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秋日的夕陽將仙臺城染成了金黃色，鴿群在利府町的上空盤旋，發(fā)出嗡嗡的鴿哨聲。

學生放學比平時晚了一個小時，町谷小學組織低年級同學集體前往町內(nèi)電影院觀看《人猿泰山》，一部最近席卷全球的人氣動畫。在電影里，主人公泰山在藤蔓上自由而又不失靈巧的搖蕩著，發(fā)出“歐~歐歐歐~”的叫聲，觀影的小朋友們無不滿眼放光，羨慕異常。于是，在電影結(jié)束后，在回家路上的小河旁，一群低年級學生把柳樹條當成了藤蔓，玩起了搖蕩游戲。

但柳條不是藤蔓，既沒有藤蔓長，也沒有藤蔓粗。終于，“啪嗒”一聲，柳條折斷了。接著，自以為飛的又高又遠的男孩還沒來得及丟掉臉上的得意與驕傲，便在空中畫出了一道拋物線，“撲通”一聲，墜入河中。水花濺起一米多高，引來周圍學生驚詫的尖叫……

“??！”我突然驚醒。兒時的記憶可真不美好。

我睜開雙眼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床上，身處一個異常陌生的木屋中?！笆菈魡?？等等，我這是在什么地方？我為什么躺在這里？這里是……？”我，斷片兒了。

“你醒了啊，正男?！币粋€純熟甜美的女聲傳了過來。

“你是……愛老師？”我驚異道，“你……”突然語塞的我掐了一下自己，確定自己到底是不是在幻境中。

“你想說，我失蹤的事情吧，不急，等你精神好一點，我們再談?！睈劾蠋熭p輕地拍了拍床邊，示意我放輕松，不要著急。

房間里突然安靜了，只聽到外面的雨淅淅瀝瀝的下。外面的木屋是從未曾見過的樣式，明顯不屬于札幌地區(qū)，也不屬于仙臺地區(qū)，仿佛只有南部的中國地方才會有這樣的構(gòu)造。這么說來，中國地方的雨也是下個不停。

“愛老師，您怎么跑到南方來了？”我問。

“嗯？觀察還挺敏銳，知道我們在南方。”愛老師看著外面的竹林說。

“那么，我們現(xiàn)在是在中國么？”

“呀，你的敏銳超過了我的認知，你怎么知道我們在中國？”愛老師略顯驚訝的笑道。

“愛老師，您忘了么？我地理一直是班上的前三名，畢業(yè)之后又環(huán)游了全日本，通過外面的景色，當?shù)貧夂驎r節(jié)以及建筑模式，不難推斷出我們所在的地方……”我突然開啟了自夸模式。

“哈哈，那你還真是自信，怎么樣？要不要試著下床周圍活動活動？熟悉一下環(huán)境，我該去準備餐點了?！闭f完，愛老師離開了房間。

床邊有新?lián)Q的衣服，我隱約記得之前是在札幌，為什么現(xiàn)在的我會在中國地方？愛老師為什么又會在這里。

我的手機不知道為什么不見了，錢包和駕照也不知道放到了哪里。今天沒有去上班只好借助電腦請假了，然而，屋內(nèi)并沒有電腦。話說回來，今天是星期幾？杏子好像要和我有約，是哪一天見呢？怎么都回想不起來。

雙腿和雙手還算有力氣，勉強下得了樓。從廚房飄來了撲鼻香氣，沒有想到愛老師的廚藝竟然如此精湛。十年前，愛老師還是一個白天為人師表，下班穿著時尚的摩登女郎，曾經(jīng)打電話約我到PUB里跳舞，那時的我過于羞澀，很遺憾的沒有赴約。歲月對待女人仿佛比男人更加殘忍，或者說，是男人的眼光更像刀子一樣，比歲月更殘忍。歲月在每一個人身上都會留下痕跡，該如何看待它是一門學問。而我，在愛老師的臉上看到了色斑。

（五）

“正男君，飯還要煮半小時，門旁邊的鞋柜上有一些零錢，你能去便利店拿一瓶醬油么？拜托了。”從廚房里傳來了愛老師的聲音。

“好的，愛老師！”我回應(yīng)道，并打開了鞋柜，可是這個錢，怎么是中國錢？我疑惑地走進廚房，問道：“愛老師，我們在中國？”

“對呀，你不是知道我們在中國嘛！”愛老師看著鍋回道。

“我說的是那個中國，我說的是……本州島南部的中國地方?。〔皇菄依锩娴闹袊。　蔽矣悬c語無倫次。

“安啦安啦，也沒什么大驚小怪啦?！睈劾蠋熁仡^狡黠的看了我一眼，說：“幫我看著鍋，我去買醬油哦，很快回來。”

我，一個沒有手機，沒有錢包，沒有護照的日本人，在中國大陸的不知名的地方。外面淅淅瀝瀝的下著雨，已經(jīng)是快接近圣誕節(jié)的時間……我的腦海中掀起了完美的風暴，記憶如同被打翻的漁船一般沉入了海底。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呢？對！時間！我打開了電視，電視上的文字大多數(shù)可以看懂，雖然聽不大明白，新聞底下的滾動時間是12月20日，并沒有什么不合理。

此時，愛老師回來了。略顯生氣地說：“正男君，不是讓你守在爐灶旁么？湯撲出來了怎么辦？”

“愛老師，我求求您告訴我，我們到底在哪里？具體什么地方？請您務(wù)必告訴我！”我“撲通一聲”跪在愛老師的面前……

（六）

上里，中國西部四川省的一個偏僻小鎮(zhèn)。石板鋪制的街道兩邊，是明清時代的吊腳樓。這里一年四季幾乎每天都在下雨，空氣清新濕潤，溪水湍流不息。這里竹葉搖擺，柑橘飄香，一片田園風光。

“看！正男君，這是我自己釀造的葡萄酒，太久沒有見到故人了！一定要多飲兩杯”愛老師笑道，“還有啊，請不要這么拘束，叫我愛醬就好?！?/p>

“愛老師，藤原先生他……”

“不許提他，我不是說了，要叫我‘愛醬’么？”愛老師打斷道。“這里的旅行社總是說，‘上里是中國負氧離子最多的小鎮(zhèn)’，我是不大懂什么‘負氧離子’，不過，空氣清新是真的，吃完飯和我出去走走吧?！?/p>

即使在異國的南方，冬天的雨水也依然帶著寒冷的意志，雖然一絲風也沒有，但室外的濕冷程度依然不亞于仙臺。竹林的葉子雖然依舊翠綠，然而不是所有樹木都如松竹一般抗寒。寺廟前有兩棵柚子樹，光禿禿的樹干上掛著兩顆足球大的柚子。我走進了柚子樹，想上前摸一下，被愛老師連忙阻止道：“寺廟前的柚子是不能摘取的，入鄉(xiāng)隨俗，看看就好。”

溪水單獨流淌的時候是清澈的，而匯聚成河以后卻變得渾濁。愛老師說，那是因為山洪所致，天氣晴朗之后，河水會重新變得清澈。在河的兩岸躺著一些發(fā)黑的木片，愛老師撿了一片并煞有介事的告訴我，這種黑色的木頭是烏木，可以做成工藝品賣錢。我也偷偷撿了幾片塞到口袋里，希望有人能夠高價收購，賺一點外快。

（七）

散步回來之后，我從愛老師那里借來了電腦。我第一時間向公司發(fā)了封請假郵件，謊稱鄉(xiāng)下的老家要拆遷，暫時請了十天假。隨后，給杏子發(fā)了封郵件，告訴她我的地理位置及處境。此外，向家里人謊稱在札幌出差，手機掉到了溫泉里，搪塞了過去。順便，查詢了一下離我最近的日本國駐華領(lǐng)事館，原來在重慶。

“愛老師，您為什么不回國呢？”我疑惑的問。

“這里很美，很安靜，我很喜歡，有我想要的生活。”愛老師回道。

“啊……”我頓時語塞，在我腦海里滿是愛老師摩登女郎的樣子。

“你在想什么？說不出話，臉還憋紅了！你沒找過女朋友吧！”愛老師嘴角一翹，瞥了我一眼。

“啊！沒有，我只是為您離校的事情而感到惋惜……”我不自覺的想到了那件事情。在近十八年的求學生涯中，我的中文老師始終都是樣貌出眾的美人，而愛老師是唯一和我在私人場合聚餐的人。即使在畢業(yè)之后，我只要經(jīng)過東北大學，都會專程去拜會愛老師。直到七年前的那件事后，藤原先生和愛老師便不再繼續(xù)任教于東北大學，他倆都因為生活不檢點而被勒令離校，并被學校當作了訓(xùn)誡新老師的反面教材。自那以后，老師們與學生保持距離已經(jīng)成了公開的規(guī)則。惹上麻煩不僅要丟飯碗，連名譽也會掃地，永遠抬不起頭來。

“想想真恨吶！福田新之助那個混蛋竟然在學校找女學生拍裸照，什么狗東西！”愛老師突然說道。

“??？我選過他的課，他上課給我們放《微觀世界》……還有一次，我在東門外的拉面館看到他和一個女生吃飯……”我附和道。

“臭不要臉！”愛老師罵道。

電腦郵件的提示音此時響起，是杏子回復(fù)的郵件，“矢野先生，札幌之旅真是非常抱歉，為了向您致以誠懇的歉意并以示補償，請于12月22日晚上七點半到中國重慶市帆船酒店大廳相見，川島杏子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