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賭
大概世上再也沒有什么事情比打賭更富于刺激了。大略想一想,幾乎所有的事都可以打賭,賭者之眾,種類之多,真可謂五花八門。筆者出身農(nóng)民,自小在農(nóng)村長大,耳聞目睹農(nóng)民打賭的奇聞趣事,每每回想起來余味綿長。最常見的是賭吃,吃什么的都有。我有一位小學同窗,外號黑子,黑子稀牛屎攤兒(胎兒)大,因此飯量就大。有一天生產(chǎn)隊上城里拉糞,黑子跟車,中午在飯店用餐,每人一碗五兩糧票的大米干飯。黑子說,這一碗飯下肚還不如掉一個棗兒。隊長大寶問,黑子你能吃多少?八碗!行,八碗就八碗,算我的帳!一言為定,說話不算數(shù)狗養(yǎng)的!說著拉鉤上吊的要來八碗冒尖的大米干飯。只見黑子像豬八戒在通天河邊那樣狂吞起來。頭三碗不用鹽醬不用菜轉(zhuǎn)眼進了肚,第四、五、六碗只是稍微泡了點湯也不費吹灰之力下去了。第七碗,黑子略覺費力,長出了一口氣,說給我點咸菜,越咸越好。大寶向飯店服務(wù)員要了一塊咸蘿卜,服務(wù)員問用不用切一切,黑子說不用。只見黑子咬了一口咸蘿卜,碗邊兒一轉(zhuǎn)半碗飯沒了,又咬一口咸菜,碗底兒朝了天!大寶見黑子確有些吃不動了,更怕?lián)螇牧撕谧?,頭幾年小營子村傻福祥撐死的事還歷歷在目,他堂堂一隊之長怎敢再做出此等荒唐之事。那還是在低標準大食堂時代,傻福祥看見蒸得白白的大饅頭饞得流涎水對伙食長說,我能吃二十個?;锸抽L說你真能吃二十個我供你個夠。可憐的傻福祥吃到第十八個饅頭時就翻翻白眼不動了。他哪里明白他被野菜米糠撐得極薄的胃經(jīng)不起干東西的填充,臨死時兩只手還抓著剩下的兩個饅頭。于是大寶說,黑子,這七碗算我的,別吃了。黑子一把抓住大寶衣領(lǐng),我操你祖宗,你耍我呀,我家再窮也不缺這八碗大米飯。大寶作揖告饒說,黑子,大哥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怕你撐個好歹的不好交代。黑子擒衣領(lǐng)的手拽得越發(fā)起勁了,你他媽的那嘴叫嘴還是屁眼子?大寶也被激怒了,我操你黑媽來的這碗飯你吃下去我給你五十斤大米,撐死了我大不了賠你一口棺材!黑子聽了這話,放開大寶,對圍觀的人說,大伙聽見了,這話可是從隊長口里說出來的,說話不算數(shù)叫大車軋死!也可能是吵架叫黑子有了消化的空隙,只見黑子松松褲帶,拿過醬油壺,往大米飯上澆了一圈,端起碗,抻了幾下脖子,第八碗大米飯終于下去了,贏得一陣喝彩和掌聲,當然也贏了五十斤大米。前年秋,黑子來遼化賣蝦皮,因為生意好,掙了錢,他特別高興,硬拉我跟他喝酒,嘮起當年打賭的事他不禁感慨,那時候年輕逞勝,要真撐死了誰給咱養(yǎng)活老婆孩兒!但生姜改不了辣氣,黑子喝著喝著又打起了賭,一人一瓶老龍口,誰不干是熊包。結(jié)果把我灌個迷迷糊糊,他坐在副駕駛座位上,車一邊開他一邊把酒菜灑向大地!
黑子的吃功是硬功,比的是食量。有些賭吃則是邪功,如吃墻土、吃朝天椒、吃豬苦膽,甚至有吃干糞的。那天,甲老漢見乙老漢(二位是已故前輩,這里隱去真名實姓)揀了半天糞只揀一塊干巴大糞,就對乙說,你揀那點糞還不夠我吃的。乙說,你真能吃了我給你五角
錢!甲說你真給錢我就真吃。乙說一言為定。甲從乙糞筐里捏出干糞扔進嘴里,無須咀嚼一抻脖吞了下去。乙當時說兜里沒錢這事也就過去了。誰知老爹被捉弄的事傳到了在外邊工作的兒子小甲的耳朵里,大年三十小甲找到乙老漢不依不饒不為別的單要五角錢,不蒸饅頭爭口氣,才算為老爹找回了面子。說完了賭吃再說賭力氣。賭力氣是年輕人競力中常有的事。
我們村是滿族村,滿族人占一多半。努爾哈赤的后代們大多人高馬大,驍勇雄健。鐵匠吳大身高一米八,掄大棰掄出了一身疙瘩肉,卻在大躍進抗旱打賭中折了腰。那時時興打擂比武,挑水澆地也打擂,有力氣的能挑兩擔水,吳大打賭說他能挑三擔水。那時正是“少年賽羅成,青年賽武松,壯年賽林沖,老年賽黃忠,婦女賽過穆桂英”的狂熱時代。隊長說吳大你能挑三擔水走二里地,就送你上縣里群英會戴大紅花。三擔水怎么個挑法?原來是兩肩各挑一擔,兩手各拎一桶,可憐吳大二里地沒挑到頭累得吐了血,群英會大紅花沒戴上,一掊黃土幾株野花蒿草掩住一代硬漢!有賭輸?shù)木陀匈€贏的,西院欒家三哥欒福泉外號三牤子,聽其名便知是一條硬漢。那年秋生產(chǎn)隊場院打豆子,林二泡提議,誰能扛著不扎口的一麻袋大豆走三百條橫垅地一個來回,我輸五斤豬肉。下鄉(xiāng)青年王鐵鋼自報奮勇,他在城里練過舉重,一身好肌肉,倒三角身架。他脫光上衣,腰扎皂色板帶,好不威武!豈料沒走到一百條垅便把一麻袋大豆倒扣在地。按說吳大的弟弟吳三掙這五斤豬肉不在話下,但有乃兄死的教訓,任如何激將,他仍不為所動。俗話說,好漢不聽王八加鋼么。三牤子放下木锨,拍拍手。對二泡說,你上供銷社割五斤肉來,我要是三百條垅走不回來,這肉算我買了送你,怎么樣?二泡于是騎車割回了肉,放在磅秤上。三牤子勒緊褲帶,叫道,裝豆子發(fā)肩!二泡見麻袋還未裝滿,便把豆子裝出了凸形,高會計說,這不公平,于是找來木锨刮平。一——二,四位壯小伙將敞口的一麻袋大豆擎起,三牤子敏捷鉆到袋下,一手扶住麻袋,一手掐腰,穩(wěn)穩(wěn)站了起來,健步朝三百條橫垅走去。好個三牤子,真是一條牤牛,三百條橫垅騰細浪,六百步英雄走泥丸!待三牤子踅回場院時,臉上只是微微出汗,但兩腿卻鮮血淋漓因為早已被橫垅地的高粱茬子劃出條條傷痕!當然,三牤子的豬肉沒拿回家,高會計叫人到生產(chǎn)隊豆腐坊抬一板豆腐,豬肉燉豆腐,大海碗白酒,為英雄接風。事后,三嫂抱怨三哥說,你個三傻子,贏了肉大家吃,壓壞了誰遭罪!
我在村小學當頭頭時,打更老頭叫由品生,街面論我叫他大哥。由大哥給我講過一個賭凍的故事。舊社會,農(nóng)民穿著極差,空心棉襖抿襠褲,狗皮帽子漏眼兒鞋。就憑這打扮,有個叫姜大雙的跟人家賭凍,條件是,在臘八晚上八點,在關(guān)帝廟后邊蹲到十二點,贏十塊年糕。大雙家窮,蒸不起年糕,極想贏這十塊年糕。大雙還真精心做了準備,辣椒就白酒,喝得渾身發(fā)熱,汗沒等消就趁熱出去賭凍。豈料這天晚上小北風嗖嗖叫,鉆進空心襖象刀子勒的,不出汗倒好,汗一涼便像灌冰水一般。幾個看打賭的耐不住了,進關(guān)帝廟烤火去了,到十一點時,品生說出去看看大雙吧,大伙兒出去一看,大雙仍蹲在那里不動,心說好樣的真耐凍,沒想用手一撥拉,大雙蜷曲著坐在地上,不好,凍死人了!幾個人手忙腳亂把大雙抬進廟里,搓手搓臉焐胸口灌姜水,總算把大雙弄出了氣,大雙十塊年糕沒贏著,倒凍掉了兩根小腳趾,冤哉枉也!
城里人打賭,跟農(nóng)村人就不一樣了,現(xiàn)在時興的是賭球,球迷們?yōu)橐粓銮虻膭儇?,小賭一頓飯,大賭成百上千甚至過萬,有人為此傾家蕩產(chǎn),有人為此身陷囹圄。中國足球為什么上不去,就坑在賭球上了。有人站在鬧市里打賭撕票子謂之賭闊,有人打賭比誰玩的女人多謂之賭淫。最近看到這么兩位打賭的,實在難以寫在文章里,玷污了潔白的紙。有一天,我和朋友在飯店吃飯,鄰桌兩個大款模樣的男士,各傍一靚妞,酒足飯飽之余,二男士開始吹噓自己認識哪一級有權(quán)勢的官。甲男懷中的朱唇女說,我不信,你找來一個給我看看,真能找來我白陪你。甲男說我一個電話二十分鐘某局長即來。坐在乙男腿上的烏眼女捏著乙男下巴,你找一個更大的給他們看看么,找來了我自罰兩杯白酒!乙男說我一個電話十分鐘某縣長就到,保證給我埋單。果然,二位公仆應(yīng)召準時報到,某縣長果然埋了單,終博得二位千金一笑。嗚呼,古代周幽王烽火戲諸候的鬧劇又在今日重演,實在是歷史的悲哀。打賭的賭資可大可小,大到半壁江山,小到一塊糖果。贏者可贏房贏地贏老婆;輸者沒能耐把老婆押人家住幾天再贖回來。打賭與賭博是近親,打賭與起誓是孿生妖孽?!拔夷们?a target="_blank">春賭明天”可謂命運之賭,把巨資投進賭場(有的還是公款)可謂玩命之賭,而為博千金一笑拿公仆當兒戲(這里且不論公仆德行如何)可謂荒誕之賭。平民之打賭,或可愛,或可憐,或可笑,或可悲;富豪之打賭,則可歸之為可氣可恨可罵可殺之列了。(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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