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新編》的血腥味

初讀《故事新編》的感覺是：有趣好笑、想象力豐富、大膽以及這真的是魯迅所寫嗎？印象里自己或是周圍的人讀魯迅的作品雖不至于會看哭，但嘴角上揚的表情一定是不會出現(xiàn)的。讀的淺時，從《故事新編》看到的是喜劇性的一面，但喜劇是將那無價值的撕破給人看如今細(xì)讀，《故事新編》中對陰暗景象的揭露程度與《孔乙己》《狂人日記》《阿Q正傳》《祝?！愤@些小說相比并不“遜色”，有時只有更加血腥無情。

《補天》里，最血腥的莫過于這段描寫“他們就在死尸的肚皮上扎了寨，因為這一處最膏腴，他們揀選這些事是很伶俐的。然而他們卻突然變了口風(fēng)，說惟有他們是女媧的嫡派，同時也就改換了大纛旗上的科斗字，寫道‘女媧氏之腸’?！?/p>

“膏腴”或許可通過肉眼評判出，但他們這群上古時期的人要想準(zhǔn)確定位“女媧氏之腸”，那恐怕只得拿著“黃斧頭”和“黑斧頭”解剖女媧的尸體。女媧辛勤造人，補天救世，可女媧的結(jié)局卻是被“開膛破肚”，魯迅對這一血腥之狀未進(jìn)行具體的描寫，但我們可以看到前文滿口道德禮數(shù)的人不僅沒有氣急敗壞跳出來說“殘害恩人天理難容”，反而站在那血腥的土地上耍著威風(fēng)。那“天邊的血紅的云彩”本是哀悼女媧的，但此刻在這些虛偽、殘暴、血腥的人的眸子里是一片狂舞的猩紅，在慶祝他們的勝利。

《奔月》中，麻雀被射得粉碎的肉“伸手一捏”便“一團(tuán)糟”。“熊只吃四個掌，駝留峰”，豹子皮被剝下來放在木榻上當(dāng)褥子。食用動物的肉是不足為奇的，但文中把后羿家要吃的動物的具體部位寫出來，使那一具具被殘忍分解的尸骸清晰可見，這讓他在我心中的光輝的英雄形象暗淡了不少。在十陽在天炙烤大地，猛獸流竄侵?jǐn)_百姓的時代，羿是救世主。但當(dāng)這些“幫助”他成為英雄的敵人全被消滅后，同樣是展現(xiàn)高超射藝，此時的羿卻反轉(zhuǎn)為對自然界殘忍屠殺和無節(jié)制索取的“暴君”。

羿每天都騎著馬經(jīng)過一片又一片的高粱地，但他卻固執(zhí)地不愿放下自己的強(qiáng)弓，讓自己覺得自己的技藝有用武之地，可若到了連麻雀和烏鴉都被射殺干凈的那一天，他該何去何從？妻子每日埋怨他，最后直接離他而去，失去了最親的人，又有誰會同情他陪伴他呢？從社會的英雄變成社會的破壞者，最終走向窮途末路，這對后羿，對他這類沒有了時勢相幫又不愿低頭的英雄是極其殘忍。(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書中對血腥場景描寫最詳細(xì)的絕對還是《鑄劍》，一是眉間尺：16歲的少年來來回回折磨一只老鼠，中間有覺得可憐稍稍放過，這是少年的善?？勺詈罄鲜笊砸粍訌椛倌瓯恪安挥X提起右腳，一腳踏下去”踩死了它，玩弄弱勢者的生命，這是人潛意識里的惡。獨自復(fù)仇失敗后，眉間尺接受黑衣人的條件“順手從后項窩向前一削，頭顱墜在地面的青苔上”然后一面交出自己的頭顱“一面將劍交給黑色人”畫面很詭異，情感很平靜，且寫得沒有絲毫疼痛感，但眼前那一片血泊就是揮之不去。二是統(tǒng)治者：眉間尺的父親鑄劍有功卻被統(tǒng)治者當(dāng)作心腹之患?xì)⒘?，統(tǒng)治者“還怕他鬼魂作怪，將他的身首分埋在前門和后苑”。三是那黑色人：黑色人接受眉間尺的頭顱：“他一手接劍，一手捏著頭發(fā)，提起眉間尺的頭來，對著那熱的死掉的嘴唇，接吻兩次，并且冷冷地尖利地笑?！?在這血腥味的吻中究竟是融入了怎樣的感情，我很難說清楚，但他定是某種情緒達(dá)到了頂點，才會做出這近乎變態(tài)的舉動。而黑衣人這種近乎變態(tài)的情緒，也是對變態(tài) “吃人”社會的批判。四是狼血腥的一面：“第一口撕盡了眉間尺的青衣，第二口便身體全都不見了，血痕也頃刻舔盡，只微微聽得咀嚼骨頭的聲音?！倍膳碌氖抢侨簩ν惖氖硪彩侨绱俗龇ǎ坝脙煽诮鉀Q”和“連血帶骨”，這貪婪血腥的既可以是狼，也可以是人。這社會對所有人都是惡的，但惡人卻是因此變得更惡。五是三人頭顱在金鼎中的血腥激斗：“眉間尺偶一疏忽，終于被他咬住了后項窩，無法轉(zhuǎn)身。這一回王的頭可是咬定不放了，他只是連連蠶食進(jìn)去；連鼎外面也仿佛聽到孩子的失聲叫痛的聲音”、“眉間尺一轉(zhuǎn)臉倒將王的下巴下死勁咬住。他們不但都不放，還用全力上下一撕，撕得王頭再也合不上嘴。于是他們就如餓雞啄米一般，一頓亂咬，咬得王頭眼歪鼻塌，滿臉鱗傷。”——這大膽危險的復(fù)仇行為，陰郁冷血的殺戮場面，讓人感到毛骨悚然。

在《故事新編》里，神仙凡人化，圣賢俗人化的形象所帶來的喜劇效果讓人發(fā)笑，但這部喜劇的外衣里包裹著血腥的“殺戮”——人對動物的屠殺、人對人的殘暴、人對恩人的殘害、動物對人肉的貪婪、動物對同類的殘忍、社會對人的逼迫……學(xué)者有假仁假義，道貌岸然的一面、英雄有固執(zhí)偏激的一面、青春少年有潛意識殘忍的一面、群眾有麻木無感的一面……這都是魯迅作為一名孤獨的戰(zhàn)士要承受和對抗的時代的重負(fù)和罪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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