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心齋

這是一家古玩店,門臉不大,烏底金字的匾額也不惹眼,倒是那額上“無心齋”三個字,筆勢雄健活潑,頗值得玩味。展昭站在店門前,仰頭看著那匾額,讓上面的字在舌尖仔細轉了幾轉,才背起手來晃進店門。店里的伙計早瞧見了這位客人,連忙迎上來,但還未開口便被止住了話頭?!拔易约呵魄票愫?。”展昭抬起手示意伙計不用接待自己,只扔下這句話,便繞著店內慢慢看了起來。墻上掛著的畫,桌上擺著的酒樽,他看都不看。店面終究不大,展昭略略轉了一圈,嘆了口氣,滿臉的失望之色,便要出門。
“這位爺,”伙計連忙趕過來,心知這是遇到了行家,連忙滿臉堆笑,“不知爺是要什么樣的呀?”展昭慢悠悠將伙計從上到下掃了個來回,才將目光重新放回門外,臉上看不出什么態(tài)度:“只是隨便轉轉。”伙計倒是好脾氣:“一看您就是個懂行的,想來也清楚,這外面擺的和里面拿的可不是一回事。不知這位爺您是要入啊還是出???”展昭慢慢轉過身來,正對著伙計:“我看你這店里字畫居多,想來是店家的雅好吧?”伙計笑道:“可不是,您也好這口么?”展昭挑挑眉,又抬手摸了摸下巴,仿佛思考了一會,才問道:“我們家老爺子大壽,老爺子這一生,也好個筆墨書畫的,不知店家可有合適的?”見伙計要回答,又補了一句:“老爺子的眼睛可毒?!被镉嬤B連將展昭讓進門簾后的小隔間里坐著,又給沏了壺碧螺春,這才道:“您也知道,這大物件我們做伙計的哪敢隨便碰呢。我家二爺今個一早收賬去了,瞧著這會子也快回來了,爺您在這歇息片刻?!?br/>
展昭端起茶盞仔細品了一口,點點頭,問道:“你是這的大伙計?我瞧你們這店面可有些年頭了。”伙計笑道:“可不是,之前是個賣布匹的,經(jīng)營不景氣。我家大爺就給盤了下來,給二爺改了字畫店,這店門也沒怎么改,就換了塊匾額?!薄白之嫷辏俊闭拐崖龗吡诉@室內一圈,似是不經(jīng)意地問了一句,“那怎么做了古玩?”“二爺喜歡玩,”伙計道,“所以店面也不做大。不過我家二爺眼睛毒得很,一般的也逃不過他的手去。大爺也是這樣才放心交給他。”展昭笑了笑,重新端起茶盞,抿了一口,問起了一直很在意的一個問題:“這匾額是誰的墨寶?。俊薄笆俏壹叶?shù)?。”伙計將他快空了的茶盞填滿。“想來這名字也是你們二爺起的?按說這開門做買賣,多是求財。古玩店的名么,要么像對面那幾家,起些吉祥話,要么就賣弄一下風雅,倒是你家二爺這名字,起的夠別致?!闭f到最后,展昭掩不住嘴角的笑意?!笆橇?,”伙計也樂呵呵答道,“二爺說,買賣買賣,錢財自在,不做那些刻意之舉?!闭拐腰c點頭:“這倒是有點‘無心插柳柳成蔭’的意思。”
待正要再問點什么,門口隱約傳來一聲“爺您到了”,伙計連忙掀開門簾迎了出去。展昭也站起來跟了出去,只見門前一人從黃包車上下來,隨意摸出一把錢給了車夫,和迎出去的伙計說了幾句話。展昭幾不可見地皺了一下眉頭,太年輕了。白白凈凈的膚色,熨燙平整的衣著,略顯稚嫩的臉,怎么看,都太年輕了,尤其是在這個按資排輩的古董行業(yè)里。待那人進了店門,伙計忙在一邊解釋:“二爺,這位客人要看字畫?!?nbsp;展昭點點頭,沒說話,只默默在心里打量這年輕人。那年輕人也在打量他,但目光要直接大膽得多。忽然,年輕人笑了起來,大概是年齡的關系吧,也許還是因為展昭心底莫名產(chǎn)生的一點好感,在這笑容里沒有看到其他同行的那種阿諛奉承或者老謀深算,倒是讓人舒服得很?!袄锩嬲??!边@位“二爺”說。展昭又和他回到了隔間,碧螺春已經(jīng)有些涼了,伙計又沏了一壺上來。
年輕人在上扶手處坐了下來,灰色的長褂,藏青色暗織花紋的馬甲,明明是做生意的,卻沒有銅臭之氣。想來是個家教甚好的少爺,展昭默默想著?!安恢@位客人想要的是什么畫呢?”待一盞茶告罄,年輕人才開口問道。展昭想了想:“宋明時期的吧。”隨即越過桌子,向前探著身子,試探地問道:“有明朝的宮廷畫么?”年輕人似是在考慮這句話的真假,思考了一下回到:“若我說有,你敢要么?”兩人心照不宣地笑了起來,展昭一邊笑一邊回到椅子上,靠在椅子背上搖了搖頭。“那就宋代的吧?!蹦贻p人似是替他做主似地,跟一直等候在一邊的大伙計揮了揮手?;镉嫊?,穿過店內去了后面,一會雙手托著一管卷軸出來了。年輕人起身接過卷軸,伙計將桌上的茶碗撤去,又用干凈的軟布將桌子仔仔細細擦了一會,年輕人才將畫軸放上去,緩緩鋪開來。一副《雪梅圖》漸漸在展昭面前露出全貌。此畫構圖巧妙,著墨無多,卻以淡墨和留白勾勒出一種瑞雪壓枝、寒梅盛放的景致來。展昭仔細欣賞了一會畫作,嘴角含笑,對著年輕人挑了挑眉,年輕人也挑了一下眉毛回敬他,隨后把畫軸卷了回去,讓大伙計重新拿回后面去了。
二人重新坐下,年輕人端起茶來喝了一口,笑道:“這位客人,我瞧您這樣,不是來買畫的吧?”展昭重新靠回椅子背上看著他,搖了搖頭:“不是這幅?!薄霸瓉硎菍ぎ??!蹦贻p人放下茶盞,目光有些犀利,“想來給人祝壽,也是個借口罷了?!闭拐殉脸恋匦α似饋?,手指在椅子上一下一下地敲著:“店家好眼力?!薄昂?,”年輕人哼笑,一聲,端著茶盞不再理他。想是上午的奔波真的讓人口渴,一整壺的茶水,基本都進了年輕人的肚子。最后,年輕人滿足地伸了個懶腰,這才像想起旁邊還有個人似的,隨意地問道:“你怎么還沒走?”展昭站起身來,年輕人喊了一句:“白福,送客?!贝蠡镉嬙谕饷鎽艘宦曁羝鸷熥?。展昭卻只是走到年輕人正對面,微微彎下腰,居高臨下地,觀察著年輕人的臉色。年輕人此時卻懶懶地在椅子里,翻了一個大白眼給他,方才店主的精明干練形象全無。展昭忍不住又沉沉地笑了幾聲,輕聲道:“哎,我看你挺和我胃口的,俗話說買賣不成仁義在,咱們交個朋友,以后說不定常見面呢。不知店家貴姓?”年輕人懶懶地歪在椅子里,一雙眸子卻瞇了起來:“我姓白,白玉堂。”“趙雄?!闭拐褕笊献约旱拿?,緩緩站直身子,“原來是赫赫有名的白家二爺,久仰。”“不知趙先生來此究竟為何?”白玉堂也站了起來,離展昭過近的距離讓他不太舒服,假做鎮(zhèn)定地踱了幾步。展昭跟著他轉了身:“白先生聽過南宋的《池塘秋晚圖》吧?不知可曾見過此畫?”“《池塘秋晚圖》?”白玉堂冷笑一聲,“那可是大寶貝,你野心可是不小啊?!薄罢?,大寶貝。”展昭又上前一步,幾乎貼上白玉堂的臉,眼睛也盯著白玉堂的,聲音倒是放的極其低緩,“白先生若是有此圖消息,還望告知一二,趙某必有重謝?!薄昂??!卑子裉猛χ绷艘?,不讓自己的氣勢弱下去。展昭卻后退了幾步,屋子里驟然緊張起來的氣氛消失了,他又恢復彬彬有禮的樣子:“只是一點消息而已,絕對不會讓您吃虧。那么,趙某便告辭了。”轉身就要出門。
“等等,”白玉堂這時卻喊住了他,展昭再回身,看到白玉堂已經(jīng)恢復了剛進門時的利落,聲音里充滿了少年的傲氣,“我白玉堂從來不做虧本的買賣,你若說重謝,那是另算的,但你若是連真實姓名都不敢透露,我又怎么相信你和你做生意呢?”展昭心里暗暗吃了一驚,心道這白玉堂果然不簡單,這已經(jīng)是第二次戳穿他的謊言了,不由得笑了起來:“白先生,你真對我胃口,我有一種預感,在不久的將來,我們一定會成為好朋友。在下展昭,再見?!闭拐央p指并攏,點在太陽穴處向外劃了一道弧線與白玉堂告別,利落地轉身走出了這家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