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宴

中國的宴會，論檔次，從國宴到村宴，可謂三六九等；論種類，迎來送往、婚喪嫁娶、壽誕喬遷、滿月升學(xué)，堪稱五花八門；論價格，萬元、千元、百元、幾十元一桌的都有，因人因事因財力而定，量體裁衣。然而，我覺得酒桌上人情味兒最濃的倒是工本費僅百十元一桌的村宴。

這里說的村宴不是指村支書、村主任招待上級的宴會，而是尋常百姓家辦喜事的那種宴會。

辦喜事首先要請一個經(jīng)驗豐富的代東。代東者，代替東家掌管一切事物也，此人至關(guān)重要。其標(biāo)準(zhǔn)是：第一，能言善辯，八面逢迎，滴水不漏；第二，能總攬全局，精打細算，隨機應(yīng)變；第三，能知人善任，調(diào)兵遣將。東家、代東、廚師聚首后，要周密策劃，定下桌數(shù)和菜譜。原則是：花最少的錢，辦最好的席面。

正日頭一天就忙活上了。待幫忙的陸續(xù)到來后，代東就開始分派活兒了。分派完，買菜買肉的，買煙買酒的，租餐桌餐具的，支篷盤灶的，劈柴挑水的，送喜帖報信的等諸路人馬便分頭運作起來。中午時分，四散的后生們完成使命又聚攏回來，廚師簡單炒上幾個菜，切上幾盤熟食，幫忙飯便開始了。

幫忙飯一般不許喝醉，時間也不能長，因為下午還有活兒要干。酒量大的趕緊用海碗灌下一碗兩碗大老散，個個臉兒紅撲撲的，打著飽嗝兒，噴著酒氣，叼著煙卷兒，逗著嫂子小嬸兒，拉著大蠢，三五一伙搓麻去了。(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過晌兒，本家和街坊鄰居的小媳婦們就陸續(xù)前來幫忙了。她們系上花圍裙，戴上套袖，根據(jù)代東的吩咐各司其職：刷碗筷杯盤兒的，摘菜剝蔥蒜的，膽兒大的宰雞剁鵝，膽兒小的打下手摘毛，刀功好的到墩兒上協(xié)助廚師切肉切菜。這些年輕女人，屁股后邊總是綴著一兩條尾巴。嘴里磨嘰說，真煩人，跟腚蟲，給我滾回去！有的將尾巴打得直哭。東家滿肚子不樂意，嘴上卻說，別攆了，小孩子能吃多少，沒有小孩子不熱鬧。

年輕媳婦們的到來叫小伙子們的眼睛亮了起來，沒事找事地往她們跟前湊。哎，嫂子，你兒子咋長的象我？嫂子反唇相譏：親哥倆哪兒有不象的？小大伯子也不甘寂寞，對著小嬸兒們發(fā)賤：改革開放，大伯子上炕，看看小孩兒，跟大哥一樣。小嬸兒毫不羞怯：再發(fā)賤，把你的黃瓜扭下來炒驢三件吃！說著，一瓢涼水潑過去，大伯子成了落湯雞。

晚餐又叫“落桌”，規(guī)模不亞于正日，該請的必須請到。支書、村長、治保、會計、計生主任等當(dāng)然是首請人員，請這些神仙，主要是為了壯門面。寫喜聯(lián)喜帳的先生是必請的。據(jù)說有一家辦喜事，“落桌”時忘了請寫對聯(lián)先生，第二天喜車快進村了喜聯(lián)還沒貼上。代東后悔不迭，急得直跺腳，趕忙派人去找寫對聯(lián)先生。先生說，我念書是爹媽供的，叫毛驢拉磨還得喂點兒草料呢。東家親自前往，賠禮道歉，才算討來喜聯(lián)。如今，把寫字先生請到上座也算尊重知識尊重人才在農(nóng)村的具體體現(xiàn)吧。傍黑時，遠路的親戚朋友差不多到齊了，本族和近鄰的長者也基本就位了，只聽代東一聲吆喝：開席——！幫忙的便開始放桌子上菜了。端菜的說，這盤子也沒洗凈?。∠幢P子的說，眼不見為凈，裝上菜就干凈了。小媳婦們領(lǐng)著尾巴，三個兩個人就能湊一桌。女人們吃菜專揀炒菜湯菜吃，干炸肉段丸子花生米燒雞切鵝燜肘子之類趕忙用塑料袋裝起來。專門吃蹭飯的傻子乞丐也準(zhǔn)時到來，由代東安排在院子的磨盤碾盤上，讓他們吃飽喝足。

酒足飯飽后。神仙們抹著油嘴告辭了，代東趕緊給每人塞上一盒大會堂之類送行：領(lǐng)導(dǎo)明兒還來呀！支書說：明兒鄉(xiāng)里開會，要注意新事新辦哪！

此時，東家掛心的倒不是支書的指示，也不是大伙兒吃好沒有，他念念不忘的是為借錢紅過臉，為爭半垅地掄過鍬，為合伙買車又分轱轆散伙的來了沒有。若來了，他壓在心里的這塊石頭就算落了地，若是沒來，擱在心里總是堵得慌，千叮嚀萬囑咐叮囑代東明天一定把那人請來。

正日十一點四十八分（諧音事事發(fā)），喜宴準(zhǔn)時開始。陪娘家客的頭兒叫娶親奶奶。先前娶親奶奶是女性，但姑姑不能去娶親，俗話說姑不娶姨不送，后來雖被男性代替了，仍稱娶親奶奶。娶親奶奶要找講究人、體面人，并具有一定身份，此人多是新郎官的叔叔、舅舅、姑父。娶親奶奶要有酒量，更要有酒德，既要讓新親滿意，又不能把新親灌醉。娘家客的領(lǐng)隊叫送親奶奶，也由女性演變?yōu)槟行?，身份大致與娶親奶奶相當(dāng)。開席之后，娶親奶奶頻頻斟酒敬菜：各位新親，酒薄菜寡，包涵包涵。送親奶奶回道：本領(lǐng)隊實行“三不主義”：一不挑禮、二不喝醉、三不打架，東家盡管放心就是。如果東家招待不周，遇到新親挑禮，娶親奶奶便要婉言解釋，化干戈為玉帛。上完八道菜，廚師來給娘家客加菜了。加菜又叫“上餞子”，以前生活水平低的時候，往往加盤炒肉?，F(xiàn)在生活水平高了，要加澆汁魚、龍蝦、大閘蟹之類。加菜盤上面要放一個用干豆腐刻成的紅雙喜字。廚師親自把菜端到娘家客桌上：拙手笨刀，不知各位品嘗味道如何？送親奶奶說：勝過御廚，色鮮味美。隨即掏出紅包：功高賞薄，略表心意，敬請笑納。代東接過紅包嚷道：噢——新親賞洋兩萬（實為二百元）！廚師接過紅包，兩眼笑成一條線：無功受賞，慚愧慚愧，貴村如有喜事，本廚愿去效勞。送親奶奶道：定用八抬大轎來抬您！

菜上齊了，代東領(lǐng)新郎新娘拜席來了。新郎斟酒倒挺順利，只是苦了新娘。那些調(diào)皮鬼，把煙卷兒撅在嘴上，新娘連劃幾根火柴也點不著。更有甚者，非要新娘抽煙來個嘴對嘴不可。

鲇魚會鲇魚，蝦米找蝦米。老頭兒會到一塊兒，喝酒斯文，抿著酒，唇抽碗邊吱吱響，就是不見酒水下。他們先夸新媳婦俊俏，又夸東家辦事體面，然后講國家大事，講老美轟炸伊拉克，講城里工人下崗。講到高興處：操，城里人一點兒不比咱強，下崗就得去揀破爛兒，蹬三輪。眼里放射著阿Q般的滿足。后生們自湊對手坐到葡糖架下，沒有小板凳，石頭、磚頭、劈柴柈子塞到屁股下就成。喝酒的姿勢也瀟灑，三根手指捏住酒碗，大拇指甲插在酒里：來，感情深，一口捫，不透兩碗別吃菜。干完白酒干啤酒，劃拳行令，不喝就灌。他們可不怎么關(guān)心國家大事，他們關(guān)心的是摩托車的型號，手機的品牌。有的津津有味地炫耀在桑拿浴里的奇遇：那按摩女郎個個賽仙女，一百塊就全方位服務(wù)，要怎么舒服就怎么舒服。炫耀者口若懸河，繪聲繪色。那幾位聽者，給弄得褲內(nèi)躁熱，五迷三倒。有一位倒是挺清醒：那地方去不得，弄身上啥愛吃（艾滋）病，連老婆孩兒都遭殃。再說了，叫公安逮著罰個幾千的犯不上。

女人桌上的菜下得最快，農(nóng)村婦女很少下過飯店，很少吃過有滋味兒的菜肴，盡管廚師水平極其一般，但吃進她們嘴里，卻是人間美味了。她們勞動量大，有的還有吃奶孩子，自然能吃。再說了，上個三十五十禮錢，不多吃點不就虧了嗎？她們來坐席的原則是：少吃菜，多吃飯，領(lǐng)個孩子就白賺，塑料袋里裝干貨，拿回家來才合算。

這時候，大門口來了賣唱的，拉二胡的邊走邊拉，唱歌女子唱的不知是哪方民歌：

梧桐結(jié)莢細長長，你家娶來金鳳凰。

鳳凰下個金寶蛋，長大考上狀元郎。

這時，東家必須慷慨解囊，掏出三十二十打發(fā)走人。否則，就唱不中聽的了：

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兒，你家辦事太摳門兒。

牛駕轅來馬拉套，雞下蛋沒有屁眼子兒。

剛剛打發(fā)走賣唱的，又來了打呱嗒板子的：

掌柜的，你發(fā)財，你不發(fā)財我不來。

掌柜的，回回手，給兩個錢我就走。

你若掏錢慢了，他不損你也不罵你，繼續(xù)呱嗒：

你的牛，是好牛，兩只角，一個頭，

四個蹄子分八瓣兒，一條牛鞭倆卵蛋兒。

直到把東家呱嗒得不耐煩了，趕緊掏出十塊八塊打發(fā)走人。

頭席吃上個把鐘頭，代東就發(fā)話了：各位抓緊，吃好喝好，前客讓后客，頭席讓二席，頭席不撤，沒法兒送娘家客！聽到逐客令，小伙子們趕緊把桌上的煙卷兒夾到耳根處，女人們則張開塑料袋，能裝的趕緊裝，正所謂吃不了兜著走。頭席完畢，送娘家客上車。離娘酒，離娘肉，一捆粉條，兩根大蔥，帶回去。新媳婦眼淚汪汪送走了娘家人，從此開始了不知是苦是甜的日子。

客來主人福，客走主人安。送走了娘家客，代東開始安排二席。這時，煮飯的、幫忙的、廚師、代東等全部入座。本家人同新媳婦坐一桌，謂之吃“團圓飯”，照相的喀嚓一聲，留下團圓照。二席無時間限制，頭席未坐的，或者頭席不坐專門等坐二席的便推杯換盞起來。這邊猜拳行令，吆五出六；那位眼里通紅，喊七伸八。直喝到日沉西山，新月掛樹。酒鬼們是小鬼過關(guān)各施鬼招，有的上茅廁摳嗓子眼兒回來繼續(xù)喝，有的把酒吐到袖筒里干喝不醉。不會?；ㄕ蟹砰L條的被婆姨拍了一頓屁股板子揪著耳朵回了家。有的喝得半醒不醉變著花樣作弄新郎新娘。喝呀鬧，鬧呀喝，一個個硬著舌根抬出新娘陪送來的音響設(shè)備在院子里卡拉OK起來——

妹妹你坐船頭哥哥在岸上走，

恩恩愛愛纖繩蕩悠悠……

破鑼般的粗嗓子，給山野村宴平添了鬧哄哄的喜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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