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雨霖鈴
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州催發(fā),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jié)。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此去經(jīng)年,應(yīng)是良辰好景虛設(shè),便縱有千種風(fēng)情,更與何人說!
楔子
天邊的煙靄還未褪盡,清冷的月光便被暮色所浸染,扶疏下滲著點點清輝。席卷而上的大團濃密黑云,低沉而喑啞的嗚咽著,縱使那場初歇的大雨是如何的縱情恣肆。
“呼——呼”,一個曼妙少女輕盈地穿梭在汴京的深巷,蹁躚的衣袖恍如隔世的思緒般柔軟綿長。她姣好的面容上掩著深深地疲憊與慌亂,眉宇間不自覺的緊蹙在一起。顫抖的抱緊雙臂,只是為了讓殘存的溫暖來抵御深秋的肅殺。(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腳下踏過濕潤滑膩的青石板,濺起盈盈的水花,繡鞋濕了大半也毫不在意。那形單影只的身影漸漸在霧氣中迷蒙起來。
“要快啊……”少女略帶哭腔的抽了抽鼻子,“拜托了……”
上
都門帳飲,不過是一場浮華。
這場晚宴,注定要含笑而淚。
溫馨慢熱的小帳篷里,燭火明晃,跳動眼眸。三三兩兩的客人盤膝而坐,有一搭沒一搭的談笑飲酒。一個鼾聲如雷的醉酒大漢被人扔到了門邊,正伏在小幾上瞇著眼打盹。
此時此刻,晚宴的主人卻蜷縮在屋內(nèi)一角,把玩一只白玉杯而悵然若失。青絲如瀑,垂在肩頭,繞在指尖,挑弄心頭。回憶的眼眸,漾著深深的無盡的哀愁,如同是內(nèi)心潛伏已久的鴆酒,順著內(nèi)心的裂縫,逆流而上,以鮮血為引,勾兌出最蝕心的毒藥。
一身著紅襦的明艷女子靜靜地伴在一旁,蘇繡綢帶隨意的被束在發(fā)間,偶一低頭,便會流溢出些許發(fā)絲,貼著那本不紅潤的唇和蒼白而病態(tài)的面頰。
默默地,兩個人都不曾言語。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只是這次,怕再也沒有欲雪的雅興了吧?
忽的酒氣襲來,便見那醉漢東倒西歪的沖向白衣男子,一掌重重的拍在他瘦削的肩頭。掌心的溫度隔著單衣慢慢的融化著已然僵硬的軀體,使那個本已墮入黑暗的靈魂漸漸復(fù)蘇。男子勉強的扯了扯嘴角,黯淡的瞳孔里也有了些許光澤。
“我說老弟啊——呃——你們年輕人就是別扭。”只見那醉漢雙頰粉嫩,旖旎的酒氣把因飽經(jīng)風(fēng)霜而黝黑粗獷的臉龐暈染的更加紫紅。他頭頂熱氣,瞇縫著小眼上下打量著紅衣女子。
“哎我說弟妹啊,別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行不?那皇帝老子是良心發(fā)現(xiàn)了讓老弟到南方去看美女去了,干啥弄得跟生離死別似的……”
“你……”女子氣結(jié),柳眉倒豎,眼神也凌厲起來,卻仍然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嬌羞與幽怨,只得白一眼佯怒道:“你瞎說什么呢!”
“呵呵……”醉漢尷尬的撓了撓頭,滿臉賠笑的說:“姑娘可別介意,瓜老漢瞎說的……”。倏而臉色一正,冷冷道:“既然決定要走,就徹底離開這個是非之地!”說著,緊緊地握住男子的手,嘆道:“小子……這里不適合你……”
夜涼如許,衣袂不經(jīng)五更寒。
秋月將盡,寒蟬不敵朔風(fēng)殘。
潮聲激蕩,似野獸輕舔一汪清泉,如同巨大的喘息與哀怨。船槳拍打著水面,搖曳在在碼頭的盡頭,似汪洋中一漂流的孤葉,孑然自立。一身披青綠蓑笠的老翁駐足遠視,沙啞地喊道:“柳公子,順風(fēng)船,頂風(fēng)雨,再不走,怕是又要下雨啦!”
中
十里長亭,實是咫尺天涯,真真望眼欲穿。那一瞥朱丹紅的檐角,張牙舞爪的鏤空饕餮,以及沁透著蕭蕭暮雨的青銅八角鈴鐺,渲染著一種詭譎而又凄冷的氛圍。
丁玲……丁玲……
蟬聲凄切,水波四散蔓延,無力交疊。
但見那白衣男子久久佇立在一棵枯柳之旁,仰目而視,白皙的右手撫上皸裂且腐朽的枝干,輕輕地摩挲。女子仍是靜默,疲倦的花容強掩著不安與落寞,黛眉長斂下,有著被時光細細撫摸的溫感。
“別人的生命,是這湖水里的漣漪,華麗而盛大……”
“嗯?”女子偏頭疑惑地瞧著,一臉不解。
倏地,男子的眼神變得冷冽而凌厲起來,他瘋魔般地死死摳住干冷的樹皮,陳木的碎屑一分一毫的刺進關(guān)節(jié)和指甲,鮮血由一個個小紅點迅速擴張蔓延,順著蒼白的骨節(jié)涓涓而下,卻仍不抵男子猶自憤怒。
“而我……只是這岸邊的垂柳,隨思想之風(fēng)而招展,卻挪移不了半步,只得艷羨,無暇顧及,哈……”
望著血跡斑斑的手,女子雙眸氤氳,流溢著讓人動容而不堪重負的潤澤。她蹙眉輕捧著這雙手,面上作燒,緊貼著臉頰,淚水簌簌撲落,啜泣道:“不……耆卿,不要這樣……你可知我的難過么?”
“殘陽退沒,韶華傾覆,昔日教坊花魁,如今卻落得個慘淡收場,我……實是對你不住……”凝眸處,多少往事皆成追憶。
女子五內(nèi)沸起,竟飛身撲進男子懷里,云鬢迷亂,翠釵傾斜,渾身怯怯地發(fā)起抖來?!安弧f不要這么說……得以認識耆卿,是我這輩子最大的榮幸,”她把自己的腦袋深深地埋在男子的頸間,貪婪的吸取著他身上一股孑然自醒的氣息,猛地一抬頭,便熱情迎上男子清澈的眼眸,狡黠笑道:“若沒有耆卿你的詞,小女子怕還是一個淪落街頭的風(fēng)塵女子呢……”,說罷,柔情地在他懷里蹭了蹭,低聲呢喃道:“說到底……怕是我欠的多一些吧……”
云遮薄月,清露如霜。
一靈秀少女撥開等身的蒿草,躡手躡腳地艱難前行。河水在月影中退卻了幾分,顯露出水荇叢生的白汀低沚,泛著幽綠滑膩的光澤。不遠處的棧橋之上,暗影浮動之地,一白衣卿相徐徐作揖,身邊,還有一抹火紅的顏色。
“啊……”少女不禁掩口驚呼,怔怔地道:“姐姐……”
不忍思量,白衣男子甩袖離去,走的決絕。
在踏上那搖擺不定的蘭舟之時,男子曾想極目遠視,以奢求在那團濃郁的黑暗中尋找半分罅隙,透出些許天光云影來,使自己的步履不再徘徊。然而,他因經(jīng)霜而冷峻的面容之上,卻再也沒有任何華彩。
在男子轉(zhuǎn)身的那一剎那,飄渺的姿態(tài)清晰可見。女子忙伸出手,卻只是虛空一劃,撲了空。她再也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悲傷,嗚咽垂淚,掩口不語。
男子的背影瘦削而單薄,卻仿佛可以承載起這世間無盡的離別與苦難,正如這溫柔敦厚的月光,看似無骨,卻可撐起天地。男子始終沒有回頭,只是靜默地踱步向前,經(jīng)過船夫之時,揮了揮衣袂,深吸了一口深秋時冰冷刺骨的濕氣,道:“走吧……”
一聲悵惘幾多嘆,幾多唏噓無人羨。
那一刻,她是真的明白,背道而馳的兩人,已然陌路……
下
順著護城河慢慢劃過,汴京奢華的夜色便可一覽無遺。清秋佳節(jié),兩岸華燈幢幢,各家結(jié)飾臺榭,巷陌路口,鼎沸人聲,好不熱鬧暢懷。正趕上戊日秋社,人家婦女皆歸外家,晚歸,各以社糕、社酒奔走相送,并立社設(shè)祭,以酬土神。
汴江之上,粼粼波光也容不下一方小舟。宮廷內(nèi)儲司的小龍船,極盡奢華,雕牙縷翠,畫欄樓閣,皆為能工巧匠之作。透過隱隱的水晶綴珠簾,便可見兩臺三尺箜篌并排而豎,左右對稱,形如盈盈的滿月。每臺箜篌有二十五弦,黑漆鏤花描金彩繪為座,各有一名樂師跪地交手彈撥。
這,便是東京,盛世繁華,俱于此。
如果,可以,我愿向上蒼祈求庇佑,為我,也為她……
如果,可以,我愿做一顆置身事外的塵埃,冷眼旁觀這滾滾的歲月長河,不被世情所打倒。
如果,可以,我更愿意化為烏有,像煙一樣淡薄,飛向最終的歸墟之地。而不是做一只在帝王掌心茍延殘喘的蜉蝣,朝生暮死,于夜盡天明之時,往復(fù)輪回,永無休止。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作為怎樣的形象,生存于此。是博君一笑的藝伎戲子?還是匍匐于地的永世奴仆?在他這個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時代,我,還擁有什么?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你永遠都逃不掉的!哈哈哈哈……”
“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
“任作白衣卿相,風(fēng)前月下填詞!好一個奉旨填詞柳三變!”
“不……不要!”男子醉夢驚魂,張皇失措,站起身子就要往外沖,似是要逃避這可怕的夢魘,又或像是與自己較勁,巴掌大的小船在他的折騰下?lián)u擺不定,怕是要被掀翻似的。
“哎……哎……柳公子你要干嘛!”老翁驚呼,急忙執(zhí)漿撐船,控制局面。
男子充耳不聞,忽地就是一陣眩暈,眼見就要失足跌進水里,葬身魚腹,老翁臨機應(yīng)變,一把把船槳橫在沿邊,攔腰抱住男子,順勢就一屁股坐在甲板上,疼得他直咧嘴。
“哎……柳公子,你這是何苦呢。”待老翁坐定,懷里捧著個葫蘆酒瓶,有一口沒一口地喝著,斜眼瞄這那個霜打茄子似的人。
而那個癱坐在船頭一角的男子,此時卻只是怔怔地望著眼前華燈映水、畫舫凌波的景象發(fā)呆,滿目喧囂只是一幅靜止的畫軸。而昔日的偎紅倚翠,軟語溫存,亦只是遠處珠簾繡幕中的款款身影,再也無法觸及。
試想昔日自己所到之地,現(xiàn)如今卻只有回憶可言,那又是何種光景?
“柳公子……千萬要看得開??!俗話說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無論怎樣……人還得活下去不是么?”老翁在一旁唏噓感嘆道。
“哼……看得開怎樣,看不開又怎樣,人生如草芥,賤命一條,生死之論又何必妄自強求!”
“這……”老翁一時語塞,撓撓頭不知如何是好。
良久,老翁打破了尷尬和沉寂,顫顫巍巍吐出了幾個字,“但人活著,終歸是自己的事情啊……”
少女亦步亦趨的追隨著那只木舟,沿著河堤走了一夜,循跡的情結(jié)鼓舞著她邁步向前。其間飛蟲肆虐,藤蔓纏繞,也未曾阻攔她的步伐。眼見天邊翻白,大地蒼茫,滿目瀟瀟然。扁舟一路東去,蜿蜒曲折,已過了汴水??蓱z那妙齡少女,怕再有萬般繾綣柔情,亦是不能。眼見輕舟漸行漸遠,化為一滴墨跡暈開在遠處的青山綠水間,又聞得寒蟄聲聲凄厲入心,零丁洋面盡嘆零丁。
少女止住了腳步,輕倚芭蕉。自是知相思渺渺無畔,而離別又綿綿無所絕期??v使青絲成雪,落花為塵,自己奮不顧身傾注所有的愛戀也終究抵不過時間……
結(jié)局、
面對早已知曉的結(jié)局,是緬懷天地的恩賜而潛心叩拜,還是睿智地經(jīng)營自己潮起潮落的人生?
女低身抽出了自己別在腰間的短笛。羊脂玉溫潤瑩澤,狀如凝脂,笛身被打磨的精巧別致,一尺長短,配以棕紅色犀牛角笛頭壓重,古樸神韻雋永留存。朱唇輕啟,氣若游絲,裊裊的音符便輾轉(zhuǎn)在唇齒之間,哀婉而悠長。
這是一首上古之曲,曲風(fēng)婉轉(zhuǎn)卻不綿長,一反世俗兒女纏綿悱惻、情意綿綿的調(diào)式,清冽而不失雅意,一音三韻,繞梁不絕。恰似一只騰空直上青云的鸞鳥,翻云弄雨,長嘯哀鳴,當真是回翔九天,響徹云霄。故謂之云:“蕩滌之聲”
笛音與風(fēng)相交織,比翼雙飛,掠過幽深的江面,拂過颯颯的秋風(fēng),最終投入到臨淵的深邃中去,迎接這場盛大的離別。
“咦?柳公子聽到了么,這笛聲……”綠蓑老翁搖晃著船槳,四面環(huán)視,花白的頭發(fā)在風(fēng)中上下翻飛。
“…………”
“好像……和我在市集中聽到的……不一樣??!”老翁撓了撓頭,褶皺的面容滿是疑惑。
那個雙臂交疊,枕在腦后的男子緩緩睜開眼睛,好像還沉溺在酒氣中,面上作燒,眼神也不甚清楚,翻身坐起便摸索著要尋酒喝。
“哎——柳公子,切不可再喝了呀!”老翁劈手搶過酒壺,甩在了一邊,無可奈何地盯著他,“你聽——也不知是哪位世外高人,竟在這荒山僻野吹得這般好聽的曲子,呵呵……我還是第一次聽到呢……”
男子踉蹌地起身,無視老翁的一臉沉醉相,晃晃悠悠的走到船頭。清風(fēng)拂面,思緒萬千。
抬眼便見莽莽山河,孑然自立;浩水渺渺,霧迷津渡。但覺人世種種,似水無痕,唯有與世獨立,偷得一世閑情,方能真正無拘無束的過活。人生苦短,念盡三清梵音,亦無法求得真正的解脫,索性忘得個干凈!飲盡千觴,一醉三秋。若再苦苦糾纏于過去,那才真是無味的緊呢……
碧波江上幾人愁?落木蕭蕭未自休。
馥郁美酒空一翁,只得蘭舟并心舟。
“柳公子,這……”老翁扯著男子的衣襟,顫顫巍巍道。
“不用擔(dān)心……”男子釋懷的臉上多了一抹笑意,昂著頭,把目光送向了遙遠的云端,在霞光伊始的地方,一輪朝陽正噴薄而出……
“她,只是在送我最后一程?!?/p>
笛音已止,回聲卻依舊清亮……
尾聲
熙熙攘攘的花衢柳巷間,總是不缺尋歡作樂之人,今日也不例外。一個初次進城的愣頭小子,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推擠著,隨著浩浩蕩蕩的人流大軍,涌進了西街的槐蔭廣場。一個不留神,也不知是自己絆的還是什么,反正連人帶包裹一起飛了出去,摔了個重重的狗啃泥,伏在地上直哼唧。
“哄……”全場爆笑,引來不少人對他指指點點,儼然一副小市民嘴臉。更有甚者,對他上下其手,摸摸腦袋揪揪耳朵,像是看貓狗斗架似的。
“噓——大家安靜,她出來了!”不知是誰扯了一嗓子,惹得全場嘩然,都紛紛仰著脖子踮腳張望。
“哪兒呢……哪兒呢?”“不知道啊……你看見了沒?”“呵呵……沒找著啊”
突然全場都靜了下來,仿佛時間靜止了般,每一個人都憋著氣一臉期待的盯著上面。得此空隙,那個趴在地上的小子方才勉強站起,拍拍身上的土,意欲抬頭,卻聽得一陣依依呀呀之聲,婉轉(zhuǎn)幽怨,調(diào)律正是一首唐教坊曲。
只見高臺之上,一二八少女正襟端坐,手執(zhí)紅牙板,眉眼間略顯戚容,潛斟低吟道:“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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