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zhèn)子緊挨著沙丘。目力所及的最遠方，除卻秋冬泛紅的沙丘，就是動也不動的地平線。鎮(zhèn)子上的居民從沒有真正馴服沙丘；外頭來的背包客帶過熱氣，這才漸漸模糊了人與自然的邊界。

?

路兩旁的白楊說自然，也不自然。白楊樹到了冬天依然好看：它們純潔、它們絢爛；白晃晃的樹干是純潔，金燦燦的枝葉是絢爛。這句話記在乃琳手機的備忘錄里。她聽朋友們說太冷了手機就開不了機了，特意把手機放在離暖貼最近的口袋里。她腳下的沙子很輕，卻不輕易被風卷起，沒來由地使人覺得干凈舒服。防寒服稍稍露出一截她的脖頸，香檳色的長發(fā)收在腦后，她猶豫了很久才決定不把頭發(fā)收在帽子里。

?

改造沙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更別說改造一整片沙海。但人們總有辦法，吃飽的人們從不缺乏改造自然的熱情和創(chuàng)造力。乃琳看著不知仿照哪朝哪代拔起的柱門，摸了摸發(fā)紅的鼻頭，繼續(xù)往里走。白楊樹隨著道路延伸，主路伸出去輔路，白楊也跟著下去。這主干道只有一截沒什么人氣兒，過去了也就又聽到人聲了。

?

這其中大部分都是拉客的。她并不反感，倒是很能共情。謀生不易，發(fā)展不易，雖然她無心久留，可看著各式各樣的人圍上來，她才真有一種外出遠走的實感。共情是一碼事，為共情買單又是另一碼事了，任老板們怎樣叫賣，這姑娘都只是笑笑，從不停步。她暫時還不想喝老酸奶，她一時還不想花冤枉錢品什么特色，她想不出明明有條件為什么要裝作浪漫大冷的天兒睡在沙里。乃琳搖搖頭，迎著陽光，笑在白楊中央。

?

…

?

“姐姐，住宿嗎？”

?

“……”

?

“姐姐，吃飯嗎？”

?

“……”

?

“姐姐，騎駱駝嗎？”

?

乃琳停下腳步，跟在她身邊的小姑娘也跟著停下。乃琳身子朝前，腳下又靈，走得舒暢；那小姑娘手里還拿著牌子，側(cè)著身跟她走，時不時開口問一句，步子就有些亂，走得也慢一些。

?

“小妹妹，你怎么一直跟著我？”

?

那姑娘一愣，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半天才支吾出半句話來，

?

“…嗯…我看大家…大家都是這么…”

?

乃琳有點兒想笑，

?

“可‘大家’好像沒有一直跟著我吧？”

?

小姑娘看著樣子像是急了。她一瞧一副本地人模樣，但臉上沒什么風沙的痕跡，皮膚還有些發(fā)白。她梳著簡單的高馬尾，藍紫色的發(fā)尾像是個跟屁蟲跟在她身后。答不上話來她的小臉兒憋得通紅，就連這里的風也不曾見過她這般模樣，

?

“那是因為…那是因為大家客人多…我們客人少…”

?

這理由實在有些蹩腳。乃琳本來縮著脖子，把臉藏在防寒服的高領(lǐng)下頭，看著她，不自覺地把領(lǐng)口拉下去一些，

?

“可是，你跟我一路，不就錯過我后面那些人了嗎？萬一我一直不說話，你一直跟我走下去，到最后一個人也沒拉到怎么辦？”

?

小姑娘沒有像乃琳預想的那樣被問得說不出話，反倒擦擦凍僵的鼻頭，臭屁起來，

?

“姐姐你肯定是去沙丘那兒玩兒吧？那我跟進去就好了。姐姐要是想騎駱駝我能幫忙，姐姐要是想開沙地車我也能想辦法，姐姐去里頭的文化區(qū)我還能當導游，反正我什么都行。”

?

小姑娘沒比乃琳小幾歲，看著卻可愛得緊。她這次一個人出門兒，該說不說確實缺一個伴兒，她看看她，

?

“嗯…行吧，你給我當個導游，但可說好了，價錢高了我可請不起?！?/p>

?

她趕快點點頭，

?

“好好好，沒問題！姐姐，我叫向晚，價格絕對公道，包你玩兒得開心?！?/p>

?

這小孩兒措辭簡單得容易讓人誤會，但看她笑得那么甜，乃琳反倒生了一絲羞愧。有這種想法說不定還是自己思想不單純。

?

向晚把牌子收到背包里。牌子設計得很簡單，一看就是她自己做的：硬紙殼上貼著白紙，白紙用黑線筆勾了邊兒，里頭寫字；勾邊兒的畫工雖然簡單，可看得出是白楊樹，文字雖然簡單，但暖人心。

?

“我叫向晚，吃住愛玩！”

?

白楊和沙礫，迎著陽光時都四散出一種溫柔的白光。她們踏著白光，往沙海去。

?

…

?

“嘿嘿，姐姐，騎駱駝是不是特別好玩兒？”

?

換好了鞋套，向晚堅持要乃琳騎駱駝。她說城里來的姑娘腳上沒勁兒，走不動這沙子，非要她騎駱駝。換了旁人勸，就算那人不是盤算著要她消費，乃琳也一定會拒絕，可這小妮子似乎就是有一種說不明白的魔力。一種獨屬于她的，飄搖在沙海上的魔力。

?

對沒騎過駱駝的人來說，騎駱駝開始并不好玩兒。雖然加了鞍子，坐在駝峰間感受動物肌肉的運動一點兒也不舒服，新手還可能因為過度緊張而拿不準姿勢、分配不好重心，掉下來也是有可能的。這幾樣，旁人不知道，乃琳可都占了。

?

向晚著實是有些辦法的，她去跟管駱駝的老哥聊了兩句，那人就同意借她一匹，還放心她自己牽。她們起初走得慢，這是為讓乃琳適應。人的腳印和駱駝的蹄鐵印踩在白色的沙川上，蜿蜒出一道細密的軌跡。

?

乃琳本以為自己不怕，誰知道這駱駝站起來居然離地這么老高，一下就讓她自己沒了準數(shù)。

?

“晚晚…我不騎了，我要下去?！?/p>

?

“別呀姐姐，二哥今天沒生意才輪到我們，好不容易騎一回呢?！?/p>

?

那笑容里沒有什么心機算計，只是單純的開心。乃琳死死抓住座鞍上的把手，慢慢才安心。

?

“晚晚，你累不累？我坐著你走著，總感覺…”

?

“哎呀姐姐別擔心，我都走慣了。這駱駝我們從小騎，都騎惡心了，你花錢讓給我騎我都不想騎了?！?/p>

?

這駱駝似乎通人性，鼻子里哼哧一聲，似乎是在朝向晚抗議。向晚以為是自己的馬尾搔到了駱駝鼻子，咯咯地笑起來。駱駝這么一笑，身子又開始抖，把背上的乃琳嚇了一跳。

?

“姐姐別怕，它可乖了，摔不著你的。對了姐姐，我給你唱首歌兒吧，光騎多沒意思呀。”

?

沙海里沒有白楊，只有被陽光曬得白晃晃的沙子。風一吹，最頂上細密的一層微微響動，好像是，好像是歌曲的前奏一樣，

?

“小白楊~小白楊~它長我也長~”

?

然后是一段沉寂。乃琳習慣了駝背顛簸，主動開口，

?

“怎么突然不唱了？”

?

向晚一只手牽著韁，一只手擦擦鼻頭，

?

“嘿嘿，就會兩句。”

?

那駱駝又哼哼一聲，像是在嘲笑向晚。

?

“快看姐姐！”

?

乃琳現(xiàn)在也敢直起身子來了。她順著向晚手指的方向望過去，看到了點綴枯黃的綠洲。向晚咂咂嘴，

?

“姐姐要是夏天來，這綠洲就好看了?！?/p>

?

向晚說著走上來，朝乃琳伸出手，要抱她下來。不知為什么看著她張開雙臂的樣子乃琳突然有些害羞，自己嘟囔了兩句，

?

“…我可沒那么輕…”

?

向晚愣了一下，

?

“我知道，看姐姐那里就知道…”

?

“死丫頭，看哪兒呢?！?/p>

?

照理說來，這綠洲不該如此枯黃的。兩朵紅花，還催不開你這綠葉嗎？

?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