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

“先生，阿茲卡部長叫您下午五點鐘過去開會討論搬運文件的方案?！币蛏硜硖嵝盐?。

“好的，謝謝你?！蔽一貞?yīng)道。

“對了，他要我跟您說，希望您和那些獸人們適當(dāng)保持距離?！?/p>

“好的好的，謝謝哈。你先出去吧?！蔽也荒蜔┑卮虬l(fā)他走了。

三個小時前，我收到消息，提拉夫——就是我認識的那只“鹿”，出事了。

我不太清楚具體發(fā)生了什么，若干年之后也不愿記起——從大家的反應(yīng)看，大概是提拉夫口出狂言。輿論場仿佛現(xiàn)代派以降的藝術(shù)場景，在外行看簡直是群魔亂舞：批判的有之，辯護的有之，中立做科普的也有之，更多的則是吃瓜攪混水的。昨天有人還夸贊他多才多藝而廣受歡迎，必定前途無量；今天反手就是一句“恰爛飯的”，痛罵他以名利為道德，以流量為操守。我過去還從未經(jīng)歷這樣的事情，不免有些失落和困惑。更何況這還是我首個單主。我也沒想到，我竟會與他在森林中重逢。而他的過往，也伴隨著那些手稿一起呈現(xiàn)在我面前。

離開敘托斯，直向北走，就是廣袤的森林。它們像一團綠色的煙霧，籠罩在西北邊疆，把曼都和北邊的俄奇亞隔離開來。我至今難以理解阿諾把檔案館修建于此的動機，但我也不好問他們。畢竟我能從他們那里得到的唯一回答是“神的行跡非凡人可解”。盡管如此，我還是多少有自己的解釋：在邊疆建立如此奇觀，能宣揚自己的宏偉功業(yè)，向他人展示赫赫天威，同時還能以此為據(jù)點開展教化活動，豈不美哉？畢竟神話傳說中“神跡”永遠不會缺席。故事中，“神”也許沒有實體，但一定要用實體體現(xiàn)自己的無所不在與無所不能。

我坐在車上，呆呆地望著路邊的風(fēng)景。弗里努亞的風(fēng)景很好。在城市與森林的過渡地帶，我們望見無邊的原野，看見牛羊自顧自地閑游；轉(zhuǎn)瞬就在高山之間盤桓，與云彩擦肩而過；之后又一頭扎進蓊蓊郁郁的森林，看見陽光躲過層層疊疊的枝葉才有幸照在這片土地上……都挺好的，唯一不好的是，我太久沒坐過車了，幾個小時的車程已經(jīng)讓我暈頭轉(zhuǎn)向。除了欣賞風(fēng)景之外，我只能用睡眠來抵抗不適感。一旁的因沙把枕頭拿過來，詢問我是不是昨晚沒休息好。我不想在眾人面前暴露自己的丑態(tài)，就說沒事，只是風(fēng)景看久了，視覺疲勞而已——后來阿茲卡跟我說，他一看就感覺我暈車了，讓因沙問了好幾趟，還說我死鴨子嘴硬：“你這點還是沒變，每次都把自己搞得跟個神像一樣。體面對你而言真的這么重要嗎？”我只是謝了他的關(guān)心。

不知過了多久，因沙把我叫起來。原來我已經(jīng)睡著多時了。司機在前面等著我們。他告訴我們，前面的路車就開不進去了，得步行。我們在不知何人開辟的小路間穿行，向東走了大概幾百米，視線就突然開闊。密林中突兀地出現(xiàn)一塊空地，樹樁像低矮的墳冢一樣遍布其間。隨行的神使們都很高興：這附近應(yīng)該有人家的。但我想起了那些狼獸人，內(nèi)心惴惴不安。向遠處望，是聳入天際的雪山，雪山的前面有一些較矮的山丘，其中一座山丘上矗立著一根大理石柱子。柱子正好落在兩座雪山之間的位置，在藍天的映襯下格外耀眼。我們離目的地不遠了。

正當(dāng)我為這似真似幻的景象感到疑惑時，因沙突然竄出來，把我推到一邊。我回過神來就看見他把一只狼一樣的生物踹開了幾米遠。狼的頭上和手上都戴著一些石頭和貝殼做的裝飾，臉上畫有油彩，手里攥著長矛。不會有錯的，和三千年前一樣，我與狼獸人的命運線在此再次交疊。像這樣的狼，現(xiàn)場有幾十個。神使一般都是文職，沒有那么強悍的武力。一些有武力的也僅僅與狼打個平手。好幾個神使要帶著我走，嘴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復(fù)著，您是重要人物，請趕緊離開吧。正當(dāng)我準(zhǔn)備拔腿就跑時，一只狼獸人飛撲而來。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只聽見“啪”的一聲，因沙抄起登山杖，對著狼的腰部就是一下重擊，把狼打飛了出去?！翱熳撸　币蛏澈暗?。只見遠處傳來更多獸類的叫聲，聽來還不止狼這一種。我們只怕是把這片土地上的生靈都驚動了。

正當(dāng)這時，傳來一股暖流，緊接著狼獸人逐漸停止攻擊，變得畏懼而退縮。眾人抬頭看，太陽在正上空，變成了綠色。阿茲卡在太陽下懸空盤坐，雙臂張開，從他指縫間和發(fā)梢生出綠色的枝條——這是他在施放“神怒”。所謂神怒，可以理解為這些神仙特有的神力。神怒各不相同。有些是呼風(fēng)喚雨，有些是移山填海，更厲害的甚至可以扭轉(zhuǎn)因果。阿茲卡的神怒，就是生發(fā)并安撫生命。此間，滿是生命喜悅的樂音，沒有之前恐怖的嚎叫或刺耳駭人的鳴聲。狼獸人們跪伏在地，口中念念有詞。我后來憑著記憶，用拉丁字母記錄如下：

“A-bayor?ba-lirman,?ushuda`im anot a-sbulun.”

這話我是后來學(xué)了他們的語言才知道的意思，大概就是說，神明在上，請饒恕我們無禮的小人。一位身材特別壯碩的狼獸人顫抖著走向阿茲卡——這應(yīng)當(dāng)是這群狼獸人的頭子。跪在他前面，流著淚，竟然開口說話了，好像是在懺悔，其他狼也重復(fù)他的話。阿茲卡看似一動不動，其實我和神使們知道，他的意念在和獸人們交談。過了許久，頭子終于站了起來，于是眾獸人也站起來，拿起武器，分開列成兩列，像是擺出迎賓的陣仗。阿茲卡對我們說：“你們隨我來?！?/p>

我們跟著狼獸人穿入一條小道，小道的盡頭又是一整片平坦的土地，上面坐落著大大小小數(shù)十座簡易的草房。狼獸人頭子領(lǐng)著我們進了最大的那一間，向他們的酋長匯報。酋長是一只年老的黑柴，他先是流露出震驚的神色，隨后放聲呵斥狼獸人頭子，那頭子就灰溜溜地退到一旁。

酋長見到我們，就流露出喜悅的顏色，對著阿茲卡就是一通嘰里呱啦——請原諒我這么表述，因為我那時實在是聽不懂。有神使會讀心，把大意翻譯給我們，這才算理解了。其實也就是禮節(jié)性的話語。酋長說，有神明大駕光臨，實在是失敬，不知有何貴干。阿茲卡“說明”來意，酋長連聲答應(yīng)，并表示如若不嫌棄，還請留下做客幾日。酋長還說，柱子就在這里后面的山頭上，等過幾天自己準(zhǔn)備好了，就帶我們?nèi)ァＮ覀兇笙?，只是疑惑為什么還要準(zhǔn)備呢。酋長說，你們領(lǐng)頭的，身上有萬丈光芒，乃是有大能的，但是我為了保險，還是希望能向神明占卜，核實你們的身份；再來進入神明留下的遺產(chǎn)畢竟是大事，還需求得吉日，虔心準(zhǔn)備。于是我們決定暫時在這里休息。

總的來說，路上挺順暢的，順暢得讓人感覺有些不真實。阿茲卡隨意施放神怒的那一刻，我不禁疑惑：這是真能存在的嗎？

接下來幾天天氣都出奇的好，這多半有大氣部在操縱，所以我也不奇怪。酋長——用當(dāng)?shù)厝说恼f法是長老——占卜了，結(jié)果說，十天后放心去做。與其說這是占卜結(jié)果，不如說是阿諾給我們的指示。

第三天，有人告訴長老，提拉夫回來了。我感到大驚，就帶了翻譯要去看他。我到時，看見一個少年，容貌與我記憶中提拉夫的形象完全一致。長老和一眾部落高層也在場。我問長老：“這不是像我一樣的人嗎？他和你們是什么關(guān)系呢？”長老說：“你看?！?/p>

只見少年臉上顯出一幅面具。少年把面具摘下來，就變成鹿獸人的模樣。我說：“真是神奇?！遍L老疑惑：“你是神的助手，這種法術(shù)也不明白嗎？”我說：“神的意旨不可捉摸，即使是對于他最親近的人而言。”

長老見了提拉夫，就顯出高興的樣子，上前說：“提拉夫·西弗尼·耶·沙爾提·法·丹魯?shù)拢═ilaph Sibhni ye?Sharti fa-Danlud），我們的吉星。你在外求學(xué)，為何歸來？”鹿獸人解釋說，這段時間放假，就回家看看。

提拉夫瞟了一眼就見到了我。雖未明說，卻有驚喜的神色。長老和一眾（疑似）部落的高層把他圍住，問他各種問題。他略感難堪，還是一一解答了。其實我聽著不過是一些常識，比如喝熱水、勤洗澡等基本的衛(wèi)生問題，但長老們還是連連點頭稱贊，說小鹿學(xué)了一身好本事。

等人都散了，我就甩開翻譯和因沙，招呼提拉夫過來。

“好巧啊，能在這里遇見你！”我開口說。

“嗯，我也沒想到?！碧崂虻难凵裼行╅W爍。

“你從學(xué)校到這來多長時間？”

“還好吧。你們那交通發(fā)達，再不濟一天一夜還是夠的?！?/p>

……

我們從最基本的小事聊起，聊了約莫三四個小時。那次對話中我獲得了許多有趣的事情。

比如說，提拉夫的名字——提拉夫·西弗尼·亞·沙爾提·法·丹魯?shù)?。提拉夫是他的名字，西弗尼和沙爾提是他父母的名字——西文和舍勒特（Sibhen, Sheret）的屬格形式，“耶”是連詞；“法”的意思是“從”，而丹魯?shù)戮褪钱?dāng)?shù)貙︶笞拥姆Q呼。就是說，他父親叫西文，母親叫舍勒特，他們（狍子）在當(dāng)?shù)乇缓糇鞯數(shù)隆＿@有點像父子聯(lián)名制的改版，只不過它更加完善。想往上拓展到祖輩也是可以的，不過因為要加進來四個名字，實際基本不會去用。

我問完他的名字，就說：“有時間我想拜訪下你的父母，不知令尊令堂是否介意？”他回答說，他家不在這里。這里是部落聯(lián)盟的中心阿拿姆舒爾（A-namshur），意思是權(quán)柄之地，丹魯?shù)乱话阕≡陔x這里較遠的地方，具體他沒丈量過，因為那時他還沒有鐘表，不過走肯定是要花點時間的。“我在白天長的日子里，日出我就出發(fā)，一直到中午才能到。”提拉夫如是說?！斑@個不急，”我說，“我估計要待很長一段時間。我也不介意多走幾步?！碧崂驔]說話，只是點頭。

我看氛圍僵住了，就想問問他的生活。剛問完，他就說：“啊……我生活啊，我那邊生活挺好的，不需要你太擔(dān)心。就這樣吧，我們走吧?！?/p>

我和他回去。他到一間小屋前與我告別。我回到我的房間，看到因沙在我門前。他見了我就焦急地說：“您可算回來了，這都中午了。”

“有什么急事嗎？”我說。

“只是擔(dān)心您的安全，畢竟您和那只鹿走了這么久，我有些擔(dān)心?！?/p>

“謝謝你，是我聊得太盡興了，沒控制住。以后一定注意哈。”

“呃，先生，您不知道他身上有什么事嗎？”

“什么事？”

然后我就知道了提拉夫的瓜。

“你在開玩笑吧！還有這事？”

“我們查到是這樣的。這實在太巧了?！?/p>

“我去問問他?！?/p>

結(jié)果這些事情就被提拉夫自己證實了。

“你怎么這么不小心??？”我長嘆一口氣。

“我只是看不慣那些披了一身假皮毛的人?！?/p>

“那不是假皮毛，那是獸裝。我理解你的心情，這對真正的獸人而言的確是比較難以忍受。只是獸裝對他們而言確實很重要，你發(fā)言要看下場合啊?！?/p>

“我不理解，為什么他們會不惜花重金買那種玩意。”

“不理解是普遍存在的，尊重就好?！?/p>

“說到這個，今天好像是我們約好的交稿日嗎。你文字的設(shè)計稿做好了嗎？”

“嗯，做好了，不過我沒有紙質(zhì)材料，現(xiàn)場交的話……”

“我有電腦?！?/p>

“哦哦，那好說。回去我發(fā)你一份?！?/p>

我發(fā)了稿件，提拉夫只說要給他點時間看看。一想到還有七天時間才能去辦正事，我內(nèi)心不免感到有些無聊，又想到提拉夫的事，各種各樣思緒就像陰暗潮濕的環(huán)境下生長的真菌，以張牙舞爪之勢蔓延開來。我感到無所適從——為什么我又一次遇見了這樣的情況——等等，又，我為什么要說又？好像上一次也是這樣，是哪一次呢？一定是三千年前吧。三千年前，統(tǒng)一部族的時候？但又是哪一個……想到這里，突然感覺思緒中斷，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了。只是睡了一覺而已，竟然能忘掉這么多？

想著想著，因沙提醒我下午五點開會。此時已經(jīng)是四點半了，我就動身出發(fā)。其實阿拿姆舒爾內(nèi)部是很小的，走幾步就到了。但我實在無聊，也就不拖延了。

開會的內(nèi)容和平常沒什么不一樣，只是在談及處理手稿時，阿茲卡強調(diào)：

“滕達，你到時候把手稿內(nèi)容翻譯好就可以了。整理的工作會由專人進行。”

我說：“我的手稿內(nèi)容很亂的，別人直接來整理是不是有點困難？我先過一手吧？”

“不用了，感謝你的好意?！?/p>

“而且作為手稿的翻譯者兼作者，我說不定還想往里面加點什么東西，”我笑了笑，“畢竟是千秋萬代之財產(chǎn)，不可不謹慎啊。”

“我說過，你不需要整這么多花的。當(dāng)初人家面試官就抱怨你太能……”

“好的，我了解了，下一步是什么？”

……

（以下是經(jīng)滕達允許摘錄的部分日記）

明天就要正式開展工作了。今天上午我教孩子們唱《兩只老虎》——當(dāng)然只是旋律，我不想讓我們世界的任何語言與這個世界扯上關(guān)系。孩子們很高興。只是不知道為什么，他們總是按他們慣用的調(diào)子去唱，也就是我們的小調(diào)。我已經(jīng)很盡力地用大調(diào)去唱了，他們似乎不是很理解。聽起來有些怪怪的，好像在哪里聽過？記不清了，怎么這么多都記不清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