口腔一路到達(dá)胃，就不再饑餓，吸煙就是從氣管攝取尼古丁，肺會感覺到一種類似于飽的滿足。如果長時間不吸，肺就會叫囂著饑餓?！?/p>

于是他只是時常帶著糖在身上。在吳邪摸煙的時候遞給他一顆。他知道吳邪的精神當(dāng)中有某一處無底洞，洞中充滿著不安全感、不信任感以及無盡的自我懷疑，這個洞會在他和胖子的保護(hù)下暫時封閉，卻在某些稍有異常的瞬間爆發(fā)，情緒井噴。

他知道這個洞是怎么來的。卻不知道怎么消除，只能安靜的陪著吳邪。并對他手臂上嶙峋的傷疤不予置評。

看著張起靈手里的糖，吳邪的思緒被拉回來，愣怔片刻才伸手接過。

撕開包裝，含在嘴里，糖果在溫暖的唾液里融化，蜂蜜、柚子和薄荷的味道充斥著口腔和喉間。其實(shí)比煙要舒服的多。

他和小哥安靜的坐著，魚在簍里不時撲騰一下，也沒人去管。

這么多年過去，吳邪知道，如果有什么事情是小哥不想說的，無論你怎么上躥下跳著急上火也不會追問出結(jié)果，只能等他認(rèn)為合適的時間，自己講出來。

不過這回，張起靈沒有讓他等太久。

隔壁家大媽的煙囪里開始溢出炊煙的時候，張起靈毫無預(yù)兆地開口了。

“吳邪?！?/p>

這是說正事的開場白。

吳邪以為自己不會緊張，但他的胸腔里心跳的像打雷。

“我需要告訴你一件事?！?/p>

“好?！?/p>

“我開始忘事情了?！?/p>

只是忘事情。逆行性遺忘癥。吳邪的肩膀垮下來，幾乎從馬扎上掉下去?！皣?biāo)牢伊?，我還以為又出了什么要命的……”

他沒能說下去，緊急給舌頭打了個結(jié)。

因?yàn)樗吹綇埰痨`用他那雙異常澄澈的眼睛極認(rèn)真的注視著他。

沒有悲憫、沒有冷厲和兇狠、沒有平素的淡漠。張起靈望向他的目光，像一個少年。

張家的族長，祭壇上的圣嬰，用一種少年一樣的眼神凝望他。

“我寫了一些東西。”張起靈折身回房，很快拿了一個厚實(shí)的皮本子出來。寫的東西似乎很多，已經(jīng)有些爆本了，邊角也有些許磨損。

吳邪接過來，用手撫摸過書脊，然后慢慢的打開。

映入眼簾的是兩幅工筆畫。

他和胖子。

畫面的邊角寫著注解。

吳邪細(xì)細(xì)的讀，看到自己的生平從張起靈的筆下寫出來，是種奇妙的感覺。

再往后翻，記錄的是地點(diǎn)，應(yīng)該是張起靈照著吳邪的筆記補(bǔ)齊的，從七星魯王宮、西沙海底墓開始到吳山居、雨村，甚至還有巴乃阿貴家。

筆記中零碎的夾著幾張照片，那是各個人生階段的吳邪和胖子，還有一張三個人的合影。

再然后是零散拼湊的小哥的人生經(jīng)歷，夾雜在他清俊的筆跡中的，是許多觸目驚心的問號，用紅筆畫的，那是他們至今未能補(bǔ)齊的碎片。角落里可憐兮兮的擠著幾個張家人的聯(lián)系方式，這個部分小哥的字跡猶猶豫豫的，似乎并不情愿記下來。

最后，還沒有寫完的是雨村生活的筆記，內(nèi)容包括家里有幾只雞幾只鵝，進(jìn)山打了哪些野味、采了什么藥，還有吳邪和胖子泡腳時打的嘴仗……

俗?，嵥?。這四個字閃過吳邪的腦子時，他感到神經(jīng)在劇痛。

“如果我忘記了，把這個交給我。你可以把它放在吳山居，或者每一個你認(rèn)為安全的地方。但不要隨身帶，以免有變故?！卑察o地看他翻完筆記，張起靈如是說。

吳邪很久都沒有答話。

在這一個瞬間，他突然有點(diǎn)后悔如此霸道的介入張起靈的生活。張起靈無限接近于神，而他和胖子是凡人，一個凡人，何以有自信給神明家和歸宿?

“小哥……你有沒有想過，忘記其實(shí)是一種仁慈?我和胖子都老了，我們總有一天會死，你其實(shí)不必強(qiáng)迫自己記住?！?/p>

“記住，是很重要的事?！睆埰痨`伸出手，握了一下吳邪的肩膀。然后站起身來，拎著魚簍進(jìn)了廚房。

夜幕降臨，疏星朗月，吳邪的屁股粘在馬扎上似的一動不動的坐在院子里。手里捏著那本厚厚的筆記。

外面?zhèn)鱽砻姘嚨穆曇艉团肿影擦死纫粯拥拇笊らT:“胖爺我回來了!天真!快出來幫我!”吳邪抬頭望出去，看見胖子正從車子后備箱里一袋一袋的往外拎東西，走過去一看，不過是些廣西土產(chǎn):臘肉、腐竹、芒果蜜餞一類，很闊氣的裝回來不少。

吳邪沒理這茬，把手里的筆記遞給他。胖子就著路燈光默不作聲地翻了一遍。

“小哥字挺好啊。畫畫也真不錯，挺有神韻的嘿。”胖子把筆記本還給吳邪。

“你沒有什么別的想說?”

“說什么？”

“你覺得我們做的，是不是錯了？小哥變成現(xiàn)在這樣，他以后怎么辦？”

胖子嘆了口氣，突然伸手在吳邪腦門上重重地敲了一下，厚厚的掌心和粗指頭推的他猝不及防往后一個踉蹌。

“死胖子!你干什么!?”

“天真，別傻了。你大半輩子都搭進(jìn)去了，還后悔什么？”

胖子把裝滿臘肉的袋子往肩膀上一過，瀟灑的往院子里去。

“而且，浮萍能有扎根大地的樹木過得舒服嗎？別瞎想了?！?/p>

吳邪又被一個人晾在原地，突然，他聽到了小哥的聲音。

“你是我與這個世界最后的聯(lián)系。”

這句話一直被烙印在他的心里，憑著這句話，他走過一年又一年。

確實(shí)沒什么可后悔的。

吳邪腳步輕快地跟上胖子，撥通了王盟的電話。

“王盟，明天最早一班飛機(jī)來福建，拿東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