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造鐵山
1988年暑假,我?guī)е?0幾名學生來到了仙人島,仙人島是一個三面環(huán)水、一面同陸地相連的半島。島上有一座明代建成的烽火臺。我們登上烽火臺,舉目望去,只見天水一
色,空闊遼遠。近看,海浪翻卷,鷗鳥翩翩。烽火臺四周有一米多深的戰(zhàn)壕。我問學生:“誰能說出這戰(zhàn)壕的用途嗎?”教歷史的白玉才說:“肯定是當年抗擊倭寇的工事?!豹?/p>
賈榮祥說:“大清曾在這里設八旗,沒準兒是清兵挖的戰(zhàn)壕。”
我笑了笑說:“你們再仔細看看那挖出的石頭,有楞有角,溝里的土都是新的,怎么能是明清的工事呢?”
“那也是為了旅游新挖的?!痹诼糜尉?a target="_blank">工作的張志說。“答案告訴你們吧,是劉曉慶拍《大清炮隊》電影時挖的。”大家一陣歡笑。在烽火臺南面200多米處有一座十多米高的紫褐色小山。
我又問:“你們能說出那小山是怎么形成的嗎?”(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很可能是由于地殼運動從海底隆起的,在隆起的過程中經(jīng)過海水的沖刷才形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的。”張志回答。“是八旗兵筑的了望臺?!毙フf。
“也可能是古代一顆巨大的隕石落在了這里,說不定著這里還藏著宇宙的秘密呢!”白玉才說。
我們邊說邊走來到了小山前,小山的形狀不很規(guī)則,山上寸草不生,山旁隱約有鍋爐狀的基石。于是小會說:“說不定這里還是古代冶鐵的地方呢,沒準兒還是關外第一爐呢!”
趙石頭說:“是清兵鍛造兵器的地方?!豹?/p>
于是我說:“這個答案還貼點邊兒,下面,老師就給你們講一講關于這座小鐵山的故事吧?!豹?/p>
那還是1958年秋天,我剛讀小學二年級的時候,在全黨全民為生產(chǎn)1070萬噸鋼而奮斗、舉國上下大煉鋼鐵的熱潮中,在這海邊擺開了萬人淘鐵沙、大煉鋼鐵的戰(zhàn)場。仙人島的山是由含鐵的巖石構成,經(jīng)億萬年海浪沖刷,海沙中含有鐵沙。如果能把鐵沙淘出來,再集中起來到土高爐里冶煉,那將是多么偉大的創(chuàng)舉??!于是,縣委縣政府一聲令下,搞一次百日淘鐵沙大會戰(zhàn)。當時是這樣預算的,以每日兩萬人參加會戰(zhàn),每人每天淘五斤鐵沙為最低標準,那么每天可產(chǎn)鐵沙十萬斤,就是五十噸,一百天就是五千噸,再按百分之五十含鐵量計算,可產(chǎn)鐵兩千五百噸,如果再加班加點挑燈夜戰(zhàn),百日產(chǎn)鐵三千噸不在話下。
大會戰(zhàn)開始了,從縣委縣政府的領導、工作人員到公社的機關干部,從城里的中、小學生到農(nóng)村的娃娃,從工、商、醫(yī)、手(手工業(yè)者)到公社社員,一齊開到仙人島。路遠的安營扎寨,支起帳篷,盤起鍋灶;路近的自帶午飯往返回家??h政府在工地成立了臨時指揮部,負責指揮、宣傳、統(tǒng)計等工作。一時間,昔日荒涼的海灘熱鬧起來了,到處人山人海,彩旗飛舞,大喇叭里反復播送《今年產(chǎn)鋼千萬噸》的歌曲:今年產(chǎn)鋼千萬噸,
一寸光陰一寸金,
寸金難買寸光陰,
加緊奮戰(zhàn)四個月,
鋼鐵開花紅似錦。
行動起來鼓足干勁,
干部上前線,帶頭前進。
加強協(xié)作,力量無窮。
土爐洋爐,鋼水奔騰,
總路線照亮人心,
要為祖國立功勛,
產(chǎn)鋼任務翻一番,
今年產(chǎn)鋼千萬噸。
我們在參加會戰(zhàn)之前,校長作了動員,他講道:“共產(chǎn)主義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橋梁,橋梁用什么建?要用鋼鐵!沒有鋼鐵,武漢長江大橋能建成嗎?沒有鋼鐵,青藏鐵路能建成嗎?沒有鋼鐵,用什么造軍艦?沒有軍艦,靠什么解放
臺灣?現(xiàn)在,黨中央、毛主席號召我們大煉鋼鐵,讓鋼鐵元帥升帳,我們新時代的兒童一定要多做貢獻!”校長的話,的確鼓舞人心,令我終身難忘。于是我們每人準備了一個臉盆、一塊水瓢、一把鐵鏟,開進了大會戰(zhàn)的戰(zhàn)場。
鐵沙的比重大,大多沉積在海邊沙灘的最下邊,須潮水退去時才能采集到。所以一旦等到退潮,大家便蜂擁去搶鐵沙,堆集到岸邊,等潮水漲上來再用海水去淘。我們這些小孩伢子根本不會淘,任老師怎么教就是學不會,淘來淘去瓢底兒凈剩些石頭子兒。后來,不知誰發(fā)明了用廣播喇叭的磁鐵去吸鐵沙,只要把磁鐵在沙子里轉一圈,便會粘上一層厚厚的鐵沙來。回到家里,我偷偷把廣播喇叭的磁鐵摘了下來,害得祖母一連幾天聽不到廣播,找電工來修才知道磁鐵丟了。為這事兒我挨了父親一頓揍。
海邊的鐵沙被刮凈了,于是人們便向海中的沙渚(俗稱沙尖)進軍。那天退潮的時候,城里中學的十幾個男生挽起褲腿趟水奔向海中的一塊沙渚,這些城里的孩子哪里知道潮水漲落的規(guī)律,等到潮水沒上沙渚的時候,他們才想往外走,但為時已晚了。這些可愛的孩子們哪,他們直到海水沒到脖子的時候還把裝著鐵沙的盆子頂在頭頂,其中那個大個兒學生喊道:“同學們,要人在鐵沙在,祖國考驗我們的時候到啦!”突然,一排大浪打來,孩子們被海水吞沒了,雖經(jīng)現(xiàn)場人員的全力搶救,但還是有四個孩子沒有救上岸。后來,漁船用拉網(wǎng)拉,一直拉到天黑,才找到三個孩子的尸體,另一個孩子永遠地葬身大海了。這是淘鐵沙中的最大的一次事故。另一次事故是鑄造廠的工人在鐵沙被采得差不多時,轉而去采鐵礦石,有兩名工人在兔子崖放炮時被當場炸死。淘出的鐵沙要每日上交,每日統(tǒng)計,上報的數(shù)字在天天增長,縣報、市報、省報都及時報道。鐵沙集中堆放在指揮部里,象一座小山。指揮部派人就近建了一座土高爐開始煉鐵。煉鐵的燃料便是烽火臺下的刺槐林,大片的刺槐被砍倒了,這是海邊的防風林哪,老百姓的心里在流血。一連煉了一個多月也沒有煉出一斤鐵來,那鐵沙怎么從上面倒進去便怎么從下邊漏出來。后來請了鞍鋼的專家來,專家說這鐵沙全是氧化鐵末子,根本煉不出鐵,這叫勞民傷財。打這兒,淘鐵沙才偃旗息鼓,這堆鐵沙經(jīng)多年銹蝕,成了一座小鐵山。
我講到這里的時候,學生們的眼睛直瞪瞪地看著小鐵山,似乎悟到了什么東西。突然,白玉才問:“老師,當年的人們難道不知道鐵銹煉不出鐵嗎?”
我回答:“何止一人知道,可誰敢說破呢?那位敢于認定煉不出鐵,敢說勞民傷財?shù)膶<也痪帽愠闪擞遗?,歷史給我們的教訓實在是太深刻了?!豹?/p>
我們下山來到了仙人島村,只見村委會的墻上書寫著四個毛體大字:實事求是。呵,實事求是,只因沒有認真讀懂這四個字,我們走了多少彎路,付出了多么沉重的代價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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