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一）

? ? 濕涼的西風(fēng)撥開潑墨的夜幕，讓窗紙上的樹影，一點(diǎn)點(diǎn)淺淡，直到消失不見。桌上按滅的燈芯，青煙已不在，取而代之的，是沸騰在茶壺上婀娜的熱氣。

? ? 黑色的朝服衣擺，鋪開在氍毹上，花白的鬢發(fā)，綰做整齊的發(fā)髻，束在頭頂。東方煜慢慢抬起飽經(jīng)滄桑的手指，用鐵夾子細(xì)致地?fù)艿袅颂炕鹬袉苋说呐K灰，拿起一旁的茶則，將其中的顧渚紫筍翻手倒入了盞腹。

? ? 方形茶巾在手指間，一絲不茍的對(duì)折再對(duì)折，一甩手，丟在了翻騰著開水的壺蓋上，按住了這最后的掙扎。

? ? 黑暗漸退，長安城外的晨曦，在霜露中被輕騎的鐵蹄踩碎。天光昏沉，飛馳在前的銀色盔甲上，斑駁著樹梢上枯葉的殘影。薄霧漸漸濃稠，森然而立的密林，在這霧靄中，顯得鬼影層疊。

? ? 急切的催馬聲，驚起了酣睡的黑鴉。它抖抖黑色的翅膀，哀著并不悅耳的鳴叫飛離了枝杈。

? ? 濃重潮濕的霧氣浮動(dòng)在空氣中，除了身后緊跟的馬蹄，周圍陷入一片死寂。

? ? 空中雨絲輕墜，一滴晶瑩落在李曦眼前。在這無聲的滴答里，一道長鎖驟然拉起，橫亙于奔馳的輕騎正前方。

? ? 白影一躍而起，好似電光破云，帶斜了片刻雨絲。

? ? 緊跟在后的輕騎，在雨霧中根本看不清前路，隨著鐵鏈的抖動(dòng)，連人帶馬被絆翻在地。

? ? 暗紅色的披風(fēng)高起，譚逸咬牙緊緊拽住韁繩，在烈野起揚(yáng)的嘶鳴聲中，堪堪穩(wěn)住了身。

? ? 李曦搏回馬頭，催馬的剎那。見雨霧中好似現(xiàn)出一只龐然大物般，自樹后包圍而來。

? ? 埋伏！

? ? 這里才出長安城，不可能是東犁殘軍，更不可能是路遠(yuǎn)潼。他們布衣在身，聰明的避開了夜色下，不便隱身的坦途，沉穩(wěn)的將輕騎，卡在了晨霧最濃密的樹林深處。

? ? 好縝密的心思。

? ??

? ? 銀鎧下的手又涼了幾分，李曦在雨聲里聽到了刀劍出鞘的聲音。數(shù)不清的黑衣，猶如一張漫無邊際的巨網(wǎng)，蘸著如絲的雨幕，裹向了還不及重新上馬的輕騎。

? ? 在長安城許久未出鞘的雪霽劍，霎時(shí)滑出，直刃點(diǎn)雨，寒煞逼人。

? ? 李曦足下輕磕馬腹，沉下身側(cè)掛在馬背上，覆著鎧甲的手腕，雪霽向上一挑，長鎖應(yīng)聲而斷。而被絆翻在地才穩(wěn)住身的小兵，眼見奔回的馬蹄已躍到近前，一縮身，將側(cè)旁的空隙讓了出來。

? ? 麝月穩(wěn)穩(wěn)落地。

? ? 雨絲寒涼，暗紅色的披風(fēng)隨身而動(dòng)，有力的雙手將長刀揮帶得烈烈生風(fēng)，配合著胯下深棕色的烈野戰(zhàn)馬，一邊極力格擋著黑衣人的進(jìn)攻，一邊為輕騎重整爭取時(shí)間。

? ? 譚逸雙臂高舉，用刀頭別住了黑衣人兜頭砍來的彎刀。鋒刃搏力的刺耳聲后，譚逸看到了黑衣人雙眼中的猩紅。

? ? ——那是無情的殺意。

? ? 怒吼聲自胸腔中奔涌而出，手臂驟然發(fā)力，被別住的彎刀，霎時(shí)間卷了刃，隨著翻轉(zhuǎn)的刀柄甩落在地上。

? ? 刀頭插進(jìn)地面，發(fā)出“鐺”的一聲。猩紅的殺意，在聲響中轉(zhuǎn)為顫抖的后退，卻不料這一下早已被譚逸看穿。他勾著馬鐙的腳向前一踢，狠狠地踹在了黑衣人的胸口。后仰的身飄開了蒙面的黑巾，將脖頸完全暴露在外。

? ? 長刀刀光橫掃，在這白色的雨霧中，綻開了一道紅花。

? ? 輕騎已在片刻中重新上了馬，他們拉開陣列，用掌中槍逼退著黑潮的包圍。

? ? 密林間不聞他響，只有不斷的廝殺與馬蹄聲。彎刀驟然削雨而落，眨眼就到了李曦頸前。譚逸余光一凜，想要?jiǎng)e馬回身，可阻擋的黑衣人卻卡死了烈野的馬腿，讓他動(dòng)彈不得。

“砰！”彎刀與雪霽劍碰撞在一起。在一陣迸火的劃拉聲里，彎刀被豁裂了口。

? ? 蒙面的黑巾后低語咒罵一聲，甩手將刀丟在地上，腳下蹬開樹干，借力揮出手肘，直擊李曦面門而去。

? ? 而這一下不過虛招，黑影在半空中猛然回身，自后腰處抽出了黃銅手戟。濃白的雨幕隨著帶起的風(fēng)微微散開，一道暗黃色的弧線破風(fēng)而出。

? ? 鳳眼沁寒，銀盔順勢后仰，右手長劍背身，左手抽出劍鞘，勾掛了戟身的空隙。麝月四蹄輕踏，雪霽劍再次破竹而出，恍如一道銀色鴻濤，將那黑衣人刺了個(gè)透心涼。

? ? 護(hù)心寶鏡下的胸口開始隱隱發(fā)疼?；\罩在樹林的濃霧，被漸起的冷風(fēng)一點(diǎn)點(diǎn)吹散。細(xì)密的雨絲結(jié)為了冰凌，落在盔甲上，噼啪脆響。

? ? 小兵瞪著眼睛，將長槍槍頭自黑衣人的肋下拔出。他抬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珠，抖落了槍頭上粘稠的鮮血。

? ? 黑鴉遠(yuǎn)遠(yuǎn)哀鳴，正與人對(duì)峙的斥候?qū)④娊忠宦晠柡??！安缓?！?/p>

? ? 箭矢破空而來，“噗”的一聲，刺穿了脖頸。長槍跌在地上，小兵翻下馬背，手指尖緊緊地扣著領(lǐng)口，張大的嘴邊淌著血沫，在殘喘中停止了抽搐。

? ? 姜林想要罵娘，可喊出口的卻是剛剛來不及說的后半句——“小心樹上的弓箭手！”

? ? 話音未落，密集的箭雨瓢潑而下。

? ? 長槍在暗箭的進(jìn)攻下失去了優(yōu)勢，輕騎好似被束縛獠牙的獸，憤怒的被困于籠中。

? ? 冷風(fēng)呼嘯起來，濃稠的晨霧慢慢彌散。姜林將槍掛在馬側(cè)，矮身躲過急射而來的箭頭，順勢將箭筒中的長弓握在了手中。

? ? 他抬眼一掃，便已看清樹上的弓箭手，而在他身后的斥候先鋒，也隨之已挽起了背后的大弓。

? ? 姜林催馬上前，用手中大弓點(diǎn)射樹梢，為身后斥候的弓箭手，指明了樹上的埋伏點(diǎn)。

? ? 黑潮在箭矢的掩護(hù)下卷土重來，譚逸扯下身后的暗紅色披風(fēng)，手腕一抖，用刀鋒橫掃向身前的黑影。握著彎刀的黑衣人側(cè)身避開鋒刃，但這一下雖躲開要害，卻在肩胛處留下了一道血痕。

? ? 黑色面巾后，滿是血絲的瞳孔微微一凝，在刀鋒碰撞的叮當(dāng)聲中，偏向了譚逸身后。

“譚逸將軍！”小伍子驚叫出聲。他踢開正在纏斗的黑衣人，摘下腰間的長鞭，想要甩出去，打開突襲向譚逸身后的彎刀。

? ? 可奈何鞭長有限，那被磨損的皮鞭還未及刀身，便已至極限。

? ? 身前的黑影抬腳踹在橫于身前的長刀刀柄，想借力后退，也將馬上人踢向他身后的刀頭。但那潑著血色的面容上，森然一笑，譚逸勾住他的腳踝，談笑著說道：“跑什么？”

? ? 毫無防備的背后，彎刀劈砍而來。薄刃帶起的冷風(fēng)，在即將觸碰到后頸的剎那，雪霽刃放寒芒，橫掃而至，將粘稠的血，潑了譚逸半身。

? ? 長刀直劈而下，將黑影連同身前的彎刀，一起被砍作了兩段。

? ? 箭雨未停，刀刃不止。

? ? 縱是姜林箭無虛發(fā)，馬側(cè)的箭筒也慢慢見了底。他將耳音用到極致，在這沸反盈天的廝殺中，聽到了弩機(jī)拉扣的聲音。

“有弩機(jī)，快走！”姜林抽出箭筒中最后一支箭，對(duì)著最先拉響弩機(jī)的方向射了出去。

“殿下，趁現(xiàn)在快走。”譚逸回頭看著身后的李曦，方才臉上的輕笑掩在了利眉之后。

? ? 輕騎還在黑浪中廝殺，被縮小的包圍圈被一點(diǎn)點(diǎn)的硬生生頂了回去。? ??

“殿下！”譚逸催了一聲。“快走??！”

? ? 麝月在原地踏著四蹄，李曦迎上他的目光，在那雙利眉后，看到了譚逸眼中涌起的溫?zé)帷?/p>

? ? 那是決然的溫度，亦是情誼的深度。

“譚逸，活著，追上來。這是軍令！”

? ? 烈意的笑聲隨之響起。“一定！我老譚，何時(shí)扯過謊啊...”長刀刀背催馬，配著疾馳斂起的長弓，輔著遁甲兵的鐵盾。

? ? 受困的怒獸，用利爪生生撕開了裂口，李曦重磕馬腹，在麝月的嘶鳴中，沖出了那以熱血鋪就的生門！

? ? 輕騎追逐白影，鐵蹄下迸濺的泥漿，濕潤著疾風(fēng)的眼眶。

? ? 沒有一個(gè)敢回頭。

? ? 李曦的眼睛酸澀涌起，耳畔呼嘯著削肉裂骨的哀嚎聲。

? ? 越是遠(yuǎn)離，卻越是清晰……

? ? 心口的疼痛翻涌而來，馬背上的身體有些微微搖晃。李曦用力拉緊韁繩，憑借粗繩廝磨虎口的劇痛，換回了一絲清明。

視頻指路：@樹上有只甜小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