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朝的菊花

山東濟(jì)寧/孫守名

（一）

掠過滾滾煙塵，一腳踏進(jìn)朝思暮想的東晉。遠(yuǎn)處，群山連綿起伏，層巒聳翠；山水相接處，八九間草屋坐落在幽深靜謐的綠草叢林間。一望無際的田園擁圍著這些簡而幽、陋而雅的房舍，像平靜的大海上飄著幾葉風(fēng)帆。近看，房前屋后榆柳桃李間雜，濃郁的香氣隨風(fēng)四散，或濃或淡，或疾或徐，幽幽遠(yuǎn)遠(yuǎn)。門東百余步，是一處菊園所在。秋風(fēng)起處繁花落盡，少了番濃艷之余，又見叢菊迎霜傲立，滿眼金黃自是一種別樣的風(fēng)流。但見叢菊搖黃吐蕊，黃白間雜，蜂蝶戲舞，淡香馥郁，令人心曠神怡。

這里曾經(jīng)留下過東晉大詩人陶淵明無數(shù)的足跡，而今，那座讓人留戀忘返的陶公祠寂寞地立于那被稱為“菊江”的長江邊，經(jīng)日月，暴霜露，見證著菊園的盛衰，體悟著自然的滄海桑田，感受著世人的景仰和懷悼。十月的菊黃里，叢叢金菊注定要承載著太多的傷感。眼望滾滾而逝的菊江水，滿目深秋蕭條，霜寒菊艷中，哪兒去找尋陶淵明單薄的身影……

百年東晉，君王歷十一次更替，“你方唱罷我登場”。這些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帝王少有胸懷大志者，大多承繼基業(yè)，隨波逐流，少者三兩載，多者二十余年。治國乏術(shù)，事端迭起，戰(zhàn)爭頻仍，民生凋敝，國不泰民不安。這里，不得不提一提那個臭名昭著的孝武帝，因為陶淵明就在他的手下為官。此人剛愎自用，嗜酒如命，整日沉湎酒色不能自拔；又特別信佛，與他交往者盡是三姑六婆，尼姑巫士。正因如此，大權(quán)旁落在另一位酒徒瑯琊王司馬道子的手中，兩人志同道合，別無他事，一睜眼就開懷狂飲，酣暢淋漓處，自會酩酊大醉，然后頤指氣使，發(fā)號施令，一時間朝廷上下烏煙瘴氣，只搞得民怨沸騰。最終，這位酒仙皇帝醉酒發(fā)瘋，痛罵愛妃張貴人，被用被子捂死在龍床上，做了個不折不扣的“仙帝”。生活在這樣的時代，對陶淵明來說，是悲，還是喜？(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今天看來，我們對那個荒漠的時代了解的實在太少，對生活在風(fēng)煙迷蒙中的陶淵明了解得更是少之又少。他從彭澤令任上封印辭官，凄然寫一篇《歸去來兮辭》，瀟灑地駕舟歸隱田園，這只能是我們詩意的想象。那個倒霉的督郵做夢也不會想到鬼使神差會遇上這么個“不為五斗米折腰”的陶淵明，以致遭萬世唾棄。事實上，督郵實在有些冤枉，即使沒有他，歷經(jīng)風(fēng)塵、內(nèi)心憂思幽憤的陶淵明遲早也會辭官歸隱，去尋找一處心靈的棲息地的。他清醒地認(rèn)識到，官場的爾虞我詐救贖不了自己如飄蓬似的靈魂，那顆悲苦無依的心，注定要在某一天飛落于碧水藍(lán)天，飄逸于山水田園，走向山川大地，走向那叢菊蕊飄香的美麗所在。那個浮躁喧囂的東晉朝廷，那個斗富的侈糜之風(fēng)，隨著陣陣菊香統(tǒng)統(tǒng)被滌蕩得干干凈凈。

（二）

九歲喪父，與母妹相依為命，有誰能體會到幼小的陶淵明內(nèi)心徹骨的寒意？說實話，陶淵明也曾經(jīng)有一個顯宦之家。他的曾祖父陶侃，是東晉的開國元勛，屢建奇功，官至大司馬，都督八州軍事，為荊、江三州刺史；祖父陶茂，父親陶逸均官至太守，就連外祖父也是東晉名士，家學(xué)淵源頗深，母親出身名門，溫柔嫻靜。按說，生活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陶淵明理應(yīng)仕途坦蕩，一帆風(fēng)順。然而，命途多舛的他偏要在亂世遭受生命的磨難。

父親見背，陶淵明與母妹無奈而又凄涼地回到外祖父家，開始了他的童年追夢生活。外祖父孟嘉是東晉的大才子，與他酬唱往來者全是風(fēng)流倜儻的名流世家。家里院落頗深，最后一進(jìn)三間通堂大屋里擺放著些曠世奇書。這對年少的陶淵明來說充滿了神奇和向往。他躲開外人，沿著那條幽深的小徑，愉快地跑去，然后偷偷地坐在那間從窗外射進(jìn)陽光的書房讀書，那些對他類似天書的古籍從那的手上一本又一本飄然而過，那些優(yōu)美高雅純粹無比的文字靜靜地流淌在他的心田上?！墩撜Z》《孟子》在一個淅瀝的雨后讀完了，《老子》《莊子》在一個夕陽西下的日子讀完了，一部部經(jīng)史子集慢慢融入了他的血液中。每當(dāng)吃飯時，心疼兒子的母親總是牽著陶淵明的小手從小徑幽然而過，那片醉人的天地間忽然就飄逸出淡淡的菊香。

終于有一天，外祖父驚異地發(fā)現(xiàn)，站在自己面前的，不再是年少無知的外孫，而是一個學(xué)識淵博的東晉才子。他開始不斷地向來訪的朋友介紹陶淵明，那些曾經(jīng)口若懸河、縱談天下大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博學(xué)家們在陶淵明面前忽然變得口笨舌拙。這個青年人，哪兒來的這么大的才學(xué)？他們互相探問，陶淵明只是笑笑，然后轉(zhuǎn)身離去。

而此時，“猛志逸四?！焙汀靶员緪矍鹕健眱煞N大相徑庭的情趣已深深扎根于陶淵明的內(nèi)心深處。壯志報國的陶淵明凌空出世，然而，在遠(yuǎn)遠(yuǎn)的山巒間，一叢經(jīng)秋的菊花正在次第開放……

（三）

東晉一代，上不逮先秦，下不及唐宋，門閥制度森嚴(yán)，侈糜之風(fēng)盛行。與政治混亂相應(yīng)的是文化的衰落，舉目四顧，百年歷史中除了陶淵明、王羲之、謝靈運之外，矚目于史冊者寥若晨星。春秋戰(zhàn)國的硝煙彌漫中，一顆顆璀璨的明星閃耀在華夏的上空，諸子百家相繼擁入文化的大潮，爭當(dāng)勇立濤頭的弄潮兒。他們從不同的視角觀照自然社會，提出濟(jì)世經(jīng)邦的箴言睿語，譜寫了一曲曲動人的樂章?？婆e試度的盛行，讓唐宋催生了一批批文學(xué)才子，他們憑自己的聰明才智，在唐詩宋詞的江河中劃出道道漣漪。然而，在東晉這個昏黃的朝代中，那些我們熟知的名字因其鳳毛麟角而顯得更加耀眼，雖然他們就像一顆流星劃空寂靜的夜空……

孝武帝太元十八年，二十九年的陶淵明背上行囊去江州做那個小小的祭酒。這個祭酒來之不易，但確是憑著自己曠世才華和卓絕的文學(xué)才能而得。此時的陶淵明感到前途光芒萬丈，他的腳步輕松而又愉快。江州的太空是蔚藍(lán)的，山川景致也是那么賞心悅目?？墒?，他的這種興奮心情并未持續(xù)太久，很快就遭到沉重打擊。當(dāng)時門閥制度嚴(yán)格，士族為官盛行，而陶淵明由于父親早故，淪為庶族。江州的上官下吏開始對他進(jìn)行冷嘲熱諷，誹謗挖苦讓他痛苦不堪而又無可奈何。他想念自己的溫暖的小家，想念把自己養(yǎng)大成人的母親。也許在那里，他可以找到溫暖和靈魂的慰藉。一個殘燭將盡、淅淅瀝瀝的苦雨飄落的深夜，他給母親寫了一封長長的書信，把內(nèi)心的悲苦痛痛快快地傾訴了一番。他告訴母親，他想回家，離開這個讓自己倍感羞辱的官場。十多天后，母親回信。那封讓他永世難以忘懷的信中，母親含淚召他回轉(zhuǎn)。翌日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他就是辭官。一身輕松的他懷著驚喜的心情邁著焦急的步伐奔向溫暖的故鄉(xiāng)，淚水時時漾在眼中，流在心里，是驚喜，是悵然，還是……

沒多久，州里重新召他為主簿，剛剛獲得自由哪里還有心思重回樊籠，他干脆婉言謝絕。生活像水，時刻不停地流淌。妻子的溫柔賢惠，幼兒的調(diào)皮愚頑，讓他感到溫馨幸福。不過，隨著孩子的增多，生活也愈來愈顯得拮據(jù)。他需要去為生活奔波，唯一的路途還是離家為官。七年后，他遠(yuǎn)涉荊州，投奔桓玄門下。不久，他發(fā)現(xiàn)誤入虎口，狡詐陰險的桓玄正依靠長江天險窺伺東晉的政權(quán)。他頓感擔(dān)驚害怕，考慮著如何離開這個是非之地。正當(dāng)此時，母親病逝的消息傳來，陶淵明下子跌倒在地，醒后他哭得天昏地暗，多次暈厥。早知如此，縱有高官厚祿，他那里會離開生他養(yǎng)他的母親？悲痛欲絕的他拖著疲憊的身子，乘舟返回老家奔喪。

明年，桓玄謀逆篡權(quán)，隨之劉裕率兵討伐。重孝中的陶淵明以家國利益為重，在一個深夜，離別妻兒喬裝打扮私行，冒險到達(dá)建康，把桓玄挾持安帝到江陵的消息告之劉裕。四十余歲能做此一件驚天動地的壯舉，他感到非常欣慰。劉裕看重他的才華與勇氣，將其留在幕府，這讓陶淵明感到有了大展抱負(fù)的機(jī)會。然后，功成名就，劉裕開始剪除異己，那些戰(zhàn)功赫赫的名將早不慮夕，轉(zhuǎn)眼間成了陰朝厲鬼。陶淵明再度陷入絕望的境地，他終于在無奈和不安中，悄然離開了建康。

（四）

官場是什么？對陶淵明來說，就是不折不扣的苦痛！東晉時代注定不能成就陶淵明，陶淵明也注定會與這個時代決裂。只是，生活是一團(tuán)亂而無緒的苧麻，越想理出個條理，越是粉絲錯雜凌亂。拮據(jù)的生活，困窘的手頭，讓陶淵明感到尷尬而苦悶。在家呆了一些時候后，高鄰四舍勸他再入官場，去掙些官俸養(yǎng)家糊口。越想逃出苦海，越非要在這個塵網(wǎng)中絕望的掙扎。誰能告知，這樣的痛苦怎能承受？

經(jīng)叔父陶逵的大力舉薦，公元405年秋天，陶淵明做了彭澤縣令。在彭澤，陶淵明別無他求，只想盡心盡力地做好份內(nèi)的事。他夙興夜寐，處理公務(wù)，全縣上下大大小小的事務(wù)井井有條。余下的時間，他開始讀書，讀書是他的生命中重要的組成部分。他忘不了在外祖父家讀書的那些日子，在書中，他找到了心靈的安慰，找到了靈魂的歸所。

一個小小的督郵就在那么個不起眼的日子來了?！笆鴰嘤笔莻€不成文的慣例，但在陶淵明心中，積久的對官場的憤怒和痛恨也就在那天爆發(fā)。一個朝代的政治永遠(yuǎn)告別了陶淵明，陶淵明也永遠(yuǎn)告別的官場生涯。

八十一天的彭澤生活，讓陶淵明再次嘗到了官場的甘苦。他沿著自己走來的路又重新走回去。東晉的田園，在這個午后顯得靜謐而美好，山水清幽，天空碧藍(lán)，萬物生機(jī)勃勃。陶淵明如籠中的鳥兒，一下子就沖入了自由的天地。此時，僮仆歡迎，稚子侯門。三徑就荒，松菊猶存……

菊江永世流淌，哪里還有陶淵明的蹤影？沿著蜿蜒的雜草叢生的小徑，走到那片散發(fā)著淡淡幽香的菊園，采擷一瓣菊蕊，幽幽然抬起頭來，那是一帶朦朦朧朧的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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