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集與黑市
說起“趕社會主義大集”,那可新鮮哩!那年冬天,遼寧整了個“哈爾套”經(jīng)驗,然后在全省推廣。要用“社會主義大集”,戰(zhàn)勝“資本主義黑市”。啥是資本主義黑市?農(nóng)貿(mào)市場是也。
蓋縣南片的“社會主義大集”設(shè)在熊岳城,包括十六個公社二百多個生產(chǎn)大隊,近千個生產(chǎn)小隊。以一個小隊派十輛車、一百人計算,“大集”那天進城的車超過萬輛,人員在十萬以上。
為了確保大集成功,從上到下,層層發(fā)動,一直落實到各家各戶。要求每戶至少派一人趕集,并帶上一種農(nóng)副產(chǎn)品。但不許帶“四辣”(辣椒、黃煙、元蔥、大蒜),因為“四辣”就是資本主義。到了趕集這天,生產(chǎn)小隊把豬、牛、羊趕到拖拉機里,牛角系上紅綢,車上掛標語。隊里沒肥豬,就把母豬趕車上,因為在拖拉機斗里,從外邊只能看見豬鬃豬背,誰能看見下垂的豬奶子呢?趕集的社員則挑上自家產(chǎn)的白菜、蘿卜、地瓜,腦瓜活的帶上幾把笤帚、幾塊干瓢、兩只母雞,跟在拖拉機、大車后面,浩浩蕩蕩向城里奔去。
上了公路,各村隊伍便匯合了。這時候,見了母驢的公驢使勁嗥叫起來,受了驚嚇的騾子橫沖直撞。不知哪位大嫂籃里的母雞生了蛋,咯嗒咯嗒叫個不停。忽然,不知誰喊了一聲:“不好,老母豬下崽子啦!”原來,老母豬由于人拽車顛引起早產(chǎn),那母豬為了護住自己的娃,一口將旁邊的母豬耳朵咬去半個,咬得鮮血淋漓。車上沒有軟草,生下的豬娃落在冰冷的鐵皮上,不一會兒便凍死了,死的豬娃又被其它的母豬當成了美餐。由于路上擁擠,一步挪不了二寸,可苦了挑擔(dān)的漢子們。有人罵道:“這簡直是報廟!”(報廟是喪事議程,老人去世后親屬、子女到山神廟送盤纏,須小步慢行)臨近中午時分,總算進了城。這大集,可真熱鬧非凡,大集入口,跨街一條橫幅大標語:大批資本主義,大干社會主義!街兩側(cè)彩旗飄飄,鑼鼓陣陣。大廣播喇叭反復(fù)播送口號和歌曲。街筒里人頭攢動,水泄不通。中間讓開一條道,讓“趕大集”的車輛和人員穿行。穿行時任何農(nóng)副產(chǎn)品也不許出售,要的就是這氣派,以顯示“市場繁榮、物價穩(wěn)定”。游街過后,再把帶來的農(nóng)副產(chǎn)品賣給指定的商店。至于豬、牛、羊,不過是擺擺樣子,再拉回生產(chǎn)隊。
到了大集中心地帶,又是一番盛況,令人耳目一新:大平板車上,縣樣板戲?qū)W習(xí)班正在演出《沙家浜》,楊運公社的文化彩車一輛接一輛,一車一臺樣板戲外加《青松嶺》,萬山大叔正手持紅纓鞭批斗脖子上掛著紅辣椒串的錢廣,喇叭里唱:“沿著社會主義大道奔前方……”北關(guān)小學(xué)(當時改名叫紅衛(wèi)小學(xué))的一百名紅小兵扮成一百名小鐵梅高舉紅燈高唱:“我家的表叔數(shù)不清……”
帶隊的花隊長看了嘆服地說:“我老花也沒這些花花腸子呀!耍真槍的不如?;尩??!?span style="position:relative;left:-100000px;">(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在大集中心游過之后,挑擔(dān)的漢子眼睛都氣紅了:“這一擔(dān)菜還賣不上一塊錢(定價每斤八厘),干脆喂豬算了!”于是憤憤地將菜扔到拖拉機斗里,讓豬們享用,挑起空籮往回走。賣地瓜的也不肯二分錢一斤賣給商店,偷偷挑到了親屬家?;卮鍟r,天已黑下來。這時,村頭大喇叭正播送本縣新聞:熊岳社會主義大集盛況空前,廣大貧下中農(nóng)踴躍參加……社會主義大集顯示出蓬勃的生命力,而資本主義的自由市場傾刻間宣告滅亡……
社會主義大集后,農(nóng)貿(mào)市場被關(guān)閉了。老百姓為了換點油鹽醬醋錢,便在熊岳大橋南側(cè)自發(fā)形成了“黑市”。這“黑市”是名副其實的:大約凌晨兩點便有人帶著農(nóng)副產(chǎn)品來這里交易,天不亮便散集了。那天,我起了個大早,馱著半麻袋白菜到這里賣,沒想被公社“群?!贝€正著。我們這些“錢廣們”被押到了公社。大白菜被沒收了,送進了公社食堂。正巧,食堂伙食長是我親表叔,表叔朝群專的頭頭使個眼神兒,那頭頭便叫我從食堂角門溜走了?,F(xiàn)在想起來真有點后怕,要是登上記,把我的名字轉(zhuǎn)給公社教育辦,我的民辦教師資格肯定被擼掉。
沒過幾天,岳父家也出事了。原來,岳父的小舅子我的舅丈人從敦化來串門帶了十幾斤黃煙,岳父以兩塊錢的價格賣給要好的朋友二斤煙。這事被人告到了大隊,大隊治保領(lǐng)人來到岳父家,把所有的黃煙都沒收了。理由是黃煙是“四辣”之一,“四辣”就是資本主義,賣煙就是搞資本主義。治保走后,岳父氣憤地說:“偽滿時,吃大米是經(jīng)濟犯;現(xiàn)時抽黃煙成了政治犯了!”
眼看春節(jié)就要到了,我們家的兩口殼郎豬已長成了空架子,家里糠水不足,又沒處去買飼料,賣架子豬又沒市場,這可愁壞了父親。再說,全家人過年的衣襪還沒著落。為這事,我找到了村支書關(guān)二叔。二叔說,干脆勒死算了,叫由大(獸醫(yī))寫個病死證明不就解決了嗎?我記得清清楚楚,那是臘月二十六的晚上,城里的大表哥帶了幾個人來,幫著我伯父(伯父是殺豬好手)把那兩頭架子豬用繩子活活勒死,以每斤肉一塊七的價格(商店平價肉八角三一斤)讓表哥他們連宿搭夜把肉馱走了,總算讓我們過了年關(guān)。為了答謝書記二叔,我起早給二叔送去了一只豬后腿。
我們家真正犯事是在轉(zhuǎn)年的五月,我們村以育地瓜苗出名,遼陽一帶每年都有人到我們村購地瓜苗。那天,熊岳市場管理所叢豁子帶兩個人來到了大隊,說遼陽有人用一百斤糧票從我們家換了一萬株地瓜苗。父親被傳到了大隊,如實交代了地瓜苗換糧票的事兒。父親問:“用地瓜苗換糧票就等于地瓜換糧食,犯的哪門子法?”叢豁子張著露風(fēng)的唇:“你懂不懂倒騰糧票犯法?行了,你是交糧票還是跟我們走?”父親無奈,只好交出了一百斤糧票。在我的記憶里,這個叢豁子是我最恨的人,那年月,一百斤糧票可是我們家的命脈呀!為這事,父親窩囊得害了一場大病。
說起市場管理所,老百姓沒有不咬牙的。那時,管理所人員大多由打、砸、搶分子組成,吃、喝、嫖、賭啥都干,沒錢花就襲擊黑市,錢、物大多被他們分掉。
咱村有個叫林榮新的,這人迂訥老實。有一天他去“黑市”賣肉,被市場管理所全部沒收了。他跪地上磕頭說:“
還等錢回去給老娘看病呢!”管理人員吼道:“你們村沒有合作醫(yī)療嗎?來這一套!”說著,一腳踢在林榮新屁股上,林榮新一頭栽倒在地。管理人員一陣狂笑:“好哇,狗搶屎!”有
個姑娘賣蘋果被管理所抓住了,所里頭頭見這姑娘長得挺水靈,給關(guān)了一天一宿才放回。這個姑娘蘋果倒是拿回來了,卻丟失了最寶貴的東西。這事當時誰也不知道,倒是那頭頭后來“進局子”了自己交代的,那頭頭貪污錢物不算,光女人就叫他禍害一打。
一說起那極左年月的事兒,真能講一千零一夜。那時候,老百姓賣點啥,說沒收就被沒收,說迫賣就被迫賣。那時熊岳城流傳著這么兩個故事叫老百姓解恨。一個是市場管理所沒收了黑龍江客人的兩提包大豆,這兩位客人趁黑夜砸了管理所,提著大豆連夜趕回黑龍江;另一個故事是軍長和警衛(wèi)員穿便衣帶蘋果進火車站,管理所的人楞是不讓進,被警衛(wèi)員打倒在地,軍長出示了軍官證說:“要告上中央軍委告去”。這兩個故事不管是真是假,都說明了老百姓對市場管理所痛恨至極。
咳!那年月總算過去了。如今,每當我徜徉在物質(zhì)極大豐富的農(nóng)貿(mào)市場時,總是忘不了那“趕大集”的歲月。妻總是說我逛市場逛出癮了,她哪里知道,我是想從市場上找回我曾失落的感覺,拾回那曾遺失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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