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凈的媽媽
干凈的媽媽,小得像一個核桃,我們從搖籃里找出了十三件兇器,那是第一個星期日早晨的故事。
有只長兔唇的紅眼鴿子,啄著纖細的天線上遍體鱗傷的龍風(fēng)箏,一陣陣明亮的鹽劈劈啪啪地打在我們的墻壁和樹干上,遠方密封的卡車在節(jié)假日的陽光下,從教室駛向湖泊,熱騰騰的茶杯里,映著電視與天線的形象。是該大掃除的時候了?是該生病的時候了?是該把外罩換成秋衫了。父親的木偶人們,還晾在鐵道旁的谷堆上,油漆上躺滿了蒼蠅。什么時候它們才能被換成錢,換成面粉,換成我們的手絹或者一次獅子的微笑、一個七彩的風(fēng)車?
干凈的媽媽把我們叫回來,如果我們在池塘邊跳繩,她就用劍輕輕敲打搓板,如果我們在煙囪邊爬上爬下,她就把十字架的影子投在酒和碗的凹面,如果我們穿著白襯衫,卻在井臺邊讀詩,她就用尖尖的嘴吻我們的臉蛋兒,我們上餐桌前要用飯團塞住臉頰上的那些破洞,不然酒會流到地上,像是淌滿了螳螂的血。
關(guān)于獵殺螳螂,那是更早的一些往事了,那時候我們還對童年的殘忍一無所知,只是向往著翠綠的甲胄和淡黃的傷口。
現(xiàn)在我們每天都要清洗我們的皺紋對么?我們在走道里賽跑看誰先沖進盥洗室,在猜拳之后決定誰用氫而誰用氧,然后在水池中浸泡自己。
摸著你的臉,我想到了我們年輕時發(fā)生的戰(zhàn)爭、被摧毀的磨坊、野兔摘下的榛子花、飄滿指紋和船票的雨夜……它們就像這些滲著血絲的淤泥一般,嵌在你的皺紋里,我有兩個氫,卻洗之不去。我們只好就這樣抱著膝蓋,蹲在冰涼的浴缸里,數(shù)我們腳趾甲上的裂痕,從來,也永不干凈。
郵包又落在了家門口,帶來豆蔻的清香與田野的遼闊,洗衣機、縫紉機、直升飛機,在案板與自來水短暫的距離間起起落落、敲敲打打,那么多漂亮的藍嘴壺和宋代瓷器,被我們用來泡橄欖,喂鴿子,種植肥碩的植物……在這樣的周日的早晨,我們吃著酥軟的點心,記起干凈的媽媽從我們的房間里走出來,在對面的陽光豐沛的飛機場上晾曬板栗和床單,充滿蝗蟲的季風(fēng)吹過我們的郊野,我們在這個有著不銹鋼光澤的美麗工廠的最深處摟著彼此,慢慢就這么長大,挑食,篩酒,學(xué)會了區(qū)別煙,和火,學(xué)會了欣賞那些晚霞里賽跑的小胖馬,因為剎不住腳,慢悠悠地掉進了池塘里,撲通、撲通、撲通通通……
干凈的媽媽,就在工廠邊的飛機場上,笑嘻嘻地滾來,滾去,戴著白色的假發(fā),投下金黃的影子。
三角形、正方形、橢圓、負號、商、國王、花園、虎的肌膚、飛行員的遺書……
干凈的媽媽,在越來越小的池塘邊洗手,把數(shù)學(xué)和邏輯的茸毛,在游著箭魚和潛艇的池水中抹去,越洗,越干凈:
“親愛的小寶貝兒們,嘗嘗這蛋卷兒吧。”
“別用手,用手套?!?br> “冬天?還要等上三星期?!?br> “你們的爸爸,他不見了?!?br> 干凈的媽媽,小得像一個核桃,卻把三架提琴和一套引擎,縫進了自己的皮膚。干凈的媽媽在地平線附近的卡車上方凌空賣唱,旋律是毛發(fā),肢體是噪聲。她愛我們,就像用十三件兇器,恨這個世界。
而我們剛好已經(jīng)磋平了六只螳螂的鋸,是時候了。
干凈的媽媽微笑著從空中回來,喝水、進食、睡眠,迎來又一個早晨。
門開了,工廠的門口擺著個巨大的玻璃瓶子,父親被倒著塞在瓶子里,就像一封求救信和一個漂流瓶。
漆著紅色的木偶們忙忙碌碌,拍著皮球,挽著手。
我們對此視而不見,才能在第一個星期天擦凈雙手,背上書包。
2002.8.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