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楚道石傳奇·星河焚夢錄》(3)
?? ? ?白徵明手里仍然抓著那些糖人,良久,才反應(yīng)過來人家早已走遠(yuǎn)。這時,剛才那種閃耀著光輝的奇妙表情已經(jīng)消失殆盡,素王的臉上變得一片空白,他悵然地望望開始融化的糖人,幾乎是一步一拖地,準(zhǔn)備離開。
可是他剛轉(zhuǎn)過身來,路就被擋住了——楚道石站在他面前,謙恭地施禮:“殿下,恩公,請受小人一拜?!?/p>
白徵明像被人從夢中叫醒,猛地一哆嗦,這才發(fā)現(xiàn)有人攔住去路,認(rèn)了好久,才想起來這正是自己剛才釋放的準(zhǔn)死囚,他疑惑地問道:“你,不是已經(jīng)獲釋了嘛?燒餅也有的……”那意思是說,干嗎還來找我?
楚道石深吸一口氣,他一遍遍默默對自己說:“一次,就這一次。告訴我,你會看見什么?!?/p>
他再次施禮的手在輕輕地發(fā)抖:“我想報答您。小人別無所長,唯有算卦靈驗(yàn),想給殿下卜上一卦?!?/p>
白徵明微笑了:“算了會死人的卦嗎?”
楚道石苦笑:“您如果不信的話,我也就沒什么可拿得出手的東西了,這是小人唯一的本領(lǐng)。”
素王搖搖頭:“不,還是不算了。我不要把你僅有的東西也學(xué)會,那樣你就失去它了?!?/p>
“如果可以的話,”楚道石上前一步,“就請拿走吧。”
他唐突地抓住了白徵明的袖子,后者出于本能,抬起頭來,正好看進(jìn)楚道石的雙眼。
剎那間,白徵明就感覺這雙眼睛如同漩渦一樣,用一種空前強(qiáng)大的吸力,把自己卷入了無法自拔的風(fēng)暴之中。無數(shù)的影像和世界瘋狂地從身邊席卷而過,令人眼花繚亂的景致如萬花筒般閃爍變換,無法掌握,無法看清,甚至連一絲一毫的殘影也無法捕捉。在穿越了億萬心神俱裂的幻象之后,白徵明像是被人狠狠地推了一把,他踉蹌著向前搶了好幾步,等好不容易站穩(wěn)時,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來到了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這里到處都是悅目的擺設(shè),優(yōu)雅的字畫和精美的器具像山一樣堆放,雕刻精美的書架和鏡子巧妙地分割了空間和人們的視野。
這兒真美。完全就是理想中的世界。對,正是我最喜歡的??墒?,這里是哪兒?看上去怎么那么眼熟呢?
他抬頭,看見頂上華美璀璨的吊燈,在燈的上方,是圖案復(fù)雜的藻井?!俏蚁矚g的圖樣,八瓣大蓮花,蓮花周圍盤繞變形莖蔓忍冬紋,大而美麗的三角形垂幔。在蓮花的正中,卻意外的有一只凸雕蟠龍,銜著一枚晶瑩的大珠,顯得有些突兀和不協(xié)調(diào)。
蟠龍,大珠。
皇宮……這里是皇宮!
父親的……皇宮嗎?為什么,都是我喜歡的東西呢?父親不是最討厭這些花哨的擺設(shè)嗎?
從書架的內(nèi)側(cè),傳來了低低的哭聲。白徵明不自覺地循著哭聲拐過書架走進(jìn)去:里面是依然精美絕倫的龍床,同樣眼熟的令人心慌。幕帳低垂下來,幾名宮人跪在地下,正在掩面而泣。
是父親生病了嗎?白徵明急切地想過去看,但此時卻感到腳步前所未有地沉重。
哭泣著的宮人中,有人低聲向旁邊的人說道:“陛下的傷……看來是……”
“不要亂說!”抽泣使聲音變得斷斷續(xù)續(xù),“陛下……會好起來的!”
“可是,可是刺客的暗器有毒啊……”
“皇子殿下們呢?他們在哪兒???”
“哼!這幫忘恩負(fù)義的人!他們都在召集自己的人馬,盼著陛下死呢!”
父親!我在這兒呢!我沒有召集什么人馬!父親您被刺客襲擊了嗎?誰是兇手?您到底怎么樣了?
床上有動靜傳來,有一張臉露出來了。
白徵明總算挪動了腳步,他湊到近前,卻赫然發(fā)現(xiàn):那不是父親的臉!
反而……反而看上去像是……
那個垂死的老人嘆了口氣,清晰地說道:“五十七年了……我白徵明,終于不用做皇帝了呀……”
白徵明?他說他叫白徵明?!他說他是皇帝?!!
? ? ? ?素王白徵明張口結(jié)舌地看著這分明就是老年版的自己,慢慢支起上半身,露出一個絕對熟悉的狡黠笑容,正是他常在鏡子里經(jīng)常看到的那個表情:“你們猜,我在傳位詔書上寫了誰啊?猜中了有獎?!?/p>
宮人們的哭聲驟然提高:“我們不猜!陛下,您不要玩了,我們不猜!”
老人白徵明厭倦地擺擺頭:“你們真沒意思。算了,反正他們猜不著的,你們也猜不著?!?/p>
他吩咐這些人其中的一個:“小敏,你不是會吹笛子嗎?去把笛子拿過來,我想學(xué)?!?/p>
小敏哭著把笛子拿過來,音色悲哀的幾乎要把人心都撕碎了。垂死的白徵明已經(jīng)沒有足夠氣息吹出聲音來,他只是跟著小敏的動作開始熟練地按笛子的氣孔。素王白徵明在旁邊眼睜睜地看著,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經(jīng)入門了,再要一會兒,再要一點(diǎn)兒時間練習(xí),他就能吹出像樣的曲子……
突然間,一陣鏗鏘的腳步聲和著盔甲聲傳來,它們粗暴地穿過書架構(gòu)成的回廊,終于,有人一把推翻了最后一道屏障,沉重的書畫像雨點(diǎn)一樣灑在地上,年輕的人聲無情地蓋過了笛聲:“參見父皇!”
素王白徵明猛地回頭,就在他即將看清這個破門而入的皇子的面孔時,又是一陣猛烈的旋風(fēng),把他從那個凄涼的世界中狠狠拽了出來,一把丟在了現(xiàn)實(shí)這邊。
巨大的力量讓白徵明頭痛欲裂,他一頭向前栽倒過去,幸好被一雙手臂扶住。好半天,他才清醒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被楚道石安置在墻邊,正坐在那里張著嘴喘氣,腳邊全都是碎裂的糖渣。
又過了許久,他才能讓自己的眼睛正確對焦。白徵明腦子里還想著那個居然趁著父皇垂危,武力闖入皇宮的皇子,他想看清那是誰,可是這回?zé)o論怎么看楚道石的雙眼,都只能沮喪地發(fā)現(xiàn),那只是一雙普通的黑白帥哥眼罷了,其他什么特殊的地方也沒有。
這雙眼睛的主人正在盯著他看,問他:“您看到了什么?”
白徵明等楚道石重復(fù)了三遍,才挪開眼睛,從后者的肩頭看向遠(yuǎn)方,低聲說:“看到了討厭的東西啊……”
還沒等楚道石追問,白徵明已經(jīng)猶如出神一樣喃喃自語:“五十七年……這怎么可能呢……”
楚道石當(dāng)然是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五十七年?這什么意思?但是在他眼前的素王,分明是一副魂飛天外的出竅神情,終于在一通胡言亂語之后,他轉(zhuǎn)向自己這邊,用空洞而疑問的口氣問道:“你算的準(zhǔn)嗎?”仍然沒容楚道石答言,素王一句神智不清,近乎于耳語的自問自答,如炸雷般正擊中了秘術(shù)師:“當(dāng)然不準(zhǔn)……不可能準(zhǔn)……我怎么會當(dāng)皇帝呢……”
這句話出口的一瞬間,白徵明像被一桶冰水澆在了頭上,霍然清醒過來。他下意識地捂住了嘴,臉色變得慘白。楚道石的所有表情也僵在了臉上,他能感到細(xì)小的血管在皮膚下面紛紛炸裂。兩個人同時意識到,這句話的份量有多重。
不受重視的皇子,被遺忘到角落里的幸福孩子,從沒有人寄托過希望的王室卒子,只要默默無聞地度過人生就可以交差的人物,就算小說話本都不會提到的塵埃,突如其來地,命運(yùn)認(rèn)為他會超越所有人。如果這種話說給一個野心勃勃的年輕人,一定會激勵他勇往直前,但是預(yù)言面對的,是一個從出生那天,就沒動過一天這種腦筋,甘心享受生命的平淡分子。
素王是父親最喜歡的孩子,卻不是最看重的。天啟城里的每個人,甚至包括楚道石都知道,他有兩個哥哥,任何一個都比他活得更像皇子。他們比他更能讀書,更能習(xí)武,更懂得治理國家,更討厭華而不實(shí)的東西,更關(guān)心國計民生,更能挽救黎民蒼生——而白徵明自己呢?
他比他們強(qiáng)的地方,就是更容易讓別人失業(yè)。他不想跟他們比,他也沒法跟他們比,除了美的東西他一概沒有興趣。同樣,他也要時時刻刻讓他們意識到這一點(diǎn),無論通過何種途徑,他都要傳達(dá)給哥哥們,讓他們記住,他們的弟弟是個廢物,他可以用來點(diǎn)綴,可以用來陪襯,做花瓶也好,做窗簾也好,隨便什么東西都可以,就是不要拿來派用場。
? ? 不要用什么不著邊際的命運(yùn)來驚擾他!不要用那種看見投機(jī)之門的眼神看他!他除了想安寧地活下去,開心地享用愛與美別無他求,這些亂七八糟的預(yù)言,他才不信!
而楚道石的心中,只剩下一句話在盤旋,“五十七年的……帝王嗎……”
絕世罕見的天才,連年限都清晰無比的王者宿命,這些明亮到刺眼的光環(huán),居然要交匯在這樣一個人身上。然而他卻在一切洞明的此時此刻,只能像個嚇壞了的孩子似的瞪圓雙眼。
他們兩個人就這樣彼此驚懼地注視著無言,而在一切停頓的剎那,凄厲的鴉鳴聲驟然響起,黑色的鴉群猶如烏云般,徹底遮蔽了殘存的霞光。在喧囂中,楚道石如夢方醒,他知道,他該上路了。
踏上一條再也不能回頭,除了命運(yùn)一無所有的荊棘之路。
為什么沒有在牢獄中死去?為什么不是其他人拯救自己?歲正在告訴我:活下去,為了這個人活下去。為了天啟城注定到來的新的五十七年,為了不可更改的未來,為了把每個人逼到無路可走,為了無窮輪回的紅塵世界,我要跟隨這個人,帶領(lǐng)他,指引他走完接下來的路。這,就是我的人生了。
眼前這個人,會感謝他嗎?那些可能會由此被徹底改變的人們,會感謝他嗎?
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上天已經(jīng)通過我的眼睛指明道路,我只需要簡單地走下去。楚道石疲倦地想著,我只是個懶得思考未來的人,想要自己決定人生這種想法實(shí)在太累。既然歲正讓你從我這里領(lǐng)受命運(yùn),那么就不必頑抗。
他拉回已經(jīng)飄遠(yuǎn)的思維,臉上恢復(fù)了平靜,鎮(zhèn)定地對還處在混亂狀態(tài)的白徵明說:“殿下說的,小人都聽見了?!?/p>
素王也趕緊收回失態(tài)的樣子,板起面孔,挺直胸脯——他的眼睛明顯處在楚道石雙眼的上方,居高臨下地否認(rèn)道:“你果然是個巫人,妖言惑眾,小心我殺你的頭?!?/p>
楚道石不為所動:“殿下如果擅長于殺人滅口,請便,反正小人饑寒交迫,不會反抗?!?/p>
素來以和平主義者享譽(yù)全城的白徵明,被他這種超級平靜的態(tài)度嚇了一跳:“呃……我忘帶刀了,等我回去拿?!?/p>
說完,他就想掙脫楚道石的手,趕緊跑回自己的府去。后者倒是痛快地松了手,只是還沒等素王跑出去,就用中等音量自言自語說道:“反正也是要死了,不如就在墻上寫點(diǎn)兒什么遺言好了?!?/p>
白徵明不知不覺地又倒著跑了回來,質(zhì)問道:“你要寫什么?”
楚道石還是那么坦然,“蒼天已死,素王當(dāng)立?!?/p>
白徵明的臉?biāo)⒌鼐妥兂闪司G色,“什……什么……”
“殿下您是我的救命恩人,小人死前無以為報,唯有將您的話昭告天下?!?/p>
素王臉上的肌肉開始痙攣了:“不許你這么做!”
“那就請殿下賜小人速死,強(qiáng)過凍餒街頭?!?/p>
白徵明平時連殺雞都討厭看,殺人哪兒摸的到門兒:,“我給你錢就是!這件事情要絕對保密!”
“一時浮財,終有盡日?!?/p>
“我每個月派人接濟(jì)你!”
“小人居所不定,流寓鄉(xiāng)野。”
“那你想怎么樣?!”素王的神智,已經(jīng)被剛才的遭遇沖擊的有點(diǎn)兒不清楚了。
楚道石徐徐跪下,雙手伏地:“受人點(diǎn)水之恩,必將涌泉答報,楚道石些微性命,都是殿下給的,愿以身相報,終生跟隨。如殿下不準(zhǔn),楚某唯有血濺城墻!”
等他再抬起頭來的時候,素王已經(jīng)知道,自己沒辦法改變楚道石的主意,這雙眼睛如此堅定,就好像在說我意已決,死也不會改變。
一年的黑暗牢獄都沒能讓他屈服,自己這種軟弱無力的拒絕,難道還能比那個更難應(yīng)付嗎?白徵明難過地想著:“今天一定是大兇日。”
讓他打掃豬圈好了!可是,府里有豬圈嗎……
帶著遭受過度沖擊而顯得有些呆滯的悲慘表情,素王白徵明示意楚道石跟上,他拖著沉重的腳步,終于想起來,剛才急如星火地結(jié)案跑掉,是想趕在日落前,與甄旻一起吃晚飯。
? ? ? ?顯然,不可能趕上。等他帶著步行吃力的楚道石回到自己的府邸時,已經(jīng)是掌燈時分,都快要到吃夜宵的時間了。
門上的人顯然已經(jīng)等他很久了,見他回來,立刻有人飛報進(jìn)去。第一個出來迎接的,是厘於期。見到他的第一眼,楚道石悚然一驚,某種奇怪的感覺沿著脊柱爬上,好像有什么不協(xié)調(diào)的東西在他耳邊低語。但是想了很久,楚道石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于是他只好得出一個結(jié)論:確實(shí),這人長得……很像糖狐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