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娃沒福。水印村的人都這樣說。野叟婦孺這樣說，沒齒小兒也這樣說。 福娃確實沒福。福娃現(xiàn)在的地步是人人喊打，喊打的原因是福娃愛寫字。

福娃能寫一手漂亮字。鋼筆字毛筆字粉筆字樣樣俱佳?？墒?，福娃沒地方寫字。水印村這么大，福娃卻找不到一個能寫字的地兒。

去學校寫字，福娃這樣想。

于是，福娃一大早就系好衣服，朝學校方向走去。福娃今天穿著和平時一個樣兒：褶皺的大黑棉襖，嚴嚴實實緊裹著癟瘦的身體，下半身是同樣褶皺的大黑棉褲，大黑老布鞋內(nèi)加大黑襪套兒。福娃害怕自己走光了，將一根紅老布腰帶扎實地系在胯上的腰間。這樣不但不顯得臃腫，反而愈發(fā)苗條了，盡管福娃曾經(jīng)在村人面前露過一次腚?！袄匣⑸仙揭粡埰ぁ?，福娃一年四季都是這一身行裝，只不過冬天多了一頂鴨舌帽罷了。

福娃已經(jīng)走到了學校門口。水印小學的大門只留了一條縫?？撮T老漢瞇了眼睛在一旁坐著打盹，呼哧呼哧的嘴角掛了一道涎水。

這一切都看在了福娃眼里。福娃躡手躡腳將自己塞進了學校大門，順利蹚到了教學樓底下。(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水印小學有六個年級，不大不小的六個教室充斥著水印村角角落落的大小孩童。福娃迅速地從每個教室門前一閃而過，輕飄飄的。福娃是想看哪個教室沒老師，然后自己就能邁上講臺手執(zhí)粉筆寫一通了。

福娃很快便發(fā)現(xiàn)二年級這個教室的機會了。二年級的女老師上課上到一半，借口有事便走向操場廁所方便去了。二年級娃娃們正坐直了等老師回來。

娃進了教室。二話不說，一行粉筆字被工整地排列在黑板上。福娃寫的是“偉大的馬克思主義照亮中國前行。”粉筆還在繼續(xù)運劃，橫撇豎捺，福娃寫得很認真。

水印村的孩子很快便認出了這是福娃。啊，這就是衣衫襤褸的瘋子福娃，孩子們開始嚷嚷了。

二年級的娃娃們當然不知道那行粉筆字的含義，他們甚至不能判斷出寫字的功力深淺。他們僅知道那是一行字，一、二、三、四......滿共十四個字。

“把他趕出去！”一個孩子叫道。一瞬間，全部的孩子都哄叫起來。書和本子拋向了福娃，有些膽小的女生甚至躲跑了出去。教室里有孩子甚至喊：“打倒地主階級福娃！”

福娃對著孩子們笑了一笑。

女老師和看門老漢已經(jīng)站在門口。門口立著的不僅僅是兩個人，還有一把鐵锨?？撮T老漢揮舞著鐵锨將福娃趕了出去。福娃確實被趕出去了。

“寫得還真不錯。”女老師說道。

“寫得好能咋？寫得再好也是個瘋子！”看門老漢啐了一口。

福娃邁著大步伐走出了校門，動作悠閑，精神如此活泛，仿佛自己剛剛贏得了一場勝利。

折騰了一早上了。福娃心里嘆息道。福娃累了，靠在墻角睡著了.太陽高高掛的時候，福娃醒了。醒了，也就餓了。餓了，只能去要著吃。

福娃要飯有自己的原則。水印村約摸六十戶人家。福娃一天限定自己只能要兩戶。這樣每過一月，福娃就能將水印村“掃蕩”一遍。上午甲家，下午便是乙家。運氣好了，兩家主人都會盛碗面給福娃，讓福娃吃個現(xiàn)飽；運氣差了，人家只塞給福娃半塊吃剩的饅頭。這主要是看女主人心情好壞。情況最糟的是，主人不但一毛不拔，還將福娃訓斥侮辱一番。福娃這天只能去村邊野地里撿拾些菜葉子來充饑。這些福娃都不在乎，福娃在乎的是自己要上大學，上大學寫更多的字，學習馬克思主義。

這天輪到軍娃嬸家了。軍娃嬸是個難纏的吝嗇家伙，福娃常常是她呵斥羞辱的對象。軍娃嬸經(jīng)常給她兒子一一列舉福娃的種種不是，說福娃是反動派，是社會主義的毒瘤，我們要打倒他！軍娃嬸將這些一字一頓地說給兒子聽。時間長了，兒子都能倒背如流了。早上，福娃在學校黑板上寫完字，那個叫喊“打到地主階級福娃”的正是軍娃兒子。

福娃邁進了軍娃嬸家大門。福娃沒想到軍娃嬸今天心情忒糟。軍娃嬸和他男人剛剛吵了一架，甚至打了起來。一看見福娃進門，這下好了，一肚子氣有處撒了。平時還有可能給福娃倒碗開水，今天見面就開罵了：“福娃，你這瘋子，你一天沒地方要飯就愛往我家跑，你得是看我家日子過得滋潤了。你家原來是地主!我的天哪！地主都來要飯了！你是沒胳膊還是沒腿？”

福娃臉上一陣發(fā)燒，將腰間的大黑棉褲往上提了提，準備往出走。軍娃他娘出來了，塞給福娃兩個饅頭，倒了一碗開水。說道：“走吧，走吧，開水泡饃。知道你也不容易，這些年受了委屈，可誰讓你就瘋了??？走吧，走吧?！?/p>

福娃笑了笑，瀟灑地走了出來。

軍娃嬸說得沒錯。福娃家原來就是地主階級，福娃現(xiàn)在確實是瘋子。

福娃他爺原先是正兒八經(jīng)的老地主。新中國成立后，福娃家財產(chǎn)被充了公。福娃爺大慟一番，數(shù)月臥床不起，隨后匆匆奔赴黃泉。福娃父親是個木匠，因了家庭沒落衰敗，跟著同村人學得一手木匠技藝。東村買木料割家具，西村歿了人做棺材，父親的生意還算過得去。眼看福娃到了上學的年齡，家里日子不再那么緊巴巴了，父親將福娃送進學堂。福娃生得眉目清秀，招人喜歡，天資聰穎，尤擅國文，門門功課掛優(yōu)，樂于助人，誰都愛和福娃在一塊玩耍。老師逢人就夸福娃：“這娃一副吉相，學習又這么出類拔萃，長大肯定有福。”不光是老師，村里每個人也都說福娃有福。時間過得很快，福娃快要高考了。此前福娃發(fā)誓一定要進入大學校門，學習自己喜愛的馬克思主義，報效國家。就在這時候，文革來了，批判高潮來了，福娃在重重壓力之下完成了高考。錄取通知書到家了，是名牌大學的。福娃在那一刻被村里人認定為“天之驕子”、“文曲星下凡”。然而，老天爺偏要在這時候打擊福娃。有人檢舉告發(fā)福娃的成分問題，原因便是他家兩代以前是地主。水印村村委會對于此事專門召開了一次會議。會開完了，錄取通知書也被村里老黨員沒收了。福娃那一刻感覺天塌了下來。雪上還要再加霜。福娃和父親同時被推上批斗臺，臺下是汪洋一般的吶喊聲。喊著喊著，福娃腦袋便嗡了一聲，昏厥過去。待眾人從醫(yī)院將他搶救醒來時，福娃卻成了啞巴，但終究還是個靈啞巴。吃飯不知饑飽，小便也失了禁。福娃腦子受了癥，有家不回，整天游蕩于水印村中。除了睡覺吃飯外，就是寫字。睡覺便是尋了墻根窩著睡，一條破被子早已成為污垢絮套子；吃飯便是要飯，挨家挨戶的，沒黑沒明的。福娃最愛寫字了，開始總是那一句“偉大的馬克思主義照亮中國前行?！贝迦丝匆姼Ｍ迣懽?，總要說：“福娃，啥光景了？還馬克思哩，馬克思能當飯吃？”福娃卻莞爾一笑，繼續(xù)寫字。馬克思也伴隨著福娃度過了前大半生，福娃在要飯中步入了花甲之年。活該！誰讓他瘋了呢？村里人都這樣說著。

馬克思終究是理想的，現(xiàn)實還是現(xiàn)實。福娃也是村里上了年紀的人了，仍然天天不停一時一刻地在水印村瞎轉(zhuǎn)悠。用村里人話說這就是“狗游”。狗游，不錯，狗在這里還名詞活用為狀語了，這名字不錯。福娃這樣自嘲著。大多數(shù)人還是叫福娃的，和福娃同輩的人很多都尊敬著福娃，他們知道福娃的艱辛和痛楚。唯有那些年輕的小媳婦平時喜歡指著鼻子辱罵福娃，她們更多的是想讓村人知道自己的厲害和強硬勢頭。對于這些，福娃都不在乎，福娃在乎的是他能不能寫字，在哪里寫字。有些時候，過年趕集，福娃甚至跑到大街上，趁著寫對聯(lián)人不在，偷偷拿著毛筆刷刷寫起了對聯(lián)，上聯(lián)是：“偉大的馬克思主義照亮中國前行”，下聯(lián)是：“照亮中國前行的偉大馬克思主義”，橫批是“馬克思萬歲”。結(jié)局當然是被對聯(lián)主人推了出來。福娃又是笑一笑，便走開了。

時代在變，水印村也在變，不變的是福娃那身行頭。大黑棉襖，大黑棉褲，大黑襪套，還有那使福娃變苗條的紅腰帶。不！是紫腰帶！塵土和尿垢早已使那根紅腰帶褪去了鮮艷。管他娘是紫的還是紅的，反正福娃是苗條的。

水印村變化的標志之一是網(wǎng)吧的到來。巧了，這網(wǎng)吧的名字也沾了一個"福"字，“福多多互聯(lián)網(wǎng)服務(wù)中心”。

村里人并不知道網(wǎng)吧的作用。他們只看見里面密密麻麻排列著亮晶晶的熒屏，他們只知道孩子愛去，孩子們愛進去耍。去就去吧，他們不管，反正那名字是叫“福多多”啊，去得越多，幸福就越多嘛，不是嗎?

幸福是不是越多后來通過一件事得到了印證。只不過這個印證所付出的代價略微大了些。

有了網(wǎng)吧，就要賺錢。想賺錢，就要讓更多的人上網(wǎng)。白天營業(yè)，晚上照樣燈火通明。水印村的孩子大多都愛在晚上進網(wǎng)吧。半夜廉價的網(wǎng)費使得他們趁父母熟睡之時，悄悄溜出來進網(wǎng)吧。軍娃嬸的那寶貝兒子就是其中一位。

這天晚上凌晨，軍娃兒躥進了“福多多”。整整一夜，刺激的游戲給軍娃兒帶來了前所未有的興奮。

初冬的早晨，天微微亮，軍娃兒走出網(wǎng)吧。然而，身心太疲憊了，腦袋發(fā)脹，眼睛轉(zhuǎn)圈，腿腳如纏了腳鏈，寸步難移。軍娃兒走到一墻腳拐彎之處，只聽“撲通”一聲，大事不妙。

軍娃兒摔進了一口枯井，隨后又躥進去了一只野黑貓。有早起的村民看見了這一幕，匆匆忙忙叫了其他人來搭救。軍娃嬸嚇得當下癱了過去，眾人急忙掐人中，總算掐醒了。

那不是枯井，底下盡是村民平時倒的污水。幾十年沒用了，村人都叫枯井。那也不是野黑貓，當村人拿來手電筒準備往井下放繩救人的時候，有人看清了，看清了就喊了起來：“是福娃，福娃！是福娃！”

福娃拼盡了最后一絲力氣，把軍娃兒因溺污水而昏死過去的身體牢牢系在了繩索上，自己再也沒有站起來。整個人沉了下去，污水面飄浮著一只鴨舌帽。

福娃終究是被打撈了上來。村里人給福娃換壽衣時，意外地發(fā)現(xiàn)那根紅腰帶內(nèi)層嵌了一張細綢布條，上面清晰地寫著“偉大的馬克思主義照亮中國前行?！?/p>

首發(fā)散文網(wǎng)：http://www.277762.cc/subject/848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