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一條街
鄭長春
這實在是一條不平凡的老街。
說它不平凡,是因為它脫穎于賒店古鎮(zhèn)七十二道街,而且賒店七十二道街在全國現(xiàn)存的清代街市中也是獨一無二的“霸主”;說它老,是因為街隨店生,店隨街傳。賒店誕生于春秋戰(zhàn)國,得名于光武劉秀,中興于明朝萬歷,鼎盛于清代康乾。論資格,這條街當屬“后來者”,但在200年前的賒店城里,卻占有得天獨厚的地位,曾經(jīng)輝煌百年之久??梢哉f,當時顯赫一方的賒店古城少了這條街,就少了一根筋骨。沒有筋骨的城市,魂從何來?所以說,作為賒店靈魂的山陜會館,實在應(yīng)該感謝面前這個為你付出青春,甚至賠上整個生命的老街了。
一個優(yōu)秀而突出的人物,總是孤獨的。被世人譽為“天下第一店”的河南賒店也不離外。賒店的這條老街,在經(jīng)歷風(fēng)云變幻之后,也慢慢地布滿了歷史的煙塵,隱退在遙遠的落寂中。明顯的,它是老了。如今,它像一條生銹的項鏈,被人無情地橫在腳下,似有若無地躺著,很平靜也很坦然,聽不到任何的抱怨、呻吟和吶喊。那么,這條老街因何而衰了呢?這是一個讓人一直心顫的問號。其實,答案顯而易見,但誰都不能三言兩語地表達得出!
因為我們從頭到尾一看便知,這條街的來歷不簡單,曲曲折折,一脈下來,就是中國封建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的一個縮影了。雖然現(xiàn)在只留下漫長歲月的一段,但窺一斑而見全豹。所以,你一旦踏上了這段歷史,腳步就自然不會那么輕松起來。
這條老街就是現(xiàn)在的賒店瓷器街。(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瓷器街當然少不了瓷器。民間有傳:家藏金銀萬貫,不如瓷器一片。中國疆土遼闊,產(chǎn)瓷之地卻寥若星辰,到今天能叫上名字的也就那么三五家,但在賒店這個“彈丸之地”,全國有名的鈞瓷、耀州瓷、景德瓷、磁州瓷、龍泉瓷,為什么一下子會像英雄豪杰一樣從四面八方匯聚到這里呢?有人說,物以稀為貴,賒店這地方不產(chǎn)瓷,所以把外地瓷器運來就能掙大錢;有人說,賒店交通便利,水陸交匯,南船北馬,有得天獨厚的運輸優(yōu)勢;有人說,賒店人富貴,能買得起這些高檔品,消費空間大,解商家燃眉之急。如此茶余飯后之閑談,為這條老街更增加了幾分神秘而遙遠的想象。但這絕不是空穴來風(fēng),或主觀猜測。我敢說,能發(fā)此言者,一定是對老街懷有特殊的感情,甚至與老街發(fā)生過某些糾纏不清的過程。否則,就不會發(fā)出那樣的高淡闊論!
據(jù)史料記載:大清順治年間,賒店瓷器街全長三百余米,滿街匯聚著官窯、汝窯、定窯、鈞窯等幾大名窯的產(chǎn)品。從普通的家用碗盆碟盤,到流光溢彩的花瓶古董,琳瑯滿目,應(yīng)有盡有。春夏秋冬,不分晝夜,熙熙人流,珠寶填咽,穿梭其中,妙若仙境。一街兩行車水馬龍,樓房鱗次櫛比,門樓與山墻摩肩接踵,遠望似山巒起伏。高宅深院延伸其中,狹巷線天,粉墻黛瓦,既有中原民居的古樸雄渾,又具江南水鄉(xiāng)的精致典雅。當然,賒店畢竟不是江南水鄉(xiāng),談不上清秀飄逸;也比不上西北高原的豪邁曠達。賒店就是賒店,一個中原文化與秦楚文化的交匯點。進門有照壁,門下臥虎石,門前青石階,門旁列廂房,門后詩書藏。房房客爆滿,夜夜燈籠照;紅燈照碧云,街頭客紛紛。談笑有交情,往來無困窮。斯是老街,風(fēng)流一時,沉迷一世!
這街的不遠,便密布著寺廟、鎮(zhèn)衙、牌坊、豪宅、店鋪、城墻、寨門、石橋、會館、戲臺、祠觀……林林總總,惟獨找不到遺存的書院。耕可顯富,讀能榮身。書院是中國傳統(tǒng)耕讀思想的體現(xiàn),更有寄托理想、光大門戶、傳播知識、教化黎民、激勵人生的作用。據(jù)說,賒店城外的趙河南岸有一處敬祀文曲星的文昌閣。因地方上未出過什么文才超群、聲名顯赫的人物,所以并不起眼。后來不知什么原因,過去說蕩然無存就蕩然無存了。這些“表面文章”用現(xiàn)代的眼光看,多少有些附庸風(fēng)雅的味道。消失了就讓它安安靜靜地消失吧。國家興亡,匹夫有責(zé)。一群俗人掙扎在封建禮教的浸染中,能有多大的寄托和使命?他們關(guān)注的,永遠是他們沒完沒了自以為榮的物質(zhì)占有和享受,哪管什么民族復(fù)興和社會和諧呢?且看這個地方紅火一時的“數(shù)字經(jīng)濟”:乾隆二十一年為創(chuàng)建春秋樓而捐資的山陜二省商號達423家;同治六年至光緒十八年,為重建山陜會館而捐資的山陜商號達509家;僅城南和城東兩個大碼頭日泊船有500余艘;50多間花布行,日成交棉花10萬余斤,土布7000余匹,九家大染行,一家日染青藍布300余匹;樹十家酒館,年銷酒20萬斤以上;21家騾馬大店朝夕客商不斷,3家接待蒙古而來的駝隊的“駝廠”天天駝峰相連;60多家瓷器店鋪,形成展銷一條街;48家“過載行”日夜不停裝卸……這就是叫人不敢小覷的昔日賒店。
可悲的是,那些當時“先富起來的人”為何就沒有超前的“知識經(jīng)濟”頭腦?為何始終走不出“錢是萬能”的思想束縛?如此這般,怎能把生意做大,把事業(yè)長久?經(jīng)濟是骨架,文化才是永恒的靈魂??磥?,一個地方物質(zhì)再富裕、商業(yè)再繁榮,如果缺少文化根基,眼光受到局限,心胸不夠?qū)拸V,知識層面狹窄,那么,一切光芒都是短暫的浮華和脆弱的支撐——富不過三代,恐怕說的就是這個癥結(jié)!
對于賒店來說,瓷器街的悲劇還不止這些“隱形病變”。現(xiàn)在,有不少人把賒店的衰敗完全歸罪于“交通不便”,這是一種偏激。君不知,在當前公路與鐵路、航空、水運日新月異高速發(fā)展的今天,仍有一些缺電少水的偏僻山區(qū),幸運地存在著大量的“世外桃源”。它們就是因為山高路遠,才遠離兵火和踐踏,更好地保護了自己原始的面貌。遠的不說,近的也不說,就說離賒店不遠也不近的安徽黟縣,境內(nèi)連綿的群峰與黃山連為一體,在歷史上曾阻礙了古黟與外部世界的交往,因而自古以來極少受到人為破壞。公元十六世紀鼎盛一時的徽商,為這里留下的民居、祠堂等,至今仍保護完整,約有3600之幢,為皖南之首,被人譽為“明清民居博物館”,成為中外游客向往的旅游勝地。所以我們說,山不在高,有仙則靈;水不在深,有龍則名?。?/p>
在賒店城內(nèi),龍盤虎踞著七十二道街,瓷器街只是其中之一,是中國地方上目前保存最完整的清代商業(yè)街。它離雄偉壯觀的山陜會館最近,卻沒有享受到“近水樓臺先得月”的滋潤,而常遭“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之災(zāi)。不過,女為悅己者榮,士為知己者死。齒唇關(guān)系,生死共存;肝膽相照,風(fēng)雨同路,這可以理解。令人不解的是,關(guān)于這條街,人們對它過去奇聞軼事的關(guān)注程度,已經(jīng)遠遠超過了對它現(xiàn)在及未來命運的解讀。這不是老街的高明,而是人們的不幸。
老街其實很簡單,是那些“過來人”破壞了它的規(guī)律,才使我們至今不能平靜地看清它的本來面目。這條街原本是屬于“瓷器”的,但后來有很多商販看到它處于賒店的黃金位置,于是雀占鳩巢,就把服裝、藥材,布匹、小吃等“引進”到了這里,跟瓷器商一塊兒搶生意,以致于“歪打正著”——瓷將不瓷也。瓷器街富庶華貴,該是藏龍臥虎之處,卻不見貴族紳士來往,但聞嘈雜充耳。這與街頭莊重肅穆的山陜會館相比,儼然兩個世界。
同樣古老,都是歷史遺跡,為什么給人的視覺反差那么大呢?一個是莊重而高貴的典雅,一個是破敗而古樸的滄桑。這條街,這座廟,連起來,在我心里打下一個沉重的嘆號!
所以,當我拜謁山陜會館的時候,總會情不自禁向身后的這條老街投去深深的一瞥。她像一位飽經(jīng)滄桑的母親,用滿頭的皺紋展示著歲月的風(fēng)韻,訴說著不屈的情懷。多少個兵荒馬亂的年月,它承載著刀光劍影與金戈鐵馬,它流淌著血淚情仇,愛恨交加……當匆匆過客,踏過她蒼涼的脊背,都會不由自主發(fā)出激越的感念,把悲壯凝固成力量。
在賒店街頭,我聽一位白胡子老大爺說,縣里正與美國環(huán)球帕克斯基金合作,共同搞好總投資約四億元的古鎮(zhèn)開發(fā)建設(shè),來修復(fù)賒店七十二道街。此舉,已列入《社旗歷史文化名鎮(zhèn)保護規(guī)劃》。消息從這位長者口中說出,想必也不會是開什么玩笑。只是我很擔(dān)心將來的“仿真”效果,能否達到與歷史“和諧統(tǒng)一”的程度,這條街上的居民能否擁有“天下第一店”的風(fēng)度與胸懷?現(xiàn)代技術(shù)是否絕對過硬,工程資料的掌握是否已經(jīng)充分?但愿這樣的擔(dān)心是一種多余。
現(xiàn)在,我們還可以透過殘缺的視線,喘一口氣,從一條沒落的老街上找到一個時代的脈絡(luò),感受一個厚重、古老民族在夕照下的堅守與尊嚴;將來,我們是不是依然能夠從老街一角讀到新的生命與價值?這真是一個頗值期待的答案。
崢嶸歲月,老街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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