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斯」如果能成為你的傘就好了(上)
——人與人之間只需要某個瞬間就能帶來巨大的情感沖擊,而友情和愛情都是在無數(shù)個瞬間中誕生的。
我在早上七點十五出門,狹窄走廊被一棟棟屋舍擋著,總不亮,僅存的縫隙像密室里開出扇窗,才讓光和空氣勉勉強強鉆進來。我知道五分鐘后他會從我的樓前經(jīng)過,書包單肩背著,隨著腳步左右大幅度甩,匆匆的,但裝束總是打理得很整齊,偶爾他會抓著袋牛奶面包之類的,趕著去搶那排共享單車,步子一蹬,就消失在縫隙能瞥見的視野里。他周一四五有早八的課,周二則是從上午第二節(jié)課開始,周三只有下午有課,多數(shù)時間待在學(xué)校里,應(yīng)該是等到吃完晚飯后才出來,依舊騎著共享單車,書包放在前籮筐里,衣擺、發(fā)絲被風(fēng)帶起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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夸張點說,我對他的這些了如指掌,幾乎到能背出來的程度。叫我變態(tài)也無可厚非,當(dāng)然啦我馬浩寧并不會承認這一點,因為我始終什么也沒做,其實也沒打算做什么,就僅僅是想見到他而已,看這個一墻之隔的人和我完全不同的生活——好吧,一墻之隔只是我的遐想,他住在那幾棟出租的學(xué)生公寓里,就是擋住我走廊的樓房們之一,我棲身的爛尾樓藏在層層疊疊后面,就像黑暗里的幽靈,不熟悉的人摸不透它上樓的臺階,甚至不知道它的存在,就像他肯定沒想到有人每天會像只陰溝里的老鼠一樣偷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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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他從我視野里消失后我就會下樓,在學(xué)校附近的小攤買點頂飽的小吃當(dāng)早飯,然后也拐進學(xué)校里。當(dāng)然并不是去教室,那是頂著“學(xué)生”名頭的人才能享受的特權(quán),我會換上一身臟兮兮的灰色工服,然后戴上不知道是否真能救命的、怎么看怎么不太堅固的安全頭盔,和其余灰色的人一起流成雨天的泥水,為建起一座新教學(xué)樓,或者說為了掙錢糊口而賣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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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蛋的是施工地離校門不遠,能明白嗎?這兒就像一道分界線一樣。我語文不好,不知道該怎么形容,總之當(dāng)我和其他工人一起搬磚、扛沙子、和水泥,爬到高高的腳手架上喘著氣把它們一點點嵌進鋼管架構(gòu)里,陽光毒辣得嚇人,汗水和碎塵土?xí)M我的眼睛里,我就在這樣刺痛又模糊的視野里朝邊上看,一眾清爽打扮的學(xué)生或是步行,或是騎著自行車電動車在風(fēng)里行駛,肩上的包很容易想象出放了什么,也很容易想象出要到什么地方去。但我想象不出他們聊的是什么話題,反正很開心的樣子,我只能聽到錘子砸在鋼筋上“哐哐哐”的聲音,吵得我耳膜疼。然后我會面無表情轉(zhuǎn)過頭來把帽沿抬高一點,汗水就又從縫隙里滑下來,混著臉上的塵灰變成泥水,顯得更臟了,估計誰也想象不出我和他們是相仿的年紀(jì),連我自己都他娘的忘了,因為在工地里這點壓根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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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fā)現(xiàn)他是在一個月前的傍晚,那天工作量不算重,我才有空坐在邊上抽一支煙休息。以前我也討厭煙味的,覺得又沖又熏人,現(xiàn)在感覺它能麻痹大腦和身體倒還不賴,然后就看見一片灰粉色從眼前晃過去。那天他沒騎車——沒早八的時候他一般就是步行上學(xué),極白極纖瘦一個人,好像冬天枯了的樹,乍一眼會讓人覺得是女孩,卻又全然沒有那股嬌弱勁,步子邁得輕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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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清他側(cè)臉時我感覺心跳頓了半拍,煙都忘了往嘴里送、差點燃到指尖。如果拍成視頻的話,這時就可以加上濾鏡和音樂變成小說里那種極其爛俗的、一見鐘情的描寫。當(dāng)然我并不是真就在這樣擦肩而過的短短幾秒間對一個男人起了興趣,日子太漫長,我早就吝于分配太多注意力給誰了,只是……我認識他,我沒想到會在這個地方再見到他,風(fēng)死命把煙往前面卷,他可能聞到了,像大多數(shù)人那樣皺著眉向我一瞥,我的心臟劇烈跳動起來,不知道期待什么,結(jié)果他繼續(xù)向前走了,我知道他沒有認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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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在是2018年,往前推個五六年,在我還能被算作是個“孩子”的時候,我住在一個籍籍無名的小鎮(zhèn)里。當(dāng)然啦,這里并不是什么濱海觀光景點,或者像電視里那樣宜居又閑適的外國城鎮(zhèn),就只是縣城下面劃出的一片小地方,給它安上個什么什么名稱,再細分下去就是一個個村落??h是貧困縣,那種窮得叮當(dāng)響的,GPD永遠不上榜,但要排本市最窮的前十前五個縣城里一定會有它的名字,底下的鄉(xiāng)鎮(zhèn)自然也沒好到哪里去,除開幾個地頭,其余窮得千篇一律,好比我家就時常揭不開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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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年頭的大人啊,老師啊,都在宣揚“知識改變命運”,好像靠著薄薄的幾頁紙就能讓人徹底從一條道轉(zhuǎn)到另一條上去,自此往事化為云煙,開啟輝煌新生——也許真的可以吧,但我覺得很難,起碼鎮(zhèn)上初中小小三個班里總計百來號人估計不會有十個能走上新生。教育資源嚴(yán)重傾斜,加上又按戶口劃片讀書,我常聽說縣里最好的那所初中有多少人考到市里的高中去啦,分?jǐn)?shù)有多高,前途又有多光明,但我們學(xué)校能考到縣里好高中的都寥寥,更多人直奔著中專去。但好像怪不得任何人,村支書盡力去招納了,可開不出高薪資就沒人愿意到這犄角旮旯來。這里經(jīng)常一個老師當(dāng)三個老師用,大家面面相覷熟得不分彼此,哪個小孩缺了哪堂課一進教室就看得出來,而我是里面頂壞頂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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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是老師評價我的,說我糟蹋爸媽血汗錢。是的,我真的很壞,翹課罵人打架一樣不落,一個初中生偏活得跟個小流氓似的,大家在教室里念“abc”念“遠上寒山石徑斜”,我在街頭把臟話一串串往外飆。小鎮(zhèn)的店面排得緊,路又窄,我?guī)е鴰讉€跟班走在上面好像皇帝巡視一樣昂首挺胸看,我打來的天下就在這小小破破的地方了,不能指望我有多大的理想,因為我看到的世界只有這么大。里面除了窮,就是錢,好吧,窮也是錢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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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偶爾我也會覺得我沒那么壞,我只是不想上這個可有可無的學(xué)而已。在學(xué)校我的成績說不上差但也絕對不到好的程度,中不溜秋,估計擦邊上個三類高中或者就落到中專去,讀下去實在看不到什么頭。我只想早點出去打工掙錢,因為不想見到我媽一邊照顧著我那殘廢了的爹一邊還要想方設(shè)法攢錢供我上學(xu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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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是在一次深夜開卡車?yán)浥芨咚?,結(jié)果昏昏沉沉撞到路邊圍欄上殘的。正常人家里應(yīng)該會因為家人受傷而悲怮,再不濟也是因為失去一個勞動力而痛苦,但我和我媽第一次聽到這個消息時,晴天霹靂之余其實還有慶幸,能夠想象嗎?我居然在想幸好我爹是撞到圍欄上殘的,而不是撞壞了什么人,不然單靠我媽又要照顧殘廢又要償還別人天價醫(yī)藥費才是真的暗無天日。那會我甚至看見她一邊抖著手,眼淚還卡在眼眶里,半掉不掉的,看我爹半死不活地躺在白床單上,據(jù)說再晚到醫(yī)院幾步就要嗝屁了,一邊小聲念叨著“阿彌陀佛,命大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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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白天連軸轉(zhuǎn)地照顧我爹,一得閑就要替人做點手工活糊口,時常熬到大半夜。偶爾我起來上廁所都能看見縫紉機前昏黃的光,她就傴僂著身子坐在那,明明還不到四十歲卻好像個老太太,縫幾針就得揉揉眼睛捶捶腰再繼續(xù)做。說真的,我很心疼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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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宣布過我不要上學(xué)了,我想快點出來干活,干什么都好,只要能賺錢就好。然后她哭著臭罵了我一頓,歇斯底里的,我知道她是不想我以后變得像她和我爹這樣辛苦,所以自始至終沒有回嘴。盡管我清楚自己根本沒法在這條路上抓到什么未來,但她不肯相信,家長總是對孩子抱有盲目自信的,總覺得好像我夠努力就能改變什么?;蛟S真的可以吧,我就問那九年義務(wù)教育之后昂貴的學(xué)費她要怎么掙呢?她咬咬牙說只要我肯讀,她砸鍋賣鐵也把學(xué)費給我湊出來。她是真的完全不明白。我怎么舍得她再為我砸鍋賣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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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諒一個還在中二期的初中生吧。我實在想不出別的辦法了,如果她在我身上寄托希望,那只要我足夠無可救藥或許她就會放棄讓我繼續(xù)讀書的念頭吧?于是我放任自己一路壞下去,變成所有人眼中“壞孩子”的模樣,裝得久了到最后我都分不清我究竟是不想讀,還是在麻痹自己不要讀,他們念“abc”念“遠上寒山石徑斜”,其實我也想跟著念的,沒人會不渴望知識,尤其是我這種眼界窄得可憐的,但我怕最后我舍不得干脆利落地滾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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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是在這時候轉(zhuǎn)過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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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zhuǎn)校生,多特別的一個詞啊,簡直和這個小破城鎮(zhèn)的小破初中格格不入,就像往池塘里丟石子,驚起大片波瀾。那段時間猜他什么原因的都有,好聽點的說他家和校長啊村干部啊有關(guān)系,是“空降”,難聽點的說他爸跟別的女人跑了孤兒寡母才不得不回來。小地方無趣又過分愛管閑事的人們太缺乏談資,他帶著一身流言進來,活成個沉默的影子,不搭理,不回應(yīng),好像站在那就能屏蔽掉所有揣測,沒有主角出演的戲劇總是添不了樂趣的,漸漸地人們也不再傳這個了,轉(zhuǎn)而開始說他有自閉癥,不知何時又上升成他有精神病,說就是這樣他才被原學(xué)校遣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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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我分在同個班,轉(zhuǎn)來那天我特地沒翹課,就是為了一睹所謂轉(zhuǎn)校生的芳容。我們?nèi)嗤瑢W(xué)像鵪鶉一樣伸長了脖子看,他跟在老師后面低著頭走進來,穿的是自己的衣服,打理得格外整齊。第一眼給人的感覺是白,第二眼則是瘦,空空蕩蕩地立在那,與下邊一眾灰頭土臉的泥猴格格不入。他抬頭和我視線交接而過,讀不出什么情緒來,眉眼向下,懨懨的,我那少得可憐的文學(xué)細胞在一瞬間被調(diào)動起來,忽然覺得他像冬天干枯的樹,就是那種表面爛了脆了,但皮下還滿是韌勁的、來年要再生枝發(fā)芽的樹。老師讓他在黑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他的字也很好看,我猜他練過,粉筆劃出兩個怎么看怎么不像是那纖細的胳膊能調(diào)動起的、滿是鋒銳的字:高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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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被安排在了我前桌,我一抬眼就能看見他打了點旋的黑色發(fā)絲,似乎很好揉,這就是當(dāng)下我對他的全部印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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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我還在兢兢業(yè)業(yè)地扮演“壞學(xué)生”的角色,上課總是來得有一搭沒一搭,偶爾我會覺得課本比我更熟悉這間教室,因為它們被我壘在桌子上,連裝進書包都吝嗇。其實并不一定非要逃課的,我睡覺也好,搗蛋也好,但閉上眼睛老師說的話就會往我耳朵里鉆。他們談數(shù)百乃至數(shù)千年前的、就在我腳下這片土地上演變的輝煌故事,談這塊小小的城鎮(zhèn)外面、延伸到整個廣闊世界的離奇知識。我不想繼續(xù)讀書了,但我不是討厭上課,真的,但凡有一點機會我也想像海綿一樣把這些當(dāng)水分吸收,成績中規(guī)中矩又怎么樣,走這條路找不到未來又怎么樣,我只是渴望多看一眼那種、好像能帶我飛離這個囚牢一樣的小鎮(zhèn)的奇跡,可是我不敢多看,所以我只能像個懦夫一樣從課堂里逃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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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他總是沉默寡言,聽說有人喊他“啞巴”他也不反駁,聽說他有自閉癥,聽說他有精神病,他的事情就這樣從街坊鄰居的飯后閑談里一點點流進我耳朵里。其實我是有點難受的,那樣衣裳干凈的、和這里格格不入的人居然要被當(dāng)成最底層碎嘴的八卦,被睨視著用談?wù)撃募覂鹤右皇聼o成回來啃老哪家媳婦又沒生出大胖小子的語氣說出來,幾乎有點惡心。但我的觸動也僅限于此了,我和他——我能確定的只有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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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來以為我們絕不會有別的交集了,這很正常,同班兩年的同學(xué)也不見得我個個說得上話,直到有一回撞見他被人堵在巷子里,就是時常和我打架的那幫人。說實話,他們才該是真的無藥可救了吧,總把處分當(dāng)勛章,好像恨不得跟個狗牌一樣掛在脖子上炫耀給所有人看。我見不慣他們故意惹是生非,他們也罵我明明不是什么好貨色還硬當(dāng)英雄裝正經(jīng),聲音就像現(xiàn)在拖著嗓子喊他“神經(jīng)病”“小啞巴”一樣討人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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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又把一拳頭招呼到領(lǐng)頭那個死胖子腦袋上了,反正我們也打過不知道多少次了,天天跟團亂麻似的纏斗在一起,很煩,但沒辦法。他們打不過我的,只是今天我沒幫手肯定贏得比較艱難,沒留神領(lǐng)頭一拳砸在我臉上,鼻血就從鼻腔里涌出來,溫?zé)岬摹尩?,下一拳頭要避不開了,它即將落到臉上時我緊閉眼睛、卻聽到那胖子痛呼聲,一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是他抓著石頭扔過來,還是那樣纖細的胳膊,砸得卻似乎格外疼。有了他的干擾反擊變得簡單起來,終于把他們揍到逃跑后我隨意一抹流到嘴上的鼻血,拍干凈衣服上的灰就打算走人,甚至沒有多看還坐在地上的他一眼。對于他為什么會被盯上我毫不關(guān)心,其實也很好猜到。但我能感覺到他目光落在我背上,若有所思的,下午我再去學(xué)校裝樣子時就在桌面上看見了兩片創(chuàng)可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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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是他給的,一定是他,只有他才會那樣精致地用包裝袋上印著花紋的創(chuàng)可貼,在此之前我一直以為創(chuàng)可貼只有一種款式。他坐在我前面預(yù)習(xí)課本,背挺得很直,衣服掛上去更顯得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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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無聊的霸凌顯然不會只有一次,第三次把他從那幾個小混混手里救出來后,他對我說了“謝謝”。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的聲音,和他這個人一樣有點軟,但沒有那種嬌滴滴的女孩子味。我著實愣了愣:“原來你會說話啊?!背隹诹瞬虐l(fā)覺這話不太有禮貌,那些流言蜚語終究還是給我刻上了許多錯誤印象,于是匆匆忙忙道歉。但他沒生氣,反而露出個笑,下垂的眼角不再帶著股懨勁了,幾乎奪目得驚心動魄起來,“沒事?!比缓笏噶酥缸约旱淖旖?,我才發(fā)覺那兒腫得疼,應(yīng)該是剛剛被牙磕到了,“這個……不要緊嗎?要不到我家去,我給你涂點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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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想拒絕的,但腿不由自主就跟著他走了起來。他家在鎮(zhèn)尾,一個有點高度的小坡上,我記得那戶屋子里從來只住著兩個老人,應(yīng)該是他祖父祖母之類的。他從屋子里拿出點藥,包裝我也沒見過,印著好些叫人看不懂的英文,涂在皮膚上是涼涼的,有股好聞的薄荷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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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又混進來一股檸檬氣息,那種暖的、帶了點體溫的,我才發(fā)現(xiàn)他湊到我身邊,那應(yīng)該是洗浴用品或者洗衣皂的香,“以后我可以常去找你嗎?”我想也沒想就拒絕,不打算和他扯上太深的關(guān)系,“呃……還是算了吧。你也別太擔(dān)心,以我對那幾個貨色的了解,他們最多被揍三次就該怕了,不會再來找你麻煩的?!爆F(xiàn)在愣住的輪到他了,也許是因為尷尬,紅色在過分白的皮膚上漫開得很明顯,開口閉口好幾次才憋出一句話,“你誤會了……我只是想和你做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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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了哈,和我這種人有什么好當(dāng)朋友的,你媽應(yīng)該警告過你少和壞孩子玩吧?”我的話不算好聽,其實已經(jīng)習(xí)慣這樣把自己罵進去了,拎起擺設(shè)一樣的書包就蹦下椅子往街上走,莫名沒敢去看他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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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證明人不可貌相,我沒想到他這種看起來就又乖又好拿捏的安靜小孩居然這么犟,簡直是把“死纏爛打”這個詞詮釋到了極致。我越來越頻繁地在街上撞到他,當(dāng)然都是放學(xué)后,他一看就是不會缺堂的那種學(xué)生,不遠不近地跟著我,我一回頭他就用那種“我只是路過”的無辜表情看著我,也不躲,反而會在我走向他打算說點什么來嚇唬他時往我手里塞點帶包裝的玩意兒,我一挑眉,紅色就從耳根一直染到他脖子,支支吾吾開口,“馬哥你嘗嘗看,這個好吃?!彼形摇榜R哥”,也許是跟那些常和我混在一起的人學(xué)的,盡管我早就不愿浪費時間在小鎮(zhèn)里沒頭沒尾亂轉(zhuǎn)當(dāng)皇帝了,但還是覺得很受用,尤其是以他的聲音說出來,那種軟的、帶了點糯糯尾音的,真誠又認真的聲音。我一下就什么都說不出來了,只能狠狠咬著手里不知道哪個牌子總之很好吃的零食泄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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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去學(xué)校時發(fā)現(xiàn)他不知什么時候搬到了我旁邊的座位,似乎是他自己去找老師商量的,見我來就笑著跟我打招呼。我注意到他的書排列得極整齊,或者說他的什么都極整齊,襯得我桌上那堆亂碼的、好像摸上去就會有厚厚一層積灰的課本更凄慘了。他似乎也意識到了,眨眨眼問我要不要他幫忙收拾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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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真的,我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面對他我壓根說不出重話,更何況那些我在市井里學(xué)來的粗話臟話,看著他把那些書本一點點碼起來,窘迫的反而變成了我自己,好像我精心打造一年多的、我討厭讀書的偽裝被撕開了,后邊藏著個被我自身打倒的、無可奈何的小人。我又想起昏黃的燈下我媽傴僂的背模糊的雙眼,最亮的燈被她裝在我房間了,說是方便我學(xué)習(xí);薄薄的墻壁擋不住我爹艱難的翻身聲,他被截掉的雙腿至今會有幻痛,深夜發(fā)作起來也不敢大聲喊叫,怕吵醒我,只能重重地、壓抑地喘氣。這些我都知道,讀書很好,可是太漫長,花銷太大,更是太難走到有前途的未來了,明白嗎?我不敢去賭。我怕他們十幾年嘔心瀝血投擲的一切最后打水漂,我不是天才,不是給條藤蔓就能抓著從懸崖底下爬上去的,我更可能只是讀書碌碌無為到盡頭會發(fā)現(xiàn)照樣在拿著三千塊工資緊巴巴過日子的普通人,照樣為了幾塊錢發(fā)愁,恨不得把全部價值掏出來變現(xiàn),那何必糟蹋更多的錢和光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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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氣梗在心頭,于是我把他的手拍開了,那疊理了一半的書摔在桌上、地上,發(fā)出刺耳的動靜,班上的同學(xué)都在看我,他也在,那只手還愣愣頓在半空,我明明沒用多大力氣的,卻還是給他烙上了紅印子。他太白了,細瘦得好像一下子就會掰折掉,我怎么這么壞?“對不起,”我說,“別整理了,對不起。”我又變成逃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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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討厭夏天,永遠伴隨著烈日和驟降的暴雨,如果你經(jīng)歷過搖著蒲扇好不容易睡著早上又一身粘膩地醒來,或者被漏下來的雨滴砸了滿頭,一出門發(fā)現(xiàn)滿地都是昨晚積水退去后沉下的黃泥,一步一滑,你就絕對不可能喜歡這個季節(jié)。就像現(xiàn)在我剛跑到操場上——這時候的操場還是沒有鋪塑膠或者草坪的,就是沙和石子混成路,格外硌人。悶熱濕重了一早上的空氣終于擠壓到極致了,猛得炸出雨來,澆了我滿身。聽起來很好笑吧?學(xué)生還在陸陸續(xù)續(xù)走進校門,我看到有人驚呼著叫來同伴撐傘,有人開始往教學(xué)樓狂奔,而我孤立在原地任由雨水沖下來,幾乎想跟著洪流一起被沖走。其實我的包里有傘,就是那種廣告?zhèn)?,是兩年前我媽去縣城順帶拿回來的,傘面又薄傘骨又脆,每次都得修修才能打開不說,碰上大雨布料壓根遮不住,雨水就一滴滴滲進來,砸在我頭上。外面下著傾盆大雨,傘內(nèi)的小雨也從來沒有停過。此刻我一點都不想再把它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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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我就想到狗,那是條土狗吧,幾年前出現(xiàn)在我的家門口,混了一身的泥水根本辨不出原來的毛色,只有一雙圓滾滾的眼睛顯得很可憐。我沒忍住就想把它抱進來,然后被我媽跟拎垃圾似的丟出去了,她訓(xùn)斥我:“這么臟的東西你也敢撿來玩?。俊爆F(xiàn)在我和它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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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jié)果雨突然停住了,我抬頭,居然又是他,正舉著把傘站我旁邊往我這傾,自己的肩膀淋濕了大半還從兜里翻出紙巾遞給我。我聞到他身上那股不知道是什么的檸檬香,雨水帶起的泥腥味都遮不住,暖的、帶了點體溫的,我鼻頭一酸就猛地抱住他哭起來,他抱起來真的很軟,我陷進去了,但其實我也不知道我在哭什么,只是感覺控制不住,眼淚鼻涕雨水一股腦兒地往他的干凈衣服上糊,真的很討人嫌吧,我覺得,但他自始至終沒有推開我。他的溫度擱在我肩頭、后背上,沒有一滴雨落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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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我就和他同進同出了,說同進同出好像也不大對,大概是一起行動的時間多了起來。早上我會到他家去等他,然后一起往學(xué)校里走;放學(xué)他會到街上來找我,我再把他送回家。某天發(fā)現(xiàn)我也變成那些人的飯后八卦之一,大談精神病和小混混都玩到一塊去了,指不定要整出什么風(fēng)浪來。見我走過他們會刻意壓低聲音,就是用那種表面在顧忌你、但你全然能聽清的音量,他們真的很愛這樣干,視線毫不避諱地射過來,好像想在我身上挖到支撐他們揣測的證據(jù),再在自己的世界里標(biāo)榜真理。但其實我和他跟最正常的朋友沒什么區(qū)別,我們會聊天、開玩笑,也會偷說小話。我還問過他為什么那么執(zhí)著地想和我成為朋友,他反問我非得有理由才能交朋友嗎?其實也對,這世界上大多數(shù)關(guān)系都是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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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然更多時間他在教室里,而我待在小鎮(zhèn)另一頭巷子最深處的網(wǎng)吧。這會的網(wǎng)吧不比后來規(guī)范,經(jīng)常有未成年溜進來上網(wǎng),煙酒不禁,魚龍混雜。別亂想,我可沒有閑錢來玩這些,只是先前感覺不上學(xué)天天在外邊晃也不像回事,倒不如借機賺點錢,反正壞學(xué)生去網(wǎng)吧天經(jīng)地義吧?老板本來不肯招我的,后來我說只要正常工資的一半,他就答應(yīng)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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賺來的錢我大部分都藏了起來,打算以后拿給我媽,剩下的就塞在褲兜里去各種商店轉(zhuǎn)。我想找到他常給我吃的那些零食,但多數(shù)包裝袋相似,味道卻差得遠,實在拿不出手。于是我?guī)еベI棒冰,唇舌一凍好壞的界限就不大分明了。他愛買小布丁,經(jīng)常吃得嘴角沾上點奶漬,然后我會幫他擦掉,指尖下他的唇瓣和臉頰一樣軟,反正讓我心跳莫名其妙亂起來。我們會坐在廢棄房子的屋頂上往遠處看,他經(jīng)常一看就愣了神,冰棍都化到手上,我只好去翻他褲兜找紙,會隨身帶紙巾的男生我只見過他這一個。這時他忽然轉(zhuǎn)過頭來問我,“馬哥你是不是很缺錢???”我一愣,不自在地偏開視線,難言的自尊心滋生起來,“問那么多干啥,吃你的冰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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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衣服,他的鞋,我看不出是不是有牌子的,因為我認不來牌子,我只知道它們永遠被打理得整齊而干凈。不管是創(chuàng)可貼、零食、藥膏還是文具,他身邊的所有東西都可以用“精致”來形容,除了作為他朋友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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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我認識他、跳出“我自己”的視角來看后,我發(fā)現(xiàn)“未來”這種東西居然是能具象化的。可以明白嗎?明明大家都坐在同一個班里,上同樣的課,用同樣四角不平容易歪歪扭扭的桌子,但我能感覺到每個人就是不一樣。有的人和這間破舊的教室融為一體,有的人身上滿是掙扎的灰色痕跡,而他幾乎是耀眼的——當(dāng)他挺直著身子將我沒領(lǐng)會彎彎繞繞的題目用漂亮的字體寫出來時,當(dāng)他跟著課本進程為我科普那些圖片上的小人還干過什么偉績時,當(dāng)他的名字被寫進紅榜最前端貼在校門口、而我只能和其他學(xué)生一起仰頭瞧著發(fā)出驚呼時——未來的路就這樣明晰地鋪在我眼前,它們是兩條交匯的線,筆直地從哪個點延伸向截然不同的、漸行漸遠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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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棍也化到我手上了,糊在指間粘膩的觸感很惡心,怎么擦也擦不干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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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