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題是「旅途的終點」。人類個體有自己的旅途，作為整體的人類社會也是如此。

當文明走到了最后的盡頭，將會面臨怎樣的結局？是會浴火重生，還是終將避免不了消亡的命運？

本文首發(fā)于未來事務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公眾號

李圖野 | 魔都普通上班族。電影、音樂愛好者，老二次元。

最后一幅沙畫
全文約18500字，預計閱讀時間37分鐘

零

這里光禿禿的，荒蕪一片。距離陸地還有三千米時，可以清晰地望見覆蓋在表面的冰層。著陸后，我們巡視許久，確認這里已無生命跡象。赫爾墨斯在我前面左搖右晃，用電磁波信號低聲嘟囔：“這有什么意思，沒勁，沒勁。”他透明的身體攢簇虛空，只有輪廓在耀眼的光芒下閃爍著金邊。

他這句話，我已經(jīng)聽過不知道多少次，早習以為常。我好言相勸，電磁波傳遞出去馬上被他阻擋回來。

我們收集了陸地上的冰屑，并且用量子爆破機打穿一小塊冰層，采集少部分巖石和土壤。我們很快圍繞這顆星球轉了整整一圈，還是發(fā)現(xiàn)幾種不同地貌特征，不過每一處都只剩氧、硅、氫、磷和少量鈣、鐵、鋁等幾種元素。如果我沒判斷錯誤，這顆星球上原本的文明屬于碳基文明，現(xiàn)在連半點碳元素痕跡都無處尋覓。通過四維視野，我們看到這個文明自遠古時期就歷經(jīng)征戰(zhàn)，艱難地與自然對抗而又和解，循環(huán)往復。

“如果他們不違背自然規(guī)律的話，說不定還能延續(xù)至少五十億年，”我扭轉身軀，面對遠方那枚正在蓬勃發(fā)光的殷紅色恒星，“這家伙還算年輕呢?！?/p>

赫爾墨斯的身軀微微顫抖，我知道他表示很無奈?！皠傆涗浀纳弦粋€文明也是這樣的，”他說，“每個文明都是這樣，都只會自食惡果，真是見鬼?！?/p>

我沒有應答，只是默默跟上他的步伐。記錄工作接近尾聲，就當我們準備離去時，我忍不住扭頭回望，尚未關閉的四維視野中，不遠處陸地上一塊奇異的花紋吸引了我的注意?！澳鞘鞘裁矗俊蔽沂疽夂諣柲挂黄疬^去查看，對方顯然很不情愿，透明的面部漾起一層層漣漪，不過最后還是同意跟我過去。我小心翼翼地挪動身體，大地在視野中緩緩向后倒退，如同漸行漸遠的淺灰色星云。待到分辨出那片花紋的全貌，我不由得倒吸一口氣，輪廓迅速膨脹，波紋沿著周身急速流轉。

赫爾墨斯呆在原地，說：“這是……”

“沒錯，看來這是一個故事?！?/p>

一

這是一塊矩形泥板，邊緣凹凸不平，上面密密麻麻爬滿奇怪的古老文字，橫豎交錯，還伴有形態(tài)各異的圖案。

隔著玻璃防護罩，思田呆呆地望著這件文物，久久不愿離開。她才十歲，還無法完全懂得文物簡介的涵義。她只覺得眼前的文物有一種神奇的吸引力，仿佛能夠透過厚厚的防護罩，將她的內(nèi)心緊緊蠱住。

博物館內(nèi)突然警報大響，周圍的腳步驟然凌亂?！爸鹆?，著火了！”叫喊聲和警報聲糅合在一起，其中夾雜著孩子的哭泣聲。思田這才回過神來，慌忙扭頭去找父親，可是四周人影斑駁，哪里尋得見父親的蹤跡。慌亂中，她開始抽噎著飛跑，邊跑邊呼喚父親。前方有個背影很像他，她張大嘴疾呼，可是怎么也發(fā)不出聲音。濃重的煙氣從四面八方襲來，嗆得她不住咳嗽。她伸出手，抓住的卻只有空氣，就這樣眼睜睜看著像父親的背影漸漸消失。忽然間，背后被什么人撞了一下，她一個踉蹌跌倒在地上，黑暗瞬間向她重重擊來……

二

原來只是夢啊。思田揉揉劇烈疼痛的太陽穴，從膠囊房間的小床上爬起來。

已經(jīng)過去整整五年，十歲時博物館火災的一幕仍舊不時侵入她的夢境，成為相伴左右的夢魘。

她穿著笨重的調(diào)溫服走在大街上，眼神掠過街兩旁淪為廢墟的住宅區(qū)，斷壁殘垣早已成為太過稀松平常的風景。裹著調(diào)溫服和碩大頭盔的人們不時從身旁飄過，像一個接一個花花綠綠的幽靈。她記得五年前，自己就再也不能穿輕便靚麗的小裙子了。聽父親說，好像是因為環(huán)境惡化，氣候變化難以捉摸，衣物只有覆蓋調(diào)溫涂料，才能為肌體調(diào)節(jié)適宜的溫度，并且可以增加衣物強度，抵御風沙和冰雹。她和眾人一樣，換上肥大的調(diào)溫服，戴上碩大的頭盔，就像一個世紀前的宇航員那般笨重。

她走到廣場上，看到人們紛紛從造價不菲的飄行車里走出來，到救濟點刷體征識別器，根據(jù)身份信息領取配額物資，主要為一塊塊黑色發(fā)硬的窩頭。普通人靠工作賺取的點數(shù)，僅能達到領取物資的最低標準，只有絕對的富人才能憑借額外點數(shù)，從商販手里換取高級食物，比如土豆、南瓜和青菜等。當然，人們可以購買價格低廉的營養(yǎng)藥片，滿足自身營養(yǎng)物質(zhì)需求，但藥片畢竟是藥片，吃藥哪比得上咀嚼食物的快感呢。在這個年代，食物就是硬通貨。

領物資的隊伍繞起一個大圈，直拖到飄行車停泊站那邊。思田正準備上前排隊，面罩中忽然映出一片奇異的圖景。她不禁脫離隊伍，向那片圖景走去。

那是一位沒有穿調(diào)溫服的老人，裹著粗布片兒拼成的大袍子，看起來衣衫襤褸，頭發(fā)如干枯的藤條盤根錯節(jié)，灰白和枯黃糅合在一起，裸露在外的皮膚被風沙侵蝕，早已顯現(xiàn)出暗紅色斑。他那如兩根柴禾的手臂在空中來回盤旋，雙手輕輕拂過地上一塊大木板。板子上鋪滿細沙，隨老人靈巧的手指輕盈流瀉，在陽光的照射下，一幅幅瑰麗畫卷如剪影般綻放，高聳入云的鐵塔，蜿蜒曲折的溪流，氣勢恢弘的宮殿，波濤洶涌的海潮，一幕接著一幕，轉瞬即逝。令思田感到遺憾的是，那些惟妙惟肖的畫面居然僅存在幾秒，就被老人迅速抹去，而他的臉上，竟然沒有顯現(xiàn)出哪怕一絲猶豫。

“老爺爺，您畫得這么好，為什么要擦掉呀，真是可惜。”思田猶豫半晌，還是走上前問道。

老人緩緩抬起頭，布滿褶皺的額頭下面，一雙眼睛炯炯有神。“沙畫就得是這樣的，擦掉才珍貴。”他的聲音很蒼老，但透著強韌的氣力。

原來這就是沙畫，思田從父親口中聽說過，不過今天才親眼得見。她的眼神根本無法從那變幻的圖案上挪開，嘴巴也無法合攏。

從老人口中得知，他來自東方，準備走遍整個大陸，把沙畫展示給每一個城市。可是……思田環(huán)顧四周，心里暗想，周圍似乎并沒有其他人對沙畫感興趣，大家都步履匆匆，領到物資后立刻離去。

想到這里，她突然一拍腦袋，終于想起自己今天來是為了領取全家的食物。她轉身往隊伍末端跑，沒跑幾步又折返回來，對老人說：“老爺爺，您還會在這里呆多久？”

“大概再留一個月，我就繼續(xù)往西邊走嘍。”

“那我以后天天都過來，”思田眼神涌出抑制不住的渴望，“我想跟您學習沙畫?！?/p>

三

接下來的一個月里，思田主動向父親請纓，每天跑到廣場來領物資，領完后便向老人學沙畫。她如饑似渴地學著，先從最基本的線條入手，到能夠描繪單個景物和人物，再到畫面整體構圖，再到不同畫面的切換和銜接。創(chuàng)作單個畫面相對不算困難，最大的難題在于如何自然地銜接不同畫面，這可給沒有任何繪畫基礎的思田帶來極大障礙。一個月后，總算有了點眉目，可是她畫出的圖案還是十分笨拙。老人同意再留一段時間，一直呆到她把技巧全部掌握。

師徒二人坐在廣場邊緣的石臺上，一邊嚼著發(fā)硬的窩頭，一邊漫無目的地環(huán)顧四周。行人們拖著笨重的步伐來去匆匆，數(shù)碼白鴿的成像由于信號較差，呈現(xiàn)出詭異的碎片狀，將光斑投射到從它背后經(jīng)過的行人身上。遠處灰蒙蒙的天際中，不時有同一軌道的飄行車互相避讓，在半空中停擺，形成遮天蔽日的積木云朵。

老人蒼老的聲音響起：“我就要離開了，手頭上的功夫么，已經(jīng)沒有啥可教給你的，其他的只能靠你自己摸索嘍?！?/p>

“其他還有什么？”思田睜大眼睛，“哦對了，我還是不理解，為什么辛辛苦苦畫出來的沙畫要被擦掉啊，就不能像繪畫一樣保存下來？”

“要想保存也簡單，噴膠水就行，但是我不建議你那樣做?！?/p>

“為什么？”

老人微笑著搖頭不語，那神情仿佛在說：你長大就會知道。思田常常從父親眼中捕捉到這種表情，但她有些不耐煩，在心里說，你們這些大人，就知道賣關子。

老人告訴思田，他的終點是塔克拉瑪干沙漠。那是遙遠的西端，一瓢從天上墜落的黃沙，在陸地上鋪成綿延萬里的毯，起起伏伏，隨風不斷游走，卷起細密的波紋。他想化作一條魚，投身于那迷人的金色波浪之中，完成他在世上最后一幅沙畫。

塔克拉瑪干，那究竟是什么樣的地方呢？思田后來在數(shù)據(jù)庫中查找一番，可對她來說，那不過是一片漫無邊際的沙子而已，并不像老人描述得這般稀奇。盡管如此，思田還是與老人約定，等他完成作畫后就回來，給她分享一路的所見所聞。

老人離開后，思田一個人有些無所適從。她整日游蕩在大街上，隔著面罩用眼睛去捕捉城市中的每一處角落。她心里既迷茫又焦慮，不過，這時候更令她犯愁的其實是另一件事，那便是即將到來的職業(yè)選擇。到明年十六周歲，她需要和眾多同齡人一樣選擇職業(yè)，且一旦選擇后便無法更改。假如偏離航道，很可能無法享有居民權益，包括配額物資的領取。父親希望她進入城市管理部門當個文職，理由是那樣比較安逸，但思田心里有自己的小算盤。與好友小川討論這件事時，她擺出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

“讓你不好好學習，沒辦法成為頂尖科學家，哈哈，”小川輕輕拍了一下她的腦袋，“反正我早想好了，跟我爸一樣做個數(shù)據(jù)編碼師，這樣以后可以進數(shù)據(jù)中心工作。不然你也跟你爸一樣，去當環(huán)境工作者吧，說不定能夠拯救世界呢?！闭f著模仿動漫人物擺出一個酷酷的造型。

思田白了他一眼。這個小川，腦子里鬼點子多，喜歡開不痛不癢的玩笑，把“能夠笑就盡情笑”當成至理名言。不過他優(yōu)點還算不少，陽光，熱血，聰明睿智，早早地就對自己的人生有所把握。思田確信他會成為最優(yōu)秀的數(shù)據(jù)編碼師。

聽小川說過，五年前博物館大火中，一大半文物和藝術品都被損毀，造成巨大損失。城市管理部門緊急研究對策，計劃將博物館中幸存的藏品都做成數(shù)據(jù)復制體，于是成立編碼項目。而小川的父親就是數(shù)據(jù)中心的一名數(shù)據(jù)編碼師，負責前期建模。按照小川的理論，數(shù)據(jù)編碼可以復制一切，不用擔心博物館再發(fā)生意外。

自從十歲親歷那場火災，思田內(nèi)心就像缺失掉一塊拼圖。那塊缺失的拼圖如同一枚若有若無的種子，在她心底悄悄生根發(fā)芽，讓年幼的她對未來道路選擇生發(fā)出朦朧的決心。然而到十六周歲那天，思田才發(fā)現(xiàn)并沒有“藝術品修復師”之類的職業(yè)選項，頓時慌了神，只好選擇最為接近的“藝術工程師”。

可在實習階段，思田就發(fā)現(xiàn)，所謂藝術工程師和自己想做的事情完全不同。藝術工程師需要做的，就是搜集散落在各個歷史資料中的藝術品信息，分門別類，整理到數(shù)據(jù)庫中。起初接觸這種工作內(nèi)容，她還覺得有趣，可沒過多久就膩了味。

今天的工作，就是統(tǒng)計藝術品碎片數(shù)據(jù)。面對龐雜數(shù)字，不一會兒，思田上下眼皮開始打架，四肢都疲軟下來。

此刻的小川應該在數(shù)據(jù)中心實習吧，不久之后就能申請成為數(shù)據(jù)編碼助理，她想。她開始后悔自己為何沒有好好學習，這樣可以選擇報酬更加豐厚的職業(yè)，取得更多點數(shù)，為家人改善伙食。

好不容易完成分配的任務，已是黃昏。她走到室外，刺眼的陽光攝魂一般，將她緊緊挾持，她整個身體沿著傾頹的大街向前飄游，朝著那斜陽，一直奔向廣場中。廣場上人群稀稀拉拉，三五成簇，如同原野中悶頭覓食的牛羊。她又想到那位老人，自己的師父。不知道他此刻正在哪座城市畫沙畫呢？

她來到以往與老人呆坐的石臺，人造草甸早已無人修理，沮喪地耷拉著尖頭。她從未像今天這么渴望創(chuàng)作沙畫，可是她并不清楚，這會不會被認為是違反本職工作?？伤齼?nèi)心被強烈的欲望撕扯著，全無招架之力。

沙子是很容易收集的。她在柜子最底層翻出久違的木板，偷偷跑到城郊隔離帶附近。這道城市的保護層總共分三層，細密的過濾紗網(wǎng)抵擋風沙，分子篩隔離層吸收有毒氣體，納米鉛層阻擋輻射。平日里，人們不被允許通往城市外，如果非要出去，需要申請通行證。只有難民和流浪者才可以自由出入城市，但他們無法享有居民權益。思田用袋子從隔離帶內(nèi)側土地上，盛起一層僥幸通過隔離帶的沙子，便往回跑。她不敢往隔離帶外面多看，因為她早就聽說，那里有無數(shù)野生動物的尸骨，被城市狠狠隔離在保護層之外。

一周后，思田把小川叫到廣場，把木板和盛滿沙的袋子放在石臺上，露出神秘的微笑。

“這就是你說的沙畫？”小川第一次見她畫沙畫。

半年沒畫，思田的技巧有些生疏，動作略微僵硬了點，不過構圖仍舊十分精巧?！氨饶隳切?shù)據(jù)要有意思多了吧？”

“那是因為你不喜歡，”小川聳聳肩，“你喜歡藝術，我喜歡數(shù)據(jù)，沒什么誰對誰錯。”

思田一怔，輕輕點點頭。

四

小川正式轉正，成為一名數(shù)據(jù)編碼助理。為了慶賀，思田給他畫了個帥氣的漫畫形象。小川很是開心，邀請思田參觀數(shù)據(jù)中心。

遠遠望去，數(shù)據(jù)中心大樓就像一根銀針，直沖天際，俯瞰腳下低矮單調(diào)的集約式膠囊建筑，卓然獨立。大樓內(nèi)部空間很大，不過大都被無以名狀的金屬大箱子占據(jù)。小川領著思田觀賞尚未完成的藝術品復制體，有名畫《星空》，還有雕塑《米洛斯的維納斯》等等。無數(shù)單點載著夢幻般的光澤，在投影中驕傲地飄浮，每一處都各司其職。小川說，等編碼全部完成，轉譯后的復制體將會更加完美。

不過，思田總覺得哪里不對。她清晰地記得，當時見到《星空》原作時那種無以言說的震撼。原作上油彩的粗糲堆疊，筆觸的深淺不一，線條的顫抖糾纏，似乎蕩然無存。

由于要盡量減少存儲占用，數(shù)據(jù)中心已經(jīng)禁止除數(shù)字之外的格式保存。數(shù)據(jù)編碼的基本原理不難，就是以數(shù)學形式將藝術品等呈現(xiàn)出來，比如一個世紀前衰落的音樂，編碼方法是用波形圖上一系列坐標表示旋律；類似的，繪畫用二維點陣坐標與顏色代碼組成的矩陣表示；雕塑則換成三維點陣。當然，實際編碼過程比這要復雜得多。思田求小川幫忙給沙畫編碼，以便保存。小川將沙畫亮部記作“1”，暗部記作“0”，飛速編寫出一個數(shù)字矩陣。他還說，沙畫建模其實就是二維圖畫矩陣再加一個時間軸罷了，比雕塑要簡單得多。

“我覺得，你這種編碼方式有問題。按照沙畫創(chuàng)作方法，下一個圖案是在上一個圖案的基礎上完成的，不能簡單記為二維圖畫的時間序列?！彼继镞呎f邊給小川演示，“你看，這里的屋頂線條是為下一幅畫面中的相框做準備的……”

小川把臉湊近木板，觀察半天才說：“也就是說，沙畫中不少畫面，是幾個不同時點完成的圖案彼此重疊的？”

思田點點頭。

“那確實要復雜一些，”小川撓撓頭，“看來沒辦法按照單個畫面邏輯來編碼，不過如果以單個沙粒的位置進行編碼，豈不是更加復雜……不如給畫面上每一個點單獨建立時間序列，這樣只要記錄每個點上明暗隨時間的變化就可以了。”

思田不禁瞪大眼睛：“每個點分別建立時間序列？那豈不是把畫面都拆開了？”

“不行么？”

“可是沙畫是一個整體啊，這樣拆開還有什么意思呢？”

小川一攤手：“只能這么做，畢竟數(shù)據(jù)中心不讓存儲圖像。哎不用擔心，連世界名畫都是用數(shù)字存儲的，想看的時候轉譯過來不就行了嘛?！?/p>

?“可是……”思田欲言又止，低頭望望自己厚厚的手套，搖了搖頭。盡管如此，她還是在小川的指導下，一點點對沙畫進行數(shù)據(jù)編碼。編碼剛完成，她立即求小川幫忙轉譯出來。小川馬上繃起臉：“怎么，你還不放心？友情提醒，轉譯過程挺耗能的哎?！?/p>

盡管抱怨不停，小川還是不情不愿地嘗試轉譯沙畫編碼。屏幕中，數(shù)字化沙畫一幀一幀播放，畫面切換極其順暢。思田皺起眉頭，幾乎把臉貼到屏幕上，邊看邊搖頭：“不對不對，這完全就不是沙畫嘛。”

“怎么不是？”

思田暫停畫面，將比例尺放大，連綴在一起的畫面分散為無數(shù)單點，每一粒沙清晰可見?！澳憧?，”她指著其中一個單點，同時讓畫面繼續(xù)播放，“在這種編碼方式下，這個點隨時間變化依次亮起和變暗，可是它本身靜止不動啊，完全不符合沙畫過程。沙畫里每一粒沙子都是流動的，根本不會呆在原地。”

“有什么不一樣？能看到整體畫面變化不就行了，誰會在乎每一粒沙子?！毙〈ㄗ煲黄病?/p>

思田小聲嘀咕：“那這跟放電影有什么區(qū)別？”

他們坐在大樓天臺上，空蕩蕩的夜空不見一顆星辰，如同一張黑漆漆的大口。隔著面罩仰望夜空，有種霧里看花的不真實感。

“你說，人這么小，宇宙這么大，人會被這個宇宙記住嗎？”思田并不期望對方給出答案。

“這么多愁善感干嘛，我只知道人體有DNA編碼組合，只要能數(shù)據(jù)化，都可以被存儲?！毙〈ㄕＵＱ?。

思田瞪大眼睛：“人體結構這么復雜，也能編碼？能跟真人一樣？”

“當然能了。偷偷告訴你，我爸他們正在研究最符合人體的編碼技術，應該很快就會出成果?！?/p>

“可是，如果數(shù)據(jù)也消失呢？”思田問。

“怎么可能，數(shù)據(jù)可是永恒的載體啊?！?/p>

思田沒有再講話，只是盯緊夜空，試圖尋覓到哪怕一顆星星的蹤跡。

五

那之后，思田總是飛速完成工作，結束后立刻回到房間創(chuàng)作沙畫，并偷偷嘗試給沙畫編碼。成熟作品逐漸累積，可是隨著畫面構圖和切換設計越來越復雜，她越發(fā)覺得這種編碼方式有問題，但又想不出更簡潔有效的方法。她時常垂著頭抓耳撓腮，腦海被冗雜思緒所充斥。

用數(shù)據(jù)記錄的、能夠永遠留存在世上的沙畫，還能叫沙畫嗎？畫完就被擦除的沙畫，究竟又有什么意義？

盡管如此，她的沙畫技法愈發(fā)嫻熟，能夠將風景和人物描繪得更加細膩。為了更好地展現(xiàn)細部，她決定去隔離帶附近再淘點更細的沙子。隔離帶附近圍著幾個人，好像在爭吵什么。稍微靠近后，思田才發(fā)現(xiàn)那居然是父親和他同事。她慌忙淘完細沙，趕緊躡手躡腳地往回溜，生怕被父親發(fā)現(xiàn)。

回到家，她剛要回房間，門突然在背后砰的一聲關上。父親沙啞的聲音緩緩響起：“你去哪兒了？”

?“我，我剛下班回家……”思田不禁開始結巴。

?“那你手里是什么？”

?“沒，沒什么。”思田忙把沙袋往身后藏。

出乎意料的是，父親并沒有對她嚴詞批評，只是搖搖頭，將一堆稀奇古怪的儀器放到桌子上。愣了半晌，思田小心翼翼地問：“爸，你們工作遇到什么問題了嗎？”

父親嘆了口氣：“你還是孩子，別多問?！?/p>

一連幾日，父親臉上都陰霾遍布。思田心中隱隱涌起一絲不安，去找小川打聽，不曾想到處都找不見對方。數(shù)日后，好不容易見到小川，可他臉上居然也盛滿陰云，說話也吞吞吐吐，只講自己被安排進某個編碼項目組，忙得連軸轉。“你之前的項目呢，不是在做藝術品編碼么？”思田問。

“唉實話告訴你，存儲空間不夠用，而且數(shù)據(jù)中心耗能太嚴重，管理部門可能要裁撤一些項目，藝術品編碼……估計要終止?！?/p>

思田腦中嗡的一聲炸開聲響，這才知道數(shù)據(jù)存儲有容量限制，并非用之不竭。小川告訴她，目前城市資源極度匱乏，只能將能耗盡可能降低，更何況以目前的科技水平，還遠遠沒能實現(xiàn)一個世紀之前人們預想的數(shù)據(jù)處理速度和存儲效率。思田還想繼續(xù)追問，小川支支吾吾，不自然岔開話題：“只是傳言啊，聽說最近外面很不太平。你爸沒透露過什么嗎？”

思田怔在原地，回想起父親這幾天的反常表現(xiàn)，內(nèi)心五味雜陳。之后的幾天，父親臉上的皺紋更加深重，但他沒說什么，只是把從實驗室領來的、僅有的幾棵青菜，一片片夾到思田碗里。思田的眼淚一串串落下，鉆進調(diào)溫服的夾層，如火焰般灼燒。她一個人躲在狹窄的膠囊房間內(nèi)，悶聲不語，呆呆望著房間角落的沙堆。那團細沙還靜靜躺在木板上，仿佛正在沉重呼吸。

還是放棄其他想法吧，不讓爸爸更加煩心，她在心底嘆了口氣。

六

一切都恢復正常。

思田的生活繼續(xù)循規(guī)蹈矩，只是她變得越來越不愛笑。她發(fā)現(xiàn)自己很難集中注意力，工作屢屢犯錯，走在街上時常精神恍惚，坐在房間里發(fā)呆，會不由自主產(chǎn)生幻覺，分不清楚自己是在做夢，還是正處于現(xiàn)實中。她愈發(fā)想念老人。他現(xiàn)在在哪里？什么時候回來，給她講述一路上的見聞呢？

不過在毫無波瀾的日子中，思田還是注意到一些細微的變化。比如，路邊不知何時多出些磚頭和破布搭成的簡易窩棚，似乎住著從別處逃荒而來的難民；再比如到處都能看到人們圍成一圈，神情各異，不知在討論什么；還有，父親的臉色一天比一天凝重……懷揣著不安，思田下班后匆匆趕到窩棚聚集區(qū)。

數(shù)名身穿破舊調(diào)溫服的逃荒者正支起窩棚，思田一邊幫忙，一邊打聽。其中一名老者嘆口氣告訴她，他們是從西邊過來的，自己城市的隔離帶已損毀大半，早就不適合生存。

西邊？思田心中一動，忙問他是否遇到過一位畫沙畫的老人。老者搖搖頭，他身后一名中年人說：“這么說來，有位老人家之前經(jīng)過我們城市，自稱沙畫師，但管理處沒讓他進。這件事還被報道過，大家指責管理處太不人道，不過后來也不了了之?！?/p>

“您知道后來他去哪里了嗎？”思田問。中年人聳聳肩，說自己不太清楚。

思田心中的不安愈發(fā)強烈，回去后猶豫良久，還是決定試著向小川求助。

聯(lián)系到小川已經(jīng)是兩天后，對方帶著疲憊的笑問道：“無事不登三寶殿，說吧，何事有求于本人？”

“被你猜中了，”思田苦笑，“能不能麻煩小川老師幫忙查查一個人的消息？”

聽完思田的描述，小川蠻不在乎地應允下來?？蓭滋熘畠?nèi)，思田都沒有收到回復，而且任憑她怎么聯(lián)系對方，都收不到任何回應。她只好跑到數(shù)據(jù)中心門口，總算堵到小川，對方目光呆滯。

“我希望你不要往下問，”他直截了當?shù)卣f，“知道越多越危險。”

在思田百般追問下，小川無奈地搖搖頭，拽起她來到數(shù)據(jù)中心一個隱秘的房間。他告訴思田，實際上身處數(shù)據(jù)中心，可以了解到很多不為人知的秘密。但不少事實，他也從未聽父親說過，而是自己來這任職之后，才慢慢摸清。而如若泄露真相，很有可能會害了她。

“告訴我吧，算我求求你?！?/p>

“真的確定？要做好心理準備，接下來你要面對的，算是很可怕的事情?！毙〈ㄓ行┆q豫地望著她。

思田長長地盯著他，鄭重點點頭。

小川嘆了口氣，在數(shù)據(jù)庫中輸入某個代碼。屏幕中開始呈現(xiàn)一片詭異的灰黑色，一塊半球形穹頂匍匐在大地上，呈現(xiàn)半透明狀，灰蒙蒙的，隱約有薄霧般的燈光從內(nèi)部滲透出來。而穹頂周圍則一片漆黑，只在遠處裂開一道淺灰色，似乎將畫面撕成兩半。

思田只覺得呼吸被全然攫走。

“沒錯，”小川語氣從未如此清冷，“這就是地球的真正面貌。周圍大片黑色是禁區(qū)，除了城市，地球上其他區(qū)域都被人類拋棄，已經(jīng)變成荒無人煙的沙地。淺灰色那一道是個深溝，名義上的國界，實際上人們的活動范圍只在穹頂之內(nèi)。我們不過是囚徒而已?！?/p>

思田深深吐了口氣，半天才問：“你說要帶我來看的，就是這些嗎？”

“當然不止?！?/p>

思田不由得屏住呼吸。視野漸漸移動，半透明穹頂不斷從畫面中移進移出，在其中一個穹頂附近，隱約出現(xiàn)一個活動著的黑點。等圖像靠近一些，思田忍不住失聲大喊：“師父！”

小川在一旁搖搖頭：“別忘了這只是影像，他是聽不到喊聲的?！?/p>

思田的淚無聲涌流，她看到老人奮力抓住隔離帶的金屬絲網(wǎng)，佝僂著的脊背在穹頂上艱難行進，整個軀體化為手掌，在厚厚的防沙層上緩慢畫出圖案，一道又一道線條歪歪扭扭，丑陋不堪。直到軀體逐漸癱軟，他終于無力地沿著紗網(wǎng)滑落下去。

細沙輕輕覆蓋在他身上，世界靜了下來。

鏡頭緩緩拉遠。老人周圍出現(xiàn)殘缺不全的白骨，和廢舊電子器件、金屬管糾纏在一起，層層疊疊，在城市流瀉出的光之下，顯出斑駁的影。而老人身后走過的路上，伴隨著歪斜腳印的，還有依稀可見的圖案匍匐在沙地上?？耧L嘶吼著將他的沙畫無情摧毀，如同一只巨大的手，不斷抹平那一幕幕畫面，將其陸續(xù)化為烏有。

老人向西端的沙漠一步步跋涉，路過一座座穹頂城市，沿途每一處都試圖留下他沉默而短暫的表達，甚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舊在用自己的方式進行創(chuàng)作。而他顯然早已知道，自己和沙畫會面臨怎樣的命運。

思田癱在椅子上，渾身被汗珠浸濕。

七

接下來無數(shù)個夜晚，思田被噩夢席卷，時而在尸骨之間奮力掙扎，時而從隔離帶上急速墜落。工作時，她整個人仿佛懸在高空，狂沙圍繞她旋轉，擰成一股繩，而后將她緊緊纏繞。她把自己關在膠囊房間里，拼命撕扯頭發(fā)，試圖把那些夢魘從腦海中驅走，然而無濟于事。

她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去領物資。廣場上，數(shù)不清的人聚在一起，舉著五花八門的牌子，喊著口號。

“怎么回事？”思田忙拉住旁邊一位舉牌子的大叔，想問個究竟。

“他們在欺騙民眾！”那位大叔忿忿不已，“說什么建立數(shù)據(jù)中心是為了復制博物館文物，實際上根本不是！明明就是給世界上所有東西建立復制體，然后把數(shù)據(jù)帶上飛船送走！”

“我們要被拋棄了，他們就想給人類建立一個數(shù)據(jù)庫，扔到太空里……地球馬上就要毀滅，能源估計很快就會枯竭，所有人都得玩完……”另一個年輕人眼看就要開始抽泣。

思田剛要繼續(xù)問清楚，不知是誰在人群背后大吼一聲：“快去看啊，隔離帶破了個洞！”

人們紛紛轉向那個聲音，呼啦一下跟著往城市邊緣飛跑。在他們頭頂，一個黑黝黝的洞口赫然斜在隔離帶上，烈風呼嘯著將沙土鋪天蓋地席卷進來，硬邦邦砸到頭盔上，惹得人們紛紛抬手遮擋。

終于輪到他們的城市了。

隔離帶上的大洞隨著沙塵猛烈撞擊而越變越大，支撐隔離帶的鋼骨架也部分斷裂。公共倉庫中備用鉛層和防護網(wǎng)居然所剩無幾，管理部門只好緊急召集工廠生產(chǎn)，然而原材料還需要從工業(yè)廢料和生活垃圾中提取，更何況生產(chǎn)速度趕不上隔離帶破壞速度。人們紛紛停止正常工作，將家中的電器、舊調(diào)溫服、廢棄面罩等捐出，神色凝重地奔赴城市工廠。思田抱著五金制品走在大街上，加入浩浩湯湯的捐贈隊伍。

父親比以前更加忙碌，似乎在全力研究對抗危機的方法。思田不愿回家，獨自蹲在廣場上，用雙手在滿地沙土上涂畫著。不知過了多久，血滴滲出她纖細的手指，沿著指尖融進大地。然而她沒有停止，仍舊一遍一遍地畫著，直至夜幕低垂在城市半空。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思田在城市街道上四處潰逃，到處都是死路一條。茫然四顧，遠處隱隱露出一抹亮光。她朝著那亮光飛奔而去，腳下的大地似乎在流淌。

那抹亮光來自一間低矮的窩棚。窩棚中點著一根蠟燭，她之前只在歷史畫冊里才見到過。跳動的火苗背后，一張熟悉的面孔陡然閃現(xiàn)。

“師父！”思田驚喜地叫道，上前握住他的雙手，“您怎么在這兒，不是去塔克拉瑪干了么？”

老人朝她微笑，笑容和藹。

“我還以為您……”思田拼命忍住眼淚。她拉著老人圍坐在燭火邊，聽他講述一路的見聞?！澳绬幔厍蚩赡芤粧仐壛?，他們準備把數(shù)據(jù)送上飛船，給人類留點痕跡。”

老人沒說什么，站起身走開，捧回一塊盛滿沙的木板?！澳屛耶嬌钞?？難不成是想檢驗一下我有沒有進步吧?！彼继镄πΓ_始作畫。老人邊看邊點頭稱許。

“你在沙畫里看到了什么？”老人問。

思田一愣：“就……就是圖案呀?！?/p>

“只有圖案嗎？”

思田低頭望了望沙面，半晌才說：“有不同的畫面……”

“對，不同的畫面，還有呢？”

思田再次低頭。正在切換的兩個畫面交疊在一起，下一頁尚未完全覆蓋前一頁。細碎的沙粒靜靜躺在那里，如同蓄勢待發(fā)的弓箭。一切都太過慣常。她偷偷瞥了一眼老人，他正緊緊盯住沙面。思田不敢吭聲，只得繼續(xù)凝視畫面。

漸漸地，靜止的沙子似乎發(fā)生細微的震顫。四下里如水般安靜，只能聽到深長的呼吸聲。沙子開始緩慢流動，在安詳?shù)牟y中，以前被擦去的圖景仿佛依次浮現(xiàn)，堆疊在當下的畫面上。流動的圖案此消彼長，相互交融。

“我看到了，”思田興奮地說，“那些被擦掉的畫面，又出現(xiàn)了……”

“不，它們本來就沒有消失。”老人緩緩說道。

思田無法把眼睛從畫面上挪開：“怪不得我會覺得沙畫編碼有些奇怪呢。編碼完全沒法體現(xiàn)不同畫面的重疊和轉化，也無法還原……”

她突然怔住，眼前浮現(xiàn)出博物館中那些栩栩如生的藝術品，而它們的數(shù)據(jù)復制體是那么完美，幾乎以假亂真。可是，數(shù)據(jù)化完全無法還原那些鐫刻在時間中的智慧和巧思，以及那些不遂人意的涂改，還有那些無法抵達至臻之境的缺憾。至于沙畫，數(shù)據(jù)化更無法還原它包裹時空的流動性，只能成為一塊死亡的墓碑。

“盡管沙畫只存在一瞬間，但從被擦掉的畫面里，可以望見過去的故事，是嗎，”思田小心翼翼地問，“難道，只要存在過，就能被記住嗎……”

“如果我們有追隨者的話，說不定可以望見未來的故事呢?！崩先苏f罷，臉龐漸漸隱去，消失在朦朧燭光背后。思田趕忙站起身，發(fā)瘋似的尋覓四周，可是全然無法尋得老人的身影。

她慢慢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廣場上，全身布滿沙土。在她沉溺睡夢之時，月光悄悄為她覆蓋一層薄紗。

八

破洞總算被補上，但整個隔離網(wǎng)仍舊搖搖欲墜?？諝庵猩硥m愈發(fā)稠密，面罩上的過濾器需要頻繁拆下來清洗。隨著沙塵彌漫開來的還有越來越多的謠言，如同恐怖的咒語籠罩在城市上空。人們一口咬定，城市在秘密建造大型飛船，將僅存的資源都投入其中，準備攜帶人類數(shù)據(jù)逃離地球，在宇宙中為即將崩潰的地球文明留下永久的墓志銘。

越來越多的人們聚集在廣場上抗議示威，要求管理部門放棄地球數(shù)據(jù)計劃，把有限的資源用于維持居民生存上。思田很是擔心，可不論如何都聯(lián)系不上小川。無奈之下，她只好直接去數(shù)據(jù)中心，試圖在門口堵他。

距離數(shù)據(jù)中心還有一些路程，已經(jīng)能夠看到不遠處黑壓壓一片。思田心跳愈發(fā)飛快，趕忙加緊步伐，擠進人堆里。她奮力撥開層層人墻，好不容易擠到最前端，只見數(shù)人沖到前面，用棍棒向數(shù)據(jù)中心大門砸去。人群前有幾人赫然佇立，手中舉著火把。人群涌動，聽不清任何一句話。思田被周圍人浪推搡，驚恐地望著前面那幾人高舉火把，瘋狂撲向大門。

火焰在她瞳孔中映射出來，越竄越高。思田腦中一片混沌，茫然地環(huán)顧四周，有個念頭沖破迷霧，愈發(fā)清晰。

小川呢？

他不會是……

腦海中的混亂瞬間炸裂開來。思田拼命推開人群，沖進搖搖欲墜的數(shù)據(jù)中心。大樓內(nèi)到處空無一人，她拼命呼喊小川的名字，可無人應答。這時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憑著殘存的零碎記憶，摸到那個隱秘空間。

推開暗門，小川背對著她靜靜蹲在地上，在他頭頂，巨大半球彌漫著夢幻的光斑，仿佛張開羸弱的翅膀。她輕輕喚他的名字，小川慢吞吞扭頭過來望著她，眼神迷離、無助。在半空中龐然大物的映襯下，他如同一只受傷的幼鳥，執(zhí)意守護那虛無縹緲的幽靈。

她走上前去，小川立刻后退幾步。頭頂?shù)陌肭蛩坪醺育嫶?，思田這才發(fā)現(xiàn)，那是個點陣構成的穹頂，宛若一幅虛像。那幅虛像緩緩放大，內(nèi)里每座建筑，都跟現(xiàn)實一模一樣。有一瞬間，思田幾乎沉醉于這幅栩栩如生的圖景之中，但她很快清醒過來?！翱熳甙?！”她忍不住大叫。

“我不走，我不能眼看著這些編碼被破壞?！毙〈ㄓ挠牡卣f。

“可是這些都只是復制體而已，沒有生命啊?！?/p>

小川突然提高音量：“那你告訴我，用什么辦法才能把一切永遠保存下去？”他緊緊盯住思田，瞳孔中似乎燃燒起熊熊火焰。

有什么畫面在思田腦海中被點亮。剎那間她仿佛再次置身那片火海，年幼的她望著四周的藏品，伸出雙手拼命想要抓住哪怕其中一件。人影在她身邊呼嘯而過，她尋不見父親，也尋不見出路，腳邊升起團團黑霧，將她瞬間籠罩?；艁y中，她似乎感到一股莫名的力量從身后傳來，陌生而又熟悉，孱弱卻又堅定。那股力量擎著她的手腕，將她帶離熾烈的火海。

她抬起頭注視著小川，眼中蒙上一層水幕?！拔医K于想起來，”她喃喃說道，“當時你也在，是你把我從火場中拉出來的?！?/p>

小川默默望著她。半空中那幾近完美的復制體，與多年前博物館中的藏品漸次重疊。

“所以，從那時起你就下定決心要做編碼師，是嗎？為了找到保存世界的方法。”思田問。

“其實我也搞不清楚，這是否只是無用的掙扎而已。”小川垂下頭。

“說不定，我們早就已經(jīng)被宇宙記住了。”思田輕輕走到他面前，拉起他的手臂。濃煙繼續(xù)向上竄，透過門縫鉆進來?！白甙??！彼Z氣輕柔，但不容置喙。

思田拉著小川在消防通道中小心翼翼地彎腰行進，一路上破碎和爆裂聲此起彼伏。走出大門時，她雙腿一軟，跪坐在地。

九

城市中的難民接連涌入，據(jù)說這里已然是地球上少數(shù)可以勉強支撐的城市。有傳言說，現(xiàn)存的能源僅可維持城市幾個世紀的正常運轉，這還是不考慮難民流入的情況。思田乍一聽還以為這時間挺長，后來才意識到，幾個世紀在文明尺度上簡直不過瞬息。

藝術數(shù)據(jù)庫早已被荒廢，思田每天都去難民安置點幫忙，做些力作能力的事。在眾人的努力下，安置點逐漸步入正軌，運行穩(wěn)定。父親常常坐在窗邊，凝望著窗外那漆黑一片。思田覺得父親似乎比之前更加蒼老，可她不知道如何面對他。或許她能做的，只有陪伴。

她獨自坐在廣場石臺上，凝視救濟點前依舊長長的隊伍，考慮是否依從父親的意愿去申請文職。數(shù)碼白鴿早已不見蹤跡，大概因為它們的存在也被認為是浪費資源吧。遠處，被損毀的數(shù)據(jù)中心孤獨矗立，據(jù)說之前很多服務器已被搬到秘密場所，大樓也不再重建。

“你在這里啊?！本尤皇歉赣H。

父女倆沉默地并排坐著。思田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不知道該說什么，或許她壓根不了解父親的生活。她也不忍心跟他討論自己的職業(yè)，因為她心里清楚，父親一直希望她能夠守規(guī)矩，安安穩(wěn)穩(wěn)地度過一生。

穹頂內(nèi)的人造黃昏呈現(xiàn)出一種虛假之美，橙黃與紫紅的云團交織在一起，擁擠而寂寥地綻放著。她忽然想起，多年前外公離去時，眼角那一滴淚珠久久不愿滑落，不知是否在為平庸慣常的一生，添上一枚無奈的注腳。

“去做吧，做你想做的事?！备赣H突然說。

思田猛地望向他的側臉。父親頭頂垂下幾根銀發(fā)，籠罩在面孔周圍的陰云里?！爸{言都是真的對吧？”她試探著問。

“城市的衰落已經(jīng)無可挽回，實際上，整個世界都在加速衰亡……”

“那現(xiàn)在……還有救嗎？”思田聲音開始發(fā)抖。

父親搖搖頭：“爸爸很沒用，作為環(huán)境工作者，做什么好像也無濟于事。不過我和同事肯定會堅守崗位的，盡可能延緩城市衰亡的進程。除了這些，爸爸能做的，只有完全站在你背后，支持你去追逐自己的內(nèi)心。”

“爸爸，我……”

“不要放不下我，人類社會還不至于馬上就毀滅，至少還能支撐很長一段時間。你爸爸是科研人員，最起碼還有政府福利呢。放心去吧，不要等到世界毀滅再后悔。”

思田還想說什么，父親卻顫巍巍站起來，對她笑著做了個擺手的姿勢，而后轉身離去。她的淚一下子涌出來，如同有一只拳頭在猛烈撞擊喉嚨。

決定一旦做出，就如同鋼鐵般堅不可摧。臨行前，思田將自己所有點數(shù)都轉給父親，這也是她唯一能為父親做的事。收拾好行李，她最后環(huán)顧自己的膠囊房間，便去找小川告別。

“都怪我不好，”小川懊惱地說，“我不應該讓你知道老爺爺?shù)南?，有時被蒙蔽也不是壞事……”

思田笑著搖搖頭：“是我自愿的，和你無關。更何況，真相很重要，真的，尤其對創(chuàng)作者來說。”

小川告訴她，由于數(shù)據(jù)量巨大，之前已經(jīng)建好的藝術品和文物復制體，可能面臨被刪除的命運，因為要給更加“重要”的人類數(shù)據(jù)騰出空間。思田對此倒并不吃驚，只是感到有些遺憾。

“好吧我承認，數(shù)據(jù)不是萬能的，大概只能作為一個……紀念?！毙〈ㄕf，“不過你的沙畫對我來說，更像一個無解的方程?！?/p>

“要在能夠笑的時候，盡可能放聲大笑，這可是你教我的，怎么又說無解呢，”思田笑著說，“那就罰你一直解下去，直到研究出最完美的沙畫編碼方式，解開這道方程?！?/p>

小川幾乎在苦苦挽留，不過思田謝絕了。她把目光投向遠方，那片漆黑夜里，有狂風汩汩的聲響。

“我早就想出去看看，不全是為完成老爺爺?shù)膲粝?，還有我自己的……感覺像是我命中注定要做的事。不過，可不可以幫我最后一個忙？”

告別的時間到了。她揮手作別，小川突然在背后喊她的名字。

她轉過身。

“你上次問，宇宙這么大，人會被這宇宙記住么，”小川用手指，隔著頭盔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我不知道宇宙會不會記住，但是我會記住……會記住你的?！?/p>

思田笑了。他們緊緊擁抱，如同即刻迎來世界的終結。

十

廣場上，抗議的人群尚未散去。思田默默撥開人群，走到最前端開闊空地。在遍受沙塵侵襲的大地上，她一言不發(fā)，只是靜靜俯下身軀，以手為筆，以地為紙，開始作畫。這是她留給城市的最后一件禮物。

它講述了這么一個故事：

“樓蘭城外，突然間驚現(xiàn)一座巨大的城郭。鱗次櫛比的房屋，擁擠的街道，一切都與樓蘭城如此相像。人們蜂擁至城外，但他們面前只有塔克拉瑪干無盡的黃沙，還有沙漠上空孤獨浮動的云。

人們面面相覷，拍拍袖管往回走。第一個放出消息的孩子，慌忙拉著見到的每一個人，不停重復自己沒在說謊。

之后某個日子，孩子終于重新見到那座陡然出現(xiàn)的城郭，這次他定睛細看，那座城郭分明匍匐在巨大的沙丘上，沙丘的裙擺一直綿延到遠處的地平線。沙丘底端有一個移動的黑點，那是一位清瘦的老人，正伏在沙丘上，用干枯的手指在沙上涂抹。一筆一畫之中，亭臺樓閣高聳入云，兩旁植物枝繁葉茂，樹木葳蕤；城墻外，一排駱駝背著沉甸甸的麻袋，正跟著主人走出城外，駛向遠方。漸漸地，幾乎滿城的人都聚在沙丘前，形成一簇密集的人海森林。在眾人的驚呼聲中，老人居然伸手去擦涂剛才畫過的建筑，恢弘城堡和如蓋綠蔭頃刻之間就被抹平，徹底融進漫漫黃沙之中。

眾人立即簇擁著老人，將他引入宮殿中去見城中之王。王許諾給老人永遠用不完的金銀財寶，令他在宮殿前用沙子畫一幅世上最大的畫，讓世人都來樓蘭膜拜，一睹驚世杰作之風采。然而老人搖頭拒絕，并預言樓蘭會像沙畫一樣消失，而且這一天并不會太遠。王震怒，命人把老人帶到城外，扒光上衣綁在胡楊木柱上，讓太陽烤他，讓漠風吹他七天七夜，直到他變成一條肉干。

老人受刑時，城外沙地上人頭竄動。身著華麗錦羅的與身著粗布衣衫的擠在一起，都用微妙的眼神望著他，仿佛在看一出好戲。晌午的陽光打下來，與荒漠的沙塵混合在一起，形成滾滾熱霧。老人身上逐漸暴起干皮，皮膚開始皸裂，一道道黝黑曬斑如同鬼影般浮現(xiàn)。他顫巍巍地用雙腳在沙地上畫出圖案，那圖案越來越繁復，似乎長出翅膀，要從這荒蕪的沙礫地中飛騰起來。

幾天過去，盡管老人動作逐漸遲鈍，身軀也逐漸僵硬，但那些圖案仍然在緩慢而堅定地生長。第七天，沙畫終于完成。老人抬起腳掌，準備再次擦除他的作品，然而他的腳抬起后又停在原地。他終于精疲力竭，無法動彈，在沙地中形成一座枯萎的雕像。

再往后，這幅沙畫就在漠風洗禮和烈日炙烤之中漸漸融化，不復存在。

不久，當干旱和疾病如戰(zhàn)火般發(fā)起最后侵襲，人們早已遺忘老人的忠告，但不得不收拾家什，牽起駱駝，戀戀不舍地辭別故園。憂傷的駝隊和馬匹垂著頭從城門外陸續(xù)離開時，原來那棵粗壯的胡楊木還在，但上面的身軀早已不見蹤跡，周圍也并無散落的白骨，只有綿延不絕的黃沙不停流動，隨風奔赴目不可及的遠方。

后來，沙漠中多出一個畫沙畫的孩子。人們都嘲笑他被那老人下蠱，可在夜里，數(shù)不清的孩子圍著他，在沙畫前留下沉醉的眼波。”

人們靜靜地望著眼前這幅巨型沙畫，沒有人試圖去記錄下來。不少人慢慢放下手中的口號牌子，默默欣賞這世間最遺憾的藝術。時光在畫面上層疊交錯，如同跑馬燈般不停流轉。沙粒攢簇后又迅速被撥開，明暗此消彼長，一個畫面的死亡喚起另一個畫面的新生。透過沙畫，時光悄然沉淀下來，不同時空的生命與風景遙相對視。

思田有些疲憊地笑笑，緩緩站起來，帶著滿身沙土離開廣場。人群在她背后無言佇立，準備迎接又一個黃昏。

離開城市之前，思田最后去了一趟已被廢棄的博物館。部分被燒焦的斷墻并未修繕，仍舊保留著火災后的模樣。她踮著腳尖，憑著依稀的記憶向前摸索。那塊穿越時空的泥板仍舊躺在原處，它從那場火災中幸存，但邊角處還是殘留下濃重的煙熏痕跡。泥板上的字密密麻麻，就像一句句謎語。而這謎語，恐怕宇宙中再也不會有人破解。它不會變成一板一眼的數(shù)據(jù)，也不會隨著飛船向太空作漫無目的的逃亡。它會隨著人類文明的衰落，一同被埋葬在這座博物館墳墓里，最后終究會在歲月的侵蝕中化為灰塵，分解為宇宙中的尋常粒子。

放心吧，我會把你們用雙手帶到遠方的，思田在心里說。她朝泥板鄭重作別，用沙土將它和四周散落的藏品一起，輕輕掩埋。

穿過隔離帶，狂風呼嘯著迎面而來，狠狠撞擊在面罩和手臂上。她搭上流浪者的飄行車，穿過陰森可怖的累累白骨，載著死亡和重生的氣息，在雪花一般飛舞的沙塵中，一路向西。

這會兒，小川應該幫我刪除全部沙畫編碼了吧，最后還欠他一個人情，真是慚愧啊，她想。

沙畫的數(shù)據(jù)不重要了。她會路過一個接一個城市穹頂，但她的腳步并不會停留。那遙遠的大漠，仿佛是她的第二故鄉(xiāng)，透過漫天的風沙，朝耳畔低聲囈語。

終于近了。

還未踏入實實在在的沙土中，她就嗅到一陣溫熱的熟悉感，如羊水一樣包裹周身。塞外的風更加洶涌，裹著濃郁的生命力，利劍一樣藏起風骨。她明白，從此之后不會有人再看到自己，不會有人見證她雙手伸向蒼穹的最后瞬間。但這都不再重要，因為她終于回家了，回到了母親的臂彎。她將以沙漠為舞臺，身體為手掌，刻下一幅天地間最大最美的沙畫。至于內(nèi)容，一路上早已寫入心底。

她掀開面罩，狂風給予她毫無保留的擁抱，就像無數(shù)個夜晚在夢境中預演的那樣。

歸零

時空坐標八千萬地球年后，赫爾墨斯和我奉命行事，來到這片廢棄的星球上，記錄它的歷史。從地質(zhì)探測來看，從那之后地球環(huán)境繼續(xù)惡化，生態(tài)系統(tǒng)崩潰，能源逐漸枯竭。整個搜尋過程中，我們不斷用四維視野沿著時間向前回溯，發(fā)現(xiàn)從現(xiàn)在一直倒推至地球歷公元22世紀末，也就是所有物質(zhì)活動都被數(shù)據(jù)復制體取代之時，人類在現(xiàn)實世界中的進程幾乎全然靜止。所幸的是，當時間軸再往前倒推，人類活動逐漸活躍，整個地球仿佛重獲新生。

可惜這些只不過是回溯罷了。

那么，公元22世紀末之后，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透過厚厚的冰層，我們看到了存在于這天地間最后一幅沙畫。業(yè)已稀薄的大氣層內(nèi)，光線強烈，沙畫之中層疊陰影如此厚重，形象也變得十分立體。

這是一幅恢弘的沙畫。在四維視野中，風在回憶沙漠億萬年之前的樣子。那時的沙漠還是汪洋一片，巖石和砂礫在海底沉睡。到山巒聳立起肩膀，沉積物堆疊在盆地中，群山環(huán)抱給沙漠鋪就最舒適的溫床。風一邊回憶，一邊在黃沙間恣意揮毫，在沙面上繪出一圈圈波紋，如同億萬年之前在海平面上帶起的一樣。

一隊采集歸來的人們路過這片沙漠，在這里作短暫的逗留。他們中絕大多數(shù)都緊緊盯住自己手中的果實，生怕它們偷偷溜走。其中只有一個瘦削的身影，睜大他好奇的雙眼，望向沙漠中的一筆一劃。

好奇的身影隨著他的同伴離開。他們在較為平整的土地上，用石斧砍下樹枝搭起骨架，糊上泥土，鋪上枯黃的雜草，筑成簡易房屋。而后他們返回荒原，試圖在沙漠邊緣開墾出綠洲。

畫面飛速流轉，出現(xiàn)另一撥途徑沙漠的人類，他們手中已經(jīng)多了銅刀和銅鐮，身后也添了駱駝和馬匹。他們此時尚不知道，潛在的危險正在群山背后虎視眈眈。

風繼續(xù)在沙面上畫出云朵狀的紋路，一直綿延到天與地交接的盡頭。那群來自西面的敵人越過山巒，穿過沙漠，舉著長矛和鐵劍向這片新開墾的沃土奔來。

曠日持久的混戰(zhàn)之后，人類和牲畜的殘骸橫七豎八伏在地上。遍地殘尸旁的沙漠中，流動的沙粒畫出一道道曲線，形成一只瞳孔深邃的巨型眼眸，仿佛沉默無言的觀察者。

我們再次沿著四維視野向前洄游，腳下的沙畫開始一張張倒放。我們看到，末世的人類拋棄肉體桎梏，將所有意識都上傳并存儲于終端，卻導致數(shù)據(jù)紊亂；往前，國家與國家之間虛擬戰(zhàn)爭連綿不絕，腦死亡的人類軀體頃刻間堆積成山，大街上隨處可見的餓殍被分解成塵埃；再往前，保存人類數(shù)據(jù)備份的飛船被送上太空，找尋下一所家園；再往前，地球聯(lián)合政府在內(nèi)憂外患之間土崩瓦解，世界再次分裂；接著往前，面臨可能的外星生物入侵，地球人組成聯(lián)合政府，決定一致對外，探討自保方法；再往前，地球上穹頂城市接連遭到破壞，難民在荒野間步履蹣跚……

這些連綴而成的景象，一時讓我們茫然無措。當最后一幅、也是正序時間上最初一幅畫面緩緩鋪開，畫面中心出現(xiàn)一個穿著厚厚服裝、戴著面罩的年輕背影，面對茫茫無際的黃沙，大風呼嘯，掀起一層層紗幔。她孤零零一個人，在廣袤的天地間宛如一只螻蟻。可是漸漸地，遙遠的天邊，出現(xiàn)一枚衣衫襤褸的蒼老輪廓，腳印如同片片云朵擲在身后，朝著未可知的遠方，無盡延伸。

如果沒有多回望這顆星球一眼，我恐怕永遠都不會看到這片美麗圖景，讀到這個故事。不……這不是一個單獨故事。這是一幅回腸蕩氣的歷史畫卷，一曲唱給人類的挽歌。

畫面消失了。在這個曾被地球文明稱作塔克拉瑪干的地方，眼前出現(xiàn)一望無際的沙丘，猶如沒有休止符的獨奏樂章。我們呆立在原地，陷入許久的沉默。

“這些不是同一個人畫的吧？”赫爾墨斯的話將我從思緒中拉回現(xiàn)實。

“顯然不是，這時間跨度至少五六千地球年。說不定，沙畫從第一個人手中開始，被一代一代追隨者傳遞下去，如同普羅米修斯的火種?！?/p>

“我不明白，”赫爾墨斯語氣有些激動，“頭兒們?nèi)绻梢宰杂纱┧笥谑S時空，那么在他們視野里，所有這些畫面早就已經(jīng)了如指掌，為什么還要派我們來呢？”

“你是指最高級文明？”

“沒錯，這些歷史，不過是他們眼中無數(shù)可能性中的一種，既然已經(jīng)包含在‘所有’之中，又何必派我們兩個小兵大老遠過來記錄？”

我愣住了，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也許真的沒有目的，”我試著說，思維之海被迷茫充斥，“也許頭兒們只是讓我倆忠實記錄……這顆星球在當下這個時空的故事?；蛟S只要發(fā)生過，就是獨一無二的……”我發(fā)現(xiàn)自己語無倫次。

“說到底，我們只不過是文明記錄者罷了，頭兒讓我們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用質(zhì)疑也不用評論，”赫爾墨斯朝著沙畫微微挪動，“他們……那些沙畫創(chuàng)作者，也有目的嗎？反正文明都會毀滅，記錄有什么用呢?！?/p>

我沒有回答，默默將剛才采集到的信息讀入思維之海。突然間，我似乎想到了什么。

“赫爾墨斯，”我怔怔望著對方，“你說，這真的是地球上最后一幅沙畫嗎？”

“什么意思？”他顯然有些不解。

我沒再說話，默默將他拉入四維視野。我們沿著晦暗不明的時空隧道光速航行，不時有薄霧一般的星云從視野中無聲滑過。當航行速度逐漸減緩，腳下的土地呈現(xiàn)出皸裂荒蕪的景象，一條條星軌似的裂紋毫無規(guī)則地爬向地平線。

這是地球迎來的最后黎明，時空仍在迅疾流淌。若以地球紀年法計算，時空坐標距離那幅古老沙畫的形成已然是五十多億年之后。皸裂的大地上早已荒無人跡，而在不遠的前方，那顆碩大的紅色火球正在以驚人的速度逼近。出乎意料地，赫爾墨斯這次并沒有嘟囔著無聊，而是靜靜地與我一起等待著什么。

忽然間，我的四維視野出現(xiàn)時空交錯，無數(shù)幅沙畫在大地上一幀一幀層層堆疊。在一幕幕交融的沙畫中，上古的戰(zhàn)車正轟隆隆響徹天宇，被發(fā)現(xiàn)并守護的火種在空中起舞，人類走出洞穴，走向原野，正在沙地上描摹鳥和鹿的腳印，創(chuàng)造屬于自己的文字。一個文明正在牙牙學語。但沙畫之上的黑夜中，那巨型的生命之母，正在向她的孩子做著宣告死亡的俯沖。

第一顆灰白行星正顫抖著墜入那層火海，巨量的塵埃云被飛速拋向四周，緊接著第二顆銅色行星也呼嘯著被火球吞噬，留下熔化中的炫目光暈。然而面前的沙畫仍舊飛速滾動著，以無比蓬勃的姿態(tài)迎接那枚燃燒著的火球，就像迎接一場再普通不過的黎明。

在坍縮重疊的時空中，構成沙畫的無數(shù)沙粒飛速流動，在赫爾墨斯和我周圍形成一簇簇細微而繁復的漩渦。這些漩渦不斷閃爍跳躍，為時空隧道系上一條條金黃色光帶，將不同的時空坐標拉近又推遠，直至交融而密不可分。四周的沙粒懸掛在時空隧道上，如同霧靄一般在四維視野間彌漫，似乎混亂而毫無章法。然而當我往前方張望，它們分明與各自的時空坐標緊緊黏合，在遙不可及的遠處又投影出一幕幕滾動的畫面，講述著曾經(jīng)耀眼的故事。在它們背后，無數(shù)星辰徘徊在時空隧道邊緣，默默地輪番生息，而后死滅。

時空聯(lián)結在一起了。

我用身體輪廓攢成一只觸掌，小心翼翼去觸碰其中一枚凝結在時空中的沙粒。它竟然如此粗糲，用它古老原始的稚拙棱角，讓我的觸掌輕輕一顫，迅速退回到身體輪廓內(nèi)。

在漫長而看不到盡頭的生命體驗中，我竟然第一次，在這樣一個平凡甚至平庸的星球上空，體會到來自一顆渺小沙粒的刺痛感。

我忍不住轉動透明的軀干，試著在虛空中指揮那些遙遠的星辰沙粒。我向上方用力一揮，前方的星海迅速聚集；向下方一抹，那片星海又瞬間遙遙散開。數(shù)不清的星球在當下的時空中，化為一顆又一顆色彩斑斕的沙粒，無數(shù)沙粒匯聚成稀疏抑或稠密的星云。一個接一個文明在每一顆沙粒中上演又退場，最后只留下無法分辨的塵埃。

我知道，最高級文明正張著包容萬物的巨大眼眸，無時無刻不在背后注視著，無時無刻不在欣賞著這片星海沙畫，默默望著這些慣常的杰作誕生而后消逝。但他們始終不言不語，仿佛一切文明從來不存在盡頭。

人類作為無法穿越時空的三維生命，就他們實現(xiàn)的最高技術水平來看，仍然只能跟隨時間流逝做單向旅行。不過沙畫這種藝術，或許是這種三維生命對抗時間流逝的方式。地球文明通過沙畫，試圖將短暫的生命纏繞在時光上，向更高維度伸出探索的笨拙雙手，在一幅幅畫面中與遠古和未來的時空隔岸相望。

被擦掉的沙畫，仍然鐫刻在時空中，盡管在宇宙尺度上不值一提。不過，這些稚嫩文明留下的痕跡，哪怕再過渺小，也會被宇宙記住的吧？

而我作為一名文明記錄者，雖然擁有無法計量的生命，可是從未試圖去時間盡頭看一看。實際上，我承認是因為恐懼，擔心會墜入無邊無際的黑暗中。對我來說，時空就如同一個捉摸不定的膠體。在時間盡頭有什么？會有其他可能性嗎？我也能像他們一樣，嘗試向更高維度探索嗎？

或許，我已經(jīng)找到答案了。

我們沿著隧道退回到剛才的時空坐標。赫爾墨斯轉身看我，仿佛在望著一個陌生者。

“克利俄[1]，”他突然喊我的名字，“難道你喜歡文明記錄者這個職業(yè)？”

[1] 克利俄：命名取自希臘神話中九位繆斯女神之一，司管歷史。

我抬起頭，面對他那透明璀璨的面孔。薄薄的大氣層猶如一張面紗，其后的太空背景烏黑黯然，但來自東方的陽光又如此刺眼，光與影交相輝映。我知道，那黑暗之中隱藏著無數(shù)顆星辰，正在不可測量的彼岸，與這顆星球隔海對視。

見我沉默不語，赫爾墨斯臉上的虛空似乎浮現(xiàn)旋渦?！靶枰B加一個視野嗎，那樣可以采集到這些沙畫創(chuàng)作者的信息?！彼麊柕馈?/p>

“不必了，”我緩緩轉身，透明身軀漾起波紋，這是我們文明記錄者情緒激動時的唯一表達，“沙畫創(chuàng)作本身，可能比創(chuàng)作者自己更為重要，我想這也是所有創(chuàng)作者想傳達的話吧。走吧，到下一個文明去?！?/p>

當我們登上星際軌道，回望著這顆閃著微光的星球時，仿佛隱約看到，有新的文明萌芽正在死寂中醞釀力量，即將沖破一層層沙礫，穿透一頁頁冰巖，開始書寫屬于他們的歷史。

（完）

編者按

作者結合古樓蘭國的傳說，書寫了地球人類文明滅亡以后的遠未來，文筆流暢細膩，展示出極致浪漫的沙畫奇觀，給讀者帶來特別的科幻意象體驗。立意較高，使用沙畫這種藝術，作為地球上渺小生命對抗時間流逝的方式，企圖接觸到更高維度的文明生物。經(jīng)多次修改后，小說結構更為精巧，故事層層嵌套，引人入勝。

——簡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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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 簡妮??

題圖 《創(chuàng)世紀》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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