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我們把跪還給你

前天，我突然接到了大堂兄德慶的電話：“老三，你猜我在哪兒打電話？”“臨淄？”“不對！”“青島？”“不對！”“那是濟(jì)南？”“伙計，你猜不著，我呀，是在蓋縣老家，你嫂子也回來了。你如果方便，就和他三嬸兒回來一趟，咱哥們可四十幾年沒見面了呀！”真是喜從天降，我立馬請了假，攜老伴乘長客直奔老家而去。

大堂兄德慶，是我們叔伯兄弟里的大哥大。我伯父、父親老哥倆的兒子們大排行：大堂兄德慶，二堂兄德方，我排老三，四堂弟德林，五堂弟德滿，還有我的兩個胞弟分別排老六、老七。說起大哥大嫂，那可真是一生漂泊，歷盡辛酸。尤其是嫂子，更是滿肚子委屈。

大哥德慶1955年小學(xué)畢業(yè)就去了撫順二姑家。那時，城鄉(xiāng)戶口還不是區(qū)分得太嚴(yán)格，二姑就把德慶的戶口落到了撫順。不久，撫順石油二廠招工，大哥應(yīng)招進(jìn)廠，學(xué)習(xí)開車，成為一名司機(jī)了。那年月司機(jī)是炙手可熱的職業(yè)，正所謂“手術(shù)刀，方向盤”么。春節(jié)后，二姑帶著德慶回老家，大姑對二姑說：“你給大侄兒找工作，我給大侄兒找媳婦。”于是，大姑就把她家對面屋王家二小姐王梅介紹給德慶。論條件，兩人不相上下：大哥是國工，王梅是高知千斤，只是比德慶大三歲。我們家的傳統(tǒng)是娶大媳婦，祖母比祖父大四歲，伯母比伯父大七歲。于是一拍即合，結(jié)為秦晉之好。結(jié)婚后，大哥仍回?fù)犴樕习啵┳泳妥≡谖覀兗摇?/p>

我們家是一個舊式大家庭，當(dāng)時十個孩子加上四個大人共十四口。祖父44歲時在海上打魚溺水而死，祖母便成了這個大家庭里說一不二的老佛爺。伯父15歲結(jié)婚，伯父30歲時37歲的伯母因病去世，伯母遺有四子一女。由于子女多，伯父續(xù)弦已無可能，只盼長子早點(diǎn)兒娶媳婦能給孩子們燒火做飯縫縫補(bǔ)補(bǔ)洗洗涮涮。沒想到嫂子也是自幼喪母，不諳女紅。針線活兒不行，鍋頭灶腦也不利落，最不可思議的是她做飯竟然不淘米，切完菜不洗。祖母對此非常不滿。嫂子解釋說：“不淘米是保證營養(yǎng)不流失，切完菜不洗是避免維生素被沖走?！弊胬献诘臋?quán)威受到了挑戰(zhàn)，那還得了？于是罵道：“混帳，反兒了你啦！哪兒有孫子媳婦頂撞奶奶婆婆的？你問問你嬸子（指我母親），還有你死去的婆婆，誰敢頂我一句！你不會針線不會做飯娶你當(dāng)擺設(shè)？你張口閉口營養(yǎng)維生素，你個子怎么沒長起來？”祖母罵完仍不罷休，還向兒子我的伯父下命令：“你這兒媳婦是攪家不良（這四個字的意思是：攪亂家庭的不良分子）！咱家家譜快倒掛了，得小的在上老的在下。這媳婦你當(dāng)公爹的看看怎么管吧?！辈赣拗矣?a target="_blank">孝，不問青紅皂白，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罵，之后冷冷地說：“那就按規(guī)矩辦吧?！彼^按規(guī)矩辦，就是在老佛爺面前罰跪半小時。這規(guī)矩我是領(lǐng)教過的，前十分鐘還湊合，中間十分鐘便感覺膝蓋酸麻脹，后十分鐘就疼痛難忍了。嫂子是讀過《祝福》的新女性，怎么能輕易下跪？我母親勸道：“王梅呀，你就跪吧，你婆婆，還有我，哪個沒跪過呀？別說罰跪，如果德慶在家，你不挨打才怪哩。”母親說的不假，我不止一次見過祖母命令我父親打我母親，每當(dāng)我母親挨打時，祖母總在一旁加鋼：“給我打，打出的媳婦揉出的面，看她還犟嘴！”嫂子跪過以后，把紅腫的膝蓋給我母親看，我母親說：“你把襯褲膝蓋那塊兒多縫一些厚棉布，說不定還要罰跪的?！惫?，嫂子被罰跪成了家常飯。在祖母看來，女人就是要講“三從四德”，要遵“三綱五?！?，她自己就是這么過來的，當(dāng)然也要求兒子媳婦、孫子媳婦如此。伯父結(jié)婚時，祖母才三十四歲，據(jù)說這時的祖母就威風(fēng)八面了，連抽煙都得由兒媳婦我的伯母裝煙點(diǎn)火，呼之即來。洗腳時躺在炕上把腳一伸，由我伯母給她洗，派頭十足。因而，我伯母被喚做“傻子”。從此，嫂子只有忍氣吞聲，倍加小心，她似乎成了家里的另類。那時我還小，但還是能夠記住一些事情的。冬天，嫂子手背皸裂，用豬大油抹手背，也被罰了跪。嫂子懷孕時，因為摘幾顆青櫻桃吃，沒想惹了大禍。祖母不依不饒，手里攥著笤帚疙瘩，又讓嫂子下跪。我母親出來講情說：“這回饒了吧，懷孕的人哪兒有不饞酸的呢？再說有身孕的人是不宜下跪的?！弊婺噶R道：“婦道人家揣孩子不能嘴饞，大人嘴饞孩子就嘴饞，懂嗎？揣孩子是婦道家的事兒，怎么能揚(yáng)擺呢？她不跪可以，今兒你就替她跪吧?！蔽夷赣H跪下了，嫂子也跪下了，當(dāng)然祖母也開了恩，時間減了一大半。跪過之后，婆媳倆抱頭痛哭。我母親偷偷告訴我嫂子：“王梅，你想法子找德慶去吧?！?/p>

嫂子回娘家時，向父親哭訴了所受的氣。為了緩和矛盾，任高中教師的王伯伯給我伯父寫了一封長信。伯父不識字，叫我給念信，所以信中有幾句話我至今記憶猶新：“親家，人心都是肉長的，媳婦也是你們家的孩子呀！你們家的豬得了病還注射青霉素，難道媳婦手裂了抹點(diǎn)兒豬大油也不行嗎？你們家的雞生蛋還多喂一些精飼料，難道媳婦懷孕摘兩顆櫻桃吃也是罪過嗎？現(xiàn)在是新社會了，怎么還讓媳婦下跪呢？”真是秀才遇著兵，有理說不清。一面是教高中的知識分子，一面是斗大字不識兩口袋的土老農(nóng)，對牛彈琴，愚頑難化呀！這封信等于火上澆油，激化了矛盾。伯父撕碎了信，立即拍電報給德慶：“速回，有要事?！钡聭c回來后，才知道父親催他回來是命令他馬上離婚。德慶和王梅離婚離了一個多禮拜也沒離開。后來才知道，他倆根本就沒去辦什么離婚手續(xù)，而是借機(jī)到城里逛了個夠，小夫妻感情還好著呢，何況嫂子還懷著孩子呢！大哥走時，就把嫂子安頓在王伯伯家。1961年春節(jié)前的臘月廿八，嫂子抱著剛剛兩個月的女兒鄭麗，拎著四斤白面和兩棵大白菜從娘家回來了。因為嫂子的戶口在熊岳公社麗華大隊，在那兒領(lǐng)糧，自留地也在那兒。過年回家不帶口糧怎么行呢？我母親問：“王梅，這十幾里路怎么走回來的？”嫂子說：“我一上路，正好遇到生產(chǎn)隊大車了，一直給咱娘兒倆拉到后道口。為了答謝車伙兒，我給了他一棵大白菜?！闭f者無心，聽者有意，嫂子又挨了祖母一頓損：“敗家的，你還不給我跪下？大白菜多少錢一斤？你不會先把面和白菜送回家，再去抱孩子回來？”嫂子這回沒下跪，沒說一句話，也沒掉一滴淚，抱起孩子走了。屋外，飄起了鵝毛大雪。我母親送到大門口，嫂子對我母親說：“嬸呀，這個家，這輩子我再也不想回來了，您多保重?。　必M料這竟是她們婆媳倆的永別，也是嫂子到目前為止最后一次離開家門，到現(xiàn)在，已整整四十四年了。(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后來，為了支援齊魯石化建設(shè)，國家從撫順石油二廠抽調(diào)一部分骨干工人到山東，大哥就去了勝利煉油廠。大概在1970年前后，嫂子帶著三個孩子輾轉(zhuǎn)到了臨淄，租一間民房住了下來。嫂子先是靠揀破爛加上大哥微薄的工資維持生活。據(jù)嫂子說當(dāng)時的碗、盤子是一只一只買回的，筷子是自己削的，其艱難可想而知。再后來嫂子進(jìn)了廠辦幼兒園，轉(zhuǎn)了正，終于苦盡甜來。

就這么邊想邊走，我和老伴走進(jìn)了四弟德林家的院子。從屋里迎出幾個人來，走在最前邊的是個子不高滿頭銀發(fā)挺富態(tài)的圓臉老太婆。不用問，肯定是嫂子，她今年正好年屆古稀。我和嫂子互相問候之后，向她介紹我老伴：“這是你弟妹。”誰知這老妯娌倆一見如故，互相擁抱起來。進(jìn)了屋，我嚇了一跳：怎么伯父在炒菜？他已經(jīng)故去十五年了呀！仔細(xì)看去，是大哥，布滿皺紋的臉同伯父無二，只是稍微大一圈兒。我走上前，跟大哥握了手：“哥呀，您這么大年紀(jì)了，你還親自掌勺?！贝蟾绱蛉ふf：“三爺兒回來了，大爺兒還不得賣賣老哇。”我說：“你和嫂子真是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難改鬢毛衰呀！”大哥說：“豈止是鄉(xiāng)音，這鄉(xiāng)情、兄弟情更難割舍呀！這不，你嫂子非要回來看看不可?！?/p>

午餐是在炕上進(jìn)行的，兩張飯桌拼一起，這可真是鄭家兄弟大聚會：大哥大嫂坐上首，兄弟、妯娌、孩崽們依次而坐。四十四年哪，我父親母親以上的老輩人都已作古，當(dāng)年二十六歲的大嫂已成為我們家最年長的老太婆了。酒過三巡，我問：“嫂子，你不是說再也不進(jìn)這個家門了嗎？”嫂子說：“那都是氣話，我呀，死了還要進(jìn)祖墳?zāi)亍！蔽彝蝗慌e起酒杯，跪在嫂子面前：“嫂子，那些年，你在我們家，被罰了多少回的跪，今天，兄弟把跪還給你?！闭f罷，淚水涌出。這時候，六十三歲的二哥德方、五十七歲的四弟德林、五十四歲的五弟德滿還有五十一歲的六弟德庫、四十五歲的七弟德貴全都齊刷刷跪在嫂子面前，高舉酒杯：“嫂子，我們把跪一起還給你！”這時，六十七歲的大哥也跪在老伴王梅面前：“來，這杯酒，先敬祖父祖母，再敬我爹我媽我叔我嬸兒，也同時敬你們的嫂子我的勞苦功高的老伴王梅，干杯！”說罷，我們兄弟撞了杯，酒水和著淚水，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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