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章詳見：

藉著所派之人的手，送到曠野去。——《利未記16》

? ? ? ?H探下身去觸碰黑影，它的光團已經(jīng)匯聚到一處變?yōu)樵?，黑色扭動著化作人的輪廓。手指剛碰到腹部，它劇烈地扭曲起了四肢，更發(fā)出河水流動時汩汩的聲響；釘在它身上的長槍只小幅度晃動了幾下，仍然深扎入石板的縫隙，維持著黑影不分裂為光影的形態(tài)。

? ? ? ?腹部鼓起飽滿，顯然剛完成進食。H卸下了兩分警戒，走到男人身旁一同坐下。

? ? ? ?他們已在追逐中出了地鐵站，趙家安在石階上緊抱雙膝，風(fēng)把他蒼白的背脊削得很薄，很透。他一言不發(fā)地低頭數(shù)著搬家的螞蟻，渾然不覺H已經(jīng)盯了他好幾分鐘。

? ? ? ?前不久還在尖叫的人突然變得這么安靜，H甚至不太習(xí)慣。

? ? ? ?轉(zhuǎn)向黑影的眼神茫然無措。

? ? ? ?“它已經(jīng)被控制起來了，放心，不會再追你?！盚把外套揉成球朝它扔了過去，黑影頓時噤聲縮成一團，長槍帶來的疼痛使它不停抽搐，“我的工作就是防止它傷到你?！?/span>

? ? ? ?趙家安從褲袋里摸出煙盒和打火機，一根接一根地抽。等全部都抽完了，他才從險些喪命的驚愕里慢慢走出來，身軀仿佛更加渺小。

? ? ? ?“你告訴我體驗的內(nèi)容我能夠控制，根本就是扯淡?！?/p>

? ? ? ?“十二點了。”她無視了男人的牢騷，提醒道。

? ? ? ?“等我休息一會兒。”趙家安看著H的手表說道，“還有兩個小時，還能再走兩個小時?！?/p>

? ? ? ?H沉默著，明晰自己不能干預(yù)客人主觀的決定。她從襯衫胸前的口袋里摸出一根煙遞給他。后者猶豫著接了過去，撥動打火機后，煙霧從他口鼻里飄出來。

? ? ? ?“從那東西身上搜到的，還算干凈?！彼岬搅讼銦熾[隱約約的霉味兒。

? ? ? ?趙家安點點頭，態(tài)度相比之前緩和不少。

? ? ? ?“你也是能好好說話的?！彼高^煙霧打量著女人干凈的側(cè)臉。

? ? ? ?H看見他衣袋里的手機屏幕亮了，屏保的壁紙是一個小孩兒的笑臉。他感受到了手機的震動，卻沒有去看，反而等屏幕的熒光暗下去之后才將手機拿出來，用手掌拭去上面的血液和灰塵。

? ? ? ?“兒子？”

? ? ? ?“快上初中了?！壁w家安出奇地回答道。

? ? ? ?H的目光在他衣領(lǐng)的刺繡上徘徊了幾圈，新聞社的名字，她在地鐵廣告里聽到過幾次?？磥硎莻€養(yǎng)家糊口的記者。

? ? ? ?“看著要大一些?！?/p>

? ? ? ?“早熟，單親的孩子大多這樣。他更像她媽媽，膚色卻隨我。”他的嗓音在煙霧里變得很模糊，“懂事倒是很懂事，我不在家時會照顧自己?！?/p>

? ? ? ?遠處瑣碎的聲音躁動著，H朝那方向跺了下腳：“閉嘴?！?/p>

? ? ? ?黑影不敢再動了。趙家安笑了一聲，手里的煙星和黑影的瞳仁一樣血紅：“不過，孩子調(diào)皮點也好，不至于像你一樣比冰塊還冷，煞白的臉。”

? ? ? ?H沒作聲。

? ? ? ?“不說話了？真是諷刺，你簡直和那個女人一模一樣，話少得可憐，一輩子也沒怎么和我講過幾句話。”

? ? ? ?“一輩子？”

? ? ? ?“她死了，好幾年前的事?！彼麖澫律碜訉⑺砷_的鞋帶擰到一起，異常平淡地說，“地鐵軌道上被恐怖分子裝了炸彈，當(dāng)時新聞報道了好幾個月，你沒聽說過嗎？”

? ? ? ?H既沒點頭也沒搖頭：“可能看過吧?！?/p>

? ? ? ?“所以我不喜歡坐地鐵，偏偏你們這體驗的玩意兒又非要坐地鐵才能來，上車的時候沒把我愁壞了?！?/p>

? ? ? ?“我會向上面反映的?！?/p>

? ? ? ?“倒也不全是壞處。”他接上一句。

? ? ? ?“趙先生，能容我問一句嗎？”

? ? ? ?“不能?！?/p>

? ? ? ?H住了嘴，一臉冰霜。

? ? ? ?她這副狼狽的樣子令男人開懷大笑：“開玩笑的。反正我也精神病般不知所云地說了這么多了，再嘮叨幾句也無所謂?！?/p>

? ? ? ?“……您來這里的事，孩子不知道吧？”

? ? ? ?“這種事情應(yīng)該不會有人對孩子說吧?！彼Φ?，“而且像我這樣獨自照顧子女的人，一般也不會有閑暇出來尋樂子的。”

? ? ? ?您倒是例外。她暗自想道。

? ? ? ?“不過，我覺得即便是對他道明事實也無妨?！?/p>

? ? ? ?趙家安的衣擺在風(fēng)中飄動，順勢將聲音拉得很長，尤其是尾音，在句末縹緲成泡影般從耳邊掠過，仿佛一種谷底傳出的悠遠低鳴。

? ? ? ?“我剛才坐地鐵來的時候一直在想，她當(dāng)時在地鐵上是什么感受。會知道鐵軌上有炸彈嗎？——大概是不知道——爆炸前的一秒內(nèi)在想些什么呢？——工作，家庭，還是她自己？”

? ? ? ?“她嘗過死亡的滋味了，不過是被迫的，難以逃避的。她的父母，丈夫，孩子，或早或晚都要走到那一步，沒有人能告訴他們死亡究竟是怎樣的。絕望或是解脫，來臨的一瞬間就消逝了，根本來不及?！?/p>

? ? ? ?“我比從前任何時候，都要迫切地想理解她?！蹦腥碎_始留戀香煙的味道，“是痛苦還是解脫，我想知道。我需要在‘那’之前做好準備?！?/p>

? ? ? ?H看了眼男人的手表：快一點了。

? ? ? ?“解脫……么？”

? ? ? ?“很難相信我這樣的人會感到低迷，你是這么想的吧?！?/p>

? ? ? ?“我不想否認。”

? ? ? ?“不是每個記者都有上天入地的才能，媒體沒那么好做。你們在狂歡里放縱的時候，我們往往蹲踞在雪地里，只是為了拍到入春后第一股融化的雪水?！?/p>

? ? ? ?“所以我很討厭你們，發(fā)自內(nèi)心地厭惡著，死亡，尤其是俱樂部?！?/p>

? ? ? ?H接過話：“看來我們都誤解了彼此的工作?！?

? ? ? ?趙家安搖搖頭：“你們這些和鬼神——我不知道是不是該這么說——打交道的人，面對生死的時候異常冷靜，這是能通過訓(xùn)練做到的嗎？”

? ? ? ?“不好意思，工作相關(guān)無可奉告?！?/p>

? ? ? ?“也對，畢竟會來這里的人也都不是正常人?！?/p>

? ? ? ?他站起身，用手拍掉了臀部沾上的灰土，率先一步朝黑影盤踞的角落走去，大膽地將手放在長槍上，用力一擰，黑影隨即尖叫掙扎起來。

? ? ? ?“還有多久？”他問。

? ? ? ?“一個小時?！?/p>

? ? ? ?“來得及?！?/p>

? ? ? ?趙家安從幻想里變出一把手槍，雙手緊握將槍口對準了黑影的頭。

? ? ? ?“把我?guī)У匠隹?。?/p>

? ? ? ?H微微鞠躬：“這是我的職責(zé)。”

? ? ? ?“那就拜托你了，H女士?！?/p>

? ? ? ?路邊，石縫中涌出了千萬股紅色的水流，街道變?yōu)樯碁＠艘幌乱幌屡拇蛑坠穷伾纳车[，又是和廢棄地鐵站一樣的景象。男人將午夜厚重又輕薄的空氣吸入肺腑，死亡的緊迫在這一刻變得酸澀濃烈，和海水一樣有了咸腥味。

? ? ? ?和幾年前的亡妻一樣，他將要面對恐懼，以及一切由自己內(nèi)心映射出來的怪物，將它們置于炸彈中統(tǒng)統(tǒng)爆裂毀滅。

? ? ? ?“趙先生！”她喊道。趙家安愣了幾秒，才緩緩回過頭，用一種不自然的微笑迎合了她。

? ? ? ?H走在他身后，第一次看到他清瘦的背脊在衣衫里挺得筆直。

? ? ? ?宋何取下口罩，從小小一方矩形中望向屋內(nèi)。

? ? ? ?“精神狀態(tài)還不穩(wěn)定，不建議你們現(xiàn)在和他接觸?！弊o士指了指門上的名牌，“您有事叫我。”隨后回到了走廊盡頭的護士站。

? ? ? ?窗后的色彩是灰白的。因為沒有擦干凈，灰塵蒙在玻璃上像一塊塊附著于肌膚的斑點，混著人呼出的熱氣形成水霧，掛在上頭長久不消。

? ? ? ?“隊長，家屬到了?！比~以北朝病房跑過來，遠遠地向宋何揮了揮手。他身后跟著一個矮小男人，穿的棉衫剪裁粗糙，領(lǐng)口沾了幾塊土漬，衣角卻整理得干干凈凈。

? ? ? ?尹國平看上去五十多了，其實只有四十出頭，常年販菜負重的辛勞使他的背有些駝，個子遠不及身旁的葉以北。他眼窩凹陷下去，頭發(fā)雖是亂的，后腦卻沒有發(fā)絲翹起，大概是一晚上都沒睡。

? ? ? ?孩子一夜未歸，他必定擔(dān)心極了。

? ? ? ?宋何伸出手來將對方緊緊地握了一下：“孩子沒有生命危險，您放心吧?！?/p>

? ? ?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 ? ? ?葉以北把他扶到大廳的椅子上坐下，從護士那兒要了個一次性紙杯裝熱水。尹國平喝了小半杯，又問有沒有吃的東西。他就著剩下的水啃完了一包蘇打餅干，感覺腹中飽了一些。

? ? ? ?“尹先生，我們有些問題想要問您?！?/p>

? ? ? ?他點點頭，表示同意。

? ? ? ?葉以北取出筆記本：“您還記得，昨天結(jié)束工作后您和孩子都做了些什么嗎？記得具體時間嗎？”

? ? ? ?“我想想......昨天回去時碰到一個老顧客，我們聊了挺久的，大概要到六點......噢，七點半，將近八點了。之后我和小程騎車回了家，就在菜場附近，到家應(yīng)該是剛過八點，我看過表了?！币鼑饺∠峦笊系氖直?，比劃著給宋何看。他顯然很珍視這只手表，或許很貴，拿著表的手指微微地顫抖著。

? ? ? ?“之后呢？”

? ? ? ?“我就隨便弄了兩個菜對付。出租屋是儲藏室改建的，煤氣每天都有限制，還要留著洗澡，我就讓他先洗，自己到門口去點理第二天要賣的菜?；厝サ臅r候他已經(jīng)洗完了，我想著省點水用，就用剩下的熱水洗了把頭，沒換衣服。結(jié)果等出來的時候......”

? ? ? ?宋何心里一沉。

? ? ? ?“......這小子趁著我洗頭的時候......他不知道為什么就自己跑出去了，我連門的聲音都沒聽見......”

? ? ? ?宋何還沒開口，尹國平就先哭了起來。他安慰似的拍了拍男人的肩膀，輕聲道：“您當(dāng)時報警了嗎？”

? ? ? ?“我一開始還以為他上哪兒玩去了。這孩子一直很調(diào)皮，平時我賣菜都管不住他，各個攤位地跑，我想左右是在附近，鄰居們又都認識他，應(yīng)該跑不了多遠，說不定過一會兒就自己回來了。誰知道他跑到巷子里去......”

? ? ? ?葉以北寫著寫著，眉毛擰得和皺紋一樣。

? ? ? ?“您出去找他了嗎？還是先報的警？”

? ? ? ?“......我沒想到要報警，出門的時候已經(jīng)十點了，到鄰居家轉(zhuǎn)了一圈，都說沒看見人。我那個時候才知道出事了，慌慌張張要去派出所報案。聽他們說接到了附近一個孩子的報警，已經(jīng)派人過去了，我就在派出所等，等了一個晚上，然后早上聽說了巷子里有......”

? ? ? ?宋何聽著他斷斷續(xù)續(xù)地哭，無可奈何地向葉以北搖了搖頭。

? ? ? ?出了醫(yī)院，葉以北坐在駕駛座上，一邊翻筆記一邊急躁地在上面劃出重點。他聽得腦袋疼，卻也沒有辦法，在手機通訊錄里上下翻了好幾遍，才放棄了打電話的決定。

? ? ? ?“這么快就投降了？”宋何的襯衫被汗水浸透了，他用一張餐巾紙疊在領(lǐng)口，把遮光板翻起來擋住灑進警車的陽光。

? ? ? ?葉以北打開空調(diào)：“這邊的線索太少了，我還是去問問章婉那邊，看她的尸檢結(jié)果有沒有什么端倪好了?！?/p>

? ? ? ?“線索......很少？”

? ? ? ?宋何將警服衣擺從皮帶里抽出來，涼爽不少。

? ? ? ?葉以北不信服。光聽尹國平的說辭，這就是一起兒童走失后恰巧遇上殺人現(xiàn)場的案子，孩子緊急撥打了報警電話，無奈巷子里錯綜復(fù)雜，還沒有監(jiān)控，這才一拖再拖到了次日早上出警，可是兇手早就跑遠了，把他們這群警察根本不放在眼里一樣戲耍。

? ? ? ?“家屬心情差我也能理解，但是就算我扒開了他的嘴讓他說，也只是個無奈的父親啊......”

? ? ? ?“你看見他了?！彼魏吸c了一下廣播，歌聲很快從揚聲器里傳出來，“你，看見，他了?！?/p>

? ? ? ?“你什么意思？”

? ? ? ?“我的意思是，你看見的他，和你認為的無奈的父親，你覺得這其中有問題嗎？”

? ? ? ?葉以北愣了一下，一拍方向盤，差點把油門踩下去。

? ? ? ?宋何做了個握手的動作：“他手上沒有繭?！?/p>

? ? ? ?“你這么說未免太絕對了，戴手套不可以嗎？”

? ? ? ?“的確，但我沒有歧視的意思。他是個菜農(nóng)，每天都干著背菜的重活粗活，蹲坐在地攤上吆喝，一個人帶著兒子生活，為了給兒子熱水連自己的衣服也舍不得洗。他穿著臟衣服到了派出所，坐了整整一夜......”

? ? ? ?“你是想說，他身上的污漬可能是去現(xiàn)場沾上的？”

? ? ? ?“不是污漬，相反的，他的衣服太干凈了?！?/p>

? ? ? ?宋何找出手機里的一張照片，是同事傳過來的尹國平菜車的照片。那天的蔬菜很新鮮，車上鋪著的塑料布上沾滿了剛離開田地的泥土，濕漉漉的沾著水。

? ? ? ?“他常年坐在地上，為什么只有領(lǐng)子上有土，而衣角這種最容易蹭上污漬的地方?jīng)]有？”

? ? ? ?“這也不能說明......”

? ? ? ?“一個常年在太陽底下干活的人，帶著一只意義不凡的表，穿梭在正午最毒辣的陽光之下，著實是辛苦的工作。身高不能作假，背部的疾病卻是可行的。”

? ? ? ?葉以北晃過了神。

? ? ? ?“那只表應(yīng)該對他來說很重要，輕易不摘下來。但他手腕上幾乎沒有曬痕，皮膚也很白?！?/p>

? ? ? ?“你可以說他撐傘或者涂防曬霜，但我覺得可能性并不大，對于他來說。”宋何把腦袋抵在空調(diào)出氣口上，享受著冷氣帶來的舒緩。

? ? ? ?只是有一點，他怎么想不通。

? ? ? ?“雖然算不上一模一樣，可他和尹程確實很像，菜場附近的居民也能做證，尹程尹國平父子倆一直以來都是這樣的相貌。這是為什么？”葉以北回憶起兩人的面貌。

? ? ? ?是啊，他為什么，要把一副漏洞百出的模樣，呈現(xiàn)在警察面前呢？

? ? ? ?如果是故意的，目的是什么？讓警方懷疑他假冒，還是說他本來就粗心大意了，沒考慮到這些細節(jié)？

? ? ? ?一個菜農(nóng)而已，會大費周折地和誰聯(lián)絡(luò)起來，要演一出戲呢？

? ? ? ?尹國平的哭聲閃過腦海。

? ? ? ?“葉以北，”他突然坐正了身子，“把記錄念給我聽?！?/p>

? ? ? ?“啊？”

? ? ? ?“快念！”

? ? ? ?“噢噢好......8月13日晚五點半，尹國平父子離開......”

? ? ? ?“不是這段，往后。”

? ? ? ?葉以北順著次序往下找：“8月13日晚八點前，遇到顧客停留......”

? ? ? ?就是這里！

? ? ? ?“看看他們回家的那條路，有沒有監(jiān)控拍到他們和那個老顧客聊天的畫面?！?/p>

? ? ? ?不久后，葉以北接到了同事打來的電話。他興奮地把手機甩到宋何臉上，點開了發(fā)來的一小段視頻。

? ? ? ?屏幕中央，尹國平的駝背出現(xiàn)在畫面里，三輪車的后面探出了尹程小小的腦袋。他正停在路邊和人聊天，穿著和今天一樣的衣服。

? ? ? ?宋何放大了畫面，經(jīng)過處理的畫質(zhì)清晰地放大了每一個五官。

? ? ? ?“算不上一模一樣......”他想起葉以北剛剛說過的話。

? ? ? ?但粗略看過去，那個人除了身高高一些之外，面貌和尹國平極為相似。

? ? ? ?那個人的左手腕上帶了一塊手表，刺繡衣領(lǐng)內(nèi)的皮膚，很白。

? ? ? ?宋何凝視著葉以北，透過瞳孔將目光送至黑暗深處。

? ? ? ?“你聽說過，亞伯拉罕的故事嗎？”

? ? ? ?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