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尋記憶的海洋
花林無可忘記那個夏天流潦妨轂的時候,漫天的雨足足揮灑三日,雨水漫過往日的柵欄,將扎在泥土里木樁永久浸沒,目睹這一切的時候花林正在一處公交站的頂棚下,那里是一個高地,總是穆立在汪洋之中,于是蜻蜓也孤獨地徘徊著,既不成群結隊也不形單影只,積水漫過街道,淹沒公園水泥地面上堅挺著的鋼鐵鑄造的針,它們大概有碗口那么粗,需要兩手合抱,像樹一樣伸展著枝葉,往常有許多人在上面晃來晃去,但現(xiàn)在它們半身扎在水里,只有黑色的小魚在浪花里游到它們身邊。
后者在公交站臺上百無聊賴地等待茵琪的到來,他就坐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孤島上,目睹著行船的遠去,它們攪和得積水潭不得安寧,在漩渦里彌漫著苦杏仁與野茉莉花的清香,仿佛輕盈敏捷的抓手,牢牢抓住周圍的每一個人?;肿⒁獾搅搜矍暗漠悩樱鞴膺~著歡慶的步伐,走到波浪的背后,暴雨吞沒了他們最初的記憶,大概花林也因此被困于黑云之下,無端的聯(lián)想也消失其中,他的目光凝滯在花花綠綠的站牌前,下雨天昏昏欲睡,他也沒有太多力氣思考,只是一聲不吭地默默等待。
茵琪沒有留給他太多的故事,但在浪花里他們的關系不可名狀地被維系。彼時花林在暴風雨消退的時候登上了一座曾被稱作“滁門”的船,在茵琪的描述下,這個不可名狀時間被描述為二月四日,在一個漫長無冬的熱帶南方海岸?!吧汉鹘??它們來了?!币痃鞯脑捛娜槐淮驍?,在他們看到遠處的黑影的時候,雷暴如約而至,燈火下的茵琪望著近一個月的日志?!岸滤娜?,它來滁門上,”茵琪說,她似乎又換了一個話題?!安粌H換來生命的維系,也換來了身上的衣服。”唯一的照片已經(jīng)褪色,茵琪的證據(jù)難以禁受記憶之海的洗滌,即使她所說的似乎已經(jīng)深入人心,在場的人莫衷一是有口難言。
茵琪對滁門本身一知半解,至少在一切備案里似乎都沒有滁門相似的字形,即使“滁門”名稱的來源的解釋都讓所有人將信將疑。即使如此,茵琪依然相信日志的記錄,在發(fā)現(xiàn)花林之前,他們剛剛收到一條出乎尋常的求救訊息。在那之前被救船只大概就在正西方向十海里的地方,當他們?nèi)仝s到現(xiàn)場的時候,只剩下白茫茫的海霧,事實上求救信息在二十三時五十分的時候就已經(jīng)中斷,在之后的五十分鐘里無線電室就再也沒有收到任何信號?!拔覀儯ㄔ谀抢铮┱也坏饺魏尉€索,”茵琪說:“它們什么也沒有留下,包括海床上,沒有任何沉船的痕跡?!弊匀坏淖饔昧蛟S不會在短短一個月間就將鋼鐵之軀銹蝕得毫無痕跡,但那艘難船似乎就永遠消失在記憶之海里。
四個月前,在滁門海岸的海蝕平臺上茵琪與花林有了一次短暫的會面,彼時花林正徘徊在巖石海岸上看起來漫無目的的樣子,半個多小時里他在茵琪面前消失了又出現(xiàn),卻又永遠徘徊在岸邊一個腐朽沒有蓋子的木桶旁邊,或許還有一個顏色昏暗的鐵鍬頭插在石縫里,這讓她想起了從那天往后他們所起的外號“永遠不沉默的”。四個月的時間世界迥乎不同,她說;那時他們幾乎都盯后者看。
在尋找花林的時候,又出現(xiàn)了一艘稱作“滁門”的難船,與之前不同的是,在它從世界上消失的二十四個小時內(nèi),茵琪準確趕到現(xiàn)場,無論是客艙還是貨艙,里面幾乎空無一物,甚至連食物以及最基本的生活物品也搜尋無果。但經(jīng)過檢查后發(fā)現(xiàn)這艘船的龍骨竟然完好無損,茵琪想方設法讓這艘船重新浮出了水面。大約一半的船員轉移到滁門的難船上,面對著略顯清涼斑駁的星空,暮簾的輪廓在荷蓧燒畬的背后浮現(xiàn),那時一幫年輕人似乎就開始了記憶之海的尋訪,吞噬舊日枝椏間甘霖的清芬。
十四年,在流淌著粘稠星空水桶里的幽會之后,茵琪將全部的頭發(fā)放在那個衹剩下干枯青苔的木桶里,后者似乎久置陋室,飽受自然的侵襲,在凝血暗綠的遺跡里雜糅著米黃色的小花,花林在發(fā)現(xiàn)南方海岸的秘密之后,似乎沒有第一時間告知茵琪,而這樣的痕跡卻意外流落他鄉(xiāng),出現(xiàn)在了滁門,斟尋安隨后將它放在干燥的船艙里,目睹著里面濕潤的物體緩慢凝結,隨后它再無變化,也就消失在大家的視野里。四月,在滁門上目睹電球的閃爍,斟尋安望著干枯的茵琪,決定不再隱瞞什么秘密。四天之后,茵琪在密閉的房門里發(fā)現(xiàn)拖曳的泥土,在她意識到木桶被重新打濕的時候,她看到了一個孤獨的人影,在木桶背后飄蕩。
大概從那時起,茵琪便沒有了回轉的余地,霽月在離開山案岬的時候她便消失在一座孤島上,那里被描述為海霧繚繞寂靜陰冷的地方,實際上那里不過是有著綿延沙源的珊瑚島礁,在火山的基石之上由一代復一代的珊瑚蟲堆積而成, 煙花湖上似乎難以讓她將眼前的景象與檣傾楫摧的遺骸相照應,但似乎在那里任何文字的記錄還是一片空白,茵琪幾乎要忘卻安帶給她內(nèi)心的痕跡,但這樣的克制似乎永遠不會太久。珊瑚群礁上留下著神秘的符號,它們衹有十二個,但卻隨著日月的流逝而散發(fā)著存在的意義。無論如何,在潮濕陰暗、風沙少水的環(huán)境里支楞起不少椰子樹蓋成的房子,而后那里形成了一個繁榮的港口。
在最后短短五年里他們的口音已經(jīng)有所變化,但對過去的回憶與思念卻深摯難改,這一點一直撰寫在他們?nèi)粘5氖匙V與對山林湖海的理解里,至少是當年是安做讖已經(jīng)化為片段但依然歷歷在目,但即便如此她依然設法說服其他人去建造遠洋的船舶,在衣食堪憂的環(huán)境里他們似乎又有著遠航的打算。六個月后,潮濕的雨風從沿海的喇叭口海灣吹向內(nèi)地,在郁郁蔥蔥的群山的阻擋下化為連綿不絕的降水,似乎茵琪的打算也同時告吹,在漫長的計劃與討論之后不了了之。
四月,茵琪沿著竹木圍籬的樓梯往下走去,涉足于為此觸及的荒野之地,那時沒有人再交涉遠航的事情,在她的眼中,他們正舉著火把為龐大的巖石塑形,似乎所有人都忘記了廢棄在港口的大船即使它們的設計與材料選擇已經(jīng)落后于世界遠超一個多世紀,但那些巖石拖曳的痕跡卻穿越沙土從港灣來到樹林空地,并且工具的聲音依然乒乓不絕。沒有人來頂撞她,她背過身去關閉往日院子腐壞的木門,背后聽著近日的流言蜚語,實際上當年掩藏的船只就在院子背后,此時她無需費盡心思證明它們的存在,即使面臨著海鷗的猜疑,但她已經(jīng)過了那個年紀,沒有人會正眼在鏡子里看她。
花林似乎對后者的計劃完全不感興趣,在波瀾消失之后他們的關系就像平靜的湖泊一樣锃亮、瞳仁一樣的青色。雨一直下,花林不過是在透明的玻璃頂棚下避雨,即使雨水已經(jīng)漫過路緣石,溢入埋藏著矮松針木的泥土里,衹有雨水的痕跡無處可尋。孤島上的降水與花林所見到的并不同源,茵琪當年被流潦阻隔時景象花林永遠不會知道,但他漂流時的木桶,卻被同時的其他人、甚至被她本人見到,后者似乎也隱隱有所察覺。茵琪最后沒有離開這座島嶼,而曾經(jīng)漂流著的卻回歸到未經(jīng)建設的沙灘上,最后由海浪的掩埋與侵蝕,被數(shù)年以后走下樓來的茵琪見到,但后者并沒有感到驚奇,已經(jīng)提前有了心理準備,茵琪在沙灘上收撿它們,并將下面挖空,用幾根粗壯的樹干支住覆沙的頂棚,從表面看這里毫無異常。
在最后的日子茵琪整理了滁門的遺留物,它們久經(jīng)海浪拍打,有些已經(jīng)支離破碎,在其他人幾乎全身心地琢磨石頭的時候她從那些碎木板中脫出一個裝滿紅棕色泥土的木桶,后者被確定不可能從這座狹窄的小島上自發(fā)地形成,后來在最初涉足于此的沙灘上發(fā)現(xiàn)了安,似乎安會帶來許多的種子,但后者扒開沙土后,發(fā)現(xiàn)里面什么都沒有。
但于此同時,在暴雨來過的的幾天里,茵琪躲在墻角的稻草堆里感覺到小島之下大地如生命般的震動在暴雨的滋潤下破土萌生,茵琪望向窗外奈何雨勢遮蔽視野,但后者卻察覺到世界外的膻腥味,似乎是雨的潮氣,雨下了三天三夜,直到剛好將小島淹沒的時候才停歇下來,茵琪推開門,水位線正在門檻附近徘徊,海鳥的鳴叫將磷酸鹽與自然的膻腥帶到他們面前,茵琪在她房前屋后開挖水渠,一時大街小巷里都布滿了坑坑洼洼的排水管道,在歡迎雨水回歸大海的時候她細心地察覺到水位并沒有下降,可以說近一個星期的排水作業(yè)幾乎徒勞無功,茵琪趁其他人不注意,涉水來到曾經(jīng)的海灘尋找花林亦或是安的痕跡,似乎算是忽然之間萌生的救命稻草,糧食、建材似乎在鹵水里浸泡,小鎮(zhèn)上漂浮著腐臭的氣息。
木桶已經(jīng)被海水帶走,但沙灘上卻出現(xiàn)了綠色的嫩芽,正如她印象中默認的兩片綠綠的嫩芽,可以在任何角落有植被生存的地方隨處可見,絕非僅僅只在這狹隘的地方。后者回想起在雨中午睡時的安謐,這時方才意識到事情的端倪。
第十二日,茵琪短暫離開了這座島嶼,乘坐著木筏駛入遠方,只攜帶了三天的糧食、一把雨傘、一個水盆,還有一個不知所以的袋子,隨后憑空消失在人們的視野中,直到七天之后,人們在原本是海灣現(xiàn)在已經(jīng)淪為沒有邊界的大湖的地方發(fā)現(xiàn)了她破損嚴重的木筏,只在其中間找到了幾根磨損的粗大的繩子,上面空空如也甚至難以站穩(wěn)腳跟。四天后,茵琪本人也回歸到大眾的視野中,而對如此的神跡后者卻對此絲毫不談,但從輕快的口舌之中依然可以捕捉后者的確松了一口氣,之前的憂慮感蕩然無存。陰轉晴之后茵琪似乎有了興致,對島上的人口數(shù)量進行了大排查,而后得出的結論是總數(shù)不到五百人,抵不上周遭綿延的海草,但如此已經(jīng)人盡皆知彼此熟識。
珊瑚礁平緩的地形讓茵琪意識到讓五百人擁擠咋不到十五平米的高處海平面十幾米的地方是不太現(xiàn)實的,經(jīng)過一個星期的考察以后茵琪決定用干枯的稻草作為框架、用懸掛的海帶作為覆層,筑成圍墻來阻擋海水的入侵,用鉆空的樹干,用硬化支撐的樹葉,將建筑區(qū)的積水排往大海。茵琪身先士卒,用曬干的海帶葉將之前來過的沙灘覆蓋,除了隔絕洪水,茵琪自有其他打算。
島嶼四處逐漸遭受茵琪在滁門時所見的自然的入侵,暗綠色的幽光在海島沿岸浮動,這段時間茵琪不再打算出門,也沒有告訴其余人島上在發(fā)生什么大規(guī)模的異變,或許其他人認為這不過是普通的自然演替,就好比數(shù)萬年前珊瑚礁在這里積累一樣,或許這一切在一天內(nèi)、一個星期內(nèi),發(fā)生急遽的變化。幾天里捕魚的活動越來越頻繁,有的漁船離開五天四夜也不肯回來,他們無法航行到更遠的地方,這在島上是史無前例的,茵琪對此充耳不聞,只是定時地開關窗戶,在通風換氣之余,房間里的空氣逐漸凝集,陳列如常,后者并不能看出有什么變化。
茵琪最后又見到了花林與斟尋安,后者在異地的公交站臺等候她的歸來,安則在下雨后的一片汪洋之中呼呼大睡,但他們似乎都說出了緘默的與世隔絕的讖言,綠色的葉芽從木桶爬向窗欞,巨大的葉片撬開沙灘,破碎幾年營建的道路,綠植吞噬著整個島嶼,外面的船只無法進來,茵琪也不會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