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地毯佳作】羅剎菩薩

我的姐姐是要做菩薩的。大家都說她有菩薩相。目若青蓮,低眉生慈,這都是說她好看,漂亮。張?zhí)跁栽滤吕锏谝淮我娝?,好驚喜,摩挲著她的小手,慈眉善目笑起來,對媽媽說:“你好福氣啊,女兒生得菩薩相。”媽媽一手牽姐姐,一手牽我,左邊是菩薩,右邊是羅剎。張?zhí)灰娖兴_,不見羅剎,所以歡喜都寫在臉上。媽媽要謙虛,要講美德,嘴上笑起來,牽著我的手松了,作勢敲打張?zhí)?,和張?zhí)蛉ぃ骸斑@么小,什么菩薩相?!睆?zhí)珕枺骸岸啻罅??”媽媽答:“快滿九歲了?!睆?zhí)紫聛恚鐾矍暗男∑兴_,雙手捧著滿月臉,拇指從眉毛刮下來,一直刮到唇邊上,贊嘆:“好漂亮?。 蔽覐膫?cè)面覷姐姐。姐姐聽到“菩薩相”,細(xì)長眉便皺起來,似兩條小蛇要在光光的額頭上嘶舌相斗。我們站在大殿門口,殿內(nèi)正對著我們的墻壁上便是一幅巨大的水月觀音壁畫。姐姐一邊聽著,眼珠都要轉(zhuǎn)到畫上去了。怎么會有菩薩相呢?畫上的菩薩肥頭大耳,滿月臉配櫻桃嘴,一心參著水中月相。姐姐不要做菩薩。姐姐要做眉目生情的人,不要做寶相莊嚴(yán)的人。寶相莊嚴(yán)的人不快樂。可惜張?zhí)床坏?,只看到一座菩薩流落到她的道場,是吉兆。張?zhí)潎@說:“真漂亮啊!”
張?zhí)菋寢屌谱郎险J(rèn)識的密友,信佛,胖得很和善,說話也溫吞吞的好聽。那年她兒子二十歲,得了癌癥。張?zhí)垥栽滤碌纳俗銎辗鸱ㄊ拢瑸閮鹤悠戆?,不見起色。張?zhí)埿∑兴_去賜福,于是媽媽帶姐姐去看望他。姐姐回來跟我形容:喔,白色的墻壁,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床,全都是白的。而他呢?套著一件灰色襯衫躺在里面,像一條將死的蜥蜴。姐姐說“蜥蜴”,一邊咯咯笑著,意思就是說“丑”。
可是奇怪吧,一夜間,張?zhí)珒鹤拥牟⊥蝗缓昧?,張?zhí)珔s病了。連醫(yī)生也莫名其妙,病灶完全消失了。好似馬車走過雪地,連車轍都不見了。張?zhí)锹ト醯?,直到?4歲,姐姐16歲,她才去世。臨死的時候,枯手里還抓著一串念珠,手指不斷撥弄著,嘴唇卻黑得動不了,似乎還有一句佛號梗在嘴里沒有吐出。媽媽嘆息:“為什么呢?”她再沒見過比張?zhí)\的了。張?zhí)凰?,她兒子便拿起一張?zhǔn)備已久的床單罩上,一刻不停送進火葬場,結(jié)束了這場長達(dá)七年之久的折磨。
正是在張?zhí)懒酥螅亲鸢子裼^音被迎到了我家。她兒子不信佛,她生前所攢下的佛像、佛經(jīng)還有佛具都一一送給了平日的佛友。她把那尊三拃高的白玉觀音送給了媽媽。媽媽將它嵌在書柜上的一個小隔間里,正合適。這是一座楊柳觀音,立于蓮花臺上,左手傾倒凈瓶,右手拈楊柳枝,作施露狀。隔著書柜的玻璃看,楊柳枝上的葉片正垂著露水,栩栩如生,微微顫動。
諷刺的是楊柳枝正是用來消病除災(zāi)的。我佇立在書柜前,姐姐經(jīng)過門口,好奇我癡癡的眼神,繞到我背后:“你在看什么?”我和她說了我想到的。她不相信這些,只當(dāng)一個諷刺的幽默。她用男生喜歡的語氣嗲聲說:“嘉文,你懂得好多噢。”她閑來無事便翻我桌上借來的書,驚詫我連經(jīng)書也看:“嘉文,你真的看了好多書噢?!钡约簭膩聿豢础K恍枰客恐讣子?,打理打理頭發(fā)就好了。好像這是一種天然的分工,我看書,她負(fù)責(zé)美。她說:“嘉文,我真的好羨慕你。嘉文,你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和姐姐說噢。”
白玉觀音來的那天,我去開門。我一下就認(rèn)出來了。他抱著一個黑木盒子,一張大嘴,一雙微微向前突出的大眼。就是姐姐比喻成蜥蜴的,張?zhí)膬鹤印K姷轿页粤艘惑@,我讓開,他見到身后的姐姐,又吃了一驚。他說明來意,在換鞋的時候忍不住問:“你們是姐妹噢?”姐姐聽了嗤嗤笑,在她是夸贊,在我是羞辱。我說:“是的。我是妹妹,她是姐姐?!彼屏宋乙谎?,立馬又轉(zhuǎn)到別處去了。
拜訪母親故友,分發(fā)母親遺物,我不知道在他是一種何樣的感受。蜥蜴是沒有表情的。只有媽媽說:張?zhí)矚g她兒子了,她甚至愿意為他去死。于是我知道,沒有人愿意為我去死的。他送完觀音就走了。姐姐拉我去臥室盤膝聊天。姐姐說:“你看到他眼神沒有?”我搖頭。姐姐說:“你沒看到他看我的眼神嗎?他都要把我吞了!你看吧,過幾天他就會來纏著我了?!?/p>
姐姐等了五天,他也沒有來。她總是高估別人臉皮的厚度。她不知道丑人是不配求愛的。她厭煩總有許多男生纏著她,又享受這種糾纏,失去又會失落。如果我這時候說:“他怎么沒來呢?”她就會氣急敗壞:“他肯定會來的?!比绻艺f:“他永遠(yuǎn)不會來了?!彼蜁创较嘧I:“你呢?你甚至一個都沒有?!彼帽M最惡毒的詞,最后反而像自己受了傷害,激動得哭了。事后又會跑進我的臥室,像抱一個玩具熊一樣抱著我:“嘉文,對不起。嘉文,是姐姐不好?!?/p>
所以我干嗎要說呢?既然一切都是徒勞。只是那尊白玉觀音,自從它住進那小小隔間,就喚起我一種異樣情緒。我說不清楚。仿佛兩只豹子在草原上對峙周旋,尋找對方露出的一個馬腳。下一秒,它們就要廝殺。我花越來越多的時間盯著這座觀音。它是我緊張的根源,讓我神經(jīng)衰弱,晚上做越來越多的噩夢,一點響動也會驚醒。我夢見坐在一片突出的懸崖上,下邊全是餓虎。兇狠的眼睛閃著綠光,在月光下悄然露出獠牙。我聽見一點響動,醒來,赤腳走到書房,抬頭望。月光隱現(xiàn)下,觀音好似羅剎。
我不明白這是好事還是壞事。觀音是觀音,羅剎是羅剎。從觀音里見羅剎,不是大正,就是大邪。然而誰明白呢?我聽見姐姐和媽媽熟睡呼吸聲。她們躺在平靜河流底下,對水面上一切視而不見。連拜佛如此虔誠的張?zhí)膊幻靼住!督饎偨?jīng)》說:“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钡?,從觀音見觀音,或是從羅剎見觀音,其實都一樣。俗世的苦太重了,快樂卻那么少,讓我難以解脫,無法解脫。哪怕有人稍稍翻開那一點點皮肉相,窺探到里面腐朽的白骨呢?
我變得憔悴,臉色發(fā)黃,比丑陋更丑陋。上課時睡覺,分不清現(xiàn)實和夢。一覺醒來,不知為何突然在教室里。放學(xué)和徐典一起走,徐典問我兩遍:“你沒事吧?”我才恍惚應(yīng)答過來。徐典是隔壁班丑女,鼻子比我更塌,眼睛比我更小,像用刀在臉上隨意劃開兩縫。我說了我的緊張和噩夢,夢里的猛獸、蝙蝠、還有浮草上的白骨。徐典聽了,卻很感興趣,躍躍欲試。她說:“我想去你家?!?/p>
她站在書柜前盯著那尊觀音,我坐在一旁昏昏欲睡。她煞有介事在房間里踱來踱去,似乎想要找什么東西。她放棄了。她最后說:“也許……就像是一種磁場。就是,人的磁場被什么東西擾亂的時候,睡眠都很不好。”我讓她把眼睛貼近了好好看,好好想想她的傻話。這尊觀音是和田玉的,晶瑩剔透。你可以深深看到里面是如何完美無瑕,空空如也。她嘆了口氣,亂逛起來,瞥見姐姐遺落在書房的相片,相片上姐姐坐在黑暗里,笑容比冬日陽光燦爛。
“這是誰?”
“我姐姐?!?/p>
“你從沒跟我說過?!?/p>
“我為什么要說?”
她知道我什么意思。她揣著照片,嘆息:“你姐姐真漂亮。”這種嘆息都是限量的,否則會毀了我們的生活。但是頭一次,她轉(zhuǎn)身平靜地盯著我,聲音仿佛撥弦似的,帶著一種微微的哀傷:“也許有一天,你也會和你姐姐一樣漂亮?!?/p>
“怎么會,”我有些吃驚,覺得好笑,“你再比下看看?!?/p>
我和姐姐完全是兩個相反的模板。她是美的模板。
“現(xiàn)在不會不代表將來不會。是親姐姐嗎?是吧。就連基因都有很多是一樣的。只是有些在她身上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來,在你身上還沒有?!?/p>
我沒有反駁她。不是說我不知道如何反駁她,而是我不知道如何反駁她這種突如其來的哀傷。她站在那里,哀傷像水一樣包圍著她,在這間書房里逐漸上漲,將我們溺斃。我太急躁和羞怯了。我匆匆說:“永遠(yuǎn)不會的?!?/p>
那天媽媽和姐姐一直到很晚都沒回來。我才記起媽媽說要去北京出差一周。我從冰箱里找了兩個雞蛋,煮開水的時候一同煮了,吃了。睡眠的缺乏讓我食欲不振,鏡中的我活脫脫一個餓鬼。我守著孤零零的房子入睡,想到整個家里只有我和那座猙獰的觀音便覺得恐怖不堪。但我還是慢慢睡著了。夢中我潛入一個地穴,水從巖石上滴滴答答落下來,從背部透入骨髓。
那具白玉觀音將我從地穴喚醒。背部汗?jié)窳恕N衣犚娨恍╉憚?,翻身下床,循著聲音走出臥室。響聲是從書房隔壁的姐姐臥室傳來的。她甚至連門都沒關(guān),專等我來發(fā)現(xiàn)這神圣的遺跡。
姐姐半躺著,白玉胴體縮藏在凌亂床單之間。那個男人背對我,背上分明的肌肉野獸般律動,波浪向上收束,于結(jié)實脖頸處戛然而止。是獵豹,而姐姐是羚羊。好似游戲一樣。獵豹進,羚羊退。獵豹再進,羚羊再退。游戲令人發(fā)笑,于是粗重的喘息和輕浮的笑漂在房間的表面,碎成無數(shù)細(xì)小的泡泡點綴在一地月光上。直至退無可退,獵豹一口咬住羚羊胸膛,兩只野獸便同時發(fā)出歡愉的呼救。
我不知怎么,我站在那,一動也不能動。我想哭。那門縫是那樣窄,而姐姐是那樣美。越是被粗魯對待,姐姐的動作越是美。似乎張開的雙臂,壓抑的快樂,微微緊皺的眉頭與閉著的雙眼都是為了承載那計劃好的粗魯而預(yù)備下的。是痛苦也是快樂,而我永遠(yuǎn)也不能。是薩埵太子舍身飼虎,只是姐姐施舍的不是色身。姐姐施舍的是美。是美將這房間點燃,又將我熄滅。
我知道姐姐是故意的。第二天她和善地拉我到臥室,進行姐妹間的小密談。她說:“嘉文,昨晚你都看見了吧。不好意思哦,姐姐不是故意的?!蔽翼槒狞c頭。她說:“嘉文,你不要告訴媽媽噢。嘉文,你不會告訴媽媽吧?”我搖搖頭,傻傻說:“姐姐,那個人是誰???”她掩著嘴笑了,好像將秘密包裝成一個禮物,看我順從收下而開心地笑。甜甜談話的秘訣就是,兩個人都要裝傻。她說:“這是一個秘密,以后再告訴你?!彼目鞓愤_(dá)到了。我以為結(jié)束了。但她拉起我起身欲走的手說:“嘉文,你有沒有喜歡的人?。俊蔽覔u頭。她說:“嘉文,你不要騙姐姐。說好了,姐姐有什么事都告訴嘉文,嘉文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告訴姐姐啊。”我說:“我真沒有?!彼龔谋澈竺鲆粡堈掌U掌鲜切ゎ?,隔壁班的班長。她說:“嘉文,姐姐不是故意的。姐姐去你房間找內(nèi)衣,不小心就看到了。”我說:“這不是我的?!彼f:“嘉文,對姐姐你就不用裝了啊。姐姐都明白的……”她說著說著笑了,笑得小小淺淺的,像一把把小刀。我真的生氣了,一把奪過照片,跑走了。
課間我去找徐典。徐典沒想到我會課間找她。丑人是不配擁有課間的。我亮出照片問她:“這是什么?”她嚇得奪過照片藏到袖子里,環(huán)顧四周:“怎么在你這里?”我說:“昨天姐姐在我房間里發(fā)現(xiàn)的。”她攥攥袖子里的秘密,摸摸胸口:“嚇?biāo)牢伊耍疫€以為丟在什么地方了。”我說:“你真的喜歡他?”她猶豫一會,很不自然點點頭,像最陰暗的一角被我捉住了。我說:“你從沒跟我說過?!彼ⅠR反問我:“我為什么要說?”
那天回家路上我們都沒說話。我好幾次想開口,但是……有什么東西決堤了。她被水浸透了,在路口盡頭我稍微捏捏她手她就哭了出來。她說:“我不是故意的?!蔽艺f:“我知道?!蔽易屗谖壹缟希掖铱康铰愤吇▔?。她什么都不用說我就明白了,只要看看這張折來折去的照片,就能看見她許多個夜晚,是怎么對著這照片幻想一種不可能到達(dá)的幸福,我們共通的幸福?!拔腋嬖V你一個方法?!蔽艺f,“想著他所有的缺點,暗示自己討厭他?!彼€在啜泣:“我好恨這種生理變化。真的,我好恨?!?/p>
媽媽終于看到我。她拈一根筷子攪蛋花湯,漫不經(jīng)心:“嘉文,你這幾天休息不好哦?是不是趁我出去,都瘋玩了?”我搖頭,姐姐在下面踢我的腳。媽媽說:“那怎么做熊貓了?”我猶豫一下,吞下口里湯:“是那個新送來的觀音像?!?/p>
“觀音像怎么了?”
“我怕?!?/p>
“觀音是來保佑我們的,你怕什么?”
“我不知道?!?/p>
“我真的搞不懂你在想什么?!眿寢屨f。
媽媽什么也不知道。她不知道姐姐的愛在晚上如何撕裂我。三天的狂歡,就這樣悄無聲息結(jié)束。每天按時響起的是客廳里的踢踏舞,從客廳一直跳到臥室。而我是舞會旁觀者,永遠(yuǎn)無法走近舞池一步。姐姐仿佛很愧疚,對我說:“嘉文,真對不起,姐姐要你撒謊了?!焙锰煺妫路鹞矣肋h(yuǎn)都還是小孩子,永遠(yuǎn)不會撒謊。她不知道這話很傷人,無意傷人比故意還恐怖。我只能云淡風(fēng)輕說:“沒什么?!焙孟袷俏易约哼x擇做小孩子,不去參與大人們的事情。但事實是所有人都在長大,而每個人被設(shè)下的禁區(qū)都不一樣。姐姐在禁區(qū)里對我呼喊:“嘉文,真對不起?!焙孟駢櫬涞氖撬铧c害了我。真不知道應(yīng)該是誰羨慕誰。我天真地看著她,用最純潔的語氣問了她一個問題:“姐姐,你為什么要跟楚楚做愛呢?”
楚楚就是那個男人的名字。姐姐和楚楚在一起的時候容光煥發(fā),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書上寫的,性的力量。但為什么非得是楚楚呢?楚楚多大了?二十六七了吧?二十六七了,在動物園工作,能有多大本事呢?姐姐要上大學(xué)的,要像鶴一樣遠(yuǎn)走高飛的。姐姐這么聰明,不會想不通這一點。那么到底是為什么呢?我再找不出,除了一個原因:那就是動物園的氣息讓姐姐著迷!啊,我第一次聞到那種味道,我就知道了。他抱著姐姐,跌跌撞撞闖進客廳,我正坐在沙發(fā)上。那股味道一齊涌進來了。貓的發(fā)情,狗的發(fā)情,萬樹在春天的騷動,萬物都在流淌。就是這種污穢下流的味道。那會他連動物園的制服都沒有脫。他是故意的。他把一整個動物園帶進了我家。貓和狗在吊燈上交配,老虎和獅子在茶幾上撕咬。姐姐興奮得快暈過去了,他把姐姐一把壓在沙發(fā)上,看見了坐在旁邊的我。
“呃,”他把興奮收起來,只剩下骯臟和污穢,“這是你妹妹?”
“嘉文,”姐姐從他身下努力探出頭,溫柔對我說,“你去臥室里做作業(yè)。好吧?”
我作業(yè)早就在學(xué)校做完了。我朝臥室走去,聽見一整個動物園都在我身后咆哮。
我知道我有一天會把那座白玉觀音打碎的。就像深海的寶藏給竊取的海盜下了永生的詛咒一樣,從一開始就是我們的錯。不平等,它站在那么高一個位置,從書柜上俯瞰我。不值得,它白玉無瑕,美麗無雙。我悄悄咬徐典的耳朵:“你知道我最大的秘密是什么嗎?”徐典搖搖頭,疑惑看著我。那時她還喜歡肖睿。我把她的面紗揭開,那些傷痕就全暴露在我眼前。我們看著肖睿在放學(xué)后的球場踢球,揮灑金色的汗水,青春洋溢,美麗無雙。但我們不敢停下。我說:“你干嗎不讓自己死心呢?”
“我做不到。”
“那是你不夠努力?!?/p>
“我還要怎么努力呢?”她又要哭了,我沒想到她這么脆弱,“我做不到。”
“你可以去告訴他。”
“喔,那我會死。”
唉,誰不想做一個傻氣兮兮的人呢?就像有人在走廊上表白被人聽到,路過的行人都停下起哄,兩人露出靦腆笑容。聰明都是被逼出來的。羚羊跑得沒有別的羚羊快就會被豹子吃掉。聰明的羚羊不會給自己設(shè)下想象中的豹子。小心了,徐典,你的豹子很快就要追上你了。
那尊白玉觀音好像會呼吸似的,偏居書房一角卻又洞察世事一切。我仰看她而她對我笑,這笑好像是對地上所有一切的默許。我默默從書房走出來,透過未關(guān)的臥室門看見姐姐裸體蓋著毯子橫陳在床上。露出的邊角白皙如玉,就跟那白玉觀音一樣。她翻了個身,毯子從身上滑落,于是我看見那白玉里暗藏的血絲。
“他打你了嗎?”我摸著被玷污的白玉,青色的紫色的煙霞。我的稍稍觸碰似乎都能引起絲絲疼痛。姐姐俯躺著,輕輕嘶聲,而后搖搖頭。
“那這是什么呢?姐姐,你不要騙我了?!?/p>
喔,她抬起頭,眼里早就含淚了。
那些資料在哪里,我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我甚至不能肯定它們到底有沒有。喔,肯定是有的,不然姐姐怎么會確信無疑,她一定是看過。如果像姐姐這樣美,肯定要愛惜羽毛。白玉要是有了裂痕,價錢可是大跌啊??晌倚那閰s一下舒緩起來,甚至有些虛驚一場的開心。白玉有了裂痕才讓我覺得親近。我問姐姐:“他用這些照片威脅你干什么呢?”姐姐絲毫沒有察覺我的開心。她太傷了,跟兔子一樣擔(dān)驚受怕:“我想和他分手了,他才把照片拿出來的。他叫我不準(zhǔn)拒絕他。他打我。”
喔,我把姐姐潔白的身體擁入懷里,摩挲光滑脊背上的疼痛。我慨嘆說:“姐姐,我要是像你一樣漂亮就好了?!?/p>
“嘉文,”姐姐抹干眼淚,不解看著我,說了一句可能是這輩子唯一一句真心話,“要是可以,姐姐寧愿把自己的漂亮分給你?!?/p>
“真的嗎?”
“真的?!?/p>
姐姐那時太傷了,不明這句客套話會給自己帶來多大傷害。而我一下就似懂非懂了什么,全因那具白玉觀音在隔壁偷聽。墻壁消失了,耳朵豎起來,聽世間一切心聲,觀世間一切苦難。是了,我輕輕放下姐姐,她癱在床上。我說:“姐姐,你睡吧。姐姐,你好好休息吧?!?/p>
姐姐謊報頭疼,在家里休息了幾天。我和徐典放學(xué)走在學(xué)校長長的主干道上。徐典打量著我的臉,很不確定地說:“我覺得你眼睛變大了?!蔽矣牣愓f:“是嗎?”樹影落在人臉上,很容易造成一種錯覺。徐典按住我的肩膀:“你別動,讓我看下。”她一動不動盯著我眼睛,太嚴(yán)肅了。過了一會兒,她說:“真的,真的變大了?!蔽艺f:“也許昨晚沒睡好吧,眼睛腫了?!彼瘩g我:“眼睛腫了會變小的。”我說:“不,會變大的?!蔽覀冏叱鰧W(xué)校,她拉著我在一輛車的車窗邊停下。弧面窗上映出我扭曲的臉。即便是這樣,我也再不能否認(rèn)了。眼睛一開,連眉毛也變得清秀些了。
“我說了變大了,”她看出我承認(rèn)了,“我說了的?!?/p>
她說得好像是個預(yù)言一樣,信誓旦旦又哀傷無比。我不明白她身上為何總帶著悲傷的潮水。我抓起她潮濕的衣角問她:“變大了又怎么樣呢?”
“你在變漂亮。我說了的。”
“這怎么可能?!?/p>
“你自己也看見了,你為什么還要否認(rèn)?”
“但是這個什么也說明不了,”我說,“你為什么總這么認(rèn)為?”
她抿抿嘴唇,嘆口氣。我抓住她滑滑的肩膀:“你怎么了?”
“你在變漂亮?!?/p>
“但是你怎么了?”
她似乎不知該怎么說才好?!澳氵€不懂嗎?我都……”她頓住了,接著問我,“如果有一天,我變漂亮了,你會怎么樣?”
“如果你變漂亮了,我……”
天,我到現(xiàn)在才明白。我安慰她:“這不會有任何影響的?!彼龘u頭:“這本身的影響就夠大了?!蔽艺f:“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彼f:“我當(dāng)然知道?!蔽艺f:“可是這也不一定?!彼f:“你看著吧?!?/p>
變化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彌散。最先是眼睛,然后是嘴巴,眉毛,最后才是鼻子。鼻子想要變得又高又挺。幾個敏銳的女生注意到了,課間湊到我的桌前,她們問:“許嘉文,你去整容了嗎?”我讓她們摸摸我的臉頰,捏捏我的鼻子,讓她們看清這變化真實不虛。她們說:“許嘉文,這都怎么搞的?許嘉文,你告訴我們吧?!?/p>
姐姐聽到我回家開門關(guān)門的聲響,把臥室門打開一條縫,探出頭來。她看起來很不好,頭發(fā)亂糟糟的,也沒有洗臉。姐姐說:“嘉文,你去陽臺上看看有沒有我干掉的內(nèi)褲,給我拿一條進來好不好?”我驚訝問她:“姐姐,你這幾天都沒有上學(xué)嗎?”姐姐搖搖頭,費力咽下一口口水,看起來像感冒了。我從陽臺收了一條內(nèi)褲進去,看姐姐坐在床邊將兩條消瘦的腿戳進內(nèi)褲里,看姐姐臂膀上新添兩條裂痕。
“他剛走,”姐姐聲音沙啞地說,“媽媽不知道我沒去上學(xué)?!?/p>
“他都不讓你上學(xué)了嗎?姐姐,這不是你的錯……”
她打斷了我,鼻腔里塞了一大團鼻涕:“他沒有,是我自己沒去上學(xué),他聽我沒去上學(xué)才來的?!?/p>
“你身體不舒服嗎?”
“嘉文,”她拍拍床,讓我坐下,啞聲說,“你幫姐姐看看,姐姐是不是變丑了?”
我端詳著姐姐的臉。小臉躲藏在蓬亂的長發(fā)下,雖然憔悴很多,但仍然美得讓人心動。耷拉下來的眼睛顯出一種憂郁之美。眉毛、嘴巴、耳朵,都很完美。只有鼻子,我不確定是不是感冒的原因,伸手碰了碰,感覺鼻翼擴大了很多。
“是吧,嘉文,”姐姐沒有擋住我碰她的手,“你也覺得姐姐變丑了吧?”
“沒有……”
姐姐搖頭,堅決地說,“今天早上我照鏡子,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我說不上來。感覺不一樣了。這不是我的臉。然后我摸到脖子,就是這里,你看?!彼阉骂I(lǐng)口拉開,露出泛紅的胸脯,指著雙乳中間往上的一塊部位?!熬褪沁@里,”她信誓旦旦,“這里原來有一顆痣的,現(xiàn)在沒了。”
我不知道怎么讓她解除這種瘋狂的癲想。我只能不斷地否定,再否定,像一只啄木鳥徒勞無功地啄著虛無的空氣。我要走了,姐姐拉住我。她哭了:“嘉文,我變丑了。嘉文,我就是有這種感覺。嘉文,我要怎么辦才好?”
媽媽問:“嘉文呢?怎么不出來吃飯?”我說:“喔,姐姐說不舒服,就進房間了?!眿寢屧尞悾骸八趺戳??怎么不去醫(yī)院?”我說:“姐姐說,睡一下就好?!眿寢屨f:“但是不吃飯還是不行。”她走到姐姐臥室門前,一下一下,篤定地敲門:“嘉欣,你睡著了嗎?嘉欣,你怎么了?”姐姐不吭聲,我知道她在的。
我越漂亮,徐典和我越遠(yuǎn)。放學(xué)徐典不是躲我,就是早早一個人走了。偶爾,徐典說:“大家都說你整容了。”不用徐典告訴我,我自己也聽得到這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但徐典看我的眼神也是疑惑的。我說:“我沒有整容。”但這不是一個理由。那時我動了一點惻隱之心。我說:“徐典,你想知道我最大的秘密是什么嗎?徐典,我現(xiàn)在告訴你?!?/p>
姐姐越是害怕,越是不敢去上課。她抓著我的手說:“嘉文,我到底怎么了?”我說:“姐姐,你應(yīng)該好好地打扮一下,把頭發(fā)修剪了?!痹谖业膸椭?,她洗了澡,理順了頭發(fā),從臥室里出來光明正大坐在梳妝臺前。她太害怕了,營養(yǎng)很不好,腕骨更突出了些,我抓著都有些硌人。我給她梳頭發(fā),一梳就掉了一大把。姐姐放任頭發(fā)掉到地上,盯著鏡子里的自己,用手努力撐開眼睛。她說:“嘉文,你幫姐姐看看,姐姐的眼睛是不是變小了?”
“是有一點?!蔽艺\實地說。
“還有鼻子?!彼樦劬ν旅?,“這不是我的鼻子。我的鼻子不是這樣的,它沒有這么平,也沒有……”
“啊,”她突然尖叫一聲,捉住我的手往她臉上湊,“嘉文,你來摸摸,你來摸摸?!蔽颐税胩觳恢浪f什么。她說:“嘉文,我的骨頭都變了。嘉文,我的顴骨移位了。我說為什么,我的臉現(xiàn)在看起來,比原來寬了一些?!?/p>
我領(lǐng)徐典回家,家里靜悄悄的。我說:“噓?!币斓漭p聲一點,別吵醒了姐姐。我?guī)е斓滠b手躡腳上了二樓,溜進書房里,而姐姐就在隔壁。我?guī)鲆暷前子駸o瑕的觀音,說了那次離奇的事故。
她開始有些猶豫,但幾乎立即就相信了。也只有我們才這么容易相信奇跡。變化太顯而易見了。我不再需要留著厚厚劉海,坑洼不平的額頭早已變得光滑飽滿。
“但是,”徐典猶疑不決,“難道我要再找另外一個人,而且還是漂亮的,然后……”
我點頭。
“我會變漂亮,但她……”
“所有事情都有代價?!蔽艺f。
“不,”徐典說,“這太不公平了。這完全是騙人?!?/p>
“難道之前就公平了嗎?為什么人和人生下來就不一樣?如果有天你要餓死了,你還會管會不會騙人嗎?”
“這不一樣,”她反駁,“你姐姐知道嗎?”
“不知道?!?/p>
“那她……”
她正躺在一墻之隔的房間里,暗無天日,沉浸在夢和現(xiàn)實的交界處,在渾濁的河里浮沉。
我問徐典:“你還喜歡肖睿嗎?”
“我沒想好,”徐典仿佛很受震動,“我不知道?!?/p>
徐典走了,她沒看到我姐姐。她這么聰明,看到我就應(yīng)該知道姐姐什么模樣。我們一直相反,到現(xiàn)在也相反,只不過南極和北極掉了個頭,全世界動物都心慌了。有天我回家,姐姐倚在臥室門口,看見我就哭了。她揚揚手里一個信封還有U盤,對我說:“嘉文,他再也不會來了。”我給她理發(fā)、洗澡,扶她坐在鏡子前邊,看她日漸歪曲的面龐,跟魔術(shù)一樣。我要是個男人,我也不會再想和姐姐上床了。
“那個觀音是怎么來的?”我問媽媽。媽媽不知我什么意思:“張?zhí)徒o我們的啊,那天你不是也在嗎?”我說:“張?zhí)质菑哪呐獊淼哪兀俊眿寢寭u搖頭:“我也不知道?!彼鞍⊙健币宦暎骸安粫娴牟患榘?。哎呀,死人的東西,我怎么能收呢?”
媽媽要我收了白玉觀音去退給張?zhí)膬鹤印N易鲎廛嚧┻^大半個城區(qū),在一條出租車進不去的小巷前下車。污水橫流的巷子最后引領(lǐng)我到了一片老公房居民樓。張?zhí)膬鹤釉谒乙娏宋?。房子里沒什么家具,是一個人獨居,到處都散落著他各式各樣的深色衣物,很安靜。他蜥蜴一樣鼓脹著眼睛,面無表情,什么也看不出來。
他比看上去更沉默寡言,我問一句他才答一句。他回憶了很久,直到看見那只黑木盒子才想起來。那座白玉觀音不是張?zhí)珡膶こB窂劫I回來的。曉月寺擴建,張?zhí)隽艘淮蠊P錢。推平后山的時候,從土里挖出來這座白玉觀音。觀音埋在土里,卻一點土沁色都沒有。張?zhí)荏@奇,花了一筆錢,壓低消息,偷偷把觀音買了回來。
沒人知道那座觀音為什么埋在土里。不是墓葬,看不出年代,張?zhí)踔烈尚氖菚栽滤律丝铀还P,但玉質(zhì)是真的好,張?zhí)鸵恢睌[在家里了。寺里有流言是這么說的,那座觀音應(yīng)該一直埋在土里,它是要鎮(zhèn)著什么東西的。
我要把觀音還回來,他不肯收,說這白玉觀音害死了張?zhí)?/p>
“為什么?”
“你是妹妹還是姐姐?”他突然問我。
“妹妹?!蔽艺f。
“那么你應(yīng)該懂什么意思?!彼鏌o表情看著我,卻意味深長地說。
徐典離開之后,我悄悄走進姐姐的臥室。姐姐背朝天花板,埋在厚厚的被子里。我撫摸姐姐的脊背,聽她虛弱不堪地開口:“嘉文,你救救我,好不好?”
“姐姐,我怎么救你?”
“我會死的?!?/p>
“你好幾天不吃東西了,當(dāng)然會死的。”我說,“我扶你起來,你先吃點東西好不好?”
“我都聽到了。你剛剛和誰在外面說話?你不還給我,我會死的。”
“姐姐,你怎么相信這個?”我說,“這個世界上怎么會有鬼神?我都是騙她的。你起來,吃點東西,媽媽每天都為你擔(dān)心,你也要好好照顧自己啊?!?/p>
我扶姐姐起來,姐姐掙扎著不要我扶。我一松手,她又陷在松軟床墊里去了。若是不認(rèn)識姐姐的人現(xiàn)在來看,會以為自己見到一個餓鬼。頭發(fā)凌亂又稀少,瘦得不成人形,肩胛骨高高突出。而將陷在床里的臉反過來一看,嘖嘖,更是恐怖。合不攏的嘴巴露出森森白牙,眼睛通紅深陷血絲,耳朵尖尖,宛如一只羅剎。
我說:“姐姐,你不要我扶,我也不知道能做什么了。姐姐,你好自為之吧?!?/p>
我不知道后來在那個房間里發(fā)生了什么。有誰會想去羅剎的地域一探究竟呢?有一天,我從被禮物塞滿的抽屜里找到了一封信,信是來自隔壁班的班長肖睿的。我沒有像曾經(jīng)的姐姐一樣,恣意拆開,然后再隨手丟進垃圾桶里,揮霍她應(yīng)得的青春歲月的一切。我仔細(xì)地看了看那封信,然后將它折起來,重新塞回信封里。等到放學(xué),我早早來到隔壁班,堵住正低頭從教室里匆匆走出的徐典。我不由分說拉過她,穿過眾人的眼光走到僻靜小路上,把信交給她,玩味她閱讀時臉上變化的神色,如同此刻天邊變化的晚霞一樣精彩。她看完了,把信交還給我。
“好吧,”她深吸一口氣,“我要怎么做?找誰呢?你們班還是我們班的?一定要發(fā)自真心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