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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3 《吶喊》端午節(jié) 白光 兔和貓 鴨的喜劇 社戲

2022-03-09 23:59 作者:知識課代表  | 我要投稿


11、端午節(jié)

12、白光

13、兔和貓

14、鴨的喜劇

15、社戲

端午節(jié)

  方玄綽近來愛說"差不多"這一句話,幾乎成了"口頭禪"似的;而且不但說,的確也盤據(jù)在他腦里了。他最初說的是"都一樣",后來大約覺得欠穩(wěn)當了,便改為"差不多",一直使用到現(xiàn)在。

  他自從發(fā)見了這一句平凡的警句以后,雖然引起了不少的新感慨,同時卻也到許多新慰安。譬如看見老輩威壓青年,在先是要憤憤的,但現(xiàn)在卻就轉念道,將來這少年有了兒孫時,大抵也要擺這架子的罷,便再沒有什么不平了。又如看見兵士打車夫,在先也要憤憤的,但現(xiàn)在也就轉念道,倘使這車夫當了兵,這兵拉了車,大抵也就這么打,便再也不放在心上了。他這樣想著的時候,有時也疑心是因為自己沒有和惡社會奮斗的勇氣,所以瞞心昧己的故意造出來的一條逃路,很近于"無是非之心"⑵,遠不如改正了好。然而這意見總反而在他腦里生長起來。

  他將這"差不多說"最初公表的時候是在北京首善學校的講堂上,其時大概是提起關于歷史上的事情來,于是說到"古今人不相遠",說到各色人等的"性相近"⑶,終于牽扯到學生和官僚身上,大發(fā)其議論道:

  "現(xiàn)在社會上時髦的都通行罵官僚,而學生罵得尤利害。然而官僚并不是天生的特別種族,就是平民變就的。現(xiàn)在學生出身的官僚就不少,和老官僚有什么兩樣呢?易地則皆然⑷,思想言論舉動豐采都沒有什么大區(qū)別……便是學生團體新辦的許多事業(yè),不是也已經(jīng)難免出弊病,大半煙消火滅了么?差不多的。但中國將來之可慮就在此……"

  散坐在講堂里的二十多個聽講者,有的悵然了,或者是以為這話對;有的勃然了,大約是以為侮辱了神圣的青年;有幾個卻對他微笑了,大約以為這是他替自己的辯解:因為方玄綽就是兼做官僚的。

  而其實卻是都錯誤。這不過是他的一種新不平;雖說不平,又只是他的一種安分的空論。他自己雖然不知道是因為懶,還是因為無用,總之覺得是一個不肯運動,十分安分守己的人??傞L冤他有神經(jīng)病,只要地位還不至于動搖,他決不開一開口;教員的薪水欠到大半年了,只要別有官俸支持,他也決不開一開口。不但不開口,當教員聯(lián)合索薪的時候,他還暗地里以為欠斟酌,太嚷嚷;直到聽得同寮過分的奚落他們了,這才略有些小感慨,后來一轉念,這或者因為自己正缺錢,而別的官并不兼做教員的緣故罷,于是就釋然了。

  他雖然也缺錢,但從沒有加入教員的團體內(nèi),大家議決罷課,可是不去上課了。政府說"上了課才給錢",他才略恨他們的類乎用果子耍猴子;一個大教育家⑸說道"教員一手挾書包一手要錢不高尚",他才對于他的太太正式的發(fā)牢騷了。

  "喂,怎么只有兩盤?"聽了"不高尚說"這一日的晚餐時候,他看著菜蔬說。

  他們是沒有受過新教育的,太太并無學名或雅號,所以也就沒有什么稱呼了,照老例雖然也可以叫"太太"但他又不愿意太守舊,于是就發(fā)明了一個"喂"字。太太對他卻連"喂"字也沒有,只要臉向著他說話,依據(jù)習慣法,他就知道這話是對他而發(fā)的。

  "可是上月領來的一成半都完了……昨天的米,也還是好容易才賒來的呢。"伊站在桌旁臉對著他說。

  "你看,還說教書的要薪水是卑鄙哩。這種東西似乎連人要吃飯,飯要米做,米要錢買這一點粗淺事情都不知道……"

  "對啦。沒有錢怎么買米,沒有米怎么煮……"

  他兩頰都鼓起來了,仿佛氣惱這答案正和他的議論"差不多",近乎隨聲附和模樣;接著便將頭轉向別一面去了,依據(jù)習慣法,這是宣告討論中止的表示。

  待到凄風冷雨這一天,教員們因為向政府去索欠薪⑹,在新華門前爛泥里被國軍打得頭破血出之后,倒居然也發(fā)了一點薪水。方玄綽不費舉手之勞的領了錢,酌還些舊債,卻還缺一大筆款,這是因為官俸也頗有些拖欠了。當是時,便是廉吏清官們也漸以為薪之不可不索,而況兼做教員的方玄綽,自然更表同情于學界起來,所以大家主張繼續(xù)罷課的時候,他雖然仍未到場,事后卻尤其心悅誠服的確守了公共的決議。

  然而政府竟又付錢,學校也就開課了。但在前幾天,卻有學生總會上一個呈文給政府,說"教員倘若不上課,便要付欠薪。"這雖然并無效,而方玄綽卻忽而記起前回政府所說的"上了課才給錢"的話來,"差不多"這一個影子在他眼前又一幌,而且并不消滅,于是他便在講堂上公表了。

  準此,可見如果將"差不多說"鍛煉羅織起來,自然也可以判作一種挾帶私心的不平,但總不能說是專為自己做官的辯解。只是每到這些時,他又常常喜歡拉上中國將來的命運之類的問題,一不小心,便連自己也以為是一個憂國的志士;人們是每苦于沒有"自知之明"的。

  但是"差不多"的事實又發(fā)生了,政府當初雖只不理那些招人頭痛的教員,后來竟不理到無關痛癢的官吏,欠而又欠,終于逼得先前鄙薄教員要錢的好官,也很有幾員化為索薪大會里的驍將了。惟有幾種日報上卻很發(fā)了些鄙薄譏笑他們的文字。方玄綽也毫不為奇,毫不介意,因為他根據(jù)了他的"差不多說",知道這是新聞記者還未缺少潤筆⑺的緣故,萬一政府或是闊人停了津貼,他們多半也要開大會的。

  他既已表同情于教員的索薪,自然也贊成同寮的索俸,然而他仍安坐在衙門中,照例的并不一同去討債。至于有人疑心他孤高,那可也不過是一種誤解罷了。他自己說,他是自從出世以來,只有人向他來要債,他從沒有向人去討過債,所以這一端是"非其所長"。而且他是不敢見手握經(jīng)經(jīng)濟之權的人物,這種人待到失了權勢之后,捧著一本《大乘起信論》⑻講佛學的時候,固然也很是"藹然可親"的了,但還在寶座上時,卻總是一副閻王臉,將別人都當奴才看,自以為手操著你們這些窮小子們的生殺之權。他因此不敢見,也不愿見他們。這種脾氣,雖然有時連自己也覺得是孤高,但往往同時也疑心這其實是沒本領。

  大家左索右索,總自一節(jié)一節(jié)的挨過去了,但比起先前來,方玄綽究竟是萬分的拮據(jù),所以使用的小廝和交易的店家不消說,便是方太太對于他也漸漸的缺了敬意,只要看伊近來不很附和,而且常常提出獨創(chuàng)的意見,有些唐突的舉動,也就可以了然了。到了陰歷五月初四的午前,他一回來,伊便將一疊賬單塞在他的鼻子跟前,這也是往常所沒有的。

  "一總總得一百八十塊錢才夠開消……發(fā)了么?"伊并不對著他看的說。

  "哼,我明天不做官了。錢的支票是領來的了,可是索薪大會的代表不發(fā)放,先說是沒有同去的人都不發(fā),后來又說是要到他們跟前去親領。他們今天單捏著支票,就變了閻王臉了,我實在怕看見……我錢也不要了,官也不做了,這樣無限量的卑屈……"

  方太太見了這少見的義憤,倒有些愕然了,但也就沉靜下來。

  "我想,還不如去親領罷,這算什么呢。"伊看著他的臉說。

  "我不去!這是官俸,不是賞錢,照例應該由會計科送來的。"

  "可是不送來又怎么好呢……哦,昨夜忘記說了,孩子們說那學費,學校里已經(jīng)催過好幾次了,說是倘若再不繳……"

  "胡說!做老子的辦事教書都不給錢,兒子去念幾句書倒要錢?"

  伊覺得他已經(jīng)不很顧忌道理,似乎就要將自己當作校長來出氣,犯不上,便不再言語了。

  兩個默默的吃了午飯。他想了一會,又懊惱的出去了。

  照舊例,近年是每逢節(jié)根或年關的前一天,他一定須在夜里的十二點鐘才回家,一面走,一面掏著懷中,一面大聲的叫道,"喂,領來了!"于是遞給伊一疊簇新的中交票⑼,臉上很有些得意的形色。誰知道初四這一天卻破了例,他不到七點鐘便回家來。方太太很驚疑,以為他竟已辭了職了,但暗暗地察看他臉上,卻也并不見有什么格外倒運的神情。

  "怎么了?……這樣早?……"伊看定了他說。

  "發(fā)不及了,領不出了,銀行已經(jīng)關了門,得等初八。"

  "親領?……"伊惴惴的問。

  "親領這一層也已經(jīng)取消了,聽說仍舊由會計科分送??墒倾y行今天已經(jīng)關了門,休息三天,得等到初八的上午。"他坐下,眼睛看著地面了,喝過一口茶,才又慢慢的開口說,"幸而衙門里也沒有什么問題了,大約到初八就準有錢……向不相干的親戚朋友去借錢,實在是一件煩難事。我午后硬著頭皮去尋金永生,談了一會,他先恭維我不去索薪,不肯親領,非常之清高,一個人正應該這樣做;待到知道我想要向他通融五十元,就像我在他嘴里塞了一大把鹽似的,凡有臉上可以打皺的地迫都打起皺來,說房租怎樣的收不起,買賣怎樣的賠本,在同事面前親身領款,也不算什么的,即刻將我支使出來了。"

  "這樣緊急的節(jié)根,誰還肯借出錢去呢。"方太太卻只淡淡的說,并沒有什么慨然。

  方玄綽低下頭來了,覺得這也無怪其然的,況且自己和金永生本來很疏遠。他接著就記起去年年關的事來,那時有一個同鄉(xiāng)來借十塊錢,他其時明明已經(jīng)收到了衙門的領款憑單的了,因為死怕這人將來未必會還錢,便裝了副為難的神色,說道衙門里既然領不到俸錢,學校里又不發(fā)薪水,實在"愛莫能助",將他空手送走了。他雖然自已并不看見裝了怎樣的臉,但此時卻覺得很局促,嘴唇微微一動,又搖一搖頭。

  然而不多久,他忽而恍然大悟似的發(fā)命令了:叫小廝即刻上街去賒一瓶蓮花白。他知道店家希圖明天多還帳,大抵是不敢不賒的,假如不賒,則明天分文不還,正是他們應得的懲罰。

  蓮花白竟賒來了,他喝了兩杯,青白色的臉上泛了紅,吃完飯,又頗有些高興了,他點上一枝大號哈德門香煙,從桌上抓起一本《嘗試集》⑽來,躺在床上就要看。

  "那么明天怎么對付店家呢?"方太太追上去,站在床面前看著他的臉說。

  "店家?……教他們初八的下半天來。"

  "我可不能這么說。他們不相信,不答應的。"

  "有什么不相信。他們可以問去,全衙門里什么人也沒有領到,都得初八!"他戟著第二個指頭在帳子里的空中畫了一個半圓,方太太跟著指頭也看了一個半圓,只見這手便去翻開了《嘗試集》。

  方太太見他強橫到出乎情理之外了,也暫時開不得口。

  "我想,這模樣是鬧不下去的,將來總得想點法,做點什么別的事……"伊終于尋到了別的路,說。

  "什么法呢?我文不像謄錄生,武不像救火兵,別的做什么?"

  "你不是給上海的書鋪子做過文章么?"

  "上海的書鋪子?買稿要一個一個的算字,空格不算數(shù)。你看我做在那里的白話詩去,空白有多少,怕只值三百大錢一本罷。收版權稅又半年六月沒消息,遠水救不得近火,誰耐煩。"

  "那么,給這里的報館里……"

  "給報館里?便在這里很大的報館里,我靠著一個學生在那里做編輯的大情面,一千字也就是這幾個錢,即使一早做到夜,能夠養(yǎng)活你們么?況且我肚子里也沒有這許多文章。"

  "那么,過了節(jié)怎么辦呢?"

  "過了節(jié)么?——仍舊做官……明天店家來要錢,你只要說初八的下午。"

  他又要看《嘗試集》了。方太太怕失了機會,連忙吞吞吐吐的說:

  "我想,過了節(jié),到了初八,我們……倒不如去買一張彩票⑾……"

  "胡說!會說這樣無教育的……"

  這時候,他忽而又記起被金永生支使出來以后的事了。那時他惘惘的走過稻香村,看店門口豎著許多斗大的字的廣告道"頭彩幾萬元",仿佛記得心里也一動,或者也許放慢了腳步的罷,但似乎因為舍不得皮夾里僅存的六角錢,所以竟也毅然決然的走遠了。他臉色一變,方太太料想他是在惱著伊的無教育,便趕緊退開,沒有說完話。方玄綽也沒有說完話,將腰一伸,咿咿嗚嗚的就念《嘗試集》。

  一九二二年六月

  □注釋

  ⑴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二二年九月上海《小說月報》第十三卷第九號。

 ?、?#34;無是非之心":語見《孟子·公孫丑》:"無是非之心,非人也。"

 ?、?#34;性相近":語見《論語·陽貨》:"性相近也,習相遠也。"

  ⑷"易地則皆然":語見《孟子·離婁》。

  ⑸大教育家:指范源濂。據(jù)北京《語絲》周刊第十四期《理想中的教師》一文追述:"前教育總長……范靜生先生(按:即范源濂)也曾非難過北京各校的教員,說他們一手拿錢,一手拿書包上課。"

  ⑹指當時曾發(fā)生的索薪事件。一九二一年六月三日,國立北京專門以上八校辭職教職員代表聯(lián)席會,聯(lián)合全市各校教職員工和學生群眾一萬多人舉行示威游行,向以徐世昌為首的北洋軍閥政府索取欠薪,遭到鎮(zhèn)壓,多人受傷。下文的新華門,在北京西長安街,當時曾是北洋軍閥政府總統(tǒng)府的大門。

 ?、藵櫣P:原指給撰作詩文或寫字、畫畫的人的報酬,后來也用作稿酬的別稱。

 ?、獭洞蟪似鹦耪摗罚悍鸾?jīng)名。印度馬鳴菩薩作。

 ?、椭薪黄保褐袊y行和交通銀行(都是當時的國家銀行)發(fā)行的鈔票。

 ?、巍秶L試集》:胡適作的白話詩集,一九二○年三月上海亞東圖書館出版。

 ?、喜势保阂环N帶有賭博性質(zhì)的證券。大多由官方發(fā)行,編有號碼,以一定的價格出售,從售得的款中提出一小部分作獎金;用抽簽的辦法定出各級中獎號碼,凡彩票號碼與中獎號碼相同的,按等級領獎,未中的作廢。



白光

  陳士成看過縣考的榜,回到家里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了。他去得本很早,一見榜,便先在這上面尋陳字。陳字也不少,似乎也都爭先恐后的跳進他眼睛里來,然而接著的卻全不是士成這兩個字。他于是重新再在十二張榜的圓圖⑵里細細地搜尋,看的人全已散盡了,而陳士成在榜上終于沒有見,單站在試院的照壁的面前。

  涼風雖然拂拂的吹動他斑白的短發(fā),初冬的太陽卻還是很溫和的來曬他。但他似乎被太陽曬得頭暈了,臉色越加變成灰白,從勞乏的紅腫的兩眼里,發(fā)出古怪的閃光。這時他其實早已不看到什么墻上的榜文了,只見有許多烏黑的圓圈,在眼前泛泛的游走。

  雋了秀才,上省去鄉(xiāng)試,一徑聯(lián)捷上去,……紳士們既然千方百計的來攀親,人們又都像看見神明似的敬畏,深悔先前的輕薄,發(fā)昏,……趕走了租住在自己破宅門里的雜姓——那是不勞說趕,自己就搬的,——屋宇全新了,門口是旗竿和扁額,……要清高可以做京官,否則不如謀外放?!饺瞻才磐.?shù)那俺?,這時候又像受潮的糖塔一般,剎時倒塌,只剩下一堆碎片了。他不自覺的旋轉了覺得渙散了身軀,惘惘的走向歸家的路。

  他剛到自己的房門口,七個學童便一齊放開喉嚨,吱的念起書來。他大吃一驚,耳朵邊似乎敲了一聲磬,只見七個頭拖了小辮子在眼前幌,幌得滿房,黑圈子也夾著跳舞。他坐下了,他們送上晚課來,臉上都顯出小覷他的神色。

  "回去罷。"他遲疑了片時,這才悲慘的說。

  他們胡亂的包了書包,挾著,一溜煙跑走了。

  陳士成還看見許多小頭夾著黑圓圈在眼前跳舞,有時雜亂,有時也擺成異樣的陣圖,然而漸漸的減少了,模胡了。

  "這回又完了!"

  他大吃一驚,直跳起來,分明就在耳邊的話,回過頭去卻并沒有什么人,仿佛又聽得嗡的敲了一聲磬,自己的嘴也說道:

  "這回又完了!"

  他忽而舉起一只手來,屈指計數(shù)著想,十一,十三回,連今年是十六回,竟沒有一個考官懂得文章,有眼無珠,也是可憐的事,便不由嘻嘻的失了笑。然而他憤然了,驀地從書包布底下抽出謄真的制藝和試帖⑶來,拿著往外走,剛近房門,卻看見滿眼都明亮,連一群雞也正在笑他,便禁不住心頭突突的狂跳,只好縮回里面了。

  他又就了坐,眼光格外的閃爍;他目睹著許多東西,然而很模胡,——是倒塌了的糖塔一般的前程躺在他面前,這前程又只是廣大起來,阻住了他的一切路。

  別家的炊煙早消歇了,碗筷也洗過了,而陳士成還不去做飯。寓在這里的雜姓是知道老例的,凡遇到縣考的年頭,看見發(fā)榜后的這樣的眼光,不如及早關了門,不要多管事。最先就絕了人聲,接著是陸續(xù)的熄了燈火,獨有月亮,卻緩緩的出現(xiàn)在寒夜的空中。

  空中青碧到如一片海,略有些浮云,仿佛有誰將粉筆洗在筆洗里似的搖曳。月亮對著陳士成注下寒冷的光波來,當初也不過像是一面新磨的鐵鏡罷了,而這鏡卻詭秘的照透了陳士成的全身,就在他身上映出鐵的月亮的影。

  他還在房外的院子里徘徊,眼里頗清靜了,四近也寂靜。但這寂靜忽又無端的紛擾起來,他耳邊又確鑿聽到急促的低聲說:

  "左彎右彎……"

  他聳然了,傾耳聽時,那聲音卻又提高的復述道:

  "右彎!"

  他記得了。這院子,是他家還未如此雕零的時候,一到夏天的夜間,夜夜和他的祖母在此納涼的院子。那時他不過十歲有零的孩子,躺在竹榻上,祖母便坐在榻旁邊,講給他有趣的故事聽。伊說是曾經(jīng)聽得伊的祖母說,陳氏的祖宗是巨富的,這屋子便是祖基,祖宗埋著無數(shù)的銀子,有福氣的子孫一定會得到的罷,然而至今還沒有現(xiàn)。至于處所,那是藏在一個謎語的中間:

  "左彎右彎,前走后走,量金量銀不論斗。"

  對于這謎語,陳士成便在平時,本也常常暗地里加以揣測的,可惜大抵剛以為可以通,卻又立刻覺得不合了。有一回,他確有把握,知道這是在租給唐家的房底下的了,然而總沒有前去發(fā)掘的勇氣;過了幾時,可又覺得太不相像了。至于他自己房子里的幾個掘過的舊痕跡,那卻全是先前幾回下第以后的發(fā)了怔忡的舉動,后來自己一看到,也還感到慚愧而且羞人。

  但今天鐵的光罩住了陳士成,又軟軟的來勸他了,他或者偶一遲疑,便給他正經(jīng)的證明,又加上陰森的摧逼,使他不得不又向自己的房里轉過眼光去。

  白光如一柄白團扇,搖搖擺擺的閃起在他房里了。

  "也終于在這里!"

  他說著,獅子似的趕快走進那房里去,但跨進里面的時候,便不見了白光的影蹤,只有莽蒼蒼的一間舊房,和幾個破書桌都沒在昏暗里。他爽然的站著,慢慢的再定睛,然而白光卻分明的又起來了,這回更廣大,比硫黃火更白凈,比朝霧更霏微,而且便在靠東墻的一張書桌下。

  陳士成獅子似的奔到門后邊,伸手去摸鋤頭,撞著一條黑影。他不知怎的有些怕了,張惶的點了燈,看鋤頭無非倚著。他移開桌子,用鋤頭一氣掘起四塊大方磚,蹲身一看,照例是黃澄澄的細沙,揎了袖爬開細沙,便露出下面的黑土來。他極小心的,幽靜的,一鋤一鋤往下掘,然而深夜究竟太寂靜了,尖鐵觸土的聲音,總是鈍重的不肯瞞人的發(fā)響。

  土坑深到二尺多了,并不見有甕口,陳士成正心焦,一聲脆響,頗震得手腕痛,鋤尖碰到什么堅硬的東西了;他急忙拋下鋤頭,摸索著看時,一塊大方磚在下面。他的心抖得很利害,聚精會神的挖起那方磚來,下面也滿是先前一樣的黑土,爬松了許多土,下面似乎還無窮。但忽而又觸著堅硬的小東西了,圓的,大約是一個銹銅錢;此外也還有幾片破碎的磁片。

  陳士成心里仿佛覺得空虛了,渾身流汗,急躁的只爬搔;這其間,心在空中一抖動,又觸著一種古怪的小東西了,這似乎約略有些馬掌形的,但觸手很松脆。他又聚精會神的挖起那東西來,謹慎的撮著,就燈光下仔細看時,那東西斑斑剝剝的像是爛骨頭,上面還帶著一排零落不全的牙齒。他已經(jīng)誤到這許是下巴骨了,而那下巴骨也便在他手里索索的動彈起來,而且笑吟吟的顯出笑影,終于聽得他開口道:

  "這回又完了!"

  他栗然的發(fā)了大冷,同時也放了手,下巴骨輕飄飄的回到坑底里不多久,他也就逃到院子里了。他偷看房里面,燈火如此輝煌,下巴骨如此嘲笑,異乎尋常的怕人,便再不敢向那邊看。他躲在遠處的檐下的陰影里,覺得較為安全了;但在這平安中,忽而耳朵邊又聽得竊竊的低聲說:

  "這里沒有……到山里去……"

  陳士成似乎記得白天在街上也曾聽得有人說這種話,他不待再聽完,已經(jīng)恍然大悟了。他突然仰面向天,月亮已向西高峰這方面隱去,遠想離城三十五里的西高峰正在眼前,朝笏⑷一般黑□□【音"需",字形以"戊"替"魅"之"末"】的挺立著,周圍便放出浩大閃爍的白光來。

  而且這白光又遠遠的就在前面了。

  "是的,到山里去!"

  他決定的想,慘然的奔出去了。幾回的開門之后,門里面便再不聞一些聲息。燈火結了大燈花照著空屋和坑洞,畢畢剝剝的炸了幾聲之后,便漸漸的縮小以至于無有,那是殘油已經(jīng)燒盡了。

  "開城門來~~"

  含著大希望的恐怖的悲聲,游絲似的在西關門前的黎明中,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叫喊。

  第二天的日中,有人在離西門十五里的萬流湖里看見一個浮尸,當即傳揚開去,終于傳到地保的耳朵里了,便叫鄉(xiāng)下人撈將上來。那是一個男尸,五十多歲,"身中面白無須",渾身也沒有什么衣褲?;蛘哒f這就是陳士成。但鄰居懶得去看,也并無尸親認領,于是經(jīng)縣委員相驗之后,便由地保埋了。至于死因,那當然是沒有問題的,剝?nèi)∷朗囊路緛硎浅S械氖拢瑝虿簧弦尚牡街\害去:而且仵作也證明是生前的落水,因為他確鑿曾在水底里掙命,所以十個指甲里都滿嵌著河底泥。

  一九二二年六月。

  □注釋

 ?、疟酒畛醢l(fā)表于一九二二年七月十日上?!稏|方雜志》第十九卷第十三號。

 ?、茍A圖:科舉時代縣考初試公布的名榜,也叫圖榜。一般不計名次。為了便于計算,將每五十名考取者的姓名寫成一個圓圖;開始一名以較大的字提高寫,其次沿時針方向自右至左寫去。

 ?、侵扑嚭驮囂嚎婆e考試規(guī)定的公式化的詩文。

 ?、瘸耍汗糯甲映娀实蹠r所執(zhí)狹長而稍彎的手板,按品級不同,分別用玉、象牙或竹制成,將要奏的事書記其上,以免遺忘。



兔和貓

  住在我們后進院子里的三太太,在夏間買了一對白兔,是給伊的孩子們看的。

  這一對白兔,似乎離娘并不久,雖然是異類,也可以看出他們的天真爛熳來。但也豎直了小小的通紅的長耳朵,動著鼻子,眼睛里頗現(xiàn)些驚疑的神色,大約究竟覺得人地生疏,沒有在老家時候的安心了。這種東西,倘到廟會⑵日期自己出去買,每個至多不過兩吊錢,而三太太卻花了一元,因為是叫小使上店買來的。

  孩子們自然大得意了,嚷著圍住了看;大人也都圍著看;還有一匹小狗名叫S的也跑來,闖過去一嗅,打了一個噴嚏,退了幾步。三太太吆喝道,"S,聽著,不準你咬他!"于是在他頭上打了一拳,S便退開了,從此并不咬。

  這一對兔總是關在后窗后面的小院子里的時候多,聽說是因為太喜歡撕壁紙,也常??心酒髂_。這小院子里有一株野桑樹,桑子落地,他們最愛吃,便連喂他們的菠菜也不吃了。烏鴉喜鵲想要下來時,他們便躬著身子用后腳在地上使勁的一彈,砉的一聲直跳上來,像飛起了一團雪,鴉鵲嚇得趕緊走,這樣的幾回,再也不敢近來了。三太太說,鴉鵲到不打緊,至多也不過搶吃一點食料,可惡的是一匹大黑貓,常在矮墻上惡狠狠的看,這卻要防的,幸而S和貓是對頭,或者還不至于有什么罷。

  孩子們時時捉他們來玩耍;他們很和氣,豎起耳朵,動著鼻子,馴良的站在小手的圈子里,但一有空,卻也就溜開去了。他們夜里的臥榻是一個小木箱,里面鋪些稻草,就在后窗的房檐下。

  這樣的幾個月之后,他們忽而自己掘土了,掘得非???,前腳一抓,后腳一踢,不到半天,已經(jīng)掘成一個深洞。大家都奇怪,后來仔細看時,原來一個的肚子比別一個的大得多了。他們第二天便將干草和樹葉銜進洞里去,忙了大半天。

  大家都高興,說又有小兔可看了;三太太便對孩子們下了戒嚴令,從此不許再去捉。我的母親也很喜歡他們家族的繁榮,還說待生下來的離了乳,也要去討兩匹來養(yǎng)在自己的窗外面。

  他們從此便住在自造的洞府里,有時也出來吃些食,后來不見了,可不知道他們是預先運糧存在里面呢還是竟不吃。過了十多天,三太太對我說,那兩匹又出來了,大約小兔是生下來又都死掉了,因為雌的一匹的奶非常多,卻并不見有進去哺養(yǎng)孩子的形跡。伊言語之間頗氣憤,然而也沒有法。

  有一天,太陽很溫暖,也沒有風,樹葉都不動,我忽聽得許多人在那里笑,尋聲看時,卻見許多人都靠著三太太的后窗看:原來有一個小兔,在院子里跳躍了。這比他的父母買來的時候還小得遠,但也已經(jīng)能用后腳一彈地,迸跳起來了。孩子們爭著告訴我說,還看見一個小兔到洞口來探一探頭,但是即刻便縮回去了,那該是他的弟弟罷。

  那小的也撿些草葉吃,然而大的似乎不許他,往往夾口的搶去了,而自己并不吃。孩子們笑得響,那小的終于吃驚了,便跳著鉆進洞里去;大的也跟到洞門口,用前腳推著他的孩子的脊梁,推進之后,又爬開泥土來封了洞。

  從此小院子里更熱鬧,窗口也時時有人窺探了。

  然而竟又全不見了那小的和大的。這時是連日的陰天,三太太又慮到遭了那大黑貓的毒手的事去。我說不然,那是天氣冷,當然都躲著,太陽一出,一定出來的。

  太陽出來了,他們卻都不見。于是大家就忘卻了。

  惟有三太太是常在那里喂他們菠菜的,所以常想到。伊有一回走進窗后的小院子去,忽然在墻角發(fā)見了一個別的洞,再看舊洞口,卻依稀的還見有許多爪痕。這爪痕倘說是大兔的,爪該不會有這樣大,伊又疑心到那常在墻上的大黑貓去了,伊于是也就不能不定下發(fā)掘的決心了。伊終于出來取了鋤子,一路掘下去,雖然疑心,卻也希望著意外的見了小白兔的,但是待到底,卻只見一堆爛草夾些兔毛,怕還是臨□【音"入",字形上"草頭"下"辱";草墊】時候所鋪的罷,此外是冷清清的,全沒有什么雪白的小兔的蹤跡,以及他那只一探頭未出洞外的弟弟了。

  氣憤和失望和凄涼,使伊不能不再掘那墻角上的新洞了。一動手,那大的兩匹便先竄出洞外面。伊以為他們搬了家了,很高興,然而仍然掘,待見底,那里面也鋪著草葉和兔毛,而上面卻睡著七個很小的兔,遍身肉紅色,細看時,眼睛全都沒有開。

  一切都明白了,三太太先前的預料果不錯。伊為預防危險起見,便將七個小的都裝在木箱中,搬進自己的房里,又將大的也捺進箱里面,勒令伊去哺乳。

  三太太從此不但深恨黑貓,而且頗不以大兔為然了。據(jù)說當初那兩個被害之先,死掉的該還有,因為他們生一回,決不至于只兩個,但為了哺乳不勻,不能爭食的就先死了。這大概也不錯的,現(xiàn)在七個之中,就有兩個很瘦弱。所以三太太一有閑空,便捉住母兔,將小兔一個一個輪流的擺在肚子上來喝奶,不準有多少。

  母親對我說,那樣麻煩的養(yǎng)兔法,伊歷來連聽也未曾聽到過,恐怕是可以收入《無雙譜》⑶的。

  白兔的家族更繁榮;大家也又都高興了。

  但自此之后,我總覺得凄涼。夜半在燈下坐著想,那兩條小性命,竟是人不知鬼不覺的早在不知什么時候喪失了,生物史上不著一些痕跡,并S也不叫一聲。我于是記起舊事來,先前我住在會館里,清早起身,只見大槐樹下一片散亂的鴿子毛,這明明是膏于鷹吻的了,上午長班⑷來一打掃,便什么都不見,誰知道曾有一個生命斷送在這里呢?我又曾路過西四牌樓,看見一匹小狗被馬車軋得快死,待回來時,什么也不見了,搬掉了罷,過往行人憧憧的走著,誰知道曾有一個生命斷送在這里呢?夏夜,窗外面,常聽到蒼蠅的悠長的吱吱的叫聲,這一定是給蠅虎咬住了,然而我向來無所容心于其間,而別人并且不聽到……

  假使造物也可以責備,那么,我以為他實在將生命造得太濫了,毀得太濫了。

  嗥的一聲,又是兩條貓在窗外打起架來。

  "迅兒!你又在那里打貓了?"

  "不,他們自己咬。他那里會給我打呢。"

  我的母親是素來很不以我的虐待貓為然的,現(xiàn)在大約疑心我要替小兔抱不平,下什么辣手,便起來探問了。而我在全家的口碑上,卻的確算一個貓敵。我曾經(jīng)害過貓,平時也常打貓,尤其是在他們配合的時候。但我之所以打的原因并非因為他們配合,是因為他們?nèi)拢碌绞刮宜恢?,我以為配合是不必這樣大嚷而特嚷的。

  況且黑貓害了小兔,我更是"師出有名"的了。我覺得母親實在太修善,于是不由的就說出模棱的近乎不以為然的答話來。

  造物太胡鬧,我不能不反抗他了,雖然也許是倒是幫他的忙……

  那黑貓是不能久在矮墻上高視闊步的了,我決定的想,于是又不由的一瞥那藏在書箱里的一瓶青酸鉀⑸。

  一九二二年十月

  □注釋

  ⑴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二二年十月十日北京《晨報副刊》。

 ?、茝R會:又稱"廟市",舊時在節(jié)日或規(guī)定的日子,設在寺廟或其附近的集市。

 ?、恰稛o雙譜》:清代金古良編繪,內(nèi)收從漢到宋四十個行為獨特人物的畫像,并各附一詩。這里借用來形容獨一無二。

  ⑷長班:舊時官員的隨身仆人,也用以稱一般的"聽差"。

 ?、汕嗨徕洠杭辞杷徕?,一種劇毒的化學品。



鴨的喜劇

  俄國的盲詩人愛羅先珂⑵君帶了他那六弦琴到北京之后不久,便向我訴苦說:

  "寂寞呀,寂寞呀,在沙漠上似的寂寞呀!"

  這應該是真實的,但在我卻未曾感得;我住得久了,"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⑶,只以為很是嚷嚷罷了。然而我之所謂嚷嚷,或者也就是他之所謂寂寞罷。

  我可是覺得在北京仿佛沒有春和秋。老于北京的人說,地氣北轉了,這里在先是沒有這么和暖。只是我總以為沒有春和秋;冬末和夏初銜接起來,夏才去,冬又開始了。

  一日就是這冬末夏初的時候,而且是夜間,我偶而得了閑暇,去訪問愛羅先珂君。他一向寓在仲密君的家里;這時一家的人都睡了覺了,天下很安靜。他獨自靠在自己的臥榻上,很高的眉棱在金黃色的長發(fā)之間微蹙了,是在想他舊游之地的緬甸,緬甸的夏夜。

  "這樣的夜間,"他說,"在緬甸是遍地是音樂。房里,草間,樹上,都有昆蟲吟叫,各種聲音,成為合奏,很神奇。其間時時夾著蛇鳴:嘶嘶!可是也與蟲聲相和協(xié)……"他沉思了,似乎想要追想起那時的情景來。

  我開不得口。這樣奇妙的音樂,我在北京確乎未曾聽到過,所以即使如何愛國,也辯護不得,因為他雖然目無所見,耳朵是沒有聾的。

  "北京卻連蛙鳴也沒有……"他又嘆息說。

  "蛙鳴是有的!"這嘆息,卻使我勇猛起來了,于是抗議說,"到夏天,大雨之后,你便能聽到許多蝦蟆叫,那是都在溝里面的,因為北京到處都有溝。"

  "哦……"

  過了幾天,我的話居然證實了,因為愛羅先珂君已經(jīng)買到了十幾個科斗子。他買來便放在他窗外的院子中央的小池里。那池的長有三尺,寬有二尺,是仲密所掘,以種荷花的荷池。從這荷池里,雖然從來沒有見過養(yǎng)出半朵荷花來,然而養(yǎng)蝦蟆卻實在是一個極合式的處所。

  科斗成群結隊的在水里面游泳;愛羅先珂君也常常踱來訪他們。有時候,孩子告訴他說,"愛羅先珂先生,他們生了腳了。"他便高興的微笑道,"哦!"

  然而養(yǎng)成池沼的音樂家卻只是愛羅先珂君的一件事。他是向來主張自食其力的,常說女人可以畜牧,男人就應該種田。所以遇到很熟的友人,他便要勸誘他就在院子里種白菜;也屢次對仲密夫人勸告,勸伊養(yǎng)蜂,養(yǎng)雞,養(yǎng)豬,養(yǎng)牛,養(yǎng)駱駝。后來仲密家果然有了許多小雞,滿院飛跑,啄完了鋪地錦的嫩葉,大約也許就是這勸告的結果了。

  從此賣小雞的鄉(xiāng)下人也時常來,來一回便買幾只,因為小雞是容易積食,發(fā)痧,很難得長壽的;而且有一匹還成了愛羅先珂君在北京所作唯一的小說《小雞的悲劇》⑷里的主人公。有一天的上午,那鄉(xiāng)下人竟意外的帶了小鴨來了,咻咻的叫著;但是仲密夫人說不要。愛羅先珂君也跑出來,他們就放一個在他兩手里,而小鴨便在他兩手里咻咻的叫。他以為這也很可愛,于是又不能不買了,一共買了四個,每個八十文。

  小鴨也誠然是可愛,遍身松花黃,放在地上,便蹣跚的走,互相招呼,總是在一處。大家都說好,明天去買泥鰍來喂他們罷。愛羅先珂君說,"這錢也可以歸我出的。"

  他于是教書去了;大家也走散。不一會,仲密夫人拿冷飯來喂他們時,,在遠處已聽得潑水的聲音,跑到一看,原來那四個小鴨都在荷池里洗澡了,而且還翻筋斗,吃東西呢。等到攔他們上了岸,全池已經(jīng)是渾水,過了半天,澄清了,只見泥里露出幾條細藕來;而且再也尋不出一個已經(jīng)生了腳的科斗了。

  "伊和希珂先,沒有了,蝦蟆的兒子。"傍晚時候,孩子們一見他回來,最小的一個便趕緊說。

  "唔,蝦???"

  仲密夫人也出來了,報告了小鴨吃完科斗的故事。

  "唉,唉!……"他說。

  待到小鴨褪了黃毛,愛羅先珂君卻忽而渴念著他的"俄羅斯母親"⑸了,便匆匆的向赤塔去。

  待到四處蛙鳴的時候,小鴨也已經(jīng)長成,兩個白的,兩個花的,而且不復咻咻的叫,都是"鴨鴨"的叫了。荷花池也早已容不下他們盤桓了,幸而仲密的住家的地勢是很低的,夏雨一降,院子里滿積了水,他們便欣欣然,游水,鉆水,拍翅子,"鴨鴨"的叫。

  現(xiàn)在又從夏末交了冬初,而愛羅先珂君還是絕無消息,不知道究竟在那里了。

  只有四個鴨,卻還在沙漠上"鴨鴨"的叫。

  一九二二年十月

  □注釋

 ?、疟酒畛醢l(fā)表于一九二二年十二月上海《婦女雜志》第八卷第十二號。

 ?、茞哿_先珂(1889-1952):俄國詩人和童話作家。童年時因病雙目失明。曾先后到過日本、泰國、緬甸、印度。一九二一年在日本因參加"五一"游行被驅逐出境,后輾轉來到我國。一九二二年從上海到北京,曾在北京大學、北京世界語專門學校任教。一九二三年回國。他用世界語和日語寫作,魯迅曾譯過他的作品《桃色的云》、《愛羅先珂童話集》等。

  ⑶"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語見《孔子家語·六本》。

 ?、取缎‰u的悲劇》:童話。魯迅于一九二二年七月譯出,發(fā)表于同年九月上?!秼D女雜志》第八卷第九號,后收入《愛羅先珂童話集》。

 ?、?#34;俄羅斯母親":俄羅斯人民對祖國的愛稱。



社戲

  我在倒數(shù)上去的二十年中,只看過兩回中國戲,前十年是絕不看,因為沒有看戲的意思和機會,那兩回全在后十年,然而都沒有看出什么來就走了。

  第一回是民國元年我初到北京的時候,當時一個朋友對我說,北京戲最好,你不去見見世面么?我想,看戲是有味的,而況在北京呢。于是都興致勃勃的跑到什么園,戲文已經(jīng)開場了,在外面也早聽到冬冬地響。我們挨進門,幾個紅的綠的在我的眼前一閃爍,便又看見戲臺下滿是許多頭,再定神四面看,卻見中間也還有幾個空座,,擠過去要坐時,又有人對我發(fā)議論,我因為耳朵已經(jīng)喤的響著了,用了心,才聽到他是說“有人,不行!”

  我們退到后面,一個辮子很光的卻來領我們到了側面,指出一個地位來。這所謂地位者,原來是一條長凳,然而他那坐板比我的上腿要狹到四分之三,他的腳比我的下腿要長過三分之二。我先是沒有爬上去的勇氣,接著便聯(lián)想到私刑拷打的刑具,不由的毛骨悚然的走出了。

  走了許多路,忽聽得我的朋友的聲音道,“究竟怎的?”我回過臉去,原來他也被我?guī)С鰜砹?。他很詫異的說,“怎么總是走,不答應?”我說,“朋友,對不起,我耳朵只在冬冬喤喤的響,并沒有聽到你的話?!?br/>
  后來我每一想到,便很以為奇怪,似乎這戲太不好,——否則便是我近來在戲臺下不適于生存了。

  第二回忘記了那一年,總之是募集湖北水災捐而譚叫天⑵還沒有死。捐法是兩元錢買一張戲票,可以到第一舞臺去看戲,扮演的多是名角,其一就是小叫天。我買了一張票,本是對于勸募人聊以塞責的,然而似乎又有好事家乘機對我說了些叫天不可不看的大法要了。我于是忘了前幾年的冬冬喤喤之災,竟到第一舞臺去了,但大約一半也因為重價購來的寶票,總得使用了才舒服。我打聽得叫天出臺是遲的,而第一舞臺卻是新式構造,用不著爭座位,便放了心,延宕到九點鐘才去,誰料照例,人都滿了,連立足也難,我只得擠在遠處的人叢中看一個老旦在臺上唱。那老旦嘴邊插著兩個點火的紙捻子,旁邊有一個鬼卒,我費盡思量,才疑心他或者是目連⑶的母親,因為后來又出來了一個和尚。然而我又不知道那名角是誰,就去問擠小在我的左邊的一位胖紳士。他很看不起似的斜瞥了我一眼,說道,“龔云甫⑷!”我深愧淺陋而且粗疏,臉上一熱,同時腦里也制出了決不再問的定章,于是看小旦唱,看花旦唱,看老生唱,看不知什么角色唱,看一大班人亂打,看兩三個人互打,從九點多到十點,從十點到十一點,從十一點到十一點半,從十一點半到十二點,——然而叫天竟還沒有來。

  我向來沒有這樣忍耐的等待過什么事物,而況這身邊的胖紳士的吁吁的喘氣,這臺上的冬冬喤喤的敲打,紅紅綠綠的晃蕩,加之以十二點,忽而使我省誤到在這里不適于生存了。我同時便機械的擰轉身子,用力往外只一擠,覺得背后便已滿滿的,大約那彈性的胖紳士早在我的空處胖開了他的右半身了。我后無回路,自然擠而又擠2,終于出了大門。街上除了專等看客的車輛之外,幾乎沒有什么行人了,大門口卻還有十幾個人昂著頭看戲目,別有一堆人站著并不看什么,我想:他們大概是看散戲之后出來的女人們的,而叫天卻還沒有來……

  然而夜氣很清爽,真所謂“沁人心脾”,我在北京遇著這樣的好空氣,仿佛這是第一遭了。

  這一夜,就是我對于中國戲告了別的一夜,此后再沒有想到他,即使偶而經(jīng)過戲園,我們也漠不相關,精神上早已一在天之南一在地之北了。

  但是前幾天,我忽在無意之中看到一本日本文的書,可惜忘記了書名和著者,總之是關于中國戲的。其中有一篇,大意仿佛說,中國戲是大敲,大叫,大跳,使看客頭昏腦眩,很不適于劇場,但若在野外散漫的所在,遠遠的看起來,也自有他的風致。我當時覺著這正是說了在我意中而未曾想到的話,因為我確記得在野外看過很好的戲,到北京以后的連進兩回戲園去,也許還是受了那時的影響哩。可惜我不知道怎么一來,竟將書名忘卻了。

  至于我看好戲的時候,卻實在已經(jīng)是“遠哉遙遙”的了,其時恐怕我還不過十一二歲。我們魯鎮(zhèn)的習慣,本來是凡有出嫁的女兒,倘自己還未當家,夏間便大抵回到母家去消夏。那時我的祖母雖然還康建,但母親也已分擔了些家務,所以夏期便不能多日的歸省了,只得在掃墓完畢之后,抽空去住幾天,這時我便每年跟了我的母親住在外祖母的家里。那地方叫平橋村,是一個離海邊不遠,極偏僻的,臨河的小村莊;住戶不滿三十家,都種田,打魚,只有一家很小的雜貨店。但在我是樂土:因為我在這里不但得到優(yōu)待,又可以免念“秩秩斯干幽幽南山”⑸了。和我一同玩的是許多小朋友,因為有了遠客,他們也都從父母那里得了減少工作的許可,伴我來游戲。在小村里,一家的客,幾乎也就是公共的。我們年紀都相仿,但論起行輩來,卻至少是叔子,有幾個還是太公,因為他們合村都同姓,是本家。然而我們是朋友,即使偶而吵鬧起來,打了太公,一村的老老少少,也決沒有一個會想出“犯上”這兩個字來,而他們也百分之九十九不識字。

  我們每天的事情大概是掘蚯蚓,掘來穿在銅絲做的小鉤上,伏在河沿上去釣蝦。蝦是水世界里的呆子,決不憚用了自己的兩個鉗捧著鉤尖送到嘴里去的,所以不半天便可以釣到一大碗。這蝦照例是歸我吃的。其次便是一同去放牛,但或者因為高等動物了的緣故罷,黃牛水牛都欺生,敢于欺侮我,因此我也總不敢走近身,只好遠遠地跟著,站著。這時候,小朋友們便不再原諒我會讀“秩秩斯干”,卻全都嘲笑起來了。

  至于我在那里所第一盼望的,卻在到趙莊去看戲。趙莊是離平橋村五里的較大的村莊;平橋村太小,自己演不起戲,每年總付給趙莊多少錢,算作合做的。當時我并不想到他們?yōu)槭裁茨昴暌輵颉,F(xiàn)在想,那或者是春賽,是社戲⑹了。

  就在我十一二歲時候的這一年,這日期也看看等到了。不料這一年真可惜,在早上就叫不到船。平橋村只有一只早出晚歸的航船是大船,決沒有留用的道理。其余的都是小船,不合用;央人到鄰村去問,也沒有,早都給別人定下了。外祖母很氣惱,怪家里的人不早定,絮叨起來。母親便寬慰伊,說我們魯鎮(zhèn)的戲比小村里的好得多,一年看幾回,今天就算了。只有我急得要哭,母親卻竭力的囑咐我,說萬不能裝模裝樣,怕又招外祖母生氣,又不準和別人一同去,說是怕外祖母要擔心。

  總之,是完了。到下午,我的朋友都去了,戲已經(jīng)開場了,我似乎聽到鑼鼓的聲音,而且知道他們在戲臺下買豆?jié){喝。

  這一天我不釣蝦,東西也少吃。母親很為難,沒有法子想。到晚飯時候,外祖母也終于覺察了,并且說我應當不高興,他們太怠慢,是待客的禮數(shù)里從來沒有的。吃飯之后,看過戲的少年們也都聚攏來了,高高興興的來講戲。只有我不開口;他們都嘆息而且表同情。忽然間,一個最聰明的雙喜大悟似的提議了,他說,“大船?八叔的航船不是回來了么?”十幾個別的少年也大悟,立刻攛掇起來,說可以坐了這航船和我一同去。我高興了。然而外祖母又怕都是孩子,不可靠;母親又說是若叫大人一同去,他們白天全有工作,要他熬夜,是不合情理的。在這遲疑之中,雙喜可又看出底細來了,便又大聲的說道,“我寫包票!船又大;迅哥兒向來不亂跑;我們又都是識水性的!”

  誠然!這十多個少年,委實沒有一個不會鳧水的,而且兩三個還是弄潮的好手。

  外祖母和母親也相信,便不再駁回,都微笑了。我們立刻一哄的出了門。我的很重的心忽而輕松了,身體也似乎舒展到說不出的大。一出門,便望見月

  下的平橋內(nèi)泊著一只白篷的航船,大家跳下船,雙喜拔前篙,阿發(fā)拔后篙,年幼的都陪我坐在艙中,較大的聚在船尾。母親送出來吩咐“要小心”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點開船,在橋石上一磕,退后幾尺,即又上前出了橋。于是架起兩支櫓,一支兩人,一里一換,有說笑的,有嚷的,夾著潺潺的船頭激水的聲音,在左右都是碧綠的豆麥田地的河流中,飛一般徑向趙莊前進了。

  兩岸的豆麥和河底的水草所發(fā)散出來的清香,夾雜在水氣中撲面的吹來;月色便朦朧在這水氣里。淡黑的起伏的連山,仿佛是踴躍的鐵的獸脊似的,都遠遠的向船尾跑去了,但我卻還以為船慢。他們換了四回手,漸望見依稀的趙莊,而且似乎聽到歌吹了,還有幾點火,料想便是戲臺,但或者也許是漁火。

  那聲音大概是橫笛,宛轉,悠揚,使我的心也沉靜,然而又自失起來,覺得要和他彌散在含著豆麥蘊藻之香的夜氣里。

  那火接近了,果然是漁火;我才記得先前望見的也不是趙莊。那是正對船頭的一叢松柏林,我去年也曾經(jīng)去游玩過,還看見破的石馬倒在地下,一個石羊蹲在草里呢。過了那林,船便彎進了叉港,于是趙莊便真在眼前了。

  最惹眼的是屹立在莊外臨河的空地上的一座戲臺,模胡在遠處的月夜中,和空間幾乎分不出界限,我疑心畫上見過的仙境,就在這里出現(xiàn)了。這時船走得更快,不多時,在臺上顯出人物來,紅紅綠綠的動,近臺的河里一望烏黑的是看戲的人家的船篷。

  “近臺沒有什么空了,我們遠遠的看罷?!卑l(fā)說。

  這時船慢了,不久就到,果然近不得臺旁,大家只能下了篙,比那正對戲臺的神棚還要遠。其實我們這白篷的航船,本也不愿意和烏篷的船在一處,而況沒有空地呢……

  在停船的匆忙中,看見臺上有一個黑的長胡子的背上插著四張旗,捏著長槍,和一群赤膊的人正打仗。雙喜說,那就是有名的鐵頭老生,能連翻八十四個筋斗,他日里親自數(shù)過的。

  我們便都擠在船頭上看打仗,但那鐵頭老生卻又并不翻筋斗,只有幾個赤膊的人翻,翻了一陣,都進去了,接著走出一個小旦來,咿咿呀呀的唱。雙喜說,“晚上看客少,鐵頭老生也懈了,誰肯顯本領給白地看呢?”我相信這話對,因為其時臺下已經(jīng)不很有人,鄉(xiāng)下人為了明天的工作,熬不得夜,早都睡覺去了,疏疏朗朗的站著的不過是幾十個本村和鄰村的閑漢。烏篷船里的那些土財主的家眷固然在,然而他們也不在乎看戲,多半是專到戲臺下來吃糕餅水果和瓜子的。所以簡直可以算白地。

  然而我的意思卻也并不在乎看翻筋斗。我最愿意看的是一個人蒙了白布,兩手在頭上捧著一支棒似的蛇頭的蛇精,其次是套了黃布衣跳老虎。但是等了許多時都不見,小旦雖然進去了,立刻又出來了一個很老的小生。我有些疲倦了,托桂生買豆?jié){去。他去了一刻,回來說,“沒有。賣豆?jié){的聾子也回去了。日里倒有,我還喝了兩碗呢?,F(xiàn)在去舀一瓢水來給你喝罷。”

  我不喝水,支撐著仍然看,也說不出見了些什么,只覺得戲子的臉都漸漸的有些稀奇了,那五官漸不明顯,似乎融成一片的再沒有什么高低。年紀小的幾個多打呵欠了,大的也各管自己談話。忽而一個紅衫的小丑被綁在臺柱子上,給一個花白胡子的用馬鞭打起來了,大家才又振作精神的笑著看。在這一夜里,我以為這實在要算是最好的一折。

  然而老旦終于出臺了。老旦本來是我所最怕的東西,尤其是怕他坐下了唱。這時候,看見大家也都很掃興,才知道他們的意見是和我一致的。那老旦當初還只是踱來踱去的唱,后來竟在中間的一把交椅上坐下了。我很擔心;雙喜他們卻就破口喃喃的罵。我忍耐的等著,許多工夫,只見那老旦將手一抬,我以為就要站起來了,不料他卻又慢慢的放下在原地方,仍舊唱。全船里幾個人不住的吁氣,其余的也打起哈欠來。雙喜終于熬不住了,說道,怕他會唱到天明還不完,還是我們走的好罷。

  大家立刻都贊成,和開船時候一樣踴躍,三四人徑奔船尾,拔了篙,點退幾丈,回轉船頭,駕起櫓,罵著老旦,又向那松柏林前進了。

  月還沒有落,仿佛看戲也并不很久似的,而一離趙莊,月光又顯得格外的皎潔?;赝麘蚺_在燈火光中,卻又如初來未到時候一般,又漂渺得像一座仙山樓閣,滿被紅霞罩著了。吹到耳邊來的又是橫笛,很悠揚;我疑心老旦已經(jīng)進去了,但也不好意思說再回去看。

  不多久,松柏林早在船后了,船行也并不慢,但周圍的黑暗只是濃,可知已經(jīng)到了深夜。他們一面議論著戲子,或罵,或笑,一面加緊的搖船。這一次船頭的激水聲更其響亮了,那航船,就像一條大白魚背著一群孩子在浪花里躥,連夜?jié)O的幾個老漁父,也停了艇子看著喝采起來。

  離平橋村還有一里模樣,船行卻慢了,搖船的都說很疲乏,因為太用力,而且許久沒有東西吃。這回想出來的是桂生,說是羅漢豆⑺正旺相,柴火又現(xiàn)成,我們可以偷一點來煮吃。大家都贊成,立刻近岸停了船;岸上的田里,烏油油的都是結實的羅漢豆。

  “阿阿,阿發(fā),這邊是你家的,這邊是老六一家的,我們偷那一邊的呢?”雙喜先跳下去了,在岸上說。

  我們也都跳上岸。阿發(fā)一面跳,一面說道,“且慢,讓我來看一看罷,”他于是往來的摸了一回,直起身來說道,“偷我們的罷,我們的大得多呢?!币宦暣饝蠹冶闵㈤_在阿發(fā)家的豆田里,各摘了一大捧,拋入船艙中。雙喜以為再多偷,倘給阿發(fā)的娘知道是要哭罵的,于是各人便到六一公公的田里又各偷了一大捧。

  我們中間幾個年長的仍然慢慢的搖著船,幾個到后艙去生火,年幼的和我都剝豆。不久豆熟了,便任憑航船浮在水面上,都圍起來用手撮著吃。吃完豆,又開船,一面洗器具,豆莢豆殼全拋在河水里,什么痕跡也沒有了。雙喜所慮的是用了八公公船上的鹽和柴,這老頭子很細心,一定要知道,會罵的。然而大家議論之后,歸結是不怕。他如果罵,我們便要他歸還去年在岸邊拾去的一枝枯桕樹,而且當面叫他“八癩子”。

  “都回來了!那里會錯。我原說過寫包票的!”雙喜在船頭上忽而大聲的說。

  我向船頭一望,前面已經(jīng)是平橋。橋腳上站著一個人,卻是我的母親,雙喜便是對伊說著話。我走出前艙去,船也就進了平橋了,停了船,我們紛紛都上岸。母親頗有些生氣,說是過了三更了,怎么回來得這樣遲,但也就高興了,笑著邀大家去吃炒米。

  大家都說已經(jīng)吃了點心,又渴睡,不如及早睡的好,各自回去了。

  第二天,我向午才起來,并沒有聽到什么關系八公公鹽柴事件的糾葛,下午仍然去釣蝦。

  “雙喜,你們這班小鬼,昨天偷了我的豆了罷?又不肯好好的摘,蹋壞了不少?!蔽姨ь^看時,是六一公公棹著小船,賣了豆回來了,船肚里還有剩下的一堆豆。

  “是的。我們請客。我們當初還不要你的呢。你看,你把我的蝦嚇跑了!”雙喜說。

  六一公公看見我,便停了楫,笑道,“請客?——這是應該的?!庇谑菍ξ艺f,

  “迅哥兒,昨天的戲可好么?”

  我點一點頭,說道,“好?!?br/>
  “豆可中吃呢?”

  我又點一點頭,說道,“很好。”

  不料六一公公竟非常感激起來,將大拇指一翹,得意的說道,“這真是大市鎮(zhèn)里出來的讀過書的人才識貨!我的豆種是粒粒挑選過的,鄉(xiāng)下人不識好歹,還說我的豆比不上別人的呢。我今天也要送些給我們的姑奶奶嘗嘗去……”他于是打著楫子過去了。

  待到母親叫我回去吃晚飯的時候,桌上便有一大碗煮熟了的羅漢豆,就是六一公公送給母親和我吃的。聽說他還對母親極口夸獎我,說“小小年紀便有見識,將來一定要中狀元。姑奶奶,你的福氣是可以寫包票的了?!钡页粤硕梗瑓s并沒有昨夜的豆那么好。

  真的,一直到現(xiàn)在,我實在再沒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也不再看到那夜似的好戲了。

  一九二二年十月。

  □注釋

 ?、疟酒畛醢l(fā)表于一九二二年十二月上海《小說月報》第十三卷第十二號。

 ?、谱T叫天(1847—1917):即譚鑫培,又稱小叫天,當時的京劇演員,擅長老生戲。

 ?、悄窟B:釋迦牟尼的弟子。據(jù)《盂蘭盆經(jīng)》說,目連的母親因生前違犯佛教戒律,墮入地獄,他曾入地獄救母?!赌窟B救母》一劇,舊時在民間很流行。

 ?、三徳聘Γ?862—1932):當時的京劇演員,擅長老旦戲。

  ⑸“秩秩斯干幽幽南山”:語見《詩經(jīng)·小雅·斯干》。據(jù)漢代鄭玄注:“秩秩,流行也;干,澗也;幽幽,深遠也?!?br/>
  ⑹社戲:“社”原指土地神或土地廟。在紹興,社是一種區(qū)域名稱,社戲就是社中每年所演的“年規(guī)戲”。

  ⑺羅漢豆:即蠶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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