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輛東風車和他們一直想去拉薩的夢
不同于徐千雅的經典老歌《坐上火車去拉薩》,我小時候,在老家,一個被群山環(huán)繞的藏東小山村,可以說是《坐上東風車去拉薩》。記憶中,那輛銹跡斑斑,飽經滄桑的東風車是唯一出入于那個深山間小村落的交通工具,而它似乎也承載了所有村民想要去拉薩的夢。老人說希望自己有生之年能坐上東風去拉薩朝游一翻,了愿此生的鳳愿;年輕力壯的男人們夢想著哪天能坐上東風去拉薩謀求生計,追求更富足的生活;而那些即將要嫁人的姑娘們則想要通過這輛東風車逃去拉薩,尋找屬于自己的幸福……
清晨時分,隨著一聲長長的鳴笛聲,東風車便載著滿滿的乘客向拉薩出發(fā)了。家住路邊的小孩聽到鳴笛聲光著身子跑到窗戶邊觀望著車子從屋下駛過。坐在車頂上的人們看到那些睡眼惺忪的孩子們,微笑著向他們揮手告別。
能夠實現念想去拉薩的人們就這樣一波一波地出發(fā)了,而那些被留在村里的人來說,每天最盼望的是那些遠行的親人或朋友再歸來。 記憶中,每當東風車歸來,駛過那正對著村口的小山頭時總會卷起漫天的灰塵,然后慢慢地移動著。正在田間勞作的村民們瞇著眼睛向山頭望去,確定的是那歸來的東風車時,大家歡呼著,趕忙停下手中的活,朝村口走去。當然,這當中反應最快的還屬我們小孩子,早早地跑到村口,然后個個像個猴子一樣爬到一旁的柵欄上,等待著車子駛來。緩緩駛來的東風車像一頭勞作了很久的耕牛一樣呼出了一口長長的氣之后便停在了村口的那塊小平地上。這時,有親人歸來的村民前來卸東西,跑前跑后,沒有親人歸來純屬看熱鬧的村民們則依墻站在那里,遠遠地看著……而對于我們那些小孩子來說等車子停下后最喜歡跑到車尾,相互推搡著將腳伸進車尾掛著的鐵鏈中,來回晃蕩,樂此不疲。
晚上回家,一家人圍著火塘坐在一起,母親一慣地向奶奶說起在村口的所見所聞。母親說:“跟這批人一起去拉薩朝游的頓珠爺爺沒能一起回來,聽他們說回來時翻車被水沖走了,遺體也沒能找到”。奶奶聽后緊閉雙目,手撥著念珠,滿心虔誠地為往生的故人祈愿。母親抬頭看了看那搖曳在尊像前的酥油燈,起身將燈芯弄直了直,我拿著手中的火鉗隨意地翻動著火塘中的碳灰,腦海里閃現著跟頓珠爺爺在一起的點滴。頓珠爺爺是一位十分健談的老人,每次跟他一起放牧時我們幾個小孩總喜歡圍著他,聽他講他年輕時的英勇事跡,特別是年輕時偷跑去拉薩,因用盡盤纏半路又折回家的場景,引得我們陣陣發(fā)笑。末了,他會一臉認真地說余生希望能真的去一趟拉薩。
后來,我長大了些,開始上學了。記得是小學五年級,為了抵御這深山間寒冷的早上,老師會讓我們朝著太陽一排地坐在石階上大聲地朗讀課文。同學們正在搖頭晃腦地朗讀課文,坐在我旁邊的表哥和幾個男生在一起小聲地密謀著什么,我好奇,于是湊過去一探究竟。原來,他們在密謀著逃去拉薩的計劃,計劃第二天徒步翻過山頭,然后在那里等東風車經過。
中午放學回家,表哥跟我提起他要逃去拉薩的計劃,讓我無論如何也不要告訴家里人,我點頭答應。走了一會兒,表哥又說:“要不你也跟我一起逃吧,我聽說拉薩有很多好玩的東西”。我想了想,說;“我阿媽說現在好好學習,等將來長大了就可以去”。表哥看著我搖了搖頭,然后低頭翻開自己的書包把里面被咬的殘缺不一的鉛筆和褶皺不堪的作業(yè)本都給了我,我滿心歡喜,感覺自己一下子富裕了。而那些書本我們一頁一頁地撕下來折成飛機,用力地向空中拋去。我又撕下一頁,用舌頭輕輕地在折好的飛機頭上粘了粘口水,然后問一旁正低頭折飛機的表哥:“哥,這些書你以后都不用嗎?”,表哥將身體往后仰了仰,然后用力地把手中的飛機向空中拋去,“那肯定啊,等我逃到拉薩做成大生意了,還要開個東風車過來接你們,你說要這些書干嘛?”紙飛機隨著風力在頭頂飛了一會兒之后便落在了不遠處的草叢里。( 文章閱讀網:www.sanwen.net )
第二天表哥他們如約逃往去拉薩的方向,但是還沒等到東風車來便被家人發(fā)現追回家來,為此還遭受了一頓鞭打。
一心想要去拉薩的表哥終于熬到了六年級畢業(yè),但他依舊沒有去成拉薩,被他的父親拉去農場幫忙,從此表哥的一生就要與牧業(yè)打交道了。那時候,在我們那個深山間的小村落里,小孩只要到了六年級就到了一個抉擇人生的關卡。有些人畢業(yè)后會在家里繼承那一畝三地的家業(yè),有些人會繼續(xù)前往縣城念書,而有些人會聽從父母的安排等長大了跟同村的某個人一起結婚生子。當然,這當中也有不服從安排的情況出現。我的朋友,父母希望她要么聽從安排等長大之后嫁給同村某個男子,然后結婚生子,要么繼續(xù)前往縣城念書。對于學習,她興趣乏乏,成績一直不好,肯定不想繼續(xù)念書,但她也不愿意聽從父母的安排嫁人結婚,她想要逃去拉薩,尋找屬于自己的幸福生活。有一天她跟我說,已經跟東風車司機偷偷打過招呼了,讓他幫忙把她藏到東西下面然后帶到拉薩。已記不清最后她是如何逃去拉薩的,但她逃跑之后的幾個月里,村里有關她的謠言沒有停歇過。有人說她沒能逃到拉薩,在離縣城不遠的村子里跟一個男人在一起,有人說她在逃到拉薩的路上跟頓珠爺爺一樣翻車被水沖走了,有人說她被人拐賣了,有人又說在拉薩見過她。總之,在那時通訊設備短缺的深山間,無法斷然謠言的真與假。時間一久,村里的人也不再討論有關她的謠言了。
又是一個清晨時分,我也坐上了那輛東風車,但目的不是拉薩,而是去縣城讀書。那天,前來送我的母親把我托給同村的一個大叔,請求他到了縣城之后把我送到姑媽那里。然后急匆匆地走了,她要去山上背柴火。東風車行駛在崎嶇的山路上,下面是被厚厚的冰層覆蓋著的江河,如果是在夏季應該是一條湍急的河流。車子一路顛簸,左右搖晃,好在我沒有暈車嘔吐。寒風夾雜著灰塵直往臉上吹,我努力地睜開眼睛看著路兩邊險峻的高山和深深淺淺,讓人難以行走的溝壑,心生害怕。我想象著頓珠爺爺,表哥,我的朋友,還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人,他們在或坐車或步行走過這些路段時的情景……一定也是興奮中夾雜著心驚膽戰(zhàn)的感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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