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CV22208709

Day 8

　　耳邊是廢墟里的砂礫聲，眼前是城市邊的街道光。當(dāng)錄音播到那個模糊不清的說話聲時，我正好行走到能看見城外天空的區(qū)域，連忙克制著心里的恐慌轉(zhuǎn)回廣場。事到如今我也不敢面對暴動后的現(xiàn)場，生怕聯(lián)想到踩踏時的情景。昨天走到這兒了卻來來回回地徘徊半天，最后偶然碰到李景，拜托他去酒吧拿回了手機。以前一碰到事就躲到酒吧的自己現(xiàn)在竟然開始害怕那里，我總覺得很是諷刺。

　　“啊，啞巴哥哥！”路過廣場時有個稚嫩的聲音叫住我。“你是來把錢還給馮叔的嗎？”我看見男孩一閃一閃發(fā)亮的黑眼睛，頓時想起了那天在酒吧被他支配的恐懼。

　　“這樣不好吧小朋友，媽媽沒教過你不可以把錢掛在嘴邊嗎？”

　　說話間，我注意到男孩身后的玻璃瓶雕塑和平常不太一樣，水池里沒有噴出泉水。

　　“媽媽去世了?！蹦泻⒌脑捔钗倚念^一顫，背后的天文鐘叮鈴鈴地響動起來。我蹲下身來和他視線齊平，詢問他是否和前天的暴動有關(guān)系，男孩搖搖頭告訴我他來酒吧找馮叔的那天母親就已經(jīng)病危，我突然明白馮叔前天為什么會性情大變。

　　“大哥哥有沒有馮叔的消息呀？我已經(jīng)一周沒見過他了?！?/p>

　　“沒有?！币幌氲缴洗我娒娴那闆r，我就不忍心向男孩坦白，只好轉(zhuǎn)開話題問道，“你不會是一個人來這邊的吧？”

　　“是外公外婆帶我來的哦。”男孩指了指我的身后，我轉(zhuǎn)過身看見長椅上兩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向我們招了招手。他拜托我，“如果看到馮叔的話一定要告訴我。”

　　“好啊，我有什么話需要轉(zhuǎn)告給他嗎？”

　　“就說我有很重要的事情，但千萬別說我給他準備了驚喜哦?！?/p>

　　“驚喜？”

　　“是‘永恒’的驚喜！媽媽告訴過我，要是驚喜被事先知道就不會驚喜了，所以大哥哥一定要幫我保守秘密?！蹦泻⒈尺^手，神神秘秘地退后了幾步。

　　正午的陽光映射在玻璃瓶雕塑上，巨大的瓶子立在廣場上，瓶口向上與地面呈現(xiàn)30度傾斜角，猶如推倒在半空中靜止的設(shè)計曾經(jīng)讓這座城市的人驚嘆，但此刻引起我注意的是瓶底緩緩?fù)孪蚱靠诘臍馀?。往日里空空如也的玻璃瓶，今天竟封著滿滿一瓶水，且絲毫沒從瓶口蕩出來的跡象。我剛冒出疑問，站在一旁的男孩就沖著玻璃瓶打了個響指，灌滿瓶子的水在他號令下源源不斷地流向水池，但奇怪的是瓶中的水沒有減少，水池的水也沒有增多。見我震驚不已的表情，男孩又打出一個響指，水量才反應(yīng)過來似的迅速變化，玻璃瓶變回了空瓶狀態(tài)。

　　“這是怎么做到的？”我往水池里張望了半天也看不出什么名堂，不由得遐想起來，“是瓶底鉆了孔埋到水池下面的障眼法么？讓瓶底下獨立的空間和玻璃瓶融為一體，打入足夠的水量讓它始終維持在灌滿瓶身的高度，再就是遙控裝置了——”

　　“不太懂你在說什么欸?！蹦泻⒁荒樝氩怀鰜硪矝]關(guān)系的表情，坦然地拍了拍我的后背，“這個是時間的魔法啦。大哥哥你要幫我保密哦?！?/span>

　　“時間的魔法？”

　　“只要讓流出去的水不停地回到上一秒的狀態(tài)，不就可以流回瓶子里了嗎？”

　　我盯著男孩的臉試圖看出一點玩笑的意思，但他眨巴著眼睛證明自己的無辜。在他身后的噴泉一如既往地沖刷著玻璃瓶，好像剛才的事是一場夢。

　　“我也不太懂你在說什么?！?/span>

　　“不懂沒關(guān)系啦。我還怕給那個姐姐添麻煩呢?！?/span>

　　“姐姐？”

　　“嗯，有個姐姐把‘時間’借給了我哦?！蹦泻⒂虺鞘斜M頭的街道，指著那邊說道，“昨天在那里碰見的。”

　　“你是說有個姐姐幫你變了時間的魔法？”

　　男孩老實地點了點頭。我恍惚間看向玻璃瓶雕塑，想起來那個黑影說過的話，難道這座城市真的有誰掌握著時間資源？

　　“那個姐姐在哪里？長什么樣子？”

　　“我不知道在哪，昨天分別的時候她往神跡那邊去了。長得很漂亮哦，年紀應(yīng)該和大哥哥你差不多，披著粉色的長頭發(fā)。明明有雙亮閃閃的眼睛，但眼圈紅紅的?！?/span>

　　耳朵里嗡的一陣蜂鳴，好像心中有什么正在崩塌。我回頭看了一眼寒潮翻涌的街道，連忙搭住男孩的肩膀注視著他說：“我們做個交易吧！我?guī)湍惚Ｃ?，你也答?yīng)我不把剛剛說給我聽的事告訴任何人?！蹦泻⒏吲d地和我拉勾約定，我轉(zhuǎn)身朝街上跑去，悶熱感一層又一層涌來，天空像要整片陷落般泛黃褪色，暴雨就要來臨。

Day 7

　　夢醒般的湛藍將夜色趕到天邊，抬眼望去像一抹清晨到黃昏的漸變。坐落在市中心的展廳園區(qū)早早地敞開大門。來看演出的人聊起昨日的雨，說那好像藍天開的玩笑。場館四面八方停著十幾輛警車，老陳靠在車前仰望著一塵不染的天空，等候上頭的命令。今天肯定是忙碌的一天，但他腦海里全是幾天前阻止酒吧的斗毆卻被反問怎么不管管外面那些神跡派的畫面，夾在手里的煙頭飄起一縷白色的嘆息。察覺到幾位經(jīng)過的年輕人投來視線，他才發(fā)覺不遠處就是禁煙的標志，掐滅了只燒到一半的煙。

　　根據(jù)會場安排，“末日安可”七日巡演的前兩天從早晨十點開始，中間兩天從下午四點開始，最后三天從晚上八點開始。上頭估計這幾天不太平，安樂派視此為最后的狂歡聚集成群，其他幾派肯定要趁機作亂，因此派遣了大量警力到園區(qū)維持秩序。可隊里的大家難免情緒低迷，這段時間自殺的人自殺，暴亂的人暴亂，星城猶如漂浮在地球上的一座孤島，僅靠著對救世主的信仰或懷疑而勉強維持與世界的聯(lián)系。誰也不知道城里治安還能堅持多久。這時老陳總會拍拍小嚴的肩膀說，盡人事聽天命，所有人只管盡自己那份微薄之力，無需顧慮這個世界最終會走向何處——這簡單的想法如同是孤島上的火種，讓大家咬咬牙決定挺過去，只是沒有人發(fā)現(xiàn)老陳警官眼中一閃而過的惘然。

　　跨城巴士從城市的最西駛向東面大橋。司機透過后視鏡看見車廂里沒有空位，不禁正襟危坐，手心一個勁滲出汗水。他已經(jīng)太久沒見到客人，難免有隔世之感。右側(cè)車窗前的女孩望著車前窗，青橙色的眼瞳中倒映著徘徊不定的思心。她不時摸著右手腕，好像弄丟什么重要的東西。巴士?？康较乱徽荆挥袃扇讼萝?，又上車五人。

　　“司機師傅也去看演唱會么？”即將駛?cè)胧袇^(qū)時，女孩冷不防地向司機搭了話，大概是注意到鐵盒子里的瓶蓋。

　　“是有這打算?！彼緳C稍稍瞥了一眼右邊，猶豫地道，“開完這一趟就去?！?/p>

　　“可您還沒兌換門票。”女孩指了指鐵盒說道，“用瓶蓋是不能進場的?！?/p>

　　司機一時間有些局促，女孩見還沒到站，主動幫他在網(wǎng)上兌換了門票，告訴了他主辦方會通過快遞機器人把票送到附近的寄存柜，到時候去取走就可以了。

　　“我落后了啊?！彼緳C苦笑著道。巴士很快就在展廳園區(qū)站停靠，女孩招手和司機道別，轉(zhuǎn)眼間整輛車的乘客都跟著她下了車。

　　車門關(guān)上，司機透過后視鏡看著空無一人的車廂，腦海里甚是喧囂?！霸佟部伞淮伟??！鄙倌甑脑捲诙吙M繞不去。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再次打開車門。

……

　　距演出開始還有兩小時，老陳帶著小嚴在園區(qū)里巡邏，從后門一路走到大門口。檢票隊伍中有個紅頭發(fā)的男生引起了小嚴的疑慮，但老陳的注意力似乎在別處。小嚴喊了老陳幾聲沒有反應(yīng)，轉(zhuǎn)頭就看見紅發(fā)男生跨過警戒線，迎面向他們走過來。

　　“警察同志，巡邏怎么還開小差呢？”卞炎兩手插著口袋徑直走向老陳，像是巡視各部門工作的領(lǐng)導(dǎo)，“我聽你小弟喊半天了。”

　　“請退回隊伍，不要影響秩序?！?/p>

　　小嚴在近處將卞炎攔下，眼眶上帶著前幾天和秦洪斗毆的傷痕。老陳一見到卞炎眼睛馬上瞇了起來，眼角的皺紋寫滿警惕。

　　“你來這里干嘛？”

　　“來聽演唱會唄?！?/p>

　　“逃亡派的頭兒來這兒安樂？”

　　“哎，別這么見外，我們喝過好幾回酒呢?！北逖缀敛活櫦衫详惖臄骋?，繞開小嚴像老友似的拍拍他的肩道，“你不是一直看不慣安樂派嗎？現(xiàn)在時機成熟了。”

　　“少和我套近乎?！崩详惿斐鍪峙c對方拉開距離，警告對方道，“請你回到隊伍中！我看不慣安樂分子，但不贊同個體逃亡的行為。”

　　卞炎聽了這話得逞地揚起眉毛，一邊鼓掌一邊轉(zhuǎn)向排隊的人群喊道：“大家聽到?jīng)]？警察看不慣你們這些安樂分子，維持著享樂之地的秩序，卻看不慣你們安樂——”

　　“退回隊伍！”小嚴厲聲呵道，“最后警告！再有類似行為我將依法對你進行處置！”

　　“哦？怎么處置我？”

　　“你越把他當(dāng)回事他越來勁?！崩详悓⑿罃r在身后，像是確信什么似的瞧著卞炎冷笑道，“碰到這種人就晾一邊，掀不起什么大浪?！?/p>

　　小嚴雖然不滿，但聽到老陳的話還是退后了一步。卞炎聳了聳肩，臉上掛著漫不經(jīng)心的笑容，目光有意無意地掃視著隊伍里的人群。老陳瞇起眼睛往隊伍前方走去，有些不明白卞炎究竟是無所謂，還是想讓自己拭目以待。

　　離檢票隊伍一段距離的長椅上，翻閱著日記本的女孩抬頭望向門口。隨著約定的時間越來越近，她的坐姿從挺直腰兩手搭在腿上變成偏著腦袋靠在椅背上，心心念念的人始終沒有來。寄存柜旁，看著手表的我坐在長椅上，思考著昨晚的夢。頭頂上的那片藍天拉長了等待的距離，女孩不由得閉上眼。我來到寄存柜前，打算把之前取出的現(xiàn)金存進去，但機器發(fā)生故障，彈出十幾個位投影式服務(wù)員將我層層包圍。人群在場館前漫長的隊伍中行進，有人走到女孩身邊坐下。女孩忙轉(zhuǎn)過身，卻發(fā)現(xiàn)是個胡子拉渣的大叔。我好不容易揮開追隨的幽靈，起身走向街道。大叔低著頭似乎在猶豫，十根指頭交合在一起，左右手的拇指環(huán)繞著彼此轉(zhuǎn)動。終于，他的喉結(jié)上下動了動，泛黃而渾濁的眼睛望向女孩，勉強地擠出笑容。

　　“想不到資源的持有者是這種年紀的女孩?！贝笫逭Z氣異常平靜，女孩想起身逃開，但冰冷而危險的觸感已經(jīng)頂在她的腰上，“原以為是能讓我狠下心來直接動手的家伙，你說我現(xiàn)在該慶幸還是該惋惜呢？”

　　與此同時，小嚴跟隨著場館前的隊伍，發(fā)現(xiàn)隊伍前面有個說話帶著外地口音的男人一路往后擠，引來周圍人連聲抱怨。小嚴警告對方不要推搡，但對方打著哈哈繼續(xù)往后擠，直到卞炎身旁停下腳步。

　　“炎哥，情報有誤！我們要找的人恐怕不在隊伍里?！?/p>

　　“黑影子沒道理騙我們。”卞炎馬上回道，“你仔細找過了嗎？”

　　“我不確定，但我們的人親眼看見那女孩子被一個中年男人從別的地方帶走了！”

　　“確定是她？”冷汗順著卞炎的眼眶流下來，“你們怎么不追上去？”

　　“沒追上?！鼻睾殂氐溃坝篮闩梢恢痹诟櫸覀?，我們被擺了一道?！?/p>

　　卞炎伸手拍向額頭，恍然明白這是怎么回事。逃亡派發(fā)表的逃亡宣言使自己始終處在明處，而處在暗處的永恒派篤定只要追蹤逃亡派行動就能找到資源持有者。因此當(dāng)逃亡派獲取關(guān)鍵情報，永恒派就會隨其行動而行動。

　　此時隊伍已經(jīng)向前行進一大截，卞炎和秦洪還立在原地不動，身后的人催促起來。

　　“喂！你們在做什么？”小嚴起了疑心趕緊上前，卻沒想到兩人翻出警戒線一路向園區(qū)外奔去。小嚴一時間不知道該管還是不管，轉(zhuǎn)身想問老陳才發(fā)現(xiàn)他沒了蹤影。

　　不遠處，通往主會場的樓梯上，人們?nèi)宄扇旱叵蛏闲羞M。

　　老陳遠遠地跟著前面一位穿藍襯衫的男子，與他一前一后從陽光走到陰影里。從在人群中看見對方的第一眼起老陳就非常在意，雖然沒有任何一項規(guī)定說參加演唱會不能穿駕駛員制服，但從警二十年的直覺牽他一路跟隨對方。

　　當(dāng)老陳警官爬上最后一級樓梯時，男子在主會場門口的巡演海報前暫作停留。隨著距離的縮近，老陳注意到男子右眼眶上的白色疤痕，從太陽穴到前額約有七公分。他沒來由地想起以前追捕的那個青年從二樓破窗躍下，帶著額頭上觸目驚心的傷痕回頭看著自己，接著一溜煙沒了人影。

　　不知不覺，老陳跟著男子走進會場大廳，仿佛從故鄉(xiāng)一路追到遙遠的星城。喧囂的人聲淹沒了兩人每次僅一墻之隔的距離，他看著犯人的身影再次消失在人身人海，蒼老的手掌傳來一陣無力感。

　　“我已經(jīng)很累了，要么抓我回去，要么放我走吧。”電話那頭的呼救聲在耳邊縈繞不去，幻化成一個心照不宣的約定。是時候兌現(xiàn)自己的承諾了吧？

　　老陳熟練地掏出證件擠進人群，然后拼命地向前跑。腦海里浮現(xiàn)出一個追尋七年之久的名字，他像要跨越漫長的時間抓住那個青年般用老家的方言呼喚了他。男子站在原地停滯了數(shù)秒，人群一往無前地涌動。他徐徐地轉(zhuǎn)過頭，曾經(jīng)烏黑的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爬上臉頰的皺紋疲倦地訴說著一場悠久的放逐。

　　再次聽見有人呼喚自己真名的這時候，他臉上露出久違的笑容，向?qū)Ψ近c了點頭。

　　“借那小子的吉言，竟然真讓我找著了你?！卑烟臃笌Щ鼐嚨穆飞?，老陳回憶起男子在海報前的駐足停留，轉(zhuǎn)頭對他說道，“你看完演出再走也行，怎么說？”

　　對方搖了搖頭，沒有接受這份好意，轉(zhuǎn)而將手中的門票留在了一張長椅上。

　　“不用了，我這輩子已經(jīng)安可了夠多次，是時候散場了?！?/p>

　　說著，司機從口袋里摸出一塊懷表抵在門票上，跟著老陳向城市的盡頭遠去。

……

　　“到那時，我會比芥茉更早到達遙遠的時間盡頭！那里存在著世間所有的真理，存在著我們窮盡一生都追尋不盡的答案，永恒流傳的故事和恒久不變的旋律像銀河一樣貫穿整片天空，而你我寫下的文字也是星空中的萬千作品之一！你不想知道他們怎么評價你的作品嗎？”

　　時間在狂想的空氣中拉長，馮叔眼中閃爍著異樣的興奮。

　　“這樣的話，的確很難拒絕啊。”我靠到店門前，手往后觸碰到門鎖，腦海里浮現(xiàn)出廣場的巨型玻璃瓶、那雙一閃一閃的黑眼睛，我不禁攥緊了拳頭，“可那個孩子怎么辦？你想讓這座城市所有人為我們追尋的永恒陪葬嗎？”

　　空氣沉寂了數(shù)秒，昏暗的燈光搖曳在玻璃杯里。笑容僵在男人的臉上，血液滲透他破舊的西裝，像是他對我破壞這場狂想的怪罪，又像是他對一切外部生命的拒絕。

　　“他不是我的孩子?！瘪T叔仰起頭，褐色的酒液滑過杯口流進喉嚨，他放下酒杯不緊不慢地說道，“我解釋過很多遍了，這座城市沒有我的家人?！?/p>

　　“那孩子讓我轉(zhuǎn)告你，他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說?！?/p>

　　“和我無關(guān)?！?/p>

　　“那你為什么要和他扯上關(guān)系？”

　　“那是個意外?！?/p>

　　“只是意外嗎？你其實是抱有期待吧？”我毫不猶豫地撕下馮叔的假面，向他繼續(xù)緊逼，“要聽聽我的看法嗎？你的期待是前妻騙了你，你妄想著那孩子就是你的種！但你還沒等到這個答案，他就將你視作父親索取關(guān)愛，于是你又逃向所謂的‘永恒’?！?/p>

　　“別再說了。”

　　“可你的作品真的會出現(xiàn)在時間的盡頭嗎？為了追求純粹藝術(shù)而退出樂隊的你真的創(chuàng)造出了比芥茉更偉大的作品嗎？時間的盡頭可能存在真理，但我想更可能是什么都沒有的虛無，萬物萬物都不復(fù)存在，只有絕對的靜止，就像此刻你空無一物的內(nèi)心！”

　　“閉嘴！”馮叔將酒杯砸向桌面怒視著我，血液混雜著褐色的酒液從杯底裂痕漏出來。店長抬眼看了我們一眼，但自始至終沒有參與進來。背后的時鐘已經(jīng)走到九點半，離演唱會開場只有半個小時，我不想再和馮叔糾纏，轉(zhuǎn)身準備離開。

　　“很遺憾，我們的意見沒有達成一致?！?/p>

　　馮叔抽出紙巾擦去手上的酒，從錢包里掏出賠償杯子的錢。

　　“或許本來能理解的。我和你一樣，生命中重要的人都沒有等到冬眠就離世了?！蔽抑共蛔〉叵胂笾T外那場踩踏的事故，回想起自己不敢面對這條街道的恐懼，“可我已經(jīng)不想再逃避了。”

　　我打開鎖上的門，外面的陽光灑落進來。白色貨車撞在墻上一個勁地發(fā)出警報，仿佛不同的時間點在同一地點打起了結(jié)。

　　“你認為我在逃避嗎？”馮叔沉下腦袋，喉嚨里發(fā)出陣陣冷笑，很是同情地看著我，“我不明白?。∧慵热荒敲从忻鎸Φ挠職?，又怎么會讓那個女孩等那么久呢？”

　　“你什么意思？”

　　馮叔掏出手機將屏幕轉(zhuǎn)向我，屏幕上是鄭子卿空洞的表情。他調(diào)整好鏡頭對向身后，我的心頓時狂跳起來，看見那雙纖細的手被綁在天臺欄桿上，蘇苒凌亂著頭發(fā)坐在地上一動不動，雪白的腿上淌著鮮血。

　　“馮永況！”

……

　　傍晚，城市的邊緣，晚風(fēng)搖曳著祈禱者的身影。馮叔將煙叼到嘴邊無精打采地站在酒吧門前。大概是風(fēng)吹得猛烈，火機啪嗒啪嗒撥了好幾回才點上火。他用滿是繭子的手夾住煙，嘴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悶了好久也沒法將煩躁的心緒一同吐出來。

　　失去希望的永恒派和逃亡派，終究只是安樂派么？

　　一陣風(fēng)鈴聲響起，馮叔推開門走進酒吧，抬眼看見芥茉搶占了自己的老位置。擱在旁邊的吉他弦不知怎么又繃斷了弦，而他還在那本掉色的線圈本上寫著歌詞。

Dry Martini / 末日安可

主唱 / 詞：芥茉

Dry Martini

飲下城市盡頭的海風(fēng)

Dry Martini

吐出時間散盡的輕哼

此刻心情

無法托付給永遠

只得轉(zhuǎn)身

說給明天的你聽

……

　　“呵，等你醒了酒還看得懂自己寫的什么？”

　　聽見鄰座依然故我的譏諷，芥茉牽起嘴角，似乎不抬頭都能瞧見那張憔悴的臉。

　　“看不懂也沒關(guān)系。只要唱出來就能明白。”芥茉一邊繼續(xù)提筆寫，一邊問馮叔，“你手傷成這樣還怎么彈琴？”

　　“我八百年不彈了，甭想拉我上臺?！?/p>

　　“真可惜，還想在冬眠前聽你再彈一次我寫的歌呢?！?/p>

　　馮叔冷笑一聲，自己寫的歌都不彈還彈你的？他接過店長遞來的酒，手上還纏著繃帶，有客人認出了他，明著勸他受了傷別來喝酒，暗著嘲弄不了了之的永恒派，馮叔越想越氣，回頭沖對方發(fā)起火。

　　“我就在這兒中的槍，怎么不能來這兒喝酒？”

　　這話讓客人更不留情地笑話起他。馮叔看著一張張若無其事的臉，好像短短一個下午這座城市就恢復(fù)到往常的模樣。他神情恍惚地舉起酒杯，任由杯中的笑聲將自己淹沒，但芥茉啪的一聲放下筆，當(dāng)著大家的面把線圈本遞到了自己面前。馮叔不明白芥末什么意思，直到他明確地向自己提出上臺共演的邀請，像要當(dāng)場敲定似的說給所有人聽。

　　“我不會來！別做好人惡心我。”

　　馮叔推開芥茉的歌詞本，盯著杯里自己的倒影不肯看他。這小子想干嘛？現(xiàn)在這種時候不應(yīng)該和我撇清關(guān)系嗎？你那么在意大眾的看法，就不怕我影響樂隊的名聲么？

　　“即便你那時候為自己的偏執(zhí)而和大眾作對，甚至被歌迷炮轟，我也不希望你退出樂隊?！苯孳灾惫垂吹囟⒅约海褚阉厝巳?，“你到底什么時候才肯不逃避？”

　　像是被看穿內(nèi)心的想法，馮叔放下酒錢逃出了酒吧。

　　晚霞燒紅了西面的天，馮叔抬頭仰望著，就算在安樂里溺死也不要回到愚蠢的人群里。身后有人倉皇跑過，撞在他纏著繃帶的手臂上。他疼得整個人定在原地好幾秒，根本顧不上追過去，只好對著風(fēng)狠狠地“操”了一聲。而那個人叫喊著自己的朋友，拖著對方指向馮叔，又好像指著他身后不可名狀的某種存在。

　　“有什么可看的！”

　　馮叔咬著牙轉(zhuǎn)過身去，接著不可思議地睜大了泛黃的眼。他看見神跡前風(fēng)雨無阻的祈禱者紛紛向后撤退，猩紅色的天空劃過一瞬不可思議的光芒——光是奪目都無法形容那種異樣的光亮，接著城外那片昏黃的大地像被永夜強行奪取般化作漆黑。

　　周圍的人有的被強光奪走視線大聲叫喊，有的和他擦肩而過逃向城市的內(nèi)側(cè)。馮叔愣在原地望著只有一墻之隔的盡頭，緊接著他看見了。那是誰都心中生畏卻禁不住向往的浩瀚深空，是他想象中的時間盡頭。地球消失不見，太陽系消失不見，銀河系也消失不見。繁星密布的黑河將腳下的星球整個吞沒，只剩下星城孤零零地漂浮在一片什么都沒有的虛無。如果人類有機會停留下來長時間觀測，將會發(fā)現(xiàn)從星城觀測得到的宇宙圖像沒有停止在固定位置，而是繼續(xù)以地球原本的公轉(zhuǎn)自轉(zhuǎn)仰望著星空，仿佛這顆行星還存在于城市的記憶里，在這遙遠的過去不曾消失。

　　夜晚，馮叔走到玻璃瓶雕塑對面的長椅上坐下。他不記得自己怎么從那片不可思議的景色中逃出來的了，只記得那種遙望永恒的虛無卻不能墜入其中的空虛。

　　馮叔透過人群望見遠處的玻璃瓶雕塑，喉嚨里不禁發(fā)出一聲冷笑。早在第一次見到時他就覺得非?；奶?，雕塑的作者怎么敢把這種半吊子設(shè)計命名為“永恒”？不知道他看到盡頭那片真正的永恒后會作何感想。馮叔想象著對方窘迫的樣子，忽然在人群里看見一雙熟悉的黑眼睛，笑容頓時在臉上凝固。腳跟不由自主地抵住地面，他想逃離這里，可男孩已經(jīng)走到面前，于是他只能低頭看著鞋尖。

　　“馮叔，我找你好幾天了。”男孩手上繞著一塊銀色的懷表。馮叔沒有應(yīng)答。有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在路旁看著他們，“馮叔有看過末日安可的演出么？我今天和外公外婆去看了哦，大家都在熱烈地喊安可呢。”

　　馮叔焦躁地閉上眼睛，依舊不肯說話。腦海里流淌著酒吧里和芥茉的談話，莫名的挫敗感壓得自己透不過氣。

　　“我在園區(qū)的長椅上看見了沒有人要的門票，不知道馮叔會不會想去聽聽看就帶過來了?！?/p>

　　男孩伸手把票遞到面前，馮叔一把拍開他的手，懷表摔在地上。

　　“你不該拿別人的東西?！彼拖骂^，希望自己散發(fā)出的惡意能趕走對方。男孩不知所措地看了一眼外公，不知道外婆去了哪里，可他沒有就此離開。

　　“等馮叔有空，就去看看那邊的雕塑吧。”

　　馮叔再次一言不發(fā)。

　　“乖，別打擾叔叔了，我們回家?！蓖馄拍弥鴦倓傎I的零食走過來，拉住男孩的手想帶他離開。但他依依不舍地看著馮叔，眼眶里泛著委屈的淚水。

　　“我準備了很久，要是馮叔你看完后覺得很棒，明天來陪我看演出可以嗎？”

　　雕塑也好，演出也好，那種東西到底有什么價值？馮叔實在想不通，越是想不通心里就越是煩躁。芥茉想從我身上得到什么？你又想從我身上得到什么？我為了永恒的藝術(shù)和你母親分開和樂隊分道揚鑣，到頭來什么都沒做出來，這都是你們的錯??！因為你們不肯放過我！馮叔咬緊腮幫子什么都不說，男孩默默地撿起懷表，將演出門票壓在他的身邊。朋友也好，孩子也好，為什么用這種毫無意義的情感轉(zhuǎn)瞬即逝的生命束縛我？對我來說只有永恒是真實存在的啊，其他所有都是一瞬間的存在，你們根本什么都不懂！

　　時間過去了很久，馮叔遲疑地抬起頭，才發(fā)現(xiàn)老人已經(jīng)帶著男孩遠去。

　　風(fēng)吹弄著身旁的門票，馮叔感到背后一陣莫名的燥熱，拿起懷表和門票走向玻璃瓶雕塑。這件平庸的作品還是和他印象中一樣，沒有任何美感，噴泉從水池的四周源源不斷地沖刷著瓶身，無知而又無趣地傾斜在廣場上。

　　回去再喝一杯吧。

　　馮叔轉(zhuǎn)身朝向城市盡頭，習(xí)慣性地拿起煙叼在嘴邊。

　　微風(fēng)拂過他的臉頰，好像誰的挽留。

　　灑在瓶子上的噴水聲戛然而止。馮叔聽見像是酒瓶撬開瓶蓋的聲響，有種異樣的情緒涌上心頭，他慢半拍地轉(zhuǎn)過身，于是不可置信地愣在了原地。

　　不知何時裝滿瓶身的水，從瓶口源源不斷地流向水池，可無論是玻璃瓶還是水池的水都沒有任何減少或增加，仿佛永恒地回到上一秒。那奇妙的景象令他看直了眼。

　　“設(shè)計師應(yīng)該讓水從瓶口流進水池，而不是噴泉對著瓶子噴水。”“就是??！”忘記了是什么時候的對話在耳邊一遍遍回響。馮叔呆立在水池前，霓虹燈倒映在玻璃瓶上，在滿溢而出的夜色中猶如星水。他不自覺地握緊了懷表，瓶子里的水量迅速變化流回水池，男孩制造的那一秒的時間差瞬間消失不見，像是被他手里的那塊懷表儲存起來，轉(zhuǎn)化為一秒鐘的資源。

　　馮叔迎著越吹越猛的風(fēng)回到長椅邊，手中的票好像隨時要從手中掙走。那不可思議的景象撓著自己的心，他實在沒辦法忍住不問男孩是怎么做到的。

　　“這孩子怎么學(xué)得和你一樣狡猾啊。”

　　馮叔將煙叼到嘴邊深深地吸了一口，對著夜空中獨獨一顆的星辰吐出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