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殤
中國是文明古國,禮儀之邦,其主要標志便是“尊師”。天、地、君、親、師,老師位置虛列第五,實列第三,可見地位之高。俗話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自古及今,尊師佳話美談,不勝枚舉。
然而,“文革”伊始,斗爭的矛頭便直指廣大知識分子,教師由實列第三轉(zhuǎn)而排進“老九”,“天底下最光輝的事業(yè)”黯淡無光。1966年6月1日,《人民日報》發(fā)表社論《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拉開了“橫掃”、“批斗”的序幕。在社論的蠱惑下,革命闖將們沖昏了頭腦,“舍得一身剮,敢把教師拉下馬”,向著“人類靈魂的工程師”開炮了。師道從此隕落,師殤由是開始。
一是人格侮辱?!拔母铩背跗?,被定為“黑幫”、“三家村”、“四家店”的牛鬼蛇神,首先在人格上受到了嚴重傷害。以我所就讀的學校為例,以校長王興田為首的“黑幫”們被關在一間黑屋里反省問題。門口有一副對聯(lián),上聯(lián)是:廟小妖風大,下聯(lián)是:池淺王八多,橫批是:牛鬼蛇神窩。紅衛(wèi)兵們還強迫“黑幫”們唱《鬼嗥曲》:“我是混帳王八蛋,我是牛鬼蛇神,我對不起黨,我對不起人民……”這不是明目張膽地侮辱人格是什么?這是普遍現(xiàn)象。1965年冬天,學校大車拉黃土,不料從高處掉下一塊凍土塊,將騾子砸死了,騾子肉被老師們會餐吃掉了。紅衛(wèi)兵根據(jù)這一題材,畫了一張《分尸圖》,旁有打油詩《分尸記》,對領導老師公開進行侮辱。至今,我還記得前幾句:
“下課鈴聲響,
老師個個忙,
若問何處去,(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直奔大食堂。
到了食堂后,
先搶騾子肉。
王興田,嘴最饞,
抓起一塊往里填。
姜國安,不上算,
因為腿瘸跑得慢……”
此外,語文教師王吉謙舊社會曾在偽報館當過編輯,主辦學校語文小報。一個“語文知識簡介”專欄被破譯出反動標語“慰問蔣介石”。王老師不服,寫血書以死抗爭。紅衛(wèi)兵于是畫了一張漫畫《王吉謙上吊圖》,畫面上的王老師,三分象人,七分象鬼,褲袋口露出一截繩頭。王老師氣憤地說:“肉體可滅,人格不可侮也!”于是,趁黑夜涉水過河,自縊于河中心島柳林中。對年輕女教師的人格侮辱更是登峰造極,這里實在不忍贅述?!昂趲汀眰兂朔词栴}、交代問題外,還得進行勞動改造,掏大糞、掏臟水井等臟活累活都要他們?nèi)ジ?。在我們學校,紅衛(wèi)兵還逼迫黑幫們拉車,由校長駕轅,紅衛(wèi)兵站在車上,吆喝著“我我越越”,手握紅纓鞭隨意抽打“黑幫”。
二是身體摧殘。對“黑幫”們的身體摧殘更是無所不用其極,而且有所發(fā)明創(chuàng)造。第一大發(fā)明便是“噴氣式”,而且絕對是正宗“文革”專利。第二大發(fā)明是“送溫暖”,又名“烤天燈”。將幾百度的大燈泡貼在“黑幫”的禿頂上,直到烤得皮開肉綻香味四溢。第三大發(fā)明是“放二兩”,這在“文革”中是普遍應用的??凑l不順眼,就用匕首給誰放血。第四大發(fā)明是“瘦身術”,這一招是用來對付那些企圖逃跑或逃跑被抓回的“黑幫”的。此術是從腿肚子里或從腳心處剜一塊肉。我們學校的一位體育老師就被剜了一塊肉,使他永遠地告別了他摯愛的綠茵場。除此之外,還有“苦讀法”(“頭懸梁,錐刺股”)、“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跪瓶碴)、“上甘嶺”(斷水)、“過雪山”(冷凍)等。在這些酷刑的折磨下,多少優(yōu)秀的人民教師含冤死去,多少德藝雙馨的藝術家命喪黃泉,連共和國的大元帥賀龍、國家主席劉少奇都未能幸免。
三是經(jīng)濟制裁。經(jīng)濟制裁有兩種情形。一是生活虐待,“黑幫”們在押期間,每天只能吃兩頓窩窩頭,不少人因此造成營養(yǎng)不良,有的患病而死。我大哥的岳父王永謙是著名愛國民主人士,早年留學日本早稻田大學,當時在高中任教,是縣政協(xié)常委。他“進班”時體重70公斤,“出班”時僅剩40公斤,幾乎成了活的木乃伊。二是克扣工資。王永謙大伯當時工資90幾元,每月卻只能領到18元最低生活費,真是一人成“黑幫”,全家都遭殃。此外,還隨意沒收“黑幫”家產(chǎn),抄走文物,這里就不一一列舉了。
嗚呼,文明之墮甚矣,師道之殤甚矣!老師們痛心的卻不僅僅是自身的傷痛,而是整個民族的傷痛。天真單純的孩子們在傷害老師的同時,也重重地傷害了自己。他們輕信了騙子的謊言,“知識越多越反動”,“寧當社會主義的草,不當資本主義的苗”,“頭上長角,身上長刺”,成了那個時代的犧牲品。這段歷史造成的損失不僅僅是迫害死了多少優(yōu)秀知識分子和國家棟梁,更嚴重的是造成了歷史的大倒退,道德的大滑坡和良心的大泯滅?!叭f歲皇爺去偷牛,文武百官爬墻頭,公爹背著兒媳走,兒子砸碎老子頭”,這《四大反常》是對封建社會中“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丑陋現(xiàn)象的尖刻諷刺。而到了“文革”,則創(chuàng)造了全新的《四大反常》:知識分子挑大糞,管學校的沒學問,老師拉車學生趕,夫妻辯論翻了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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