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他喜歡叫她“曉”。

? ? ? ?當(dāng)年幼的他第一次看到她時，本能地覺得應(yīng)該叫她這樣的名字，只因為這才符合她帶給他的感覺，仿佛是籠罩了整個世界的黑暗中一抹遮不掉的亮色。在他們相識的三天前，他的父親去世了。他一直不知道殺死父親的到底是什么，只是隱隱聽說是一種奇怪的動物，這種動物向來溫順……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父親的同事當(dāng)場擊斃。怪物，這是他對其最好的總結(jié)。其實不僅是這個神秘的兇手，連父親的工作也是國家一級機密，他也只在父親生前偶爾透露的只言片語中知道那些跟生命科學(xué)有關(guān)。雖然并不明白這個詞的意思，年幼的他卻牢牢記住了“生命科學(xué)”這四個字。

? ? ? ?長大后他常常想，自己對于“怪物”的敏感，也許正源于此。

? ? ? ?印象中，作為生物學(xué)家的父親能答出他提出的最古怪的問題，而這印象也隨著那次事故，永遠地在他心中一塊特殊的角落定格了。

? ? ? ?鄰居都說他的母親不夠格。“這種時候，當(dāng)媽的要更堅強才對呀。”他們這樣議論著，“媽是孩子的支柱。她這個樣子，孩子怎么辦？”那段時間，他覺得母親的雙眼就像開了閘一樣，雙頰上總有兩條河在無聲地奔騰。那是他第一次看見大人哭泣，母親沉默的淚水讓他感到深深的害怕和無助。那些天，他感覺自己像在深淵里不停地墜落著，失重和黑暗迫使他試圖抓住一切能碰到的東西，卻因什么也抓不到而更加驚惶。他就是在那時發(fā)現(xiàn)了一盆花，靜靜地立在爸爸研究所的叔叔們搬來的雜物中?？吹剿囊凰查g，一絲溫暖從他的心底升起，他情不自禁地緊緊抱住那株沉默的生命，當(dāng)時就決定叫她“曉”。從此以后，她就在他的臥室落腳了。

? ? ? ?母親顯然度過了一段艱難的日子。那段時間，他無時無刻不和曉待在一起。他抱著曉說著悄悄話，而曉則靜靜聆聽。一開始，他只是絮絮講述父親在世時的點點滴滴，稚嫩的語言斷斷續(xù)續(xù)，而她則報以耐心和寬容。不知多少天過去了，當(dāng)母親重新開始有規(guī)律地做飯和送他去幼兒園時，朦朧的直覺告訴他生活回歸正常了，而他卻早已習(xí)慣了有她的陪伴。放學(xué)后，他做的第一件事是關(guān)上房門，抱著花盆講述幼兒園里有趣的小事，直到母親催上五六次，他才慢騰騰地出來吃飯。母親偶爾問他“今天和小朋友玩些什么啦？”時，他總是沒精打采，隨便敷衍幾句了事。他的眉飛色舞似乎只在曉得面前才會展露。

? ? ? ?母親和鄰居都說，這孩子是因為還很小就受了失去父親的打擊，留下了陰影。鄰居們給了母親很多建議，希望能幫助他走出陰霾。母親也開始自責(zé)，怪自己沒能給孩子撐起一片天。七歲那年，當(dāng)他宣布將來要從事父親的職業(yè)時，母親幾乎激動得哭出聲來，但到底克制住了，因為她不想在孩子面前再流露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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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他是在十三歲那年知道她有神經(jīng)系統(tǒng)的。

? ? ? ?那天，他正趴在床上看遺傳學(xué)的入門教材，而曉被他放在攤開的書旁。他突然發(fā)現(xiàn)曉的莖向著書頁微微傾斜。他不敢相信，幾乎是顫抖著伸出手去，小心地把花盆轉(zhuǎn)過一百八十度，然后他狂喜地發(fā)現(xiàn)，她的莖在幾秒鐘內(nèi)就傾斜回來，依舊向著書頁。他拼命壓住尖叫的沖動，反復(fù)把花盆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直到她不再傾斜，而是直起“身子”，側(cè)枝上揚，好像在抱怨他的搗亂。他粗重地喘息著，心跳聲回蕩在安靜的臥室。

? ? ? ?那天之后，對生命科學(xué)的追求好像有了更多的意義，不再只是一種緬懷。他愈發(fā)廢寢忘食，撲在遺傳學(xué)上，DNA雙分子鏈在他的夢中跳著永恒的舞蹈。

? ? ? ?他敏銳地意識到曉一定能夠閱讀，于是他拿起一張紙，寫下自創(chuàng)的二進制編碼和漢語拼音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教她用三至八個二進制碼指代漢字。她學(xué)得很快，五天后就能熟練地搖擺左右枝葉來和他交流，只比他背熟自己編的對應(yīng)表慢了一天。當(dāng)她緩慢地用枝條打出“你好啊”三個字時，他終于忍不住跳起來尖叫一聲。母親聽到聲音趕來，問他出了什么事，仿佛剛剛騰起的火焰被冰水澆滅，他立刻平靜下來，淡淡地回答：“沒什么，解出一道難題而已?！?/p>

? ? ? ?“不能讓其他人知道哦，這是咱倆的秘密?！蹦赣H走后，他對她豎起食指悄聲道。曉搖晃花苞，似在點頭。

? ? ? ?這朵花苞迷惑了他很長時間。和印象中其他的花不同，曉的生命節(jié)律似乎很慢，花苞一直是未開放的狀態(tài)，只是隨著年歲增長，花苞從當(dāng)初的拇指大逐漸發(fā)育到拳頭大。好奇心驅(qū)使他多次問曉，得到的回答都是：我也不知道，可能要到特定年齡才會開。而不久后，他又會忍不住再次問出明知沒有答案的問題。

? ? ? ?他也一直迷惑于曉的感知能力。我自然而然地就能看到、聽到周圍的一切。當(dāng)他問起時，她如此回答。有些感覺說不定還是人類不具有的，我在讀過的小說里沒見過類似的描述。知道這一點后，他更加為她的神秘著迷，將她身上的秘密全部挖掘出來的渴望與日俱增。

? ? ? ?就算曉身上沒有這些謎團，他也很喜歡和她待在一塊兒。曉愛讀書，尤其是文學(xué)名著；偶爾她也會看科學(xué)方面的書，但只對生物和化學(xué)感興趣。她柔弱的枝條只能勉強搖動，翻動不了書頁。所以他每天上學(xué)前會打開筆記本電腦，逐幀播放曉指定的書。放學(xué)回家后，他要先和曉聊上半小時，從學(xué)校里的趣聞到曉剛開的感人故事，然后才去趕完作業(yè)，再抱著花盆一直聊到熄燈。

? ? ? ?他并不喜歡和人類交流。朝他投來的目光似乎總是充滿同情，這有時讓他產(chǎn)生“我也是月季”的錯覺。這錯覺往往伴隨著一種溺水般的空虛和無助，每每讓他困惑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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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你當(dāng)時在實驗室嗎？”他問曉，因為她說自己記得發(fā)芽以來的大部分事情，雖然那時她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剛剛發(fā)育。

? ? ? ?在。

? ? ? ?“實驗室里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動物？”

? ? ? ?我不知道。曉擺擺枝葉。我一直在你爸爸的辦公桌上，從沒進過實驗室。

? ? ? ?他嘆了一口氣，抬頭望向天花板。

? ? ? ?他一直在揣測父親的研究方向。父親死后，家里得到了高額撫恤金，這暗示著父親的工作有不尋常的一面。是國防項目嗎？他無法知道。可能永遠也不會知道了。

? ? ? ?那個無所不知的男人不在了，現(xiàn)在他只有曉。

?

? ? ? ?十六歲那年，他以優(yōu)異的成績被一所一流大學(xué)的生命科學(xué)院錄取。收到通知書的那晚，他激動得整夜抱著花盆絮絮叨叨，直到再也找不到話題，他還是興奮得難以入睡。他抱著曉坐在窗前，努力平復(fù)著心情。一人一花靜靜地聽著窗外的蛐蛐聲，遙遠的地平線上有微弱的星光閃亮。曉突然搖了搖花苞，他連忙收回視線，看向曉。

? ? ? ?今晚月色真好。曉溫柔地搖擺著枝條。

? ? ? ?他抬頭看看，只見到躲在云后的模糊光暈。疑惑間低頭看向曉時，他卻驚得忘了呼吸。

? ? ? ?曉得花瓣漸漸舒展，花苞一點一點打開，花蕊第一次露出了可愛的小腦袋，一朵飽滿的月季終于綻開了明媚的笑顏。時間仿佛凝固在那一刻，他癡癡地看著等待多年的花朵，一瞬間竟有種恍若隔世之感。

?

? ? ? ?他花了三年就完成了本科學(xué)業(yè)。本來可以再早一年畢業(yè)的，但他一門心思研究曉的構(gòu)造，畢業(yè)設(shè)計被他扔在一邊。曉威脅“不再理他”后，他才趕快完成論文，又花了四年時間拿下碩士和博士學(xué)位。這之后，他留校任教，每個星期都有超過二十小時和曉泡在實驗室里。

? ? ? ?曉確實很奇特。她體內(nèi)百分之七十的細胞壁退化或消失，胞間連絲都完整，葉肉細胞內(nèi)也普遍存在液泡和葉綠體。作為一株月季，她的莖有明顯的木本植物特征，根系發(fā)達，幾乎布滿整個花盆，兩根側(cè)枝上各五篇肥厚的綠葉更是有充滿“樹冠”之感。但最令他震驚的，是在她的莖細胞內(nèi)找到的糖原和動物脂肪。他猜測曉是父親某種實驗的產(chǎn)物，一種結(jié)合動物和植物的嘗試。

? ? ? ?他堅信曉有自己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卻找不到任何相應(yīng)結(jié)構(gòu)，更別提感覺器官了。他也試過用曉尚未成熟的花粉來離體培養(yǎng)，但那些精細胞似乎總是處在單核期，不發(fā)育。也許這和動物單倍體育種不成功是一個道理，他這樣想。

? ? ? ?在曉身上，他意識到父親當(dāng)年達到的高度。到底是什么樣的動物殺死了父親？他在幻想中拼湊出一只只奇形怪狀的動物，竟也不想小時候那樣恐懼了，相反卻有一絲激動。

? ? ? ?也許這就是生命科學(xué)家的天性吧。

?

? ? ? ?在他專心解讀曉的基因圖譜的期間，那個女孩出現(xiàn)了。

? ? ? ?她是什么人？曉問他。

? ? ? ?“我的一個學(xué)生，比我小四歲?！?/p>

? ? ? ?對你好嗎？

? ? ? ?“很好……帶我玩過很多我沒玩過的東西，還帶我吃過米線，我以前都沒吃過……對了，家里那只玻璃小豬是她買的，我只說了句‘好想要一只’，第二天她就送給我了。”

? ? ? ?很喜歡她？

? ? ? ?“我不知道。她挺活潑的，愛問問題，反應(yīng)很快……”

? ? ? ?想和她在一起？曉打斷他缺乏重點的嘮叨。

? ? ? ?“我不知道?！彼麚u搖頭。

? ? ? ?這么問吧，喜歡和她一起出去玩嗎？

? ? ? ?他扶了扶額頭，“和她在一起確實挺開心的，還有……安心，好像不用考慮任何事情一樣?！?/p>

? ? ? ?去告訴她這些。幾乎在他話音剛落的同時，曉不假思索地說。

? ? ? ?“可……我不知道她怎么想，也……也不知道我們是不是真的適合……”

? ? ? ?曉似乎激動起來。去嘗試，去冒險。愛情本來就是冒險，只有這樣才能找到真正的幸福。不適合，分手就好；不嘗試，連錯過了什么都不知道。

? ? ? ?他怔怔地盯著曉，忘了說話。曉揚起枝條，他連忙喊道：“別別別！我明白，我這就去找她！”

? ? ? ?事實證明曉是對的。當(dāng)他咬緊下唇遞過三支粉玫瑰時，女孩激動地抱住他親了一口。

? ? ? ?傻小子，一個因為你一句話就買下那只可愛小豬的女生，她的心思已經(jīng)很明白了。看著他因幸福而泛起紅暈的雙頰，曉默默想著。有時候，一株月季也比你更懂人類啊。

?

? ? ? ?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高興。她一直覺得自己就像他的父親，看到他帶著那女孩回家時自己心頭涌起的欣慰也好像在印證這一點。

? ? ? ?“記得嗎？咱倆的秘密。”趁女孩沒注意，他沖曉豎起食指。

? ? ? ?那天，曉正小心翼翼地彎過自己的雄蕊，把花粉撒在雌蕊柱頭上，他和女孩突然嬉笑打鬧著跑到她所在的客廳。她想起他交代過的事，連忙停止動作，裝成一株普普通通的花?？吹剿鞓返拿纨?，她忍不住想和他說點什么，卻只能忍下了。一絲淡淡的失落涌上心頭，突然擴散開，布滿了她的整個世界。

? ? ? ?那段時間，是他和曉第一次從彼此的世界中抽離，而他看起來分外高興。你不是不喜歡和人類交流，只是不知如何去做。這很好，你終究要融入人類社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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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半夜，他被喉嚨里火辣辣的疼痛燒醒。酸軟的身體支撐起昏沉的腦袋，他趿拉著棉拖鞋到客廳接水喝?？蛷d里有瑩瑩藍光，是曉在看書。視野沒有死角的曉看到他進來，揚起枝條打了聲招呼，問他感冒好點了沒有，卻沒得到回應(yīng)。

? ? ? ?他的眼睛被屏幕上緩緩滾動的有機物結(jié)構(gòu)牢牢吸引。那朵艷麗的月季花此刻竟幻化成色彩妖艷的蘑菇——那種深含劇毒的美麗真菌。他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發(fā)生在父親身上的慘烈一幕，雖不真切，但對“異類”的恐懼卻實實在在地挾住了他。他無法想象柔弱的曉能像當(dāng)年的怪物一樣害人，但她那對人類科學(xué)的渴望卻似乎暗示著更為深刻的危險。

? ? ? ?記得叔叔們說過，那兇手向來溫順。但是再溫順，也終究非我族類。

? ? ? ?他連水都忘了喝，蹣跚著回到臥室。

? ? ? ?他回想起自己二十年來的點點滴滴，兩端驅(qū)使他前進的動力——父親遇害的真相和神秘的曉——今天鬼使神差地結(jié)合到一起。他感到背后像有一群群蠕蟲爬過。高強度的腦力活動加上纏身的重感冒，拖著他迅速沉入夢鄉(xiāng)。

? ? ? ?他猶豫再三，還是下定決心終止對曉的一切研究。她沖他搖擺起枝條時，他像被針扎了一樣本能地轉(zhuǎn)過腦袋。后來，他干脆把曉放到了窗臺上，再也不敢看他一眼。

? ? ? ?可這又何嘗不再刺痛？

?

? ? ? ?這一天，他和女孩都沒有課，在他家消磨時光。曉已完成自花授粉好一陣子，種子到了成熟的最后時期。只是，新生命在體內(nèi)孕育的喜悅只有她自己知道。而那份淡淡的憂傷，她也明白，并不完全是因為沒有他的分享。

? ? ? ?她正靜靜地回顧著和他一起生活的點點滴滴時，女孩來到陽臺打掃灰塵，掃把柄不小心碰到曉的花盆。曉翻滾著墜落，在一根晾衣繩上絆了一下，跌到樓下那塊荒廢已久的土地上，花盆摔得粉碎。他聽到女孩的驚叫，從書房趕來，得知是曉掉下去了，連忙擁女孩入懷，輕輕拍著她的背安慰道：“沒事，一盆花嘛，回頭再買一盆就是了?！?/p>

? ? ? ?“對不起……我太不小心了?！迸⒆载?zé)著，而曉孤零零地躺在樓下。她們都沒有注意到他悄悄松了一口氣。

? ? ? ?曉試圖挪動身子，可近乎折斷的枝條卻根本無法支撐起她的身軀。她終于放棄了徒勞的嘗試，小心地把散落在地的花籽盡可能地播散開。做完這一切，她像完成了一件大事，竟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靜和坦然。

? ? ? ?那些繼承了她的遺傳物質(zhì)的花籽將會把根扎入遠比花盆廣闊得多的土地，更加發(fā)達的根系將支撐他們成長為更強壯的月季。曉不知道孩子們將來會有怎樣的命運，也不關(guān)心自己是不是在開創(chuàng)一個種族的未來、孩子們也許會擁有厚實的莖干和靈巧的雙手——她以有限的遺傳學(xué)知識這么猜測著。其實比起遺傳學(xué)，她更喜歡文學(xué)的動人，但幫助他解開她身世之謎的愿望驅(qū)使她啃下一本又一本枯燥的生物、化學(xué)。在死亡臨近時，她擔(dān)心的卻是他未來的生活——沒有了她的陪伴、沒有了以研究她為目標的生活。

? ? ? ?她曾多次打算要他去看一看《夏目漱石集》，但最終還是什么也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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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在《夏目漱石集》序言的第五頁，記載著這樣一件溫柔的小事。

? ? ? ?夏目漱石教英文時，讓學(xué)生把一篇短文中的“I love you”翻譯成日文，學(xué)生答道：“當(dāng)然是‘我愛你’了?！毕哪渴瘬u搖頭，道：“日本人怎么能這么直白呢？說一句‘今夜月色很好’就足夠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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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他再也沒有機會知道，對于月季的種族，那天晚上意味著什么。

? ? ? ?那時花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