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骨·莫愁嘆
拜帖。比武。落漪湖。裂霜門無塵敬上。
三月的天,微涼。湖邊起了很大的霧,蒙蒙若雪。
青衣的左非靜立著。他望見少年的眼,犀利清冷,映照出年少時的自己。
他記得當(dāng)初那個叫莫愁的女子。于是他嘆了嘆氣。
莫非你怕了。無塵挑釁地說。
左非笑了,他的笑很暖很耐看,泛濫出一股不可思議的魔力,讓無塵一時心生怯意。接著左非說,你眼里的仇恨太重。你殺不了我。(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拔劍吧。無塵冷眼瞥他,劍已出鞘,在霧色中劃出一道紫芒。
這場比斗自始便沒有退路。
發(fā)蕩到唇邊。左非無奈地笑了,接著輕嘆一聲,身形一閃,離殷劍已握在他手中。同時動的還有少年。他長劍一挑,人已縱身而來。
好快的身手。左非眼中露出一絲贊許,臉上仍是溫婉不變的笑顏。待少年奔至他面前,他才淡然一揮劍,輕易地將他隔開。
無塵一愣,但手上并沒有松懈,身影一轉(zhuǎn),下手更是兇狠。
不愧是裂霜門的殺手。只是選擇近搏,于無塵,沒有任何好處。
若不是身在江湖,彼此何必拔刀相對。左非暗想。正在這時,空中突然浮動幽幽的暗香,讓他的思緒有了那么一瞬的停滯。
然后,他避開劈頭而來的那劍,不再理會無塵,御氣直往霧氣深處而去。
黑衣白發(fā)的女子背對著左非。桃花芳菲,飄蕩成一場雨,凌亂了他的心。
莫愁。他的聲音有些顫抖,夢囈般喃語,手指已快握不住劍。是你么。
女子緩緩轉(zhuǎn)身,清麗面頰上,梨花帶雨。她只是望著他,什么也沒說。
一眼便是天涯。兩人默立良久,左非正想伸手去拉眼前的女子,卻見她兀地一轉(zhuǎn)身,憑空地消失了。
霧色深沉。莫愁。莫愁。他的聲音久久回旋,莫愁竟再沒有出現(xiàn)。
無塵追了上來,瞧見失魂落魄的左非,收回了劍。他倒是光明磊落。下次我們再比過。我一定會勝了你。
遠處的山澗,女子翻轉(zhuǎn)了虛生白玉鏡,看著自己的幻影在霧色間消散,露出得意的笑容。
滿地黃菊蕭殺。
匪涼照例往池中倒掉一壇酒。蓮花池香氣幽然,深秋寂寥,那一池蓮花,竟是從未謝過。
夕陽沉下昏暗暈眩的光。烏雀喑啞,有黑衣銀發(fā)的女子踏著細(xì)碎的光痕輕步而來。
這是一個客人。匪涼一眼瞥過,當(dāng)然,這是一個不好惹的客人,所以需要一壇好酒。
不若相忘。匪涼取出酒遞給她。神色淡然。
你竟還是在這里。女子嘆口氣,輕啟朱唇,緩緩飲下小口的酒,面上已有紅暈。
季莫愁。匪涼坐在桌上,懶懶地言,若是喝酒談天,我自是歡迎你,若是生意上的事,不用勸我,我說過,我不會回去了。
今晚我來,不醉不歸。她抬眼將匪涼臉上那一閃而過的驚愕收進眼里,滿意地笑了。
匪涼最瞧不得的便是她這樣的笑。仿若自己的心事被她全然看透。
要知道,湮影閣的鬼軍師,是從不會沒有把握地笑的。匪涼鄒起眉,問她,什么事?
我要你幫我殺個人。江南劍客左非。季莫愁舉杯,緩緩地吐了一句。
我殺不了。匪涼有些自嘲地笑了。有個人溫暖的笑臉浮現(xiàn)在眼前,讓她削瘦的臉有了寂寞的氣息。
我加上無塵。你定知道,他現(xiàn)已是裂霜門頂尖的殺手。
匪涼早便清楚。切暖的弟弟,那個遠去的少年,定是一直把這場仇恨記在心里的吧。
好,我答應(yīng)你。匪涼一口咽下壇里剩余的酒,深秋的天,有些涼了。
伊始,左非并不是江湖上聲名遠揚的江南劍客,季莫愁也不是湮影閣聞?wù)呱返墓碥妿煛?/p>
當(dāng)初湮影閣殺手凝霜為了季若痕,叛出了湮影閣。隨后便遭致一批接一批的追殺。
那時,凝霜已有身孕。在一次追殺中,他們雙雙中了淬有毒汁的暗器。離殷劍也被湮影閣奪了去。
凝霜因難產(chǎn)而死。而莫愁,因在娘胎里便沾了毒氣,生下來便得了頑疾,必須到那氣候溫潤的江南修養(yǎng)。
季若痕甚是疼愛幼女。于是他宣告退出江湖,舉家齊遷江南。
那年冬天的雪格外的大,莫愁從窗欞看著車外飄飛的雪花,沒由來地生了惆悵。
江南,是沒有雪的吧。莫愁這么想,竟意外地看到了環(huán)膝蹲在雪地里的少年。
爹,你看。季若痕湊過來,還未看清人的模樣,莫愁早已跳下車,奔了過去。
那少年顯然已凍了很久。雪大片地粘在他的發(fā)上及單薄的衣上。莫愁見他呼氣成霜,想亦沒想,便解了身上的虎皮袍子披到他身上。
哥哥,你冷么。她側(cè)著頭好奇地瞧她。從小她都是喝著藥長大,很少見過生人。
許是被凍壞了,那少年好半天才緩過神來,抬眼看她。他的眸子很亮,盛著水汽,莫愁透過他的眼看著自己的倒影,一時竟癡了。
多漂亮的眼呀。一直到現(xiàn)在,莫愁仍記得,那是多么深刻的一眼。也許從那刻起,他便刻在了她的心上,難以割舍。
這不要凍壞嗎。季若痕慌忙解了自己的長袍裹住了莫愁。莫愁還是望著少年,沒有回頭。
爹,我們可以帶著哥哥一起上路么。莫愁拽著季若痕的衣袖,輕聲地問。
還沒等到季若痕的答復(fù),莫愁便問少年,你愿意跟我們一起去江南嗎。
他看了看莫愁,再看了看她身邊的季若痕,點了點頭。
莫愁笑了。她聽得他在自己耳邊說,我叫左非。
后來,他們一同到了江南。桃花緋紅,旖旎成雪。莫愁就靠在樹下看左非舞劍。
開始季若痕是想讓莫愁學(xué)了強身的,可是莫愁只對奇門遁術(shù)感興趣,倒是季若痕瞧得左非是個學(xué)武的料,便解囊相授。
莫愁喜歡讀書。很多時間,他們便這樣站在樹下,一個舞劍,一個看書。
季若痕體內(nèi)殘毒漸漸發(fā)作。臨時之時,他握著莫愁的手囑托左非,照顧好莫愁。
左非點頭。攬住身旁哭成淚人的女子。
后來,左非長大了,便去了江湖。他說,等我拿回了離殷劍,就回來娶你。莫愁沒有留他。他的心在江湖。留也留不住。
所以,放了你。
莫愁見他的白馬踏散落花,迷蒙了雙眼。那日,她也離開,去了湮影閣。
離殷劍。她要去幫左非拿回。
莫愁憑著超凡的謀略得到閣主的信任,坐上了閣主旁軍師的位子。那日,閣主當(dāng)著眾人的面,將離殷劍賜給了她。
這本是你爹的,從此后,便屬于你了。
滿心歡喜的莫愁,正準(zhǔn)備傳信給左非,卻得到了消息,江南劍客左非即將大婚。新娘是湮影閣叛徒,冥蝶伊。
那時莫愁才知,左非當(dāng)時是故意候路邊等他們的出現(xiàn)的。
那是他拜離殷劍為師的唯一途徑。
莫愁帶上劍,獨自去了江南。左府上張燈結(jié)彩,嫣紅的燈籠灼傷了她的眼。
那日,她買通了侍女,在新娘的酒里下了藥。滿座喧嘩,那紅衣女子倒在左非的懷里,自此不起。
莫愁在眾賓客里肆意地笑了。左非拔劍向她,眼里充斥著恨意,是你殺了蝶伊?
她毫不隱瞞地點頭。劍刺穿了她的胸膛。她一瀑烏發(fā)竟頃刻雪白。她笑著,伸手去撫他的臉。她說,相約江南,為何,你這么快便忘了誓言。
莫愁昏死過去。后來,她被救回了湮影閣。閣主未追究她任何事,包括她特意混入湮影閣。
誓言總是這么容易讓人忘卻。她說,我恨他。所以,我要他死。
左非已是與無塵十一次比武。每次他都能見到黑衣銀發(fā)的莫愁,以一種悲憫凄愴的眼神看他。那種眼神看得他,涼到了心底。
幻覺嗎。他不明白。他記得那時她是死了。死在了他的懷里。
無塵的拜帖仍舊地送來。約好地點,等他前往。 #p#副標(biāo)題#e#
那次,仍是無塵輸了。半路上起了雨,無塵說,我知道有個飲酒的好地方,不如我們一起去。
好。左非收了劍,點頭應(yīng)允。這么多日,彼此都已生出心心相惜的情結(jié)。
深山。茅屋。
今天要喝什么。紅衣女子問,眼神慵懶。
一壺好酒。無塵笑了。女子也笑了,轉(zhuǎn)身從身后提下一壇,用手絹擦凈了碗,遞給他們。
這個酒,叫斷腸。
情到深處已斷腸。左非有些動容,一口飲下。的確是好酒。
無塵笑著望他,自己卻未飲。腳步聲響起,有客人進了店。黑衣白發(fā)的女子。是莫愁。
左非打翻了酒碗。又是一場幻覺么。卻見莫愁走了過來,望著他直笑。
莫愁。他立起身卻有些不穩(wěn),然后他看見紅衣女子嫵媚的笑容。他立即明白了,你們,在酒里下藥了?
莫愁笑,笑得張狂且盡情。她說,斷腸的酒本是沒有毒的,但是加了龍涎香就不同了。
左非,這次,我要你死。莫愁伸手撫過他的臉,看著他慢慢失去意識,癱倒在桌上。
接著,莫愁端起碗,盛滿了酒,一口飲盡。
既不能生雙棲,那么,就與你共赴黃泉。斷續(xù)的記憶的片段散擱,她恍然覺得自己像是醉了,醉在這如夢的一生里。
她倒在他懷里,神情溫柔,像第一次見他那般。她呢喃得甚是夢囈,她說,黃泉上,記得等我。
匪涼望著兩人搖了搖頭。無塵亦只是笑。又有一個女子走了進來。
她是。無塵好奇地問。
冥蝶伊。匪涼笑了,對那女子說,可以開始了。
那日,匪涼正在屋里喝酒,冥蝶伊找上了她。
不要幫那個傻女人。原是舊識,她進屋后,也不多言,徑直坐在桌上,吐了這么一句。
匪涼不明白。為何?
你不覺得,莫愁所說的,破綻很多么。
匪涼一想,的確如此。譬如她混入湮影閣的目的,閣主定是清楚,又怎會輕易地,將離殷劍給她。
其實在她進湮影閣時,便被金針封頂。那些舊日的記憶,差不多都是閣主強加給她的。
季若痕一直無子。所以在左非小的時候,便收養(yǎng)了他。
那場婚禮上,新娘是她,不是我。
那日左非離開了季府,去找湮影閣取回師父的離殷劍。
年少氣盛??墒?,再如何,怎能抗?fàn)庍^一個門派。
那日,他又?jǐn)×耍瑴喩碓⊙?,?a target="_blank">少女冥蝶伊所救。
其實她并非要救他。她只是奉閣主之命,等候時機下蠱于他,將他變成湮影閣的傀儡。
他昏迷過去。她突然有了一些不忍。正躊躇時,聽得身邊的男子握緊了她的手,對她輕言,莫愁,莫愁。
她那時尚不知莫愁是一個女子的名字。她只是以為他擔(dān)心她一介女子看到他那么嚴(yán)重的傷勢,有所害怕,所以昏迷中還記掛著她。
從沒有人這么溫柔地對她說話。那夜,她抱著這個陌生的男子,竟哭了。
左非醒后,視她為知己,彼此策馬江南,共醉紫陌。
那些日子是冥蝶伊生平最快樂的時光。每次閣主催她,她便敷衍,時機尚未成熟。
直到后來,她為他盜出了離殷劍。
至一開始,她便是對他動了情的。冥蝶伊以為他亦是對她有情的。他拿到劍后,笑容歡暢,他說,我的心愿已了,你可愿與我一同回去。
冥蝶伊頜首點頭,羞了面。這可以算是他向她求親么。
她隨他回了江南。有女子候在門口,見得他們歸來,撲在左非懷里溫柔的笑。左非的臉上亦是少有的柔情。他說,這便是莫愁了。
蝶伊覺得她的世界在這一瞬間瓦解得一息不留。她聽得左非說,我許過莫愁,回來便娶她。蝶伊,你可愿意留下來喝一杯喜酒。
原來,自始便是自己在自作了多情。她恨從小便占據(jù)著左非心里最重要位置的莫愁,新婚那天,她買通侍女在莫愁的酒里下了毒。
左非的劍,毫不留情地刺向她。他說,為何你要殺了莫愁。
為何?她凄楚地笑,笑到苦澀的淚落到了唇邊。左非,你知不知道,我一直是喜歡你的。
你知不知道,我為你,背叛了湮影閣。你知不知道,我為了你,一無所有。
血從身體里汩汩留下。她瞧見他眼里的錯愕與慌亂。終于是,什么都沒有了。
后來,她被救回了湮影閣。同時被救回的,還有莫愁。
冥蝶伊那時方知,為了奪回離殷劍,莫愁曾混進了湮影閣,任軍師一職。
閣主對莫愁用了金針封頂,將她的記憶封存。
而冥蝶伊,成了湮影閣的隱徒,不為人知。
左非一直以為莫愁死了。從那后,他沒有再娶。而莫愁信了閣主的謊言,一心想著要除掉他。
卻不知,他對她,一直是真心相許。
蝶伊說,這么久,我已不恨他了。
她和匪涼早已密謀好。那擦碗的香帕里,只是下了少許的迷藥。待莫愁昏迷后,匪涼與蝶伊一同,取出莫愁頭頂?shù)慕疳槨?/p>
這是極具風(fēng)險的。誰也不知取出金針后,到底會怎樣。
幸而沒有生命危險。蝶伊拭去額上汗珠,轉(zhuǎn)身離去。
你要回去?匪涼問她。閣主不會放過你的。
那是我的事。總該有人承擔(dān)后果。她笑了,她說,不要告訴他我來過。就讓他忘了曾經(jīng)的蝶伊吧。
匪涼看著絕塵的身影,往蓮池里倒掉一壇酒。無塵立在旁邊,眼里是哀傷和落寞。
左非醒來。匪涼將一切澄清,唯獨沒提及冥蝶伊。
匪涼說,那些往事,也許,莫愁會記得,也許不會。
不過這樣也好,從此,你們都不必對往事糾結(jié)了。
左非點頭,憐愛地看著沉睡的莫愁,若她愿意,我們可以離開,再不涉足江湖。
莫愁在西斜的日光中醒來。迷離的光折射入她茫然的瞳中,讓她一時不知身在何處。
這是哪兒?為何我在這里?她望著面前的匪涼,全然不解。
然后,她見了左非,他正已一種期待的神色看她。
莫愁怔怔望著他,然后迷惑地朝他走過去。
還是不記得了么。左非眼里的神采漸漸淡去,卻見莫愁笑著鉆進他懷里,她說,非,不是說好今日成親的么。怎么我們在這里?
他于是釋然地笑了,你這不是醉了嗎。我們這就回去,好么。
恩。她笑。他也笑。然后兩人相攜離開。
從此,再也莫愁。
匪涼抿了小口酒。無塵向她道別。
不恨了么。她問他。
他望了眼荷塘,兀地釋然。不恨了。我想,與哥哥的那一戰(zhàn),他亦是不愿。
那日我問他是否還記得切暖。他說他一直記得,那時他一時失手,誤傷了他,后來一直后悔不已。
我想哥哥亦是不恨他的。習(xí)武之人,本就會隨時面對死亡。殺手更是。
這是命。
匪涼點頭。再飲一杯酒吧,以后你怕是少會來了。她笑著遞給他,說,這是新釀的酒,叫莫愁。
莫愁。他喃喃自語,接而笑著飲盡,隨后,消失在匪涼的眼底。
匪涼闔上門,踏著細(xì)碎的月光而過。寂寞的月光灑在她寂寞的臉上,她想起某個夜里,那溫暖的笑臉,不自主的笑了。
若有了情,又怎能不愁。
莫愁。若沒有你,怎叫我能莫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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