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全集(第二卷)》讀書筆記
《題記》
我的應(yīng)時的淺薄的文字,也應(yīng)該置之不顧,一任其消滅的;但幾個朋友卻以為現(xiàn)狀和那時并沒有大兩樣,也還可以存留,給我編輯起來了。這正是我所悲哀的。我以為凡對于時弊的攻擊,文字須與時弊同時滅亡,因為這正如白血輪之釀成瘡癤一般,倘非自身也被排除,則當它的生命的存留中,也即證明著病菌尚在。
《一九一八年》
自然賦與人們的不調(diào)和還很多,人們自己萎縮墮落退步的也還很多,然而生命決不因此回頭。無論什么黑暗來防范思潮,什么悲慘來襲擊社會,什么罪惡來褻瀆人道,人類的渴仰完全的潛力,總是踏了這些鐵蒺藜向前進。 生命不怕死,在死的面前笑著跳著,跨過了滅亡的人們向前進。 什么是路?就是從沒路的地方踐踏出來的,從只有荊棘的地方開辟出來的。 以前早有路了,以后也該永遠有路。
暴君的臣民,只愿暴政暴在他人的頭上,他卻看著高興,拿“殘酷”做娛樂,拿“他人的苦”做賞玩,做慰安。 自己的本領(lǐng)只是“幸免”。 從“幸免”里又選出犧牲,供給暴君治下的臣民的渴血的欲望,但誰也不明白。死的說“阿呀”,活的高興著。
中國現(xiàn)在的人心中,不平和憤恨的分子太多了。不平還是改造的引線,但必須先改造了自己,再改造社會,改造世界;萬不可單是不平。至于憤恨,卻幾乎全無用處。 憤恨只是恨恨而死的根苗,古人有過許多,我們不要蹈他們的覆轍。 我們更不要借了“天下無公理,無人道”這些話,遮蓋自暴自棄的行為,自稱“恨人”,一副恨恨而死的臉孔,其實并不恨恨而死。
人類尚未長成,人道自然也尚未長成,但總在那里發(fā)榮滋長。我們?nèi)绻麊枂柫夹?,覺得一樣滋長,便什么都不必憂愁;將來總要走同一的路??戳T,他們是戰(zhàn)勝軍國主義的,他們的評論家還是自己責備自己,有許多不滿。不滿是向上的車輪,能夠載著不自滿的人類,向人道前進。
但又要問:我們中國的人道怎么樣?那答話,想來只能“……”。對于人道只能“……”的人的頭上,決不會掉下人道來。因為人道是要各人竭力掙來,培植,保養(yǎng)的,不是別人布施,捐助的。
看看別國,抗拒這“來了”的便是有主義的人民。他們因為所信的主義,犧牲了別的一切,用骨肉碰鈍了鋒刃,血液澆滅了煙焰。在刀光火色衰微中,看出一種薄明的天色,便是新世紀的曙光。 曙光在頭上,不抬起頭,便永遠只能看見物質(zhì)的閃光。
大丈夫“如此”之后,欲望沒有衰,身體卻疲敝了;而且覺得暗中有一個黑影——死——到了身邊了。于是無法,只好求神仙。這在中國,也要算最高理想了。我怕現(xiàn)在的人,也還被這理想支配著。 求了一通神仙,終于沒有見,忽然有些疑惑了。于是要造墳,來保存死尸,想用自己的尸體,永遠占據(jù)著一塊地面。這在中國,也要算一種沒奈何的最高理想了。我怕現(xiàn)在的人,也還被這理想支配著。
古時候,秦始皇帝很闊氣,劉邦和項羽都看見了;邦說,“嗟乎!大丈夫當如此也!”羽說,“彼可取而代也!”羽要“取”什么呢?便是取邦所說的“如此”?!叭绱恕钡某潭龋m有不同,可是誰也想??;被取的是“彼”,取的是“丈夫”。所有“彼”與“丈夫”的心中,便都是這“圣武”的產(chǎn)生所,受納所。 何謂“如此”?說起來話長,現(xiàn)在簡單地說,便只是人類中的純粹獸性方面的欲望的滿足——威福、子女、玉帛,——罷了。然而在一切大小丈夫,卻要算最高理想(?)了。我怕現(xiàn)在的人,還被這理想支配著。
再留心看看別國的國民性格,國民文學(xué),再翻一本文人的評傳,便更能明白別國著作里寫出的性情,作者的思想,幾乎全不是中國所有。所以不會了解,不會同情,不會感應(yīng);甚至彼我間的是非愛憎,也免不了得到一個相反的結(jié)果。 新主義宣傳者是放火人么,也須別人有精神的燃料才會著火;是彈琴人么,別人的心上也須有弦索,才會出聲;是發(fā)聲器么,別人也必須是發(fā)聲器,才會共鳴。中國人都有些不很像,所以不會相干。
但進化的途中總須新陳代謝。所以新的應(yīng)該歡天喜地的向前走去,這便是壯,舊的也應(yīng)該歡天喜地的向前走去,這便是死;各各如此走去,便是進化的路。 老的讓開道,催促著,獎勵著,讓他們走去。路上有深淵,便用那個死填平了,讓他們走去。 少的感謝他們填了深淵,給自己走去;老的也感謝他們從我填平的深淵上走去?!h了遠了。
可惜有一種人,從幼到壯,居然也毫不為奇的過去了;從壯到老,便有點古怪;從老到死,卻更奇想天開,要占盡了少年的道路,吸盡了少年的空氣。 少年在這時候,只能先行萎黃,且待將來老了,神經(jīng)血管一切變質(zhì)以后,再來活動。所以社會上的狀態(tài),先是“少年老成”;直待彎腰曲背時期,才更加“逸興遄飛”,似乎從此以后,才上了做人的路。
凡中國人說一句話,做一件事,倘與傳來的積習(xí)有若干抵觸,須一個斤斗便告成功,才有立足的處所;而且被恭維得烙鐵一般熱。否則免不了標新立異的罪名,不許說話;或者竟成了大逆不道,為天地所不容。
我們還要叫出沒有愛的悲哀,叫出無所可愛的悲哀。……我們要叫到舊賬勾消的時候。 舊賬如何勾消?我說,“完全解放了我們的孩子!”。
我是一個可憐的中國人。愛情!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我有父、母,教我育我,待我很好;我待他們,也還不差。我有兄、弟、姊、妹,幼時共我玩耍,長來同我切磋,待我很好;我待他們,也還不差。但是沒有人曾經(jīng)“愛”過我,我也不曾“愛”過他。
現(xiàn)在的社會,分不清理想與妄想的區(qū)別。再過幾時,還要分不清“做不到”與“不肯做到”的區(qū)別,要將掃除庭園與劈開地球混作一談。理想家說,這花園有穢氣,須得掃除,——到那時候,說這宗話的人,也要算在理想黨里,——他卻說道,他們從來在此小便,如何掃除?萬萬不能,也斷乎不可!
但我總希望這昏亂思想遺傳的禍害,不至于有梅毒那樣猛烈,竟至百無一免。即使同梅毒一樣,現(xiàn)在發(fā)明了六百零六,肉體上的病,既可醫(yī)治;我希望也有一種七百零七的藥,可以醫(yī)治思想上的病。這藥原來也已發(fā)明,就是“科學(xué)”一味。只希望那班精神上掉了鼻子的朋友,不要又打著“祖?zhèn)骼喜 钡钠焯杹矸磳Τ运帲袊幕鑱y病,便也總有全愈的一天。
但是想在現(xiàn)今的世界上,協(xié)同生長,掙一地位,即須有相當?shù)倪M步的智識、道德、品格、思想,才能夠站得住腳:這事極須勞力費心。而“國粹”多的國民,尤為勞力費心,因為他的“粹”太多。粹太多,便太特別。太特別,便難與種種人協(xié)同生長,掙得地位。 有人說:“我們要特別生長;不然,何以為中國人!” 于是乎要從“世界人”中擠出。 于是乎中國人失了世界,卻暫時仍要在這世界上住!——這便是我的大恐懼。
此外如既許信仰自由,卻又特別尊孔;既自命“勝朝遺老”,卻又在民國拿錢;既說是應(yīng)該革新,卻又主張復(fù)古:四面八方幾乎都是二三重以至多重的事物,每重又各各自相矛盾。一切人便都在這矛盾中間,互相抱怨著過活,誰也沒有好處。
易卜生說:—— “我告訴你們,是這個——世界上最強壯有力的人,就是那孤立的人。”
近來看見上海什么報的增刊《潑克》上,有幾張諷刺畫。他的畫法,倒也模仿西洋;可是我很疑惑,何以思想如此頑固,人格如此卑劣,竟同沒有教育的孩子只會在好好的白粉墻上寫幾個“某某是我而子”一樣。
世上有如此不知肉體上的苦痛的女人,以及如此以殘酷為樂,丑惡為美的男子,真是奇事怪事。
縱令不過一洼淺水,也可以學(xué)學(xué)大海;橫豎都是水,可以相通。幾粒石子,任他們暗地里擲來;幾滴穢水,任他們從背后潑來就是了。
所以我時常害怕,愿中國青年都擺脫冷氣,只是向上走,不必聽自暴自棄者流的話。能做事的做事,能發(fā)聲的發(fā)聲。有一分熱,發(fā)一分光,就令螢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發(fā)一點光,不必等候炬火。 此后如竟沒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倘若有了炬火,出了太陽,我們自然心悅誠服的消失,不但毫無不平,而且還要隨喜贊美這炬火或太陽;因為他照了人類,連我都在內(nèi)。
尼采式的超人,雖然太覺渺茫,但就世界現(xiàn)有人種的事實看來,卻可以確信將來總有尤為高尚尤近圓滿的人類出現(xiàn)。到那時候,類人猿上面,怕要添出“類猿人”這一個名詞。
所以現(xiàn)在的中國,社會上毫無改革,學(xué)術(shù)上沒有發(fā)明,美術(shù)上也沒有創(chuàng)作;至于多人繼續(xù)的研究,前仆后繼的探險,那更不必提了。國人的事業(yè),大抵是專謀時式的成功的經(jīng)營,以及對于一切的冷笑。
做一世犧牲,是萬分可怕的事;但血液究竟干凈,聲音究竟醒而且真。
中國人向來有點自大?!豢上]有“個人的自大”,都是“合群的愛國的自大”。這便是文化競爭失敗之后,不能再見振拔改進的原因。
我有一位朋友說得好:“要我們保存國粹,也須國粹能保存我們?!?保存我們,的確是第一義。只要問他有無保存我們的力量,不管他是否國粹。
某省初開師范學(xué)堂的時候,有一位老先生聽了,很為詫異,便發(fā)憤說:“師何以還須受教,如此看來,還該有父范學(xué)堂了!”這位老先生,便以為父的資格,只要能生。能生這件事,自然便會,何須受教呢。卻不知中國現(xiàn)在,正須父范學(xué)堂;這位先生便須編入初等第一年級。 因為我們中國所多的是孩子之父;所以以后是只要“人”之父!
中國的孩子,只要生,不管他好不好,只要多,不管他才不才。生他的人,不負教他的責任。雖然“人口眾多”這一句話,很可以閉了眼睛自負,然而這許多人口,便只在塵土中輾轉(zhuǎn),小的時候,不把他當人,大了以后,也做不了人。
《傷逝——涓生的手記》
“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quán)利!”這徹底的思想就在她的腦里,比我還透澈,堅強得多。半瓶雪花膏和鼻尖的小平面,于她能算什么東西呢?
“這幾句話很震動了我的靈魂,此后許多天還在耳中發(fā)響,而且說不出的狂喜,知道中國女性,并不如厭世家所說那樣的無法可施,在不遠的將來,便要看見輝煌的曙色的。
我覺得在路上時時遇到探索,譏笑,猥褻和輕蔑的眼光,一不小心,便使我的全身有些瑟縮,只得即刻提起我的驕傲和反抗來支持。她卻是大無畏的,對于這些全不關(guān)心,只是鎮(zhèn)靜地緩緩前行,坦然如入無人之境。
從前,這才覺得大半年來,只為了愛,——盲目的愛,——而將別的人生的要義全盤疏忽了。第一,便是生活。人必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世界上并非沒有為了奮斗者而開的活路;我也還未忘卻翅子的扇動,雖然比先前已經(jīng)頹唐得多……。
我以為將真實說給子君,她便可以毫無顧慮,堅決地毅然前行,一如我們將要同居時那樣。但這恐怕是我錯誤了。她當時的勇敢和無畏是因為愛。 我沒有負著虛偽的重擔的勇氣,卻將真實的重擔卸給她了。她愛我之后,就要負了這重擔,在嚴威和冷眼中走著所謂人生的路。
四圍是廣大的空虛,還有死的寂靜。死于無愛的人們的眼前的黑暗,我仿佛一一看見,還聽得一切苦悶和絕望的掙扎的聲音。
子君總不會再來的了,像去年那樣。她雖是想在嚴威和冷眼中負著虛空的重擔來走所謂人生的路,也已經(jīng)不能。她的命運,已經(jīng)決定她在我所給與的真實——無愛的人間死滅了
但是,這卻更虛空于新的生路;現(xiàn)在所有的只是初春的夜,竟還是那么長。我活著,我總得向著新的生路跨出去,那第一步,——卻不過是寫下我的悔恨和悲哀,為子君,為自己。
《在酒樓上》
我在少年時,看見蜂子或蠅子停在一個地方,給什么來一嚇,即刻飛去了,但是飛了一個小圈子,便又回來停在原地點,便以為這實在很可笑,也可憐。可不料現(xiàn)在我自己也飛回來了,不過繞了一點小圈子。又不料你也回來了。你不能飛得更遠些么?”
“阿阿,你這樣的看我,你怪我何以和先前太不相同了么?是的,我也還記得我們同到城隍廟里去拔掉神像的胡子的時候,連日議論些改革中國的方法以至于打起來的時候。但我現(xiàn)在就是這樣了,敷敷衍衍、模模胡胡。我有時自己也想到,倘若先前的朋友看見我,怕會不認我做朋友了?!欢椰F(xiàn)在就是這樣。”
《孤獨者》
可是我那時不知怎地,將她的一生縮在眼前了,親手造成孤獨,又放在嘴里去咀嚼的人的一生。而且覺得這樣的人還很多哩。這些人們,就使我要痛哭,但大半也還是因為我那時太過于感情用事……。
人生的變化多么迅速呵!這半年來,我?guī)缀跚笃蛄耍瑢嶋H,也可以算得已經(jīng)求乞。然而我還有所為,我愿意為此求乞,為此凍餒,為此寂寞,為此辛苦。但滅亡是不愿意的。你看,有一個愿意我活幾天的,那力量就這么大。然而現(xiàn)在是沒有了,連這一個也沒有了。同時,我自己也覺得不配活下去;別人呢?也不配的。同時,我自己又覺得偏要為不愿意我活下去的人們而活下去;好在愿意我好好地活下去的已經(jīng)沒有了,再沒有誰痛心。使這樣的人痛心,我是不愿意的。然而現(xiàn)在是沒有了,連這一個也沒有了??旎顦O了,舒服極了;我已經(jīng)躬行我先前所憎惡,所反對的一切,拒斥我先前所崇仰,所主張的一切了。我已經(jīng)真的失敗,——然而我勝利了。你以為我發(fā)了瘋么?你以為我成了英雄或偉人了么?不,不的。這事情很簡單;我近來已經(jīng)做了杜師長的顧問,每月的薪水就有現(xiàn)洋八十元了。
《祝?!?/strong>
這是魯鎮(zhèn)年終的大典,致敬盡禮,迎接福神,拜求來年一年中的好運氣的。殺雞,宰鵝,買豬肉,用心細細的洗,女人的臂膊都在水里浸得通紅,有的還帶著絞絲銀鐲子。煮熟之后,橫七豎八的插些筷子在這類東西上,可就稱為“福禮”了,五更天陳列起來,并且點上香燭,恭請福神們來享用;拜的卻只限于男人,拜完自然仍然是放爆竹。年年如此,家家如此,——只要買得起福禮和爆竹之類的,——今年自然也如此。
《藤野先生》
第二年添教霉菌學(xué),細菌的形狀是全用電影來顯示的,一段落已完而還沒有到下課的時候,便影幾片時事的片子,自然都是日本戰(zhàn)勝俄國的情形。但偏有中國人夾在里邊:給俄國人做偵探,被日本軍捕獲,要槍斃了,圍著看的也是一群中國人;在講堂里的還有一個我。
這種歡呼,是每看一片都有的,但在我,這一聲卻特別聽得刺耳。此后回到中國來,我看見那些閑看槍斃犯人的人們,他們也何嘗不酒醉似的喝采,——嗚呼,無法可想!但在那時那地,我的意見卻變化了。
在我所認為我?guī)煹闹?,他是最使我感激,給我鼓勵的一個。有時我常常想:他的對于我的熱心的希望,不倦的教誨,小而言之,是為中國,就是希望中國有新的醫(yī)學(xué);大而言之,是為學(xué)術(shù),就是希望新的醫(yī)學(xué)傳到中國去。他的性格,在我的眼里和心里是偉大的,雖然他的姓名并不為許多人所知道。
《小引》
我常想在紛擾中尋出一點閑靜來,然而委實不容易。目前是這么離奇,心里是這么蕪雜。一個人做到只剩了回憶的時候,生涯大概總要算是無聊了罷,但有時竟會連回憶也沒有。中國的做文章有軌范,世事也仍然是螺旋。
這回便輪到陸續(xù)載在《莽原》上的《舊事重提》,我還替他改了一個名稱:《朝花夕拾》。帶露折花,色香自然要好得多,但是我不能夠。便是現(xiàn)在心目中的離奇和蕪雜,我也還不能使他即刻幻化,轉(zhuǎn)成離奇和蕪雜的文章?;蛘撸昭隹戳髟茣r,會在我的眼前一閃爍罷。
《狗·貓·鼠》
人呢,能直立了,自然是一大進步;能說話了,自然又是一大進步;能寫字作文了,自然又是一大進步。然而也就墮落,因為那時也開始了說空話。說空話尚無不可,甚至于連自己也不知道說著違心之論,則對于只能嗥叫的動物,實在免不得“顏厚有忸怩”。
《無?!?/strong>
這些“下等人”,要他們發(fā)什么“我們現(xiàn)在走的是一條狹窄險阻的小路,左面是一個廣漠無際的泥潭,右面也是一片廣漠無際的浮砂,前面是遙遙茫茫蔭在薄霧的里面的目的地”那樣熱昏似的妙語,是辦不到的,可是在無意中,看得往這“蔭在薄霧的里面的目的地”的道路很明白:求婚,結(jié)婚,養(yǎng)孩子,死亡。
他們——敝同鄉(xiāng)“下等人”——的許多,活著,苦著,被流言,被反噬,因了積久的經(jīng)驗,知道陽間維持“公理”的只有一個會,而且這會的本身就是“遙遙茫?!?,于是乎勢不得不發(fā)生對于陰間的神往。人是大抵自以為銜些冤抑的;活的“正人君子”們只能騙鳥,若問愚民,他就可以不假思索地回答你:公正的裁判是在陰間!
《父親的病》
我的一位教醫(yī)學(xué)的先生卻教給我醫(yī)生的職務(wù)道:可醫(yī)的應(yīng)該給他醫(yī)治,不可醫(yī)的應(yīng)該給他死得沒有痛苦。——但這先生自然是西醫(yī)。
父親的喘氣頗長久,連我也聽得很吃力,然而誰也不能幫助他。我有時竟至于電光一閃似的想道:“還是快一點喘完了罷……?!绷⒖逃X得這思想就不該,就是犯了罪;但同時又覺得這思想實在是正當?shù)模液軔畚业母赣H。便是現(xiàn)在,也還是這樣想。
《瑣記》
便是空著手,也一定將肘彎撐開,像一只螃蟹,低一班的在后面總不能走出他之前。這一種螃蟹式的名公巨卿,現(xiàn)在都闊別得很久了,前四五年,竟在教育部的破腳躺椅上,發(fā)見了這姿勢,然而這位老爺卻并非雷電學(xué)堂出身的,可見螃蟹態(tài)度,在中國也頗普遍。
爬了幾次桅,不消說不配做半個水兵;聽了幾年講,下了幾回礦洞,就能掘出金、銀、銅、鐵、錫來么?實在連自己也茫無把握,沒有做《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論》的那么容易。爬上天空二十丈和鉆下地面二十丈,結(jié)果還是一無所能,學(xué)問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了。所余的還只有一條路:到外國去。
《理水》
鄉(xiāng)下人麻木而平靜的回答道,“您是學(xué)者,總該知道現(xiàn)在已是午后,別人也要肚子餓的??珊薜氖怯奕说亩亲訁s和聰明人的一樣:也要餓。真是對不起得很,我要撈青苔去了,等您上了呈子之后,我再來投案罷?!?/p>
禹太太,這個年頭兒,不大好,從今年起,要端風俗而正人心,男女有別了?,F(xiàn)在那一個衙門里也不放娘兒們進去,不但這里,不但您。這是上頭的命令,怪不著我們的?!?/p>
《出關(guān)》
六經(jīng)這玩藝兒,只是先王的陳跡呀。那里是弄出跡來的東西呢?你的話,可是和跡一樣的。跡是鞋子踏成的,但跡難道就是鞋子嗎?
這也只能怪您自己打了磕睡,沒有聽到他說‘無為而無不為’。這家伙真是‘心高于天,命薄如紙’,想‘無不為’,就只好‘無為’。一有所愛,就不能無不愛,那里還能戀愛,敢戀愛。
《非攻》
“昨天在城里聽見曹公子在講演,又在玩一股什么‘氣’,嚷什么‘死’了。你去告訴他:不要弄玄虛;死并不壞,也很難,但要死得于民有利!”
《起死》
我莊周曾經(jīng)做夢變了蝴蝶,是一只飄飄蕩蕩的蝴蝶,醒來成了莊周,是一個忙忙碌碌的莊周。究竟是莊周做夢變了蝴蝶呢,還是蝴蝶做夢變了莊周呢,可是到現(xiàn)在還沒有弄明白。這樣看來,又安知道這髑髏不是現(xiàn)在正活著,所謂活了轉(zhuǎn)來之后,倒是死掉了呢?請大神隨隨便便,通融一點罷。做人要圓滑,做神也不必迂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