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一輩子
一條石青色的水泥路就這樣蜿蜒在麥田中。僵硬,而,寂寞。田里麥苗如戴過很長時間帽子的小伙子的頭發(fā),雜亂無序的貼在大地的腦袋上。
一個稻草扎成的玩偶,站在路的一邊,在等誰。
回家的路總是這么長。我經(jīng)過一個小鎮(zhèn),叫回憶,經(jīng)過一個村莊,叫天堂。
我在風(fēng)中捉到了許多林林總總的過往。捉住,然后釋放。沒有一件東西可以地久天長。我知道。包括那些往日的的時光。
有時甜甜地睡著,突然醒過來,想到這么一個人,便又像個沒長大的孩子哭起來。于我,她始終是個信仰······
“不要怕,抱著它不要放,快跑就是了?!?span style="position:relative;left:-100000px;">(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哥哥指著村西的樹林百般開導(dǎo),我躲在她身后,把她的衣角揉搓的很皺。
我怕那魔鬼一般的東西,枯死的玉米秸里包著鞭炮,扎成稻草人的形狀。我不明白誰會有這樣的創(chuàng)意,明明安好無事,人們還要創(chuàng)造出一個可怕的惡魔,燒掉,炸掉。哥哥的表情似乎越來越糾結(jié),我想我是耗盡了他所有的耐心。
火神節(jié)。
哥哥自己抱著燃燒著的稻草人狂奔到村西的樹林,所有孩子的稻草人都集中在那里,火葬。他們圍著火堆,唱著,跳著仿佛戰(zhàn)勝了強大的敵人。稻草人們心中的鞭炮噼里啪啦開始爆發(fā)了。人們唱得更歡。
我躲在一棵樹后,僵硬,而,寂寞。
火苗跳著不知名的舞蹈,仿佛在嘲笑我的膽小。
我和我的白楊相擁而泣。我聽到,所有的麥子在陪我哭。在為它們的守候天使哭泣。
于是,每次路過麥田,我都會和它們打聲招呼:嗨!稻草人!我知道你在等誰。它故意抖抖單薄的衣袖,不,你不知道,你不會知道······
“走了?!?/p>
她拍拍我正發(fā)呆的小腦袋,不等我回過神,她就只留給我一個佝僂的背影了。
那背斷定是被我壓彎的。
突然有那么一天,一個小伙伴告訴我,有那么一首歌,《女孩是爸爸背上的一朵花》,不知道我當時哪來的憤怒和力氣,立馬將他打倒在地。所有人都驚呆了,我像瞬間被某種力量石化了般,僵硬,而,孤獨。我覺得自己是一個稻草人,站在一塵不染的麥田里,和一塵不染的天空下,等她路過,然后和我打招呼。直到她匆忙趕到,拉著我的胳膊問怎么了怎么了,我才恢復(fù)自我,哭著說,我是您背上的一朵花。在您背上的我,才會是朵花······
夕陽涂抹的小路,我跟在她的背后,像個不安分的兔子,走一步,跳,走,跳···她的背彎得不成樣子,為保持身體的平衡,她走路時都是把手背在背后,本來不高的身體,顯得更加弱小。
跳。走。跳。走······停下來的那一瞬我發(fā)現(xiàn)自己跳不動了,沉沉的,不知道是什么壓進我的身體。因為我發(fā)現(xiàn),她突起的脊椎遮住了我所有的視線,那是一座瘦而鏗鏘的山。而藏在山那一端的蒼老的容顏,我看不到她是在歡笑,還是,憂傷。我只是把腳步放的很輕很輕,用盡整個小手才握住她的一根手指。
我是一棵稍稍懂事的麥苗。
我守在我的稻草人旁,憂傷,或者,狂歡。
廳堂正中央是圣母的畫像。
無論我在屋內(nèi)的那個角落去看圣母,總發(fā)現(xiàn)我們剛好目光相對。所以我一直覺得我是個幸福得不能再幸福的孩子,有那么多人對我,不離不棄。
我經(jīng)常拿著鏡子坐在畫像前,指著鏡子里的人說:嗨,小丫頭,你得善良,長大后才能像圣母那樣美麗。多年后,才發(fā)現(xiàn),我的善良和美麗都平凡得一塌糊涂,但依然我行我素。人終究有點信仰,有點追求,才不至于人生太過無聊。
幾乎每天早晨,我都是在她的禱告聲中醒來。廳堂的門一直壞著,總有些不知趣的日光從錯位的門縫中穿隙而過,地上的光影蒼白而明晰,像誰用刀砍了個印記。
“告罪告罪,告我大罪·······”每每到這一句,總能看到她用虛握著的拳頭錘自己的胸腔。是“胸腔”,不是“胸膛”或者“胸脯”。這些詞用在她身上太顯唐突,畢竟,她不再那么有力,不再那么年輕······
告罪。告罪。告罪······
窗棱把日光割得支離破碎。天使在窗外竊竊地笑,狡黠,像極孩子。
教堂很破舊,但于我,始終是個吸引。
十字架。天主教堂。
我們在門口買油茶喝,2毛錢一碗。那是一場大瞻禮,好像是圣誕節(jié),只記得寒風(fēng)中,我們用著慣用的伎倆,嘴里說著:“不冷,還熱乎乎的呢···”小孩子就是這么容易上當,嘴里說著這個的時候,就不抱怨冷了。凍得通紅的小手貼著碗壁,通紅的小臉蛋靠著碗,用冒出的熱氣來取一絲的暖意。
不冷,還熱乎乎的呢·····
那些往日時光,我們貧窮得只剩下快樂,我們善良得只欺騙自己。
我抬頭看到,天使伏在十字架上笑得直不起腰。
我們領(lǐng)了席子和被子,找了個合適的床位,鋪床,脫掉夾襖,就鉆進被窩了。
教堂的招待處,更像一個流浪漢的安處所,一個長長的房間,沒有任何夾墻,像一個寬走廊,兩邊是緊緊挨著的床,男女混住。那種25瓦的燈泡,根本照不透這狹長的房間。
在那些燈光到達不到的角角落落,正上演著什么故事呢?
天使不小心笑出聲來了。
朦朧睡意中,仿佛有一種意志強迫我醒來。我轉(zhuǎn)了個身,付趴在床上,驚然發(fā)現(xiàn)幾乎所有人都沒睡。他們的目光都集中在屋子中央一個身影上。那是燈光暗得我分辨不出那身影的性別年齡,只從她的聲音上聽出,女,中年。她邊舞邊唱,大約是在唱述圣經(jīng)里的故事,說耶和華如何如何替人受罪,如何如何救助人們。最后不知道為什么竟然哭起來,聲音凄長而悲切,好多人也跟著小聲抽泣。
我很不理解他們?yōu)槭裁纯奁?/p>
我想繼續(xù)我的睡覺??梢婚]上眼,我看見了瑪麗亞那雙美麗的眼,那雙我逃不過的眼,在笑,在沖我笑······
搖啊搖,搖啊搖,搖到外婆橋······
我一直以為村西的那個石橋就應(yīng)該是外婆橋??矗谋骋彩菑澋?。
我站在橋墩上,手里的狗尾巴草驕傲得舞動這身軀。我用狗尾巴扎成一個迷你的草人,舉在她的眼前,說:“看,你眼里只有狗尾巴草了!”天空干凈得沒有一絲云彩,純凈得讓人莫名生出些許憂郁。
“看-----主在看著我們?!彼难劢菙D滿皺紋。
我抬頭向她指的方向看去,滿滿的,天空涂滿憂傷的顏色。倒是她的眼神,讓我看到真主的所在。
我歪斜著小腦袋,流年在耳邊呼嘯而過,仿佛退回到多年以前,舊時光是個粗心的畫師,那容顏越年輕就越模糊得不可辨認。直到那在風(fēng)中狂歡的蒼白的發(fā)絲刺痛了我的面頰,我才醒悟過來,我根本無法參與她的青春。在我出生以前,那不知道多美好的青春就給那一起逝去的歲月陪葬了······
我揪起她手上的褶皺,竟能拉起好長!
“疼么?”
“不疼。”
“騙人!”
“不信,等你老了你試試啊。”
“好??!那咱拉鉤!等我也老了,咱比一比誰的皺皮拉得長!”
她的目光忽然渾濁起來,我想通過她的眼睛尋找真主時,卻發(fā)現(xiàn)總像穿過濃霧看海棠······
現(xiàn)在突然發(fā)現(xiàn),好多情深意重的話人們都只用在了情人上,對于那些對自己不離不棄的人,反而很吝嗇那些語言了。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
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
老到哪也去不了
坐著搖椅慢慢聊······”
不知道為什么我想到的是這首歌。只是單純的希望當我變老時,她也能守在我身邊,我們一起變得更老······搖椅一俯一仰,許多年已成過往······
我沒見過外公。
只是在外婆的房間看到一個相框里夾著一個慈祥可愛的中年男子的照片。我發(fā)現(xiàn)每次我看他時,他也是在看我。而且我不明白,為什么他總是在笑?我想我是不認識他的,難道我還沒出生,他就知曉我了?······
一只貓,一只狗,一群鴨子,還有我,幾乎是外婆生活的全部。
我一直都覺得那只狗是個神奇的生物。每每鄉(xiāng)鄰來借東西時,它都死死咬住東西不放,任憑相鄰怎么跟它解釋、好生相勸,都無濟于事。直到外婆發(fā)話:“人家拿去用一下,用完還還回來的?!彼磐讌f(xié),垂頭喪腦地回到窩里,一副很委屈的樣子······
它比我大,比我聽話多了。
上次去舅舅家,突然發(fā)現(xiàn)它不見了。應(yīng)該是外婆寂寞了,把它召去了吧,它那么聽外婆的話······
據(jù)說有一年為了預(yù)防狂犬病,要求處死所有的狗。想想這個對策就可笑到極點,為了預(yù)防狂犬病殺死所有的狗,然后哪天在預(yù)防某種病滅族某種生物。難道人類想孤獨終老嗎?!這場浩浩蕩蕩的大屠殺持續(xù)了3天,外婆的狗也失蹤了3天!
那些扛著刀棍的大軍撤去了,村里所有的生物都松了口氣,憤怒、傷心、無奈,都化作無聲的嘆息,籠罩著那些無辜的尸體······
外婆去村南菜地摘菜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那只狗守在外公的墳旁,已經(jīng)餓得不成樣子······
那只狗認識外公嗎?還是外公已經(jīng)知曉有那么一只狗和外婆生活在一起,便把它喚去?
我不知道······
“丫丫,給它留點吧?!蓖馄趴偸窃谖野l(fā)呆時叫醒我。好像她就住在我的腦子里,我腦海里在上演哪一出她都看得一清二楚,然后在適當?shù)臅r候突然闖進來宣布:劇終。
我把正在啃的西瓜故意留點,丟給那狗。它立即搖著尾巴,前爪伏地,扒住西瓜------西瓜皮,后腿臥下,啃得不亦樂乎,尾巴掃出一個小的扇形······
奇怪了,狗也會吃西瓜!
是的,這只狗確實會吃西瓜,而且很喜歡吃西瓜······
我不敢碰觸這結(jié)尾。
她說她身體有些不舒服,媽媽就把她接到家里來,在縣醫(yī)院看看。
我們家的房子剛裝修好,漂亮寬敞得讓我一度認為這就是我理想中的烏托邦。她就睡在我旁邊,就像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只是,我們這次沒有騙自己了,被窩涼的就是涼的,我已經(jīng)懂事得不需要那些幼稚的謊言?!安焕洳焕?,還熱乎乎的呢!”
突然想起,那些成熟的麥子,被收割后,會被誰編成人形的玩偶,豎在下一年的麥田里,都等著不知道的誰·······
我沒有開壁燈。因為我知道她會嫌那樣浪費。
她的老房子,燈的開關(guān)是那種老式的用繩子拉的。繩子的一端本來拴著一節(jié)鉛筆,我不知道拿鉛筆于我有什么用,還是把它解下來,換了一個玉米芯。沒多久,我就記不得那可憐的鉛筆被我丟棄到哪個角落了。日光透過格子窗射進來,蒼白的光柱將每個飄浮在空氣中的灰塵照得歷歷可數(shù)。那個被吊起的玉米芯重復(fù)地在狹長的領(lǐng)域內(nèi)劃著橢圓,一遍一遍,不厭其煩······
醫(yī)生說,沒什么大毛病,開了些藥。
日子平淡的如白開水樣,沒有任何使味蕾興奮的刺激。她回家的時候把弟弟的棉襖棉褲帶著,拿回去拆洗。
我依舊生活在我原有的軌道上,騎著單車,穿越在忙碌的街道。偶爾也會打著口哨,快活的像只飛鳥,或者,魚。
等待中考的日子變得那么綿長。仿佛那個日子生在永恒旁邊,遠得似乎不會到來了。仿佛我還有無數(shù)個周末用來打球,用來泡書店,用來一遍又一遍地逛飾品店······
直到那一天,毫無征兆的一天,晚自習(xí)回家后,爸媽不在家,隔壁那個高高瘦瘦的伯母告訴我,他們都去醫(yī)院了。外婆病了。突然病的······
我沒有聽清后面講的是什么。
我說,哦。平靜得讓我自己都感覺很驚奇。然后很淡然的回家。
我悄悄的鎖上門,騎著自行車就向醫(yī)院飛奔過去。車子的前帶沒有氣,我聽到車圈攆路的骨碌骨碌聲。這些,我都不在乎了······
腦溢血。
我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這么長的夜。長得我都以為黎明遠得在地平線的那端。
醫(yī)生護士們將她從急診推出,再推入搶救室。我不知道此時的她有沒有眷戀一下她的貓、她的狗、她的鴨群,還有她的我······也許在留戀一點點,就會拒絕上帝的邀請了。
所有人都驚慌失措。媽媽扶著路燈的桿小聲抽泣。我甚至想象過她突然從病架上坐起來,笑著告訴我們,這一切都是她在開玩笑,不是真的······但這一刻終究沒有到來。
天使坐在路燈上,不再笑了,他們雙手抱拳在胸口,輕輕哼著美妙的曲調(diào),從聽過的曲調(diào)。
我推著車子走了十幾里路回家。安靜得只看路燈將我的影子縮短又拉長,縮短,拉長······一顆石子,我右腳踢一下,它向偏左的方向跑出很遠。左腳再踢,它又回到原來的方向上。我不知道這顆石子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在這夜里流浪,或許它也在哭泣,而我只聽到天使的歌唱······
我找了個一塵不染的麥田,坐在田埂上,聽了一下午的歌。
天使將云朵捏來捏去,變出許多奇怪的形狀。拿給我看,我搖搖頭。再變換一個,我又搖搖頭······他干脆將云朵丟掉,坐在我旁邊,扯掉我的耳機,開始唱歌。
沒有了稻草人的麥田,開始狂歡。
晚上回到家,媽媽問我為什么沒去。我說,上課的。
然后,安靜地回到臥室,對著鏡子發(fā)呆。
我是故意不去的。我逃避她的那場單向的告別會,這樣就有理由相信她沒有離我而去,永遠沒有······
媽媽推開門,說,今天我和你一起睡吧,我怕你害怕。
我想我是足夠堅強的。
我聽見媽媽小聲地抽泣。
我夢見,我坐在田埂上。用狗尾巴草編草人,心里默數(shù)著,我編好5個她就可以把草除完了,就可以回家了??墒牵斘揖幒?個時,卻發(fā)現(xiàn)狗尾巴草卻不夠了。我尋遍了所有草叢,都不見它們的身影了。于是,我坐在田埂上開始哭泣,哭著哭著自己醒來,猛然發(fā)現(xiàn),她在那片田里永遠也回不到家了······潛伏已久的傷心這才涌上來,不肯放過我。
那年指甲花
吐著青春的光華
在風(fēng)光里跳躍,在風(fēng)光里舞蹈
映紅了我的臉頰
那年 她的背
似橋似弓
背上我的影子
叫著嚷著不要回家
敲碎葉 磨碎花
豆角葉 白線扎
油燈下 小手大手
蒼老的白發(fā)
夜 星 貓狗兒不說話
等待 等待成蝶前的羽化
等待那蝶攀上我的指甲
沿著她的腳印 多年前的腳印
小路涂滿了西邊的云霞
她身邊 開滿了指甲花
可 可為何不與我說話
我要那背我要那手 要那白發(fā)
我要指甲也染上云霞
我要 我還沒有長大
這次,她又在我的腦海里跳出,宣布:劇終。
就這樣。劇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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