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記 規(guī)則與人情的矛盾
? 又是一個被深夜擾民吵得睡不著覺的夜晚,實在不堪其擾,只好打了個電話,上門處理之后,擾民者關(guān)閉了音源,但我卻更加難以入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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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家所在的這棟樓里住了一個特殊的住戶,他是智力障礙,同時也是六十多歲的孤寡老人,單身至今,父母也早已去世,可能還有一些親戚照顧照顧他,但平時都是獨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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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老人經(jīng)常下樓走動,大家也不知道他的名字,背地里都是以“傻子”來指代他,不過他見了所有人都是樂呵呵的,所以大家也都會笑著跟他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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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每天到了凌晨一兩點,他家的窗口就開始傳出各種嘈雜的音樂或是電視劇電影的聲音,曲目大多是廣場舞必備的鳳凰傳奇,電視劇就更可怕了,經(jīng)常大半夜聽到有人哭天搶地嘶吼,臺詞還是“爹?。?!”,不知道是什么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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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似乎是把音響放在窗口一樣,有一天我加班到凌晨回家,遠遠的在200米遠的馬路上竟聽到周星馳《功夫》的配樂從他家的方向傳過來。。。本來我非常喜歡的一首曲子,竟然在這種場合讓我頭痛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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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能想象當(dāng)你畫了一天的動畫,回家啥也不想干,就想倒頭就睡的時候,外面?zhèn)鱽砜尢鞊尩氐摹暗。。。。。?!你死的好慘吶?。。。?!” 、“老天爺!??!你個(《唐山大地震》徐帆名臺詞,就不寫出來了)?。?!”之類的臺詞,是種什么折磨嗎?說了我自己都想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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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里住的大多是中年人或是老年人,大家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態(tài),能忍忍就忍過去了,大不了早點睡,睡熟了就不太容易聽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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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媽也是一樣的心態(tài),我跟我媽說了這事,她說這是我不早點睡的問題,你一個健全人,和一個傻子較什么勁,萬一他犯起傻, 拿危險的東西打你怎么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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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然知道親媽只是對我才這么說,對別人家的孩子就不會這么說,我還是無法接受這種受害者有罪論,所以我以前一天晚上實在忍不住了,就打了個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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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次上門告誡后(不是我自己),他確實安分了一段時間,那還是幾年前我沒有離開無錫的時候,然而我從重慶回來以后,他顯然還是故態(tài)復(fù)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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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天我也試過直接自己上門告誡他,他聽進去了,但是第二天的晚上還是照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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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常遇到這種事,大部分人的第一反應(yīng)都是覺得這個住戶沒素質(zhì),是故意的,但是我跟我爸爸交流之后,才想到一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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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可能……是真的記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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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說他是天生的智力殘障,就說這個年齡吧,身體條件差一點的老人也會有奧茲海默的癥狀了, 回想一下我爺爺以前的樣子,我心里對于“記憶能力衰退”這個假設(shè)也有些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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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這個擾民者是一個二三十歲、素質(zhì)極差的人,這樣屢教不改,我可能已經(jīng)拿起洞爺湖木刀了, 但是對這么一個六十多歲、智力不健全的老年人,我的理智告訴我,私下解決并不明智,反而還有可能激化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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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今天晚上我又打電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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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間已經(jīng)過了三年了,當(dāng)初來的是經(jīng)驗老道的大叔,估計是退休了,這次來的是跟我同齡的老哥,看起來都年輕力壯,塊頭特別大,少說都有一米九,看著就很有威懾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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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登記完姓名和身份證號以后,聽我說了大致的情況,倆老哥也很吃驚,他們來之前以為要對付的擾民者是蠻不講理的社會青年之類的,聽說是孤寡老人,并且還是智力障礙,他們也很是訝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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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確診的精神病人嗎?”老哥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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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應(yīng)該不是,聽說他是智力障礙。” 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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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他有監(jiān)護人嗎?” 老哥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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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他是孤寡老人?!?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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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嘶——” 老哥小聲倒吸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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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門以后,倆老哥敲門敲了一會兒,老人才出來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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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群眾反應(yīng),你家的噪音分貝已經(jīng)超過界定值了,請你關(guān)掉音響……” 老哥的說法大致是這樣,嚴(yán)格遵守規(guī)矩辦事,不過用的是無錫話,不然老人可能聽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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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說啥?”老人仍舊聽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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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是你家電視機聲音太吵了……”老哥按規(guī)矩說完之前那段話以后,就開始用接地氣的處理方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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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交流之后,老人說出了原因,原來他不會用遙控器,不會調(diào)音量,只會用電視機的音量按鍵,電視機用的年頭久了,音量鍵已經(jīng)壞了,最后一次使用的時候把音量開到了最大,從此以后就保持這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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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老哥非常耐心地教老人怎么用遙控器,語氣也非常緩和,我不想讓老人知道是誰打的電話,所以始終站在門外悄悄地看著,聽著老人帶點口吃的聲音,心里莫名有點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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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教了半天,老人終于學(xué)會了,喜笑顏開地對著??老哥們說謝謝,老哥卻說這是他們的義務(wù),是為人民服務(wù),然后告別了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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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樓的電梯里,兩位老哥都沉默了,看得出來,他們比我更疲憊,而且為老人的處境而憂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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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已經(jīng)教會他怎么用遙控器了,他以后應(yīng)該不會再這樣了?!崩细缯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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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種情況確實挺復(fù)雜,也許過幾天他又會忘了怎么用了……” 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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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能吧,年紀(jì)大了……”老哥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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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紀(jì)大了,這簡簡單單的幾個字是如此的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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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沒有兒女,孤獨一生的老人,等到那人人都躲不過的一日來時,他會如何呢,會成為網(wǎng)絡(luò)上不時出現(xiàn)的那些新聞嗎,一個人孤苦伶仃地,默默的在一間冷冰冰的房間里離去,唯一有溫度的,或許只是發(fā)燙的電視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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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覺,在社會上經(jīng)歷了很多事,在日復(fù)一日的工作中已經(jīng)變得麻木了,對自己周圍的陌生人很少去了解,在這鋼筋水泥的叢林里,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變得冷漠,90年代時那種鄰里之間互幫互助的溫情也因為拆遷安置的原因變得疏遠,公寓樓里的鄰居經(jīng)常是十年也不相往來,任何人相處時也就少了一些耐心,更多的是利己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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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這次打電話之前,我對老人擾民的這種行為真的是深惡痛絕,被電視劇的哭喪聲吵得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時甚至有過惡毒的詛咒,還百度過用什么辦法可以斷掉一戶人家的電源,沒辦法,在相同的處境下,恐怕絕大多數(shù)人的心態(tài)都差不多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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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老哥對老人溫柔又耐心的態(tài)度,不由得觸動了我,人畢竟沒法做到像機器一樣絕對的冷酷,雖然不至于像《三體》的程心那么圣母,但也做不到像那些大人物一樣果決,一個平凡的人,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就別裝什么托馬斯維德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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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了這么多年厚大法考,除了把羅翔的語錄當(dāng)笑話看,法律知識倒是沒積累多少,讓我去法考肯定是過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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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過看了羅翔列舉的這么多現(xiàn)實案例,也漸漸明白一個道理,規(guī)則和人情之間有時的界限是很模糊的,很多時候做不到非黑即白,往往是灰色的,絕對完美的規(guī)則就像烏托邦一樣,始終是一個不可能實現(xiàn)的理想,說個簡單點的例子,任何復(fù)雜的電子游戲,比如魔獸爭霸、英雄聯(lián)盟或者寶可夢對戰(zhàn),無論怎么加強某個英雄和削弱某個英雄來調(diào)整平衡性,絕對平衡的游戲環(huán)境始終是不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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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這次的深夜擾民,雖然只是一件小小的民事糾紛,但也是最典型的范例,打電話的人想要的當(dāng)然是直截了當(dāng)?shù)?、永絕后患的解決問題,但是面對一個如此可憐的老人,又能拿他怎么辦呢,太多不可抗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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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把解決的方法交給網(wǎng)絡(luò),那事情就很好解決了, 大家能提出千奇百怪的解決方案,雖然都建立在最理想的前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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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會有人提出毫無人性的解決方法,或是圣母到近乎幻想的解決方法,兩幫人或許還要吵上一架,吵到把形態(tài)都牽扯出來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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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然《三體》的托馬斯維德那句“失去人性,失去很多,失去獸性,失去一切。”在文中所處的語境下顯得十分合理,但是從始至終,維德也沒有否認(rèn)過“理性”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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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不論人性還是獸性,都需要理性來維持它的平衡,當(dāng)你自我欺騙著殘酷的作用大于善良,理性就是拋棄一切感性,卻不考慮自身所處現(xiàn)實環(huán)境時,本質(zhì)上也是一種非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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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么多年過去了,我也從一個性格偏激的少年變成了一個年近三十的人了,底層和底層之間無休止的卷真是令人厭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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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許過幾天那個老人又要開始擾民了,如果我的日常工作不是這么忙,也許會經(jīng)常上門看看他吧,這樣就算他每過一段時間就忘了遙控器怎么用,有人去提醒,總是能再學(xué)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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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理想總是這么虛幻啊……這就像我剛畢業(yè)那時候,第一次做動畫師,發(fā)現(xiàn)這行這么苦的時候,想起了杜甫那句“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fēng)雨不動安如山。” 真想像手冢治蟲和他的常盤莊一樣,讓全世界熱愛動畫的人住進來一起奮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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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物質(zhì)基礎(chǔ)的問題是十分現(xiàn)實的,我們每個人只是時代洪流里的一片樹葉,終究是要隨波逐流的,如果不去努力,便沉下去了,連漂流的資格也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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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一次深夜,當(dāng)夜深人靜的小區(qū)里回蕩著電視機里那句聲嘶力竭的“爹!?。。。 ?那些從未當(dāng)過爹的人,那些孤獨的生命,是否還聽得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