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最冷的那一夜，戶外并沒有感覺很冷。也可能是我們穿得太厚了，寒氣一時之間來不及滲透。我和女兒都只露出一雙眼睛，像熊媽媽和熊寶寶。

每周五晚上六點半，在離家一公里外的一個畫室里，六歲的女兒有一節(jié)創(chuàng)意美術(shù)課。平時，我都是騎電瓶車送她，雨雪天會打個車。但是今天，我臨出門時忽然改主意了?！岸嚯y得的大冷天??！媽媽都沒有經(jīng)歷過-5℃的上海！”我大聲向她說，“我們一起散步過去吧，看看究竟有多冷?！?/p>

女兒被我唬得一下子盯著我，連連搖頭。我更加來了興致，掏出一顆巧克力，“吃一顆，暖和暖和，然后我們就出發(fā)，怎么樣？”

現(xiàn)在，我們手牽手走在宛如靜止了般的夜色中，連女兒嘴里起勁的咀嚼聲也漸漸平息了。我們走出了小區(qū)門，在顯得格外漫長和遼闊的路面兩邊，除了香樟，所有遠(yuǎn)近高低的樹幾乎都脫光了葉子，層層疊疊的枝條交織錯落，在朦朧的路燈光暈中，像灰色的煙霧般上升、彌漫、散去。一切幾乎都是凝結(jié)成塊的，像是被低溫凍成了一個整體。就連“唰唰唰”在馬路上疾馳而過的小車，也只是讓路面的寂寥偶爾被分割開，隨即又準(zhǔn)確無誤地合上。

就在這時，在路的東頭，有一個明晃晃的東西進(jìn)入了我的視野，就像是誰家的浴室里開了浴霸、從玻璃窗里透出的光。光澤在金黃與銀白之間，出奇地巨大，離奇地低，可又無限溫柔，毫不恐怖，只讓人感覺到欣幸。

隔著毛線手套，我戳戳她的手心：“快看，大月亮！”小小的人兒還沒建立起對天體的敏感，臉龐與視線調(diào)整了好幾個角度，終于與月亮迎面相遇。

“好大呀，就像一個大氣球?！彼肓讼?，又補(bǔ)充道，“可能只有醫(yī)院門口賣的氣球那么大吧?！?/p>

我大驚小怪地說：“你知道嗎？此刻，這個世界上只有我們倆見到了月亮?！?/p>

“不可能！”

“你想，大多數(shù)人現(xiàn)在都在家里吃飯呢，或者在匆匆忙忙地下班；開車的人也看不見，因為月亮剛剛升起來，太低啦，你看，才比路燈高那么一點?！?/p>

女兒偏過臉來糾正我：“也就是三層樓四層樓那么高，和路燈差不多。”

路程已過半。我們決定在一個相對開闊的路口站下來，仔細(xì)地看一會兒月亮。月亮映照著如煙似霧的灰色樹梢，前者莊嚴(yán)明潔，后者陡峭幽深，如舞臺上精心繪制的景片。而我們，就是一束追光打著的兩個幸運(yùn)兒。

在那一刻，我想起最喜歡的繪本《月下看貓頭鷹》。一個寧靜的冬夜，父親帶著孩子，穿越雪原，去森林里看貓頭鷹，不是每個人都能恰好見到它們。作者的文字優(yōu)美簡潔，值得背誦，“出去看貓頭鷹，不需要說話，不需要溫暖舒適，也不需要別的什么，只要心中有一個希望?！庇窒肫饚酌椎摹对铝镣浟恕罚泻⑴c月亮成為朋友，奢侈得近似荒誕，是一則時光的寓言，“他們在無意間相遇，卻為幽暗的生命帶來溫柔美好的光明?！?/p>

走走停停，十來分鐘，步行抵達(dá)了目的地。女兒脫鞋時，她的同學(xué)、一個小男孩一陣風(fēng)似的從地庫樓梯上來。他們匆匆交談了幾句。

“你看見月亮了沒有？”她問。

“月亮？好像看見了，我坐在車?yán)?，忽地一下子就過去了，沒看清楚。”他答。

女兒朝我轉(zhuǎn)過臉，眼睛里全是笑意，我也是。我倆誰也沒說話，甚至只是揮手告別，可有個聲音在特殊的波段里回響。

那時那刻，這個世界上只有我們倆見到了月亮。這是真的。（吳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