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回 薛寶釵彌望曖姻緣 史湘云喜得如意郎
? ? 題曰:閨閣豪氣蘊(yùn)脂香,嫁得知音耀霽光。最嘆好景終散蕩,不覺身寓亦他鄉(xiāng)。
? ? 話說鳳姐一邊哭喊著叫人,一邊伸手救人。又喊著豐兒折樹枝,恰見那幾個轎夫來了,急忙放下轎子,跳身入湖,把王夫人救了上來。
? ? 誰知近日園中陰氣甚重,賈家主仆竟病倒了大半,皆是瘴疫鬼氣所致,所幸都服了藥漸漸好轉(zhuǎn),只是王夫人一病不起,日間夜里發(fā)燒身熱,誕語粘粘。賈政連忙請了大夫看視,并不稍減,更加發(fā)起狂來,譫語不清,大喊大叫的。眾人急的沒法,只是啼哭,忽然只聞得隱隱的木魚聲響,賈璉把一個癩頭和尚與一個跛足道人請了進(jìn)來,對賈政道:“上回寶兄弟中了邪祟,就是他二位治好的,今兒忽然在那街上又看見了二位,便好言請了過來。”賈政急忙有請,那二人道:“太太這是得了冤疾,是被‘促狹鬼’鬧的,仍用通靈玉除除邪氣,日久便好了?!闭f著把通靈玉安放在王夫人臥室之內(nèi),將玉懸在門上,又道:“邪氣雖除,然病猶未愈,仍須服藥調(diào)治?!闭f著回頭便走了。賈政趕著要送謝禮,他二人早已出去了。賈璉等出去看時,已沒有了蹤影。王夫人躺了兩三天,省了人事,也不叫嚷了,只是身上依舊發(fā)熱。賈政在外頭請來一個名醫(yī),自稱諳悉疑難雜癥,開了方子給王夫人抓藥療治。王夫人不但沒有好轉(zhuǎn),反加重了,那名醫(yī)也騙了錢卷鋪蓋跑了,不久王夫人便命絕氣休了。賈府深知全是名醫(yī)所誤,百般尋他不著,恨的叫罵不止,然又有何益?王夫人膏肓之際含淚拉著寶玉的手不肯放松,道:“我的兒,為娘此去沒有其他可掛慮的,只是牽念著我兒未能功成名就,又怕日后荒廢了學(xué)業(yè),再沒人管你,可叫我怎么放心。又怕那‘促狹鬼’嫉恨你,得空便擰一下,掐一下,也沒有人護(hù)著你了,為娘怎不心痛?”寶玉早哭成了淚人。黛玉、探春、鳳姐、李紈也哭的抽抽噎噎。賈家一年內(nèi)竟遭逢兩回喪事,都哭的尋死覓活,凄不忍睹。寶玉年少喪母,更是胸腑俱裂,恨不得隨母親一同西去。趙姨娘自是趁心如意,假意啼哭,卻不見一滴眼淚。邢夫人見鳳姐一旁站著,冷笑道:“那日你是怎么看護(hù)的?難不成眼睜睜看人掉湖里不聞不問嗎?我看你是存心見死不救!”鳳姐忍淚笑道:“大太太真的委屈我了,我那時是偶然路過,離太太還有一段路程,且是電光石火之際,誰顧得過來?”邢夫人冷笑道:“我聽人說那回太太因香袋一事怒沖沖尋你是問,如今還沒有找到失主,太太忽然在你眼皮子底下掉入湖里,怎不讓人生疑?”鳳姐紫漲了面皮道:“大太太這樣說就是疑心我了?”邢夫人冷笑道:“這前前后后細(xì)細(xì)一想,也太巧了罷,不疑你疑誰?”鳳姐當(dāng)著眾人不便強(qiáng)辯,索性低頭一言不發(fā)了。邢夫人看他不愿搭理,冷笑道:“此事不提也罷,你也當(dāng)過家,咱們家雖說不濟(jì),外頭的體面是要的。這兩三日人來人往,我瞧著那些人都照應(yīng)不到,論理該是我們做媳婦的操心,本不是孫子媳婦的事。但你是最有才干的,所以托你的,你是打不得撒手的,還得你替我們操點(diǎn)心兒才好!”鳳姐知道近來銀錢不湊手,那些下人不比往日了,難以管束,邢夫人把個苦差事交付自己,是想看笑話,但是也不敢辨,只好低聲應(yīng)了。鳳姐一肚子的委屈無處發(fā)泄,只得含悲忍泣的出來,賈璉跟出來,鳳姐要他找賈政道艱難,賈璉知他掣肘,應(yīng)了一聲去了,因來找賈政道:“雖說喪事寧儉勿奢,可這排場還是要做的,若草草安葬,豈不被人笑話!”賈政鎖眉嘆氣道:“那里還有幾個錢?真的拿不出了,這也是沒法子,你把府中個人所穿所戴值錢的玩意都寫在單子上,該當(dāng)?shù)漠?dāng),該賣的賣,先把喪儀辦訖了罷?!辟Z璉道:“正是如此,我和鳳兒日夜懸心,再不想法子攢聚些錢,家里都周轉(zhuǎn)不開了?!蹦烁孓o去辦這事。
? ? 次日來找賈政,把一疊單子呈了上去,賈政低聲念道:“貓兒眼、祖母綠、沉香拐、沉香串珠、伽南扇墜、慧紋、琥珀眼扇墜、大紫檀翹頭案、錦紅瑪瑙、汝窯花囊、蠟油凍佛手、金螭瓔珞若干?!辟Z璉道:“尚有各屋所擺器物古玩,皆被奴仆竊出送往當(dāng)鋪里了,恒舒典老張說近來典當(dāng)?shù)娜私j(luò)繹不絕,拿不出大錢收了?!辟Z政道:“把家里車馬桌幾里值錢的都命林之孝帶人去菜市口擺開賣了罷,那個翠幄青綢車也不要了。還有家里弆藏的董其昌、米芾、唐寅、顏真卿、仇英等名家書畫,都托人賣給街上富家子弟罷?!辟Z璉答應(yīng)了退下。一切喪事辦理不消贅述。
? ? 只說王夫人病故后,寶玉越發(fā)低沉,成日里坐在屋內(nèi)發(fā)呆。眾人皆知原由,怕他傷心過度,生出病來,都時時來看望,與他說笑,怎耐寶玉郁郁寡歡,日日罕言寡語。賈政怕他憋出心病,也不過于逼他讀書,日間只和一些清客談天。賈母逝后,賈家怕委屈了鴛鴦,憑他自擇,鴛鴦堅(jiān)誓不離賈府,只在戶內(nèi)做做針線,獨(dú)居深深小院。賈赦也無暇顧及鴛鴦,早把當(dāng)年的事忘了,因見賈家日漸式微,成日和邢夫人商議家務(wù)。鳳姐之女巧姐也大了,賈璉既忙著官里的事,時時到平安州辦事,也未操心家里諸事。
? ? 展眼又是夏去秋至,這日一大早,寶玉就怔怔的坐著,麝月擺上飯來,也懶的吃。麝月連哄帶慪催著他吃了一口兒飯,又?jǐn)R下了,仍是悶悶的歪在床上,一時間忽然掉下淚來。麝月摸不著頭腦,道:“好好的這又是為什么?若是悶了就出去走一走,省的悶出病來。”寶玉起身往外就走。麝月喊道:“天氣涼了,穿的又這么薄,還不回來換件夾的?!?寶玉道:“回來再換?!币蛲T外去了。麝月嘆氣不語。寶玉在園中走著散心,卻見閑階朱門,四下無人,西風(fēng)無情,吹盡繁紅,池苑花葉凋雕零,女墻一帶香草枯萎,幾處門窗掩閉。又聽呼喇喇風(fēng)過,將那樹葉吹的嘩嘩作響,吹得寶玉衣帶飄忽,鬢發(fā)凌亂。寶玉站在風(fēng)口,周遭眺望,心內(nèi)不覺凄然。忽見那邊走來兩個丫頭,不是別個,卻是鴛鴦、玉釧兒,寶玉勉強(qiáng)笑道:“兩位且住,從那里來,到何處去?”玉釧兒笑道:“園里都傳開了,大老爺升了校書郎,都?xì)g聲一片了,你怎不前去賓賀?”寶玉道:“也未什么?!比允遣徽Z站著。玉釧兒笑道:“人人都興高采烈的,獨(dú)他呆呆的,真是傻子!”鴛鴦忙拉他道:“別說了,咱們走罷?!? 兩個來到沁芳亭,坐下歇著。鴛鴦道:“你倒替人家擢升高興,那里知道這官是花錢買的!”玉釧兒訝然道:“倒沒聽說!”鴛鴦冷笑道:“人人都知道,你卻不知?我告訴你,上月大老爺托宮里的內(nèi)相幫趁,花了不少銀子買來這個官。人家再好,又與咱們什么相干?將來咱們就有好結(jié)果了?大老爺說過,憑我到天上,這輩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如今他又買官升遷,日后必不肯饒恕我!我也不怕,且等他來尋我報仇,橫豎都是一死!”玉釧道:“那你怎不離了此處逃往他鄉(xiāng)呢?再說大老爺?shù)男宰幽闶侵赖?。縱然老太太才去,此刻不敢把你怎么樣。等到三年孝滿,還不是落在他的手心里?”鴛鴦道:“又能到那里去?他本事大的很,憑你到天邊去,也能找到你。在這里由眾人庇佑著興許還能平安無事。”玉釧道:“這倒也是。太太那回打湖邊經(jīng)過,不知怎么掉湖里了?園內(nèi)人都說,那佛書上說的,大凡官宦富貴人家只一生下來,暗地里便有許多‘促狹鬼’跟著他,得空便害他。想來太太也是遇著‘促狹鬼’了?!兵x鴦看左右沒人,悄悄道:“你真的不恨太太?你姐姐金釧是誰逼死的,你竟不知道?”玉釧低首道:“不恨是假的,可恨又能怎么樣?!兵x鴦冷笑道:“老太太一去,我也想明白了,隨你怎么服侍殷勤,終究還是白忙一場,主子們又有誰記得你的殷情?人人都把次序尊卑看的愈重了,個個長著一顆功利心,兩個勢利眼。這園里沒一個好人!難不成做奴才的天生就是被呼來喚去的?想來都是人,不過名分里頭差些,何苦這么毒?任意騎乘打罵。老太太死后,不瞞你說,我對府中也只余怨恨了!什么璉二奶奶?你看把他興的!我咋不能瞧了呢?還有這姑娘那小姐的,成日把臉一仰,不見個笑臉,好象人人都欠他們二百兩銀子似的!都死絕了也活該!”玉釧忙“噓”了一聲道:“這話咱姐妹偷偷小聲說,別叫他們聽到了才好。說實(shí)話,你這話說到我心坎里去了。咱們盡心盡忠,到頭來還不是被主子惡聲惡語罵著趕了出去!那回太太罵我姐姐狐媚子,我就聽不過去,就算怎么著,也服侍了你一場,用那種話罵一個女孩子家,真是刻毒!我姐姐死后,太太把他的二兩銀子分與我,可又能怎么樣?人已經(jīng)死了,也換不回來命了,可見這些主子實(shí)在惡毒!”兩個人正在滴咕,忽見遠(yuǎn)遠(yuǎn)路上走著幾個婆子,由鳳姐陪著,有說有笑往這邊來。兩個忙不言語了,離了沁芳亭走開了。
? ? 原來賈赦升遷,合家歡欣雀躍,鳳姐等皆是趕來慶賀。代儒放了寶玉假,笑著恭賀,要他回家看看,不可到園子里亂逛。寶玉答應(yīng)著回來,進(jìn)了二門,看見停著許多車馬,只見滿院里丫頭、老婆都是笑容滿面,親戚族中的人來來去去,鬧鬧攘攘著都來賀喜。賈赦、邢夫人正忙著接待來客,賈政坐在堂屋一言不發(fā),幾個清客陪他閑聊。寶玉本不喜歡這樣熱鬧場合,只是看見北靜王也在大堂安坐,見他人品越發(fā)風(fēng)流俊逸,心里贊嘆他好俏麗,不免多看了幾眼,偏被北靜王看見了,招手要他過來。寶玉含羞走到他旁邊坐了,北靜王拉著他的手問好,又問他怎么多日不去他府里逛逛了。寶玉笑道:“早想去的,只是學(xué)里不曾放假,故抽不開身?!眱蓚€說說笑笑,相見甚歡。王子騰和親戚家本打算送過一班戲來,想在正廳前搭起行臺。只是賈赦說了,老太太孝期未滿,故婉拒了。外頭堂官都穿著公服陪侍。親戚來賀的,約有十余桌酒。薛姨媽也來了,是邢夫人、寶琴陪著,黛玉、湘云、李紋、李綺都在旁席坐著。寶玉見寶釵沒有來,走過去笑問薛姨媽何故,薛姨媽笑道:“鋪?zhàn)永镞€有些事,蟠兒、寶丫頭都抽不開身沒來。”寶玉笑著仍往北靜王這邊來坐了。
? ? 正說著,丫頭們下來斟酒上菜,外面已開宴了。寶玉因北靜王在場,心里高興,多喝了幾杯,宴罷被茗煙、李貴攙扶著回怡紅院去了。
? ? 因秋闈近了,賈政要寶玉試著科舉一場,寶玉近來讀書不太精到,卻拗不過父親,只得答應(yīng)了去趕考。
? ? 且說過了幾天便是場期,別人只知盼望他作了好文章便可以高中了,詹光、單聘仁等清客都來祝賀賈政,說此一去必是高中,可為國效力了。賈政笑道:“眾位莫要過度褒獎他,他腹中有多少墨水我是知曉的,只怕是名落孫山,愧對眾人??!”詹光等都說賈政過慮了。賈政嘆道:“如今國家有難,若寶玉可得一官半職,為圣上解憂,也是極好的了,只是未必如愿。”只有黛玉見寶玉的功課不佳,未必得中,得知他要去赴考,心里不免打鼓。頭一件,寶玉是初次赴考,恐人馬擁擠有什么閃失;第二,又怕他厭惡祿蠹,說些不妥的言語驚擾了別人,因而甚是擔(dān)憂。
? ? 次日寶玉換了新衣裳,來見賈政。賈政囑咐道:“這是初次入場,你活了這么大,并不曾離開我一天。就是不在我眼前,也是丫鬟媳婦們圍著,何曾自己孤身睡過一夜?今日各自進(jìn)去,孤孤凄凄,舉目無親,須要自己保重。早些作完了文章出來,找著外面守候的隨從早些回來, 也叫家人放心?!闭f著不免傷心起來。寶玉聽一句答應(yīng)一句,又跪下磕了三個頭,說道:“母親生我一世,我也無可答報,只有這一入場盡心而已,父親莫要過于牽掛了?!辟Z政聽了,嘆了一口氣道:“只可惜老太太、你母親不能看見了?!睂氂癫幻獾粝聹I來,起身出門赴考去了。
? ? 又過了許多日子,賈政看看到了出場日期,命人去看看寶玉一行人有沒有在回來的路上,一時有人來報,說寶玉已經(jīng)回來了,賈政忙命人把他叫進(jìn)來。寶玉一臉疲悴進(jìn)來,眼里含著淚道:“孩兒文章做的不好,甚是慚愧。我早說過八股文貽害不淺,場里有位賢弟做的不好,發(fā)瘋一般把文章撕碎,人也瘋了,都是被八股文逼成這樣了?!?/p>
? ? 一語未了,賈政面含嗔怒道:“住嘴!再敢胡說,看我不拿鞭子撻你!”寶玉只得低下頭去,不言一聲了。賈政問他都是怎么寫的,寶玉勉強(qiáng)念了幾句,賈政就叫他出去了。
? ? 又過了些時日,秋闈揭榜,寶玉未能得中,賈政氣的訓(xùn)了寶玉一頓,仍然要他用心讀書去了,來年再考。寶玉頗不以為然,只唯唯諾諾答應(yīng)下了。有個清客叫做王作梅的說道:“據(jù)我看來,寶二爺?shù)膶W(xué)問已是大進(jìn)了?!辟Z政道:“那有進(jìn)益,不過略懂得些罷咧。學(xué)問兩個字早得很呢?!闭补獾溃骸斑@是老世翁過謙的話。不但王大兄這般說,就是我們看寶二爺必定要高發(fā)的?!辟Z政笑道:“這也是諸位過愛的意思?!蹦峭鯛栒{(diào)又道:“晚生還有一句話,不揣冒昧,和老世翁商議?!辟Z政道:“什么事?”王爾調(diào)陪笑道:“寶二爺也到了該娶親的年齡了,不知道看中了哪一家?”賈政聽他音聲想給寶玉提親,知道他與傅試交好,定是為傅家妹子所來,心內(nèi)沉思道:“老太太中意黛玉這孩子,當(dāng)初他帶了家業(yè)投奔,這家里也有他一份子。薛家也是虎視眈眈,不過看中了府里的錢勢,吾不以為然,還是屬意常公弱女妙玉小姐,不如邀約大哥嫂子一同會晤商議一番。”便擺手道:“寶玉親事我已經(jīng)想好了兩個人選,昨兒睡得遲了,身子乏倦,改日再議?!蓖踝髅分坏米髁T。賈政乃叫來賈赦、邢夫人、賈珍、賈璉、鳳姐到議事廳商議,賈璉笑道:“這還用說,老祖宗定了林妹妹了。”鳳姐見邢夫人在場,低頭也不言語,賈赦笑道:“早前有傅試的妹子托人央婚,我見他雖然賢淑知禮、樣貌兒、靈性兒俱佳,然年紀(jì)大了,是個老姑娘了,我不看好他?!辟Z政道:“若是論人品,傅姑娘卻也極好,可惜門不當(dāng)戶不對,老太太說了,娶親不要看他家的門庭財勢,模樣兒好、知書達(dá)理就好,可我深厭這些攀附的勢利小人,若他們的人再來了,就打發(fā)走了算了。還有府里常有丫鬟婆子謠諑說老太太看中了薛家的姊妹,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們四處拉攏朋黨,有所企圖,薛姑娘也大了寶玉兩歲,我不喜歡?!辟Z赦道:“黛玉這孩子是不二人選了?!辟Z政道:“黛玉身子弱還是其次,他一昧縱容寶玉,不知道勸諫,我看著不好。我還是看中常公的女兒,他若是嫁給了寶玉,豈不四角俱全?”賈赦、邢夫人、賈璉都納悶道:“那個常公,他女兒現(xiàn)在那里?”賈政道:“就是妙玉?!毙戏蛉说溃骸安煌住⒉煌祝菰僮h。”一時天色晚了,賈政等都有些乏了,起身道別各自歸去。鳳姐走到廊檐下,平兒趕了來拿了披風(fēng)給他披上,道:“趙姨娘鬼鬼祟祟的趴門邊竊聽多時了,他看見我來了,慌不迭的溜了。”鳳姐皺眉道:“又有他的事了,剛剛我們的話他一定聽去了,不曉得這會子跑那里造謠聲張了?”平兒道:“想興風(fēng)作浪他還沒有那樣大膽,不必多慮?!兵P姐哼了一聲點(diǎn)點(diǎn)頭,一同歸去,不在話下。
? ? 且說香菱被金桂勒死,薛姨媽、寶釵雖疑惑他頸上的血印系金桂所為,因偷偷商議道:“報官萬萬使不得,一則沒有憑證,恐疑到己身;二則他不過是個侍妾,死了就死了,金桂畢竟是主子,不可因小失大?!彼觳粓蠊?,將他好生安葬了。薛蝌同邢岫煙成婚一年,也離了賈府,住在城里古董行西南的巷子里,寶釵時時看望他夫妻兩個,見他夫妻日子艱難,想著佽助兩人,將些衣物、糧米周濟(jì)與他們。薛蝌父親雖為皇商,然多年經(jīng)營下來,不懂節(jié)余,家況逐漸蕭索,如今父親去世,母親又患痰癥,薛蝌身為長子,卻并未落得幾多遺產(chǎn),不過是幾間房子,一個院落,不過憑著一點(diǎn)碎銀子到城里做個小生意,卻是入不敷出。眼看天氣越發(fā)涼了,岫煙還穿的恁般單薄,薛蝌嘆氣,拿不出銀兩給他添置衣裳。
? ? 這日寶釵來探望他夫妻兩個,帶來幾件衣裳,乃是一件大紅洋縐的小襖兒,一件松花色綾子,一件斗珠兒的小皮襖,一條寶藍(lán)盤錦鑲花綿裙,一件佛青銀鼠褂子。岫煙本不愿接著,被寶釵一番言語勸慰,才羞慚著收下了。寶釵道:“叔叔好歹是個皇商,是替圣上做生意,怎么就沒有留下多少產(chǎn)業(yè)?”薛蝌道:“父親一向信奉做官的應(yīng)清正廉明,兩袖清風(fēng),那些人趁著替圣上東南西北做生意,為自己撈便宜,偏父親不肯,也是怕落人把柄,故沒有留下多少家產(chǎn),如今果真是兩袖清風(fēng)了?!睂氣O道:“如此甚是不妥,世人原妒忌做官的營私謀財,巴不得官員個個家徒四壁,以博取好名聲,然而官員也是俗人,要養(yǎng)家糊口,兩袖清風(fēng)竟不是什么好詞。我看見兄弟這樣境況怎不心酸?這都是叔叔為了博得好名聲,才落得一貧如洗,子孫也沒有蔭蔽?!闭f著眼圈也紅了。薛蝌、岫煙也低頭不語。寶釵因想著到街上給母親包藥,便告辭了。薛蝌、岫煙將他送到街口才轉(zhuǎn)身回來。寶釵買了藥往家趕,剛到大門外,就聽見里面吵吵鬧鬧的,原來金桂見香菱已死,寶蟾卻不肯受他挾制,反向自己尋趁作耗,大有獨(dú)豎旗桿之意,時時占了上風(fēng)。薛蟠又聽他的,自己不免孤立,只后悔當(dāng)初將寶蟾帶至薛家,如今竟成了死對頭。這會子二人站在各自門口詈罵,薛蟠從里間出來,拽著寶蟾往屋里拖。寶釵見了看不下去,也不搭言,徑直進(jìn)了薛姨媽房里,看到母親歪在炕上捂著胸口生悶氣。寶釵一邊倒茶一邊問道:“母親可好些了?”薛姨媽道:“豈能好了?我生是被他兩個氣的!成天打饑荒、呲牙兒、吵鬧,瞪著鼻子上臉,成什么體統(tǒng)!”母女兩個陪著又是掉淚又是嘆息。薛蟠從賈家借習(xí)射之名和賈蓉、賈薔斗酒開賭回來,因輸了幾局,不免葳蕤喪氣煩悶,回來又被寶蟾、金桂鬧的頭疼,進(jìn)母親屋子里,見寶釵和母親在屋里做針線,便沒好氣道:“妹妹還有心思做這個?賈家人人都傳開了,說等一二年孝期滿了就給寶玉辦喜事!”寶釵道:“哥哥管人家的閑事作甚,又與我們何干?你也別往那賭場里去了。輸幾個錢倒是小事,那里頭沒有多少正經(jīng)人,成日家打降呲牙兒,哥哥跟著他們只怕越發(fā)學(xué)歪了!”薛蟠一聽急了,叨叨道:“少來叨登我!寶玉倒是正經(jīng)人,你心里想著他,如今人人都傳開了要娶的是姓林的,你早沒有份了!”寶釵聽了,登時氣的哭了,艴然對薛姨媽道:“哥哥從那邊打旋磨子回來?又說些混帳話氣我!”薛姨媽也氣的直罵:“還不把手逼著秉正坐了!又炮燥起來,不著調(diào)的混帳東西!在外灌喪了黃湯,輸了錢就回來嚼蛆,沒耳性的東西,胡沁這些話作甚?叫你妹妹沉心。從此不許你出去!一點(diǎn)正經(jīng)事也不做,明兒還給我到鋪?zhàn)永铮爝M(jìn)你屋里待著去!”薛蟠嘟囔幾句回自己房里去了。薛姨媽用手撫摩寶釵道:“別理那混帳東西,你也好久沒有去探望黛玉那孩子了,閑了也和他敘敘話,散散心?!睂氣O點(diǎn)頭道:“母親說的對,我們姊妹倆也該聚聚了?!闭f了一宿的話,母女都安寢了。
? ? 天明一大早,寶釵便來賈家探望黛玉。兩人多月沒見,一見面都說親道熱的。
? ? 一時說起湘云。寶釵道:“湘云怎么不來了?也出閣一年了,挑個日子來看看也是咱們的情意?!摈煊裥Φ溃骸霸蒲绢^現(xiàn)在可遂心了!得了如意郎君,竟一會半會也離不開了,那還有心思來看咱姐妹倆?早把咱忘了!”寶釵笑道:“看把他得意的,真真勾出我的氣來!咱也不差,寶兄弟不比他的才郎強(qiáng)?將來與妹妹成了親,日日吟詩作賦,快快活活的,氣死他!”黛玉不覺羞紅了臉道:“姐姐又取笑我了,不理你了?!闭f完到里間去了。寶釵在屋里轉(zhuǎn)了轉(zhuǎn),恰見紫鵑端出茶來道:“寶姑娘喝茶?!睂氣O笑道:“近來你家姑娘又寫了什么詩沒有,拿來我讀讀?!弊嚣N道:“我?guī)湍阏艺摇!北氵M(jìn)了套間,不多時拿出詩稿來,遞與寶釵。寶釵見那篇首寫著“十獨(dú)吟”,坐下反復(fù)沉吟,細(xì)看了半晌。
? ? 只見黛玉抿著鬢角出來道:“紫鵑淘氣的很!亂拿我的東西,沒的叫姐姐看笑話。那是我閑日悶而不寐,聊成十律?!睂氣O道:“倒不是笑話,作的可不錯呢!可謂字字含情韻,句句嘔心肝?!摈煊駣Z過來就要撕,被寶釵笑著奪去揣在袖里。黛玉笑道:“你又給我戴‘炭簍子’。”便坐下問他家里近來可好,薛姨媽如何等等。寶釵笑著告訴了他,回頭對紫鵑道:“這丫頭天天也不經(jīng)心,照顧的姑娘不周,怎么好多日子不來姑娘仍是未愈?病根兒怎么就去不了,成了個黃病秧子、偎灶貓了,待我告訴你一個法子,你才知道。”要黛玉好生候著,因拉了紫鵑到院里細(xì)說。黛玉笑了笑,仍到內(nèi)間去了。紫鵑笑問寶釵道:“寶姑娘既有法子,快告訴我,姑娘的病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我們做奴才的看著也揪心?!睂氣O道:“我聽人家說,園子里有邪氣入侵,好多‘促狹鬼’暗地里害人,太太正是遇見‘促狹鬼’才招禍了。我特特找一個算命的算了,說林姑娘的病也是被‘促狹鬼’牽制的不能痊愈,何不請先生進(jìn)來看看風(fēng)水,驅(qū)驅(qū)鬼?林丫頭的病可不就好了?!弊嚣N聽了心竅一動,笑道:“真真寶姑娘提醒的及時!可不就是‘促狹鬼’鬧的,多謝姑娘操心了,還得求姑娘帶了那人來給我家小姐看看。若治好了病,我一輩子記著姑娘的恩情!”寶釵笑道:“謝什么?林丫頭的事就是我的事,我這就回去叫先生過來。”
? ? 于是進(jìn)屋和黛玉說了,黛玉也半信半疑,被紫鵑、雪雁一番攛掇,心下也有些活動,便答應(yīng)了。寶釵便回去請人。忽見麝月進(jìn)來道:“姑娘在屋里嗎?二爺托我來告訴個話兒。”黛玉忙請他進(jìn)來細(xì)說。麝月道:“寶二爺聽茗煙說在園子里看見寶姑娘了,不知又為何事,叫我過這邊來問問?!摈煊竦溃骸耙矝]什么,不過日子久了,過來敘敘舊情?!弊嚣N便告訴他寶釵要請先生為黛玉驅(qū)邪治病。麝月笑道:“寶姑娘竟懂的多,二爺知道了定是高興!”便回怡紅院去了,恰見賈政在門口訓(xùn)斥寶玉,忙垂手一邊低首站了。賈政肅色對麝月訓(xùn)道:“寶玉在屋里讀書,做丫頭的勿遠(yuǎn)離,多看著點(diǎn),剛剛你又上那兒去了?莫非又是貪頑逛去了不成?”麝月低首說道:“奴婢不敢亂走,只是聽見寶姑娘來了,要請算命的給林姑娘驅(qū)邪,二爺才叫我過去看看的?!辟Z政頗為吃驚道:“竟有此事?”因想起王夫人去歲在湖邊被“促狹鬼”推入湖里,已是經(jīng)了心,今兒又見麝月亦如是說,也不阻攔,只道:“也好,等先生來了,叫他過我這邊來,我也請他看看風(fēng)水?!摈暝曼c(diǎn)頭稱是。賈政又教了寶玉一番話就走了。寶玉催著麝月進(jìn)屋,笑道:“寶姐姐竟是這么好,也關(guān)心林妹妹的病來了,等會算命的來了,我問問他寶姐姐的姻緣如何?”麝月笑道:“人家的姻緣自有人家來問,你操的那門子心?仔細(xì)寶姑娘惱了,看你怎么收拾!”寶玉笑著不語,進(jìn)里面坐著,麝月看著他讀書。
? ? 且說寶釵約莫半天工夫才帶了算命的進(jìn)了大觀園。一路遇見探春、李紈和幾個丫頭,忙笑著解釋,說是為黛玉驅(qū)邪而來。探春心內(nèi)詫異,笑道:“若是如此,必得一觀!”因陪同李紈等一起往瀟湘館來。寶釵邊走邊對張半仙道:“看看風(fēng)水可以,但不可妄入房間沖撞了姑娘,我們這里規(guī)矩多,特叮囑你?!睆埌胂尚Φ溃骸霸谙乱惨娺^世面,大戶人家也去過,豈有不知規(guī)矩的?小姐盡可放心?!狈竭M(jìn)了瀟湘館。黛玉躲在屋內(nèi)不出。張半仙先是四處轉(zhuǎn)轉(zhuǎn),說這一處不妥,那一處方位不吉,聽的幾個丫頭握口發(fā)笑,被李紈、探春喝止住了。張半仙又要紫鵑端水凈手,設(shè)下香案。
? ? 一時紫鵑、雪雁等安排了,張半仙燃香合掌道:“讓我起出一課看看。”從那懷里掏出卦筒來,走到案前恭恭敬敬的作了一個揖,手內(nèi)搖著卦筒,口里念念有詞,也不知說些什么。說著,將筒內(nèi)的錢倒在盤內(nèi),笑道:“內(nèi)情盡知?!睂氣O、探春、李紈便問他詳情。張半仙道:“園里果有妖孽,待在下作法事驅(qū)邪逐妖?!?/p>
? ? 正說著,忽見賈政、賈璉進(jìn)來,寶釵、探春、李紈和眾丫頭忙一邊恭敬站了。賈政道:“先生既然來了,先住兩天,不管有沒有,將各府都擺壇做做法事驅(qū)驅(qū)邪。”張半仙笑著稱是。賈政便命賈璉到各處準(zhǔn)備,賈璉答應(yīng)著去了。
? ? 這一二日張半仙在榮寧兩府鋪排起壇場,設(shè)了香花燈燭,擺了鐘鼓法器,引來賈氏宗族子弟圍了幾層,都指手畫腳看熱鬧。賈珍、尤氏、鳳姐都來看視。巧姐也大了,纏著平兒一同來看。
? ? 只見張半仙煞有介事將劍指指指畫畫了一回,說是已將將妖邪收下,加上封條。一面又撤壇謝將,早出了一頭汗。賈政催他道:“好了沒有?折騰了半天,看你裝神弄鬼的倒也好笑!”張半仙笑道:“好了,貴府公子乃銜玉而生,據(jù)在下看來,玉為土,與金相生,公子又名寶玉,須與相生之金匹配才妥,不可與木相配,因木克土,不吉也?!辟Z政便問其詳。張半仙道:“公子名玉,不可找名中帶木的匹配即可,須找?guī)Ы鸬臑榧??!辟Z政搖頭笑道:“不好,寶玉為土,更不可找金了,人人都知‘土生金’,土反吃了虧。不妥,不妥!既是寶玉為土,還找個名字中帶玉的就妥了。都是玉,就沒有相生相克了。寶玉乃一介傖俗之物,不要先生費(fèi)心勞神了?!睆埌胂纱袅税胩斓溃骸耙彩?,在下就不多言了?!辟Z政叫人封了銀子打發(fā)了他去了。寶釵、探春、李紈正在黛玉房內(nèi)說笑,忽見紫鵑探了消息回來笑道:“老爺才和算命的說了,寶玉的玉與金不合適,還是要找名字里帶玉的娶親才妥當(dāng)!”寶釵等不覺呆住了。李紈笑道:“好極了,玉玉相配,我等無話可說?!碧酱旱榷夹Φ溃骸罢?!正是!” 寶釵亦笑著道:“林姑娘的終身有靠了!”黛玉紅了臉拿帕子往紫鵑頭上打來,嗔道:“這丫頭盡是多嘴,討人嫌!”探春等都笑了起來。紫鵑笑道:“多謝寶姑娘請來的先生,說的靈驗(yàn)的很!”寶釵笑道:“要不請先生給紫鵑姑娘也算算姻緣?”紫鵑一撇嘴出去了,大家都笑了起來。寶釵便要告辭,黛玉、探春等留他不住,送他往園子里來。寶釵看見賈政和幾個人遠(yuǎn)遠(yuǎn)的往那邊去了,發(fā)怔看了半天也不言語。探春見他呆呆的望著那邊,笑道:“園子里越發(fā)冷了,花兒也謝了,沒以前好看了?!睂氣O笑道:“可不是呢!”一時散去不提。
? ? 且說寶釵趕回家里,把門一關(guān),歪在床上默不作聲。鶯兒掀簾子進(jìn)來道:“姑娘,張半仙怎么說的?”寶釵道:“你出去罷,我身上不爽快?!柄L兒見寶釵面有慍色,便退了出去。
? ? 剛至院內(nèi),就見金桂靠著門檻問薛蟠道:“大爺今兒怎么回來這么早?敢是又想你的寶蟾心肝肉了?”薛蟠沒好氣道:“在外頭不順心,回來還要聽你這臭婆娘絮叨調(diào)侃!”金桂道:“如今你們作法合伙兒欺負(fù)我!老娘連話也不叫說,這日子沒法過了!”薛蟠道:“不過就不過,我這就寫休書,你還回娘家去罷,省的鬧心!”金桂哭道:“好啊,敢情你早想攆我走了!這個和我摔臉子灑落我,那個也說硬話氣我!橫豎也無人垂青目于我,越性大家鬧起來,老娘二百年也不走!除非把我勒死了,不然老娘就和你們鬧著過了!”寶蟾摔簾子氣沖沖出來道:“少拿大拉硬屎唬人!我就是和你摔臉子說話了,我還咒著你遭雷殛快點(diǎn)蹬腿登仙呢,你敢拿我怎樣?”說著上去和金桂扭做一團(tuán)。薛蟠熛目氣得去拉。卻見薛姨媽儦步氣喘喘過來道:“還讓不讓人過了?都挺腰子起來,也難撕羅了。這里也不象個人家了,家反宅亂的,也不怕親戚們聽見笑話了,都混帳的很!”金桂一邊撕扯一邊哭道:“確是個混帳世界了!奴才左強(qiáng)蹾摔喪謗主子,也沒有妻也沒有妾,不如大家拼完了倒也干凈!”薛姨媽明知勸不過,便叫兒子進(jìn)他屋里去:“別拉了,隨他們捍格廝鬧去,一時也死不了人,你給我到屋里待著去?!毖垂怨缘幕匚葑永?,外頭仍是撕打不住。薛姨媽進(jìn)來道:“我早勸你別到那府里賭錢吃酒,你越發(fā)不聽鈐束了,全當(dāng)做馬棚風(fēng)?!毖吹溃骸皬慕裎以俨蝗チ耍チ艘矝]意思。那府里越來越寡淡了,吃的穿的頑的都大不如以前,奴才們的月錢也減了一半,誰還有多少閑錢去賭?連吃的都舍不得了?!毖σ虌寚@道:“咱家的生意鋪也不敢開了,幸喜還有些閑錢。你到外頭看看,挑兒賣女的都擠滿了街!老天一連幾年不下雨,地里蝗蟲滿天飛,天天都有餓死的人。你也別往那府里去了,在家好好待著?!毖吹溃骸懊妹萌ツ歉锘貋碓趺凑f?”薛姨媽道:“你那肚子里也裝不住個屁!告訴你了又瞎七搭八亂傳?!毖吹溃骸吧对捲撜f不該說我自有分寸,母親太過慮了?!毖σ虌尩溃骸澳忝妹玫挠H事還沒譜,以后再說罷?!蹦缸觾蓚€又?jǐn)⒘诵╀佔(zhàn)永锏氖隆?/p>
? ? 話說賈政叫人封了銀子打發(fā)了張半仙走了。鳳姐急忙趕來道:“人已走了嗎?我正和璉二爺商議叫他看看巧姐的年庚八字,也算一算,怎么就去了?”賈政問道:“巧姐今年多大了?”鳳姐道:“十三了,想說個好的,提早做打算。”賈政道:“等孝期滿了再提親不遲?!兵P姐點(diǎn)頭稱是,于是往自己院子走去,只見幾個小丫頭并老婆子忙忙的走來,都笑道:“史姑娘的女婿真是一表人才,和史姑娘直是天設(shè)地造的一對!”鳳姐迎上去問道:“史姑娘來了嗎?這會子在那兒呢?”幾個人嘰嘰喳喳道:“可不是來了,都在寶二爺那里呢!”鳳姐含笑不語,轉(zhuǎn)身回房去了。
? ? 原來史湘云和夫君成婚已有年余,早嚷著要來看看眾姐妹和寶玉。他夫婿拗不過他,陪他同來賈家探望,來時帶了諸多禮物。鳳姐命人收了,又預(yù)備了酒筵為二人撣塵。黛玉、探春、李紈、寶玉和眾丫頭在怡紅院笑語喧嘩,和史湘云說的好不熱鬧。寶玉見衛(wèi)若蘭穿著赤色如意麒麟貼里云錦,束著玉色斑花長穗宮絳,足登黑緞尖翹朝靴。生的氣度英武,豐姿俊雅,星目傳神,魁梧瀟灑,好個才貌佳郎!恰與湘云是佳偶妙對。又見衛(wèi)若蘭志氣不凡,快人快語,性情與湘云有幾分相似,寶玉久聞衛(wèi)若蘭既容儀偉麗,且少時敏智,決略斷,不修小節(jié),勇而有謀,府中室宇宏麗,家財豐積,自己倒成了愚陋而寡識之人。便和他聊敘多時,更覺此人言談爽快,識見不俗。衛(wèi)若蘭也喜寶玉待人真純,只寥寥幾句,兩人遂成好友,一同到院子里談笑。李紈笑道:“怨不得枕霞妹子這般喜氣盈腮,原來得了個如意仙郎!”湘云一副洋洋得意道:“這話我愛聽,也不用遮遮掩掩的,你們?nèi)舨环猓驳靡粋€佳郎我瞧瞧!”黛玉笑道:“看把他興的那狂樣!”紫鵑一邊笑道:“我們這里也有一個佳郎,是林姑娘的,比你那位也不差多少?!笔废嬖谱笥翌櫯?,道:“在那里?我看看!”李紈忙岔開道:“紫鵑敢是喝多了不成?怎么胡說起來!”黛玉笑著罵道:“你這蹄子在人跟前盡給主子添亂!還不回去坐好了?”大家都笑了起來。紫鵑也自覺失言,癡癡笑著走開了。湘云搖著黛玉胳膊笑道:“好姐姐,想死我了!這回來非開個詩社不可。我還要和你們比比詩才!”黛玉笑道:“好容易見了就撒起嬌來,小模樣卻也招人疼,好罷,我疼你,明兒咱們就開一社,誰也不許逃!”李紈道:“這有何難?做的好不好都無關(guān)大礙,到時我胡亂寫幾行字就完事了?!碧酱骸⑾嬖撇挥X笑了起來。史家同來的乳母抱著湘云的小兒子走來,長得乖巧可喜,眾人又上去嬉笑夸贊,撫摸逗弄,外面寶玉和衛(wèi)若蘭談意正濃,兩個聊完家事又談各人喜好。衛(wèi)若蘭一提起擐甲執(zhí)兵、習(xí)武打拳便眉飛色舞的,聽的寶玉索然無趣,面上卻不肯顯出,仍不停應(yīng)和點(diǎn)頭稱是。衛(wèi)若蘭便問寶玉可練弓否,閑了比比各人臂力眼力。寶玉笑道:“我們這里有個天香樓,時時有家人在那里奡健習(xí)射,不如我?guī)闱魄??”衛(wèi)若蘭道:“來日方長,也不在這一時。如今世道不興,天災(zāi)人禍頻出,戰(zhàn)事不斷,只恨不能食戎羌血,餐胡虜肉,為朝廷效力,日日守在家里倒挺憋屈!”寶玉道:“這不過是一時的不興,將來戰(zhàn)亂平定了就好了,咱又何必多慮?”衛(wèi)若蘭正要作答,忽聽湘云喊他們到屋里坐,兩個不則聲往房內(nèi)來。大家團(tuán)團(tuán)圍坐在一起磕著瓜子,說說笑笑,熱鬧非常。
? ? 忽見麝月進(jìn)來,笑著和各位施禮。寶玉道:“你剛?cè)ツ橇??本欲你去廚房拿柳家的鏊子烙的五香脆粟餅,大伙兒小酌,這會子連個影子都不見?!摈暝碌溃骸斑@不回來了不是,才剛聽茗煙說的街上都關(guān)門閉戶的,一伙流民闖入衙門,嚷著要?dú)⒘水?dāng)官的,說都快餓死光了,都亂著要造反。咱們待在府里還好,只是以后還怎么到外面買菜呢?真讓人愁的慌。掛在廊上的羓肉也餲了,特來請二爺?shù)氖鞠?,如何處置?!睂氂衤勓圆粣偟溃骸靶P們抱怨多日沒有吃到葷腥了,叫他們拿去罷。”史湘云道:“此番過來,沿途到處都是土干地裂,仿佛鬧了旱魃。莊稼人都哭著伏地哀求老天降雨。”寶玉、黛玉聽了不則一聲。眾人亦有煩悶之感。
? ? 半晌,麝月道:“邢姑娘剛才來找大太太借糧米,說沒有閑錢了?!睂氂窦?xì)問方知邢岫煙年初和薛蝌完了婚,因家貧難捱,故和邢夫人借銀。寶玉又問借到了沒有。麝月答不出。衛(wèi)若蘭、湘云、探春、李紈、黛玉都道:“咱們也幫幫他,出些銀錢給他。”寶玉道:“正該如此,不過寶姑娘和薛姨媽、薛大哥怎么不幫?”麝月道:“依我想來也幫過,只是他家里天天吵鬧,那兩個怕是不愿意幫他?;蚴切瞎媚镆娝依飦y著,不敢上前,也不敢說?!贝蠹叶键c(diǎn)首稱是。晚間衛(wèi)若蘭同寶玉都在怡紅院安寢了。
? ? 且說寶玉一大早起來,卻不見衛(wèi)若蘭,漱洗完畢,便問麝月衛(wèi)公子去那兒了,麝月說他一向早起習(xí)慣練功,到寧府天香樓射圃去了。
? ? 原來賈珍在天香樓一帶設(shè)個圃場,專供子弟彍弩習(xí)武所用,賈蘭、賈蓉等人看見有個佩戴金麒麟的瀟灑公子氣度飄逸,英氣逼人,同馮紫英大踏步過來取箭彎弓,身手矯捷,跨上駿馬,握著鞥繩,馬兒疾馳繞彎子,衛(wèi)若蘭拉弓放箭,一射一個準(zhǔn),眾人都哄然叫妙,衛(wèi)若蘭亦是意慊自得,那些子弟都紛紛打聽其底細(xì),俱是敬佩不已。寶玉趕來在一旁打量多時,不忍打攪,含笑看了一陣就先走了。不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