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回《天道·后篇》
宣告夜襲的鼓聲響徹夜空。
皎潔的滿月光輝,將周圍照耀得如白晝一般明亮。月光灑在河面上,閃爍著銀色的光芒。梁山泊軍整頓陣型,一口氣涌過河流。率領梁山泊軍的主將,是戴著鋼鐵面具的呼延灼。

“前進!不要掉隊!”
戰(zhàn)鼓喧天。受到鼓聲的鼓舞,士兵們拼命地在淺灘上奔跑。眼看先鋒軍就要踏上對岸,大部隊即將一口氣越過河流。突然,曾頭市城門大開,敵軍的吶喊聲此起彼伏。為首的是曾索、曾魁兄弟倆。呼延灼在面具下皺起了眉頭。
「攔截的太快了……」
敵軍抓住梁山泊軍渡河到一半的時機發(fā)起了突襲。正如兵法之道,梁山泊軍中負責殿后的隊伍還停留在河岸。但是,身經百戰(zhàn)的將軍卻絲毫沒有感到慌亂。
“前進!不要停下!”
即使敵人已經對梁山泊軍的夜襲有所提防,呼延灼也沒有絲毫的猶豫。由徐寧、石秀率領的先鋒部隊率先與敵軍展開交戰(zhàn)。呼延灼一邊指揮中軍行動,一邊掩護黃信、孫立率領的殿軍渡河。在他們的背后,還有一支隊伍。飄揚著替天行道的杏黃旗幟。旗幟之下,是身穿莊嚴盔甲的晁蓋。呼延灼確認無誤之后,迅速將視線轉回戰(zhàn)場。各隊的傳令紛至沓來。
“部署在南寨的兵力大約有四千!”
“敵軍的主將是曾弄,能看到曾魁、曾索的身影!”
呼延灼點了點頭。這次的敵人是曾頭市軍的核心精銳部隊。大概還沒有看穿呼延灼率領的梁山泊軍其實是誘餌的真相。曾頭市軍的總兵力大約有七千。經過幾次戰(zhàn)斗之后,以漢人為主的民兵,大約有一千多人已經喪失了參戰(zhàn)能力。除開來到正面迎戰(zhàn)的四千精兵之外,曾頭市中剩下的士兵只有兩千多人了。很快,呼延灼便注意到曾涂、曾密、曾升都不在場,一定是率領剩余的兩千士兵,守御其他的堡壘和北寨去了。
「如果是我,大概也會這么做?!?/p>
從曾頭市現(xiàn)在的情況來看,曾弄不可能放任內亂不做理會。正因為如此,呼延灼必須將一部分敵軍——哪怕是一兵一卒也好,吸引到南寨附近。從河灘一直延伸到曾頭市城墻的廣闊土地已然成為戰(zhàn)場。在敵我雙方紛亂的兵馬中,隱約能看見曾索和徐寧、曾魁和石秀各自戰(zhàn)斗的身影。呼延灼猛踢烏騅的馬腹,率領中軍直奔堡壘。手中的雙鞭像割麥一樣,將敵人的頭顱盡數斬落,以令人乍舌的速度開拓出一條道路。對于狂奔在最前的軍神,連中軍的連環(huán)馬部隊都感到了疲憊。終于,梁山泊軍在蜂擁而至的雜兵彼方看到了曾頭市的城門。呼延灼再次加快了速度。在疾馳的呼延灼面前,一名武將策馬悠然而至。
「是他?曾弄——」

出現(xiàn)在呼延灼面前的,無疑是曾頭市的主人曾弄。乘著一匹漆黑的駿馬,手執(zhí)一把鐵骨朵。兩馬相撞,三把兵器激烈地交匯在一起。鐵骨朵的猛烈一擊被雙鞭阻擋。對于這貫穿全身的沖擊感,呼延灼十分滿足。曾弄才是曾頭市的樞紐。只要把個男人拖住,讓他留在這里無法脫身,計策就至少完成八分之一了。如果能將他打倒,曾頭市軍就會全面崩潰。
呼延灼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在沸騰,那是年輕時的感覺。頭腦在這一刻無比清醒,仿佛能讀取到戰(zhàn)場的所有動向。身體里也充滿了力量,甚至能感覺到其中的波動,并將其傳達給在場的所有士兵。此時的感覺,和當年率領數十萬大軍戰(zhàn)斗在西部的沙漠、南部的密林廝殺時的情景一樣。在足以淹沒大地的敵人面前,高聲發(fā)起沖鋒的號令。
呼延灼的耳邊充斥著自己的吶喊聲。
“殺!”
烏騅也隨之怒喝,再度猛踢大地。滿月閃耀著潔白的光輝,城墻上的篝火明晃晃地燃燒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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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弄也很滿足。
看著飄揚在遠處、寫著『替天行道』的杏黃旗幟,和站在旗幟之下的晁蓋,曾弄感到非常愜意。站在敵人的角度看來,出陣的敵人兵力大約有三千。除了傷兵之外,剩余的兵力大概只有一千。留在陣地、作為保障的士兵,絕不能再少于這個數目了。如果將這支軍隊視為主力也未嘗不可。萬一城里發(fā)生不測的事態(tài),也有留守的曾涂和曾密進行應對。
現(xiàn)在,曾弄的鷹眼瞄準了新的獵物。他似乎已經看破,眼前這個帶著面具的男人才是梁山泊軍的真正指揮官。
「只要能打倒這個家伙,抓住晁蓋什么的就太容易了!」
宋國的目標是晁蓋。如果活捉了晁蓋,就能以他的性命為要挾,不管提出什么要求,都能限制住梁山泊的行動。為此,朝廷也接受了曾家的要求。而曾弄想要借助宋朝的軍事力量,收復祖國——金國的野心也終將實現(xiàn)。
出征時曾弄在內心萌生起的不安預感,在戰(zhàn)斗的喧囂中逐漸融化。
曾弄還不知道。他不可能知道襲擊南寨的梁山泊軍,其實是剛在陣中動員完畢的三千傷兵,晁蓋也是雜兵喬裝的影武者——而真正的晁蓋,已經與林沖一起,率領精銳部隊一起瞄準了曾頭市的南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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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始了?!?/p>
晁蓋趁著呼延灼將敵軍引到南寨的空當,與林沖率領千余精銳士兵沿山腳的狹路出發(fā)北上。老僧在前帶路。在這條被聳立的巖石和樹蔭遮蔽,只有月光照耀的道路上,老僧默默走在最前。晁蓋等人牽馬跟在后面。為了不與老僧的身影走散,眾人在彼此之間保持著極為規(guī)范的距離。林沖守護在中軍的晁蓋身旁。白勝和劉唐負責殿后。歐鵬、燕順、鄧飛三人作為隊伍的先鋒。他們也正是與阮氏兄弟等人一起,最先離開梁山泊的三人。
晁蓋仿佛看到了他們凝視黑暗的眼神。
三人回歸梁山泊軍后,晁蓋再也沒和他們單獨見過面。雖然在陣前和戰(zhàn)場上打過幾次照面,但晁蓋沒有對他們說任何話。三個人也一直保持著沉默。今晚,在出發(fā)前,晁蓋特別把三個男人叫到了自己的幕屋。對一臉陰沉地湊到一起的三人,晁蓋只說了一句話。
“救出張橫?!?/p>
如果能突入城內,無論會遇到怎樣的危險,都要救出張橫。如果不能救出,就一起去死。
“一定?!?/p>
歐鵬抬起頭平靜地回答
這天夜里,歐鵬把陪伴自己多年的老鷹放歸森林,只身踏上了山路。
一行人默默地走在獸道上。
雖然時值中秋,但天氣卻十分炎熱,即使到了晚上也沒有絲毫的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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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街上的人們也陸續(xù)開始了行動。
在早已荒廢的寺廟庭院里,站著一排手執(zhí)油燈的居民。大約有二十多人。他們三人一組,隨阮氏兄弟分散到城內各處。他們身在軍中的親人們早已做好了準備,等待行動的開始。
“臭小子,怎么了?”
阮小五注意到小魚的臉色很難看。
“是不是害怕了啊,臭小子!”
阮小二拾起院子里一把嶄新的樸刀。是小魚帶來的。小魚的父親曾是一位魚販,當時就是拿著這把樸刀參加了第一場戰(zhàn)斗,但還沒來得及使用就死在了戰(zhàn)場上。
“我的孩子要是能生下來的話,說不定也會這樣吧?”
阮小二想起了石碣村水邊的小墓。那個還沒出生就隨母親一起被埋葬的孩子,到最后也不知是男是女。
阮小二把樸刀扛在肩上。
“走吧?!?/p>

兄弟三人各自分配了不同的任務。阮小七去南寨,阮小五去北寨,阮小二去曾家放火。曾家府邸中部署的全是女真族的士兵,沒有內應。但如果街上發(fā)生騷亂,曾家一定會打開大門,派兵鎮(zhèn)壓。阮小二準備趁虛而入,放火燒宅。
“在北寨會合吧!”
三兄弟就此分道揚鑣,與其他人一同轉入了月光照射不到的小巷之中。
曾頭市的地圖,除了曾家府邸的內部構造之外,其他的內容已經全部印在了腦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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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從曾家宅邸高聳的墻櫓上,傳來了崗哨的驚叫聲。曾涂連忙跑進院子,只見哨兵慌亂地指著街道的方向。
“起火了!”
抬頭看去,夜空的一角已經被染得一片火紅。曾涂立刻拿起長矛,命令隨從牽來戰(zhàn)馬。
此時,曾密緩緩趕到了庭院。
“大哥——”
“你留在家里?!?/p>
“要告訴父親嗎?”
“我能解決!”
曾涂將曾密留在府邸,只身奔街上跑去。緊接著,各處的傳令兵紛踏而至。據說城里的四個關門、民宅、還有廢棄的小屋都有火勢蔓延。曾涂立刻分派士兵前去滅火。
「民宅?」
曾涂回想起十五年前他們曾在這里做過的事。也許從那時起,他們就一直等待著這一天。
曾涂猛地揚起馬鞭。迎面吹來的風中,混雜著濃厚的火焰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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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覺間刮起了風。在風勢的煽動下,城市的各個角落都燃起了紅蓮般的烈焰。在飛舞的火星之下,士兵們正為了滅火而往復奔走著。
留守曾家府邸的曾密身邊,不斷有急使趕來。
南寨的戰(zhàn)斗仍在繼續(xù)。街上有十幾處廢棄的房屋和民宅燃燒起來。據曾涂派來的使者說,縱火者都是當地居民。士兵中似乎也出現(xiàn)了背叛之人。城中的火勢越來越大。為了滅火并鎮(zhèn)壓暴亂,大量的士兵從曾家府邸陸續(xù)出動。
“可疑的人當場誅殺!哪怕是孩子也不要手下留情??!”
曾密又叫來了負責看守宅院的衛(wèi)兵長和使者。
“關上大門,做好防備!不要讓可疑的人靠近,但凡有靠近宅邸的人,立刻誅殺!”
就在曾密下達命令的同時,曾府的屋頂突然伸出了一根竹篙。緊接著,數枚油壺被隔墻扔了進來,曾家的大門一下子燃燒起來。伴隨著一聲巨響,燃燒的大門也被推倒。
“牢房在哪里?”
阮小二一馬當先,躍入曾家府中。曾密正站在那里。看到眼前書生打扮的男人,阮小二一下子便放松了警惕。與此同時,曾密手中的鐵扇朝他的額頭打了下來。一陣微風吹過。雖然阮小二側身躲避,但還是被鐵扇打中了肩膀。布衣裂開,鮮血噴濺而出。曾密的行動出乎意料地敏捷。阮小二用樸刀接住鐵扇,猛地抬腿踢向曾密的肋部。曾密一邊用鐵扇抵住樸刀,一邊像飛燕一樣輕盈地跳起。
曾家府邸之中,響徹著一陣尖銳的笑聲。
“不要把我當做梁山泊的書生啊?。 ?/p>
曾密哂笑著打開了血淋淋的鐵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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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道陷入了混亂。因害怕火勢而四處逃竄的居民紛紛涌上了街道。士兵們一邊驅散市民,一邊摧毀燃燒的建筑物?;饎葜幸黄锌?。空中飛舞的火星像流星一樣。在那不詳的夜空之下,有一個像小狗一樣奔跑的身影——是小魚。小魚避開來往的士兵,順著夜路向家中跑去。但是,他的目的并不是回家。母親已經帶著火把走上街頭,家里一片漆黑。小魚從家門口走過,敲響了鄰居家的門。
“姐姐,姐姐,快開門!”
敲了半天,門終于微微打開了。小魚從縫隙溜進了屋里。屋里沒有燈火,只有透過窗戶灑落的月光,朦朧地照耀著簡陋的房間。
“求你了!”
小魚跪在地上乞求。
“我們不知道府里的情況……媽媽說過,姐姐一定知道的!求求你了……我不是壞人,您就幫幫我吧??!”
小魚的面前站著一個拿著碗粥的女人。
柳絮用膽怯的眼神俯視著小魚,像是在躲避什么似的不停地移動著視線。
“您聽到外面的騷動了嗎?我們要把壞人趕出去!好多叔叔都來幫忙了……我們要從曾家的牢房里救出人質!”
女人端著碗,固執(zhí)地沉默著。
“好了??!”
小魚站了起來。
“拜托你了??!”
在轉身準備跑出屋子的小魚面前,突然浮現(xiàn)出一個巨大的身影。背后的女人失聲叫了出來。
“等等——”

一個巨大的身影覆蓋了小魚的身體。在逆光下看不清對方的臉。小魚的身體顫抖著。之前遭遇了佛像的救濟,這次又遇到了冥府的鬼神。小魚想逃出去,但他的肩膀被一只可怕的大手抓住了。
“請詳細地告訴我,外面發(fā)生了什么?!?/p>
那是小魚從未聽過的可怕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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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北寨為目標的梁山泊軍,沿著一條蜿蜒曲折的巖石小路前進著。兩側是陡峭的懸崖,抬頭看去,圓月高懸在天。不知從哪里傳來了夜鴉的啼聲。
眾人屏息靜氣地向前邁出步伐,宛如在銳利的刀刃上行走一樣——不僅僅是因為道路險峻。
林沖還是有些懷疑。
但比起懷疑,他更加厭惡無法相信他人的自己。
過去曾被自己一直以來相信的世界、信任的人背叛,留下了杯弓蛇影一般的后遺癥。林沖在周圍的黑暗之中,仿佛看見了白虎節(jié)堂中閃現(xiàn)出的無數兵刃。
“林教頭——”
被晁蓋呼喚時,林沖才回過神來。
“我出生在一個暴風雨的夜晚?!?/p>
兩人并排在險要的小道上行進著。
“后院的大松樹被雷劈中的那一刻,我出生了。母親死于難產。而我的父親,比母親死的還要早。我是被祖父養(yǎng)大的。祖父是一位溫柔的老人,我很喜歡他,總是纏著他,嘰嘰喳喳地把一天發(fā)生的所有事說給他聽。但是,只有一件事,我始終沒有告訴他。”
晁蓋抬頭仰望著夜空中的星星。
“我總是做夢。”
“夢?”
“總是做同一個夢。我站立在風暴之中。手持巨劍,不斷地殺戮?!?/p>
“殺什么?”
“殺人?!?/p>
晁蓋如同閑庭信步一般,平靜地敘述著。
“不停地殺人,一個接一個。而且我高興的不行,全身浴血,放聲大笑。每晚因為笑得太大聲而被自己吵醒,睜開眼睛。那個夢,我每天晚上都會做。也只有這個夢,即使對最親近的爺爺也不能說?!?/p>
“那么,那個夢到底意味著什么?”
“所以我害怕睡覺。每到半夜就離開家,到守護村子的青石塔去。每晚我都對著石塔祈禱。有天夜里,石塔的陰影里出現(xiàn)了一位老人。據說是位不知什么時候起在來到村子定居的乞丐,聽說他是個瘋子。我求他幫忙,幫我消除那個夢魘。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去求他。對方只是用渾濁的眼睛看著我的臉,然后向我招了招手。我跟了上去,一直走到老人棲身的古廟。他脫掉我的衣服,讓我躺在長滿虱子的臥鋪上,在我的背上用墨刺青……”
“用墨紋身么?”
“迄今為止,我沒有給任何人看過?!?/p>
在那之后,晁蓋沉默了許久。
“難道……最近又做了那個夢嗎?”
“昨晚,又夢到了。”
晁蓋平靜地說道?;秀遍g,有微風吹過。
“我是在十歲那年的夏天和史文誠相遇的。他待我很親切。連大人們都覺得不可思議。史文誠跟同齡的孩子總是打架,打贏了對方,就收那個孩子做小弟。但是,唯獨對我不是那樣。很快,我跟史文誠便成為了好朋友。他總能教會我各種各樣的事情?!?/p>
風逐漸變大,吹來了流云。月光在晁蓋臉上投下參差的影子。
“我的體內,也許真的棲息著魔物也?!?/p>
林沖將目光從晁蓋臉上移開。在黑暗中,他仿佛看見了暴風雪的幻影。在那場風雪之中消逝的故友的容顏,鮮明地在林沖的腦海中蘇醒。林沖像是想要遠離那個記憶中的面容一樣,機械般地移動著腳步。晁蓋,大概也看到了同樣的風景吧。不,晁蓋所看到的,毫無疑問是更加激烈、更加可怕的東西。
林沖還想說些什么。但是,他實在想不出該說什么。
“過去,在我的心中充滿黑暗之時,曾有人對我說——‘即使被天地背棄,連自己都無法相信的時候,至少也能相信我魯智深’。沒錯,就是魯智深說的。我知道,他這句話發(fā)自內心。但是,我直到現(xiàn)在也不明白——‘相信’,到底是什么?但是,我想要相信,也希望自己能夠相信……”
林沖有些氣惱,他覺得自己似乎無法用語言表達內心的想法。為什么自己不能像魯智深那樣,用強大而堅定的語言描述自己的想法呢?林沖閉上眼睛,吸入溫度驟降的深夜空氣。
“晁蓋殿,我……”
“人類的靈魂,到底會歸往何處呢?是天上、地下,還是更遠的地方呢?還是說,出乎人們的認知,一直在很近的地方徘徊呢?”

晁蓋仰望夜空,用非常平靜的聲音說道。
“好想快點回到梁山泊去。我有很多話想和大家講……雖然現(xiàn)在不知道說什么才好,但是,真的有很多話想說?!?/p>
那之后,兩人便沒再說話,只是沉默地在狹窄的道路上并肩前進。
林沖抬頭凝視著黑暗。
「這一戰(zhàn)結束之后,我就能再一次成為全心相信別人的人嗎?」
林沖身前在黑暗中延伸的道路,被星光與月色照耀,閃爍著淺淡的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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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許去!”
柳絮張開雙手擋在穆弘面前??雌饋硐袷橇硪粋€人一樣,硬是攔住了準備離開的穆弘。
“不許去——”
“你不明白……”

“不行!”
屋外的喧囂聲越來越大。噼里啪啦的火焰聲音、建筑物轟然崩塌的聲音、逃竄的居民與士兵怒吼的聲音充斥著整個房屋。風帶著燒焦的氣味吹進了房子。
“只要無視,就不會有戰(zhàn)斗……只要忍耐,就不會有痛苦……所以……不要去……”
柳絮像孩子一樣緊緊抱住穆弘的手臂。
“柳絮——”
女人低垂的臉頰上,簌簌地流著眼淚。
“謝謝你?!?/p>
穆弘放開了女人的身體。然后,從門上抽出門閂,向喧囂的街道飛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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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北寨的士兵也發(fā)現(xiàn)了街上的變故。在城墻上能夠看見遙遠的火光。曾升從城樓跳下,立刻派人奔往街上查看情況。從南寨傳來的戰(zhàn)斗聲越發(fā)激烈。與之相比,北寨空蕩死寂的氣氛更加令人畏懼。
“師父,該怎么辦……要不要派援軍過去?”
“我們只要耐心等待就好?!?/p>
蘇定抬頭凝視著夜空。
“在清楚切實的情況之前,不可離開既定的崗位?!?/p>
蘇定像禪僧一樣坐在月下,閉上了眼睛。曾升手足無措,只是凝視著遠處的火焰。忽然,史文恭站到了他的身前。
“所有人,都在守護你。”
“誒?”
史文恭一眼不眨地盯著遙遠的火焰低聲細語。
“你父親,你的哥哥們,蘇教師,大家所有人,都在不同的地方,為了能讓你活下去而戰(zhàn)斗著?!?/p>
“怎么會這樣……我……”
“想去參戰(zhàn)吧?”
史文恭注視著曾升的臉說道。
“我來教你戰(zhàn)斗的方法。跟我一起吧?!?/p>
“去哪里?”
“梁山泊軍正在向這里趕來?!?/p>
曾升聽到意想不到的話語,瞬間睜大了眼睛,立刻轉身向樓梯走去。
“你去哪?”
“去通知父上!”
“那么害怕你父親嗎?”
曾升停住了腳步。
他回頭看向史文恭。然后望向坐禪的蘇定。
蘇定微微睜開眼睛,瞥了史文恭一眼,隨即又移開了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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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弘在迷宮一樣的府邸里盲目地跑著。他不知道牢房的位置。但穆弘沒有放棄,他一邊斬殺阻擋的敵兵,一邊繼續(xù)在庭院里奔跑著。沒過多久,他就被逼進了一條狹窄的胡同。前方聳立著一丈多高的山壁。背后是追兵的火把。與敵人的距離大概有十余丈。兩邊都是高高的圍墻,已經沒有退路了。這時,在穆弘和追兵之間突然浮現(xiàn)出一個白色的身影。像突然滲出來的一樣。瘦削的肩膀上,披散著蓬亂的黑發(fā)。
“柳絮?”

柳絮在步步逼近的追兵面前,緩緩張開了雙臂。火炬的光芒照亮了她的身體。走在最前面的那個上了年紀的男人,像看見幽靈一樣睜大了眼睛。
“小姐——”
無論是領頭的漢人士兵,還是跟在后面的宅邸傭人,看到柳絮,都不約而同地愣在了原地。柳絮轉身抓住穆弘的手臂,跳入了橫道。建筑間相隔的黑暗之中,延伸著一條無法察覺的狹窄通道。
“柳絮——”
柳絮率先走進黑暗之中的小道。沒有士兵追趕上來。穆弘拼命追趕著像海市蜃樓一樣逐漸遠去的女人。柳絮毫不猶豫地從身體能勉強通過的建筑縫隙間鉆了過去。穆弘緊隨其后。這是穆弘第一次在女人纖弱的身體里感受到沸騰的熱氣。
“你怎么來了?”
“這里是我的家。”
柳絮用抑揚頓挫的聲音說道。
“我出生在這里。直到十五歲時,在我婚禮那天的晚上,曾家來了?!?/p>
那時候,這座城市還不叫曾頭市,主人是柳絮的祖父。覬覦城市支配權的曾家襲擊了這里的民宅。戰(zhàn)斗在街上蔓延,很多居民死在戰(zhàn)亂之中。帶頭作戰(zhàn)的柳絮家的男人們全部被殺。獲救的,只有和乳母夫婦一起逃走的柳絮。宅院、財產、傭人都歸曾家所有。乳母的丈夫向縣里的官吏告狀,可是官吏已經被曾家收買,丈夫也因此被捕,慘死獄中。從那以后,柳絮一直躲在暗處生活——柳絮向穆弘講述了她在這座城市經歷的一切。
前方隱約能看見光芒。
“這里面有一間牢房,你的伙伴一定在那里?!?/p>
柳絮抬起潔白的手臂,指向黑暗的彼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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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延灼一邊和曾弄戰(zhàn)斗,一邊提起精神,捕捉著戰(zhàn)場上的全部動向。南寨的戰(zhàn)斗,雖然曾頭市軍兵力不如梁山泊軍,但總體上還是勢均力敵。黃信、徐寧、石秀等人早已習慣了戰(zhàn)斗。南寨的火勢稍微有些終止的趨勢,這也是曾弄提前做好防備的原因。但是,如果晁蓋軍平安抵達北寨,得到消息的曾弄一定會將軍隊分開進行迎擊。那時,阮氏兄弟一定也有了趁虛而入的機會。
呼延灼已經準備好了一切措施。至于晁蓋不同意的方案,是由他自己安排的。影武者便是其一。如果是晁蓋,一定會覺得卑鄙,還會擔心充當替身的雜兵的安危。
「真是個好的統(tǒng)帥。」
正是這樣的晁蓋,才能夠統(tǒng)率數萬梁山泊將士。呼延灼不禁感嘆,輸給這樣的男人,真是心服口服。
多年為將的呼延灼有著敏銳的直覺。他那只有在戰(zhàn)場上才能發(fā)揮作用的直覺,從來沒有偏離過。
與曾弄拉開距離后,呼延灼立刻回過頭來。
“將軍!”
一個身披虎皮的男人撥開雜兵跑了過來。是解珍。
解珍、解寶兄弟二人被分配到呼延灼的隊伍之中。呼延灼并沒有把他們派到戰(zhàn)場,而是讓他們率領熟悉山路的手下潛入了山林。這是為了暗中幫助晁蓋軍,并隨時將情況轉告呼延灼。
“發(fā)生了什么事嗎?”
不是傳令兵,而是解珍親自回到陣中。對此,呼延灼產生了疑問。
解珍指了指西邊的天空。
“看那個——”

天空中彌漫著奇異的紅光。離黎明還很遠。盡管如此,天空卻滲透出晚霞般的色彩,一道白光自下而上貫穿了整個夜空。
“山里一定出了什么事?!?/p>
解珍說道。這是只有常年生活在山里的獵人才能分辨的光,也是歷代傳說的不祥之光。
“我們叫它‘山怒’,是山間發(fā)生異變的前兆?!?/p>
天空似乎變得越來越紅。
“這樣的天空,我從來沒有見過?!?/p>
呼延灼無法將目光從逐漸擴散的紅光中移開。
「好像是血的顏色……」

風在夜空中的某個地方咆哮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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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庭院的一角,有幾處用磚瓦和鐵欄桿砌成的牢房。在這個沒有衙門機關的城市,這里是暫時關押犯人的地方。張橫被關在重犯專用的堅固的牢房中。滿身的傷口都已潰爛化膿,除了偶爾痛苦地抖動胸膛以外,沒有任何活著的跡象。郁保四手持木棒站在牢前。其他的看守已經前往街道救火或回到庭院守衛(wèi),牢房里只剩下郁保四一人。這位巨漢被命令的事一定會完成,但不被命令的事什么也不做。是一個不適合戰(zhàn)斗的男人。因此,只要曾密命令他“看守牢房”,他就會站到那里一動不動。盡管屋內屋外滿是喧囂,郁保四仍然背對著牢房,一動不動地佇立著。
穆弘從屋角的陰影里窺視著。
「只有一個人看守。但是,這是個麻煩的家伙……」
穆弘握緊棍棒,尋找著突襲的機會。忽然,柳絮輕輕地把手搭了過來,隨即從穆弘身邊擦過,徑直走到郁保四面前。
“走開吧。”
女人用凜然的聲音命令。
“走開吧?!?/p>
郁保四聽到柳絮的命令,默默從牢房前走開了。
“不要動?!?/p>
郁保四本想說些什么,但穆弘卻在那之前揮出了手中的棍棒。
大漢若無其事地回頭看向身后的穆弘。
“怪物嗎……”
穆弘再次用力猛揮木棒。棍子斷成了兩截,郁保四也仰面倒在地上。
柳絮拿起掛在庭柱上的鑰匙,遞給穆弘。
牢房里,張橫發(fā)出了微弱的聲音。
“不要過來……”
張橫微微睜開眼睛。
“弄成這幅樣子,真活該啊!”
穆弘一腳踢開大門,抬出張橫。在這期間,柳絮打開了其他的牢房。牢房里關押著曾經反抗過曾家的男人們。柳絮把身邊的武器交給了從牢房里跳出來的男人們。
“戰(zhàn)斗吧!”
拿起武器的人們,在柳絮的指引之下消失在宅邸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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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老僧停下了腳步。人們在陡峭的巖石路間,為了避免走散,緊靠在一起前進著。皎潔的月光之間,流云快速飄過,泛著青白色的光芒。
“請看——”
老僧對身旁的歐鵬說道。

歐鵬抬頭看去,只見路旁大樹的樹梢上掛著一個巨大的東西。是尊只有一面沐浴在月光下的立方體,看起來像棺材一樣。
“是古代的船。”
“船?”
“據說這個山谷,在很久以前是千尋之湖。”
老僧指著左手邊的山谷說道。老僧所指的方向,風景一下子被切斷了,再向下看去,就像被墨汁覆蓋一樣,什么也看不見。
“據說是一片連對岸都看不見的寬廣湖泊。它的底部隱匿著一條漆黑的巨龍,有著數萬年的修為,但在一萬年前,由于引發(fā)了天怒,湖水干涸,巨龍也被封在地下?,F(xiàn)在,這條龍還沉睡在谷底,等待著重新出世的那一天?!?/p>
歐鵬向左手邊的黑暗看去。
“龍想回到天上嗎?”
“不知道。”
“還是要向上天復仇?”
“不知道?!?/p>
自那之后,二人再沒說過什么。
歐鵬能清楚幻想出沉睡在地底的巨龍的樣子。
阮氏兄弟和穆弘、張橫都說要給曾頭市點厲害瞧瞧。碰巧在一起喝酒的歐鵬和燕順,被邀請時想都沒想便答應了。而坐在角落默默喝酒的鄧飛,當時什么都沒說,但在眾人出發(fā)的時候,回頭一看,他已經跟了上來。沒想到會變成今天這樣。雖然在戰(zhàn)斗中各自受傷,失散后又回歸梁山泊的部隊,但他們一直沒有回來。
歐鵬擦拭著額頭上的汗水。想看一眼背后的晁蓋。但是,歐鵬沒有回頭。自那之后,歐鵬再也沒有想過龍的事。
歐鵬再次抬起頭,凝視著不可思議地停滯在半空的船。

“那是?”
不知不覺間,天空中閃爍起奇異的紅光。
“高僧,那道光是?”
沒有聽到回答。
“高僧?”
當歐鵬回頭看時,老僧的身影已經不見了。
“高僧去哪里了?”
部下們議論紛紛。突發(fā)的情況很快就傳遍了周圍的士兵。
“他剛才一直走在前面啊……?!?/p>
“是陷阱!和尚不見了!!”
緊張到極限的士兵們像燒開的水醫(yī)院騷動起來。歐鵬連忙指揮士兵們保持冷靜。
“不要驚慌!”
他在黑暗中尋覓著老僧的身影,但始終沒有找到。與此同時,云層越來越濃,月亮開始變暗。林沖對身旁的晁蓋說道。
“這是個圈套,我們快撤回去吧?!?/p>
“這不是圈套!”
隨著聲音的響起,從黑暗的谷底跳出了一個身披虎皮的男人。
“解寶???”

解寶把扛在肩上的東西拋在大家面前。
“這是……”
“剛才在懸崖下發(fā)現(xiàn)的?!?/p>
毫無疑問,正是已經斷氣的老僧尸骸。歐鵬驚訝地跪在尸體旁邊。背部的要害上,插著一把飛刀。
“是練功之人干的……”
軍中再次掀起一陣騷動。晁蓋把解寶叫到跟前。
“你怎么在這里?將軍那邊出了什么事?”
“不,我接到呼延將軍的命令,繞到山后來救晁蓋殿……”
“沒這個必要。”
“那倒是……”
解寶指了指西邊的天空。一道紅光貫穿而過。
“是‘山怒’,山上現(xiàn)在充滿殺氣,可能要出大事……”
“會出什么事?”
“我最后一次見到這種情況,是在十三年前,那時候山上噴出大火,附近的七個村子都被吞沒了?!?/p>
大家面面相覷。
“怎么辦?”
“要么抓緊時間前進,要么折返??傊瓦@樣呆在山上很危險?!?/p>
“你知道通往北寨堡壘的路嗎?”
“如果地圖正確的話,這座山峰的對面就是曾家的牧場?!?/p>
解寶說,他從山頂看見了來自曾頭市方向的火光。一定是阮氏兄弟放的火。以火焰的方向為目標絕不會走錯。
“加快速度!云霧越來越濃了,等到月亮完全變暗,很有可能迷失方向。”
“現(xiàn)在應該折返!”
林沖表示反對。即使到達北寨,如果不能占領堡壘也是一樣的。到那時,連退路都會被切斷。
晁蓋沉思片刻,緩緩將目光轉向林沖。
“前進?!?/p>
晁蓋帶著溫和的微笑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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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曾弄也正眺望著浮現(xiàn)在天空中、不可思議的光芒。
南寨的戰(zhàn)斗,已經進行一刻有余。呼延灼和曾弄,戰(zhàn)斗、分離、撥馬再戰(zhàn)。城里燃起的火焰,即使在南寨的戰(zhàn)場也能看到。但是,曾弄并沒有絲毫地動搖。城里的火勢,曾涂等人一定能控制的住。即使有人向南寨放火,這個堡壘的防備也是萬全的。
「差不多該收工了……」
曾弄將視線從逐漸消失的不可思議光芒之中移回了戰(zhàn)場。
他看到了呼延灼再次襲來的身影。夜色之下,呼延灼的面具顯得格外漆黑,盔甲之下,仿佛隱藏著不可見的虛空。踢雪烏騅飛躍而起的馬腿,看起來也有些衰弱。
「換馬了?」
雖然是四蹄雪白、非常相似的的黑馬,但與恩賜的名馬還是存在著顯而易見的差距。不過曾弄的黑馬也開始盡顯疲態(tài)。曾弄一鼓作氣,準備直接拿下對決的勝利。兩馬相交,接連對上了數合,就在四蹄相交之時,呼延灼的坐騎突然被道路上的小坑絆住了馬蹄。在呼延灼身體崩潰的瞬間,曾弄狠狠摔下了手中的鐵骨朵。沉重的感覺涌上手臂。鐵骨朵一擊將雙鞭彈到了呼延灼臉上。

呼延灼的身體從烏騅上墜落,發(fā)出頭骨破碎的聲音。尸體的腦袋已經粉碎潰爛。只有無人騎乘的烏騅奔回了陣中。
「劣馬——」
失去主將的梁山泊軍立刻敲響了撤退的鑼聲。很快,副將孫立接替了指揮的位置,梁山泊軍一齊開始撤退。
“活捉晁蓋!!”
曾弄的聲音轟然響起。曾魁率軍猛追準備渡河的梁山泊軍,曾索的軍隊緊隨其后。兄弟倆奮不顧身地向梁山泊軍的后軍撲去。河水的另一邊,晁蓋的旗幟漸漸遠去。曾弄也換了新馬,準備跟在后面。身前是呼延灼的死尸。曾弄拉起韁繩,準備一躍而過。已經碎為肉塊的臉上,覆蓋著一張枯槁的面具。面具之下,睜著一雙空洞的眼睛。曾弄朝著梁山泊軍離去的方向,瞪著呼延灼橫躺在地的死尸。
「是圈套嗎?」
“撤退??!”
曾弄再次鞭打黑馬,率領直屬的女真部隊向城里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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攔住老僧去路的白骨貓,拖著右腿走在被黑暗籠罩的山路上。
勝負在一瞬之間。在被飛刀命中之前,老僧將手中的念珠扔向了潛藏在黑暗之中的白骨貓。飛刀稍微快了一點,勉強刺死了老僧。與此同時,念珠也狠狠地打了白骨貓的腿。
「果然不是普通的和尚……」
走在山路上的白骨貓,迎著月光觀摩著手中的念珠。那是由人骨雕刻成的十一珠串珠。其文字為『地獄餓鬼畜生修羅人間天』。是傳說中靈魂輪回的六個世界。
這世界上只有一個人擁有這串佛珠。
『六道大師』。
是早已成為傳說的極惡之人。曾作為山賊首領的男人,焚毀了九個城鎮(zhèn),殺死了九十九家富豪,從傭人到嬰兒,一個活口都不留下。他的惡名傳遍全國,卻突然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據說他在一個滿月之夜突然發(fā)心,從此出家,遠離俗世。自己受戒,法名『六道大師』。
而白骨貓手中的這串佛珠,有著在任何世界都無法輪回的意義。
自那之后,已經過了二十多年。
「善哉、善哉——」
白骨貓輕輕地笑了一聲,跳進了山麓廣闊的雜木林中。
“要來咯!”
史文恭抱著佩劍,靠住樹邊,輕輕閉著眼睛。白骨貓話音剛落,山腳便出現(xiàn)了無數的陰影。
空中翻涌著漆黑的云層,其間閃耀著晚霞般的紅光。鮮紅和漆黑的顏色混雜,天空的顏色變得無比恐怖。風向轉為西北,颼颼吹向臉頰。風聲呻吟,云層蠢動。
不知哪里響起了雷鳴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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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聲讓林沖感到全身汗毛倒立。梁山泊軍立刻下山乘馬,一口氣奔下山麓。前方和兩邊盡是茂密的森林——那是在老和尚的情報從未提到過的樹林。
「不好——」
在林沖意識到的瞬間,梁山泊軍的前方突然出現(xiàn)了敵軍的伏兵。
“有埋伏??!”
意識到中伏之時,亂箭已經當頭射了過來。
「果然是陷阱嗎?。 ?/p>
林沖不禁回頭看向晁蓋。晁蓋笑了。
“聽好!吾乃梁山泊晁蓋是也!”
晁蓋沒有撥轉馬頭,而是一蹴馬腹,向敵軍沖去??吹绞最I一往無前,梁山泊軍絲毫沒有退卻,紛紛沖入布滿伏兵的森林之中。

與此同時,閃電劃破天空,傾盆大雨從天而降。
歐鵬跳入如注的箭雨之中。黃門山的士兵們吶喊著跟了上去。一瞬間便有數十名手下被亂箭射殺,燕順和鄧飛越過尸體,率領清風山和飲馬川的士兵們爭先恐后地驅馳向前。林沖刺倒擋路的雜兵,殺出一條血路,曾升留下了一半士兵守寨,路上的伏兵大約共有五百人左右。曾升握緊長矛,跳出草叢,直逼林沖身前。林沖猛地揮動手中的長矛,少年傾斜身體,以躲避林沖的刺擊。在曾升視野的盡頭,蘇定正朝這邊奔來。
“曾升,退下!”
耳邊傳來了蘇定的聲音,曾升不禁呻吟起來。面對逼近自己的尖銳鋒刃,這是少年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受到真正的害怕。梁山泊軍面對阻攔的伏兵,毫不畏懼地沖了進去。仿佛有什么巨大的力量在推動著他們一樣??耧L吹拂的黑暗天空彼方,似乎有什么事物操縱著梁山泊軍向前沖殺。曾升從馬上墜落,滾落到樹根旁,呆呆地望著如怒濤般突入的梁山泊軍。
林沖穿過樹林,邊跑邊戰(zhàn)。已經能看見遠方燃燒起來的北寨了。
“跟上!”
晁蓋高聲吶喊道。士兵們一齊看向即將沖出叢林的晁蓋的身姿。那聲音如同浪潮一般傳達到每個人的耳中。林沖緊緊追在晁蓋身后。
「我們并非天道,也無法決定是非——我們只是沿著必須前進的道路前行!」
“都跟上!”
林沖吼道。暴雨愈發(fā)激烈。迎面落下的雨水打在臉龐上,傳來陣陣痛感,視野也開始變得模糊了。夜空中漆黑的云層蠢蠢欲動。黯淡的天空下,晁蓋毫不遲疑地奔跑著。他看見了在黑暗中閃爍著的道路。梁山泊軍追在一往無前的晁蓋身后。不知不覺間,恐懼和不安的感覺都消失了。所有人都望著晁蓋的背影,仿佛在黑暗中看見了金色的光輝。那閃耀著光芒的神明背影,包容了在戰(zhàn)斗中感到疲憊或是膽怯的人們,并守護著他們——那是能給予人無限力量的金色光芒。任何箭矢和兵刃都無法傷害到晁蓋。
「跟著晁天王??!」
晁蓋就是天。晁蓋手中的槍芒一閃,敵軍的雜兵便被相繼打散。林沖與晁蓋并馬前行。晁蓋笑了。簡直像是回到了青年、甚至少年的時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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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聲轟鳴的天空之下,阮小五正站在北寨的城墻上觀望。
「晁蓋大哥還沒到嗎?」
城墻外一片昏暗。除了閃電亮起的瞬間,什么也看不見。
「怎么還沒到?。?!」
阮小五帶領原住民趁暴風雨接近堡壘,點燃了巡邏船。火焰瞬間蔓延,包圍了整個城樓。堡壘的大門被打開,守衛(wèi)們紛紛逃了出來。阮小五早已預料到會展開一場激戰(zhàn)。為此,他把策反的大部分士兵都帶到到了這里。但出乎他們意料的是,梁山泊軍還沒趕到,北寨就輕易地淪陷了。抓住守備的士兵質問時,才知道其他的士兵已經隨曾升一起出征了。
「偷襲被發(fā)現(xiàn)了嗎?」
阮小五連忙跑上城墻,朝著計劃中梁山泊軍應該通過的山路方向看去。但是視野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見。晁蓋他們一定是被伏兵擋住了去路。
「大哥現(xiàn)在很危險??!」
阮小五正要跑下城墻時,突然在彼方的黑暗中涌現(xiàn)出一個巨大的身影。雷鳴照亮了四周,他清楚地看到了從山腳跑過來的無數影子,以及梁山泊軍的旗幟。
飛馳在曾家牧場的梁山泊軍,沖在最前面的無疑是首領晁蓋。阮小五不禁興奮地那喊起來。
“贏了?。 ?/p>
他把拳頭高高舉向空中。
“我們贏了??!”
阮小五從城門上一躍而下,冒著瓢潑大雨沖了出去。由于劇烈的暴雨,阮小五的腳下仿佛已經變成了河流。
「晁蓋大哥、晁蓋大哥??!」

阮小五淌過泥水,向梁山泊軍的方向飛奔而去。即使相距甚遠、即使暴雨淋漓,依然能清晰地看見晁蓋的身影。
「兄弟們,小五要回歸了!最先迎接到晁蓋大哥的——一定是我阮小五?。?!」

“晁蓋大哥!”
阮小五高聲地吶喊著,向著遠方揮了揮手。
與此同時,天空中亮起一道更加耀眼的閃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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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一片明亮。不是由于火焰,而是因為雷光。不知是狂風,還是因為暴雨,大地在微微地顫抖著。激烈的暴雨之中,史文恭站了起來。手中緊握的弓,筆直地指向前方。
這一刻,終于到來了。

他看到了在雜木林中飛奔的——晁蓋的身影。
如此漫長的時光。
為了尋找晁蓋,到底彷徨了多久。在全國各地旅行,有時殺人僅僅是為了填飽肚子。在亡武山埋葬哥哥,已經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像野獸一樣在山上生活,渾渾噩噩度過的宛如惡夢的十年。呼嘯的風,撲簌的雨,一切阻擋自己看見晁蓋的事物,都被史文恭牢牢地注視著、詛咒著。林中的落雷照亮了天空,史文恭不由得閉上了眼睛。在史文恭閉緊的眼瞼前方,忽然閃爍起一道光芒。那是如注般降落的夏日陽光。有水鳥振翅飛起。史文恭的耳邊傳來了孩子的歡笑聲、嬉鬧的潑水聲。腳邊感到了陣陣地鳴,他仿佛看見了潛藏在閃耀著黑色光芒的無底深淵中的怪物——
史文恭猛然睜開了眼睛。

「好可怕??!」
五歲的史文恭尖叫著。

視野被卷起的水柱覆蓋了。盛夏的太陽被水柱阻隔,蔚藍澄澈的天空也被遮蔽,滔天的巨浪伴隨著大地的震動,掀起一道漆黑的水墻直沖云霄。在那漩渦深處,有一雙眼睛凝視著史文恭。那是像奪去了月亮的光輝一般閃亮的、魔物的雙眸。那雙只看著他一人的,水底怪物的眼睛——
黑暗之中有人在低語。
「哭了就自己回家去!」
史文恭拼命搖頭。不是的。真的不是那樣的——那個“主”,是真實存在的。那時候,史文恭確確實實地看到了。
有什么巨大的東西在靠近。越靠近、越巨大、越漆黑。仿佛為吞噬世間一切而降臨的怪物——
「哥哥,救救我??!」

呼喊的同時,史文恭放開了手中的箭。
晁蓋也聽見了那個聲音。
高亢而美麗的音色。
晁蓋的視野中,一支箭矢劃落而過,緩緩向這邊靠近。利箭乘風而來。晁蓋懷著不可思議的心情眺望著。馬匹繼續(xù)在水位猛漲的河面之上奔跑著,一切都仿佛畫中的世界一樣,在那一瞬間定格。懷念的聲音在晁蓋耳邊回響,有什么熟悉的景象刺激著他的視網膜。和煦的風,純白的衣裙,流動的黑發(fā),伸開雙手的美麗身影。不是從遙遠之處,而是從很高遠的地方傳來的呼喚之聲——晁蓋聽得很清楚。那是他無比懷念的聲音。
下一個瞬間,他看見了降落如注的夏日陽光。
「天空,好藍啊——」
那是梁山泊的天空。
天空中映照的,正是梁山泊湖水的碧藍之色。

遠遠地看到了史文恭的身姿。
晁蓋伸出雙手,高聲呼喚。
“弟弟啊——”

下一個瞬間,箭矢貫穿了晁蓋的眉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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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世界仿佛都為之震動。
阮小五也感到整個世界都搖晃起來。原以為是自己在動搖,但很快他就發(fā)現(xiàn)并非如此。
電閃雷鳴。
地面再一次猛烈晃動起來。在重復幾次之后戛然而止。接著,伴隨一聲巨響,圍繞北寨的山角被炸得粉碎。從被劈開的山壁上,噴出了巨大的水柱。樹木被連根拔起,巖石也隨之破碎。噴出的水炮瞬間變成旋渦形成的濁流,一口氣向曾家的牧場涌來。樹木、巖石、士兵、馬匹,所有的一切都被巨浪吞噬了。雷鳴響徹天空。數百道閃電一同放出光芒。逃命的人、溺水的人,曾頭市北寨的山峰,瞬間呈現(xiàn)出一副地獄般的景象。
但是,對阮小五來說,這些都無關緊要。倒塌的山、洶涌的水、被沖走的人們,對他來說都已經無所謂了。
漆黑的暴風雨中,出現(xiàn)了晁蓋的身影。

晁蓋的額頭上插著箭矢。沐浴著暴風雨,在馬背上舉起了手。中箭的瞬間,晁蓋的身體在那里停滯住了。
阮小五以為晁蓋還活著。
天空中亮起更加強烈的閃電。
晁蓋的面容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他的臉已經被鮮血染紅。水越來越深,先是越過晁蓋的腰,不久又淹沒了晁蓋的胸口。馬也嘶鳴起來。晁蓋的坐騎在奔流中一躍而起,其主人的身體也隨之浮上水面,然后緩緩地沉了下去。

「晁蓋大哥沉下去了……!」
阮小五奔跑起來。
他一邊喊著莫名其妙的話,一邊在巨浪中奔跑著。腿已經麻木了。剛才還看得那么清楚的晁蓋,這時卻變得模糊不清了。阮小五瘋狂地在洶涌的雨水中奔跑著。他撥開被沖走的巖石、樹木和溺水的人馬,直直地朝晁蓋落水的方向奔去。終于,阮小五追上了沉入水中的晁蓋,一頭跳進翻滾的波濤之中,緊緊抓住了晁蓋的衣服。阮小五一把抱起晁蓋的身體。晁蓋的身體已經變得像鉛一樣堅硬了。附近雷鳴不斷,晁蓋的臉被閃電映照的格外清晰。流水已經沖凈了晁蓋頭頂的鮮血。阮小五凝視著晁蓋的面容——晁蓋一如既往地笑著。與往常不同的是,他的額頭上只插著一支箭矢。阮小五想把箭拔出來。但是,不管使出多大的力氣,也無法拔出晁蓋頭頂的利箭。
抱著晁蓋逐漸被冰冷的身體,阮小五也被激流吞沒、被巨浪沖走了。他已經什么都感覺不到了——視野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見。
「結束了……結束了??!」
阮小五抱著晁蓋的身體,沉入了漆黑的溪流之中。
「這個世界——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