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北京

再回到北京已是幾年以后了，究竟是幾年呢，已經(jīng)說不清了。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從什么時候起，變成了一個健忘的人。健忘，是有意識的吧，阿客總是這樣說。沒錯，我們害怕回憶，久而久之或許就這樣忘記了回憶。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當(dāng)那幅畫面閃過時，我說，阿客，停一下。阿客有些懵了，說怎么了。我看著他，傻傻的笑著，指著路邊上那家包子鋪說，我要吃他家的包子。阿客說，好吧，你看你被我慣成什么樣了。

小小的店面，有些舊了，那個女孩，二十幾歲的樣子，沒有甜甜的笑，只是很專注的，嫻熟的來來回回的查看籠里的包子，我打開車窗，想聞聞包子的味道，想回到20年前。繚繞的蒸汽，阿客排在長長的隊伍的最后面，這也是一家很受歡迎的包子鋪吧。

姐姐的包子鋪也總是這樣受歡迎，總是長長的隊伍，我鉆進店里，直沖進里屋，奶奶放下門簾，我把書包往炕上隨便一扔，奶奶嘮嘮叨叨起來，好像嘮叨也如姐姐的包子一樣正在這時熟透了。姐姐說阿義，小囡回來了。阿義就笑嘻嘻的給我端進一盤包子和一碟拌好的蘸料，奶奶這才和我一起吃起來。奶奶的牙快掉光了，嘴干癟的撮著，吃得很急卻很慢，阿義笑著走了，奶奶也不留阿義吃飯。(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阿義聽不到我和奶奶的聲音，可是姐姐的話阿義都懂。姐姐說阿義吃飯了，阿義就會笑著走過來，拎著幾個包子走到他的籃子店里。奶奶會企圖叫住阿義。奶奶說阿義，在這里吃就行。我也跟著叫阿義，阿義……

阿義

那個人向我走來的時候我簡直嚇哭了。阿客說，不怕不怕。我還是嚇得有些哆嗦。手里捧著阿客的包子，心亂的沒有一絲頭緒，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是該驚恐還是驚喜，傷感抑或是其他，什么都可以，只要不是現(xiàn)在這樣。

阿義……

阿義一直追著車子跑，有個抱孩子的婦女在后面緊步追著喊他。阿義，我回頭看時，他還是微笑著，眼里滿滿的淚，但畢竟是驚喜，畢竟是滿臉的幸福。此時的我還羨慕阿義，因為阿義還在記掛著小囡，而小囡卻不敢回憶，不敢記掛。

無論小囡怎樣的冷漠，怎樣的鄙夷，小囡甚至把他當(dāng)成了瘋子，在他驚訝的一步步走進車窗，慢慢的確認(rèn)她就是小囡時，小囡卻怔怔的看著他，片刻之后關(guān)上了車窗，他拍打著車窗，發(fā)著啊啊的聲音，小囡卻驚恐的撥打了110。

他還是沒有追上，車子里的越來越遠了，他堅信無疑的站在那里，滿臉的滿足。對他來說這就已經(jīng)足夠。小囡還好好的，還很漂亮，很體面的坐在高檔的車?yán)?，一切那么令人不敢想象，小囡過上了幸福的日子。

小囡人人都說奶奶和安雅太么有福分。鎮(zhèn)上人也有的說，小囡命太硬，把奶奶和安雅的福分都奪了去了。豈止是姐姐和奶奶的，還有阿義的。那場大火燒了多久，實在已經(jīng)不重要了。當(dāng)我下午放學(xué)回家時，姐姐的包子鋪滿滿的圍滿了人，我沖進去，只看了阿義和一片廢墟。阿義眼睛紅紅的，看到我時，眼淚嘩嘩的流著，連擦都懶得擦。

隔壁鄰居說，小囡，我們已經(jīng)打電話給你北京的媽媽了，她說會來接你，你就住我家吧。我任由她牽著手，變得很乖，很聽話，只是不住地流淚。晚上我坐在鄰居的飯桌前，鄰居阿姨不停的給我夾菜，我就很聽話的全部吃掉。誰都沒有說話。晚上9點我已經(jīng)睡著了，朦朦朧朧中聽到有人在敲門。是奶奶還我回家吧，又立馬想起了那片被燒得漆黑的墻。眼淚又流了下來。鄰居在絮絮叨叨的告訴媽媽，或如何著了起來，如何洶涌，媽媽只說安琳呢。她說小囡在里屋睡著了。媽媽進來叫醒我，說，跟媽媽回家。媽媽有多悲傷，我也不甚了解，只是這個時候看到一個沒有哭得人突然覺得放心了許多。媽媽和叔叔連夜開車過來的，媽媽說背著書包上車吧。我背上書包，突然想起了阿義。我說我去看看阿義吧。

阿義一個人住，我推開了阿義的門，阿義家很少上鎖。阿義在編竹籃，還有一個馬扎的地鉆了孔的板子，阿義還要給這些板穿上繩子，這樣就成了馬扎。鎮(zhèn)上的人都買阿義的馬扎，誰家的籃子破了也找阿義來補。阿義的技術(shù)是沒的說的，就像姐姐的包子鋪，是沒得說到。我走過去，從書包里拿出姐姐給我編的手鏈，遞到阿義手里，阿義低著頭輕輕的攥在手里，始終沒有看我。這是姐姐留給我的唯一的紀(jì)念——一條我天天裝在書包里，從沒有帶過的手鏈。阿義從廚房里拿出幾個包子，自己留了一個，剩下的兩個遞給了我。我捧著包子突然朝門外的媽媽喊了一聲，媽，吃包子。

來到北京時，我13歲，姐姐19歲，阿義21歲。

重新來過

阿客說，他老婆說他只是聾啞了而已，不知道為什么突然這樣，是不是看你長得像他老家的熟人？我說我想想，好像有點眼熟。我在考慮，這個故事我是不是該與他分享，他會處處避著我的傷口，而我反而會傷的更深。阿客說，他老婆說他不是本地的。我說那會不會是我老家的。阿客笑著說，你還有老家啊。我說是啊，我是在13歲那年才從奶奶那來北京的。阿客說，嗯。我說我還有個姐姐，很年輕就過世了。奶奶走后，媽媽把我接了過來。阿客說那就有可能是你的老鄉(xiāng)了。我說虧他記性這么好，20年了還記得我。再想想，他還真像我們鎮(zhèn)上那個啞巴呢，比我大7、8歲，小時候常逗我玩，沒想到現(xiàn)在大家都漂到北京來了。阿客說你哪是漂啊，明明有家嘛。我笑了笑了，看著阿客，眼前卻是阿義。阿客說他家開了個小快餐店，有空去光顧光顧他，好歹人家小時疼你一場，別那么沒心沒肺的。

沒心沒肺。我應(yīng)該像故事里那樣，一直對那件事念念不忘，被陰影壓著，還是阿義應(yīng)該守著姐姐的墳，陪她年年月月。我們都不是故事里的人。我開始了公主一般的生活，上大學(xué)，結(jié)婚生子。聰明英俊的阿義在幾年以后娶了媳婦，有了孩子，有了事業(yè)。只是，我總會在姐姐和奶奶忌日那天找個理由獨處一天，阿義拖家?guī)Э趤淼搅四吧本?。我選擇像陌生人一樣錯過，是因為懷念是最好的結(jié)局，阿義拼命敲打著車窗，是因為太想念。

我想常常光顧，想裝作重新認(rèn)識，想把姐姐好好保護，把那段故事好好保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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