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誰將牽著我的手走過紅地毯

說到底，山村是一個能藏匿人的地方，也是一個能藏匿心事的地方。

一座小山連綿另一座小山，一條小路卻不通另一條小路，也許你走到那里都是在山村繞圈一樣，前面突然就沒有了路，卻只能攀越一座小山。多少次，年幼的我背著書包，行走好幾里山路去上學(xué)，有時一不小心從山頂上翻滾下來，還好，沒有掛破衣服和臉，這樣我的媽媽就不會知道這些。我無力再爬起來，索性躺在厚厚的草地上看天空，那時候天空總是很藍(lán)，白云悠悠在藍(lán)天上……不大一會兒，就會有一個小男孩來到我身邊，扶起我，再攙扶著一起去上學(xué)。

我時常奔跑山景成一抹亮麗的綠色，而我是小山移動的風(fēng)景。媽媽為了能很遠(yuǎn)就看到我，總是讓我穿紅衣服，在我年少的心里，我自認(rèn)為我就是一束美麗的映山紅，裝飾著小山的每個角落，也裝飾了我們一家的視線和夢。以至于多年后，我一直都對紅色情有獨(dú)鐘，也是因?yàn)閶寢屢淮螣o意中說到我的爸爸喜歡看女孩子穿紅衣服。

我的爸爸，他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呢。我看著爸爸的遺相發(fā)呆，看著看著就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是的，我的外貌和言行舉止都象爸爸，無數(shù)次我對著爸爸的遺相和他交心，可是爸爸，他知道么？

他不知道。(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我童年的日記里有無數(shù)次和爸爸的真情對話，那些對話，現(xiàn)在的我，都不忍細(xì)看。

我對爸爸的思念和想往都無法言說，我也不敢言說，唯恐媽媽落淚。尤其是當(dāng)同學(xué)欺負(fù)了我，還說要喊他爸爸來幫忙時，我總會傷心痛哭。那時我想，如果我有了孩子，我覺得全世界的東西他都可以沒有，但一定要有父親，那樣他的心才安穩(wěn)，才會覺得有依靠，才會神氣活現(xiàn)地把脊梁骨挺直。記得十九歲那年，我看到電視里的男女主角結(jié)婚，女主角的爸爸牽著她的手，交到男主角手里，在小聲囑托小夫妻什么，滿臉款款深情和殷殷期待，他的女兒認(rèn)認(rèn)真真地聽著，幸福和依賴洋溢在她年青美麗的面龐上。那一刻我的眼淚就那樣流下來，漫溯了我童年所有的印記，我終于明白了爸爸在我生命中的缺失是誰也無法彌補(bǔ)的。

沒有爸爸，心靈沒有依靠，而物質(zhì)，也比有爸爸的孩子苦多了。我們村裝電時，我家就僅僅只裝了一個電燈泡在我的房子里，每到晚上，我們一家就圍著這唯一的光亮，我做作業(yè)，媽媽和姐姐們就幫別人打毛衣或者縫補(bǔ)衣服賺點(diǎn)小錢。記憶里，別的孩子有的東西，我都沒有，就算是有了，在別人眼睛里早就過時了，可在我心里，還是稀罕物。

不久，我村終于有了第一臺電視機(jī)。

我們攀山越嶺在放學(xué)后去看電視，等到到了那里，才發(fā)現(xiàn)只能看著別人的后腦勺“聽”電視了，回家的路上，我們就紛紛議論開了，“怎么電視里面的人比我們漂亮多了，他們怎么長得那么好看？”“電視效果好像不是很好?！薄拔覜]聽到什么，你告訴我那個小孩子到底是生了什么病，他媽媽哭喊得那么嚇人?！?/p>

“電視效果不好是因?yàn)殡娨暲锩嬖谙?a target="_blank">雪呀?！毙偝靶谘?，因?yàn)楹谘蚩吹诫娨暡磺宄r說過這樣一句話。

“你不也是和我一樣才看到電視，有什么了不起。”黑羊毫不留情。

“切，我早幾年就在我沈陽的叔叔家看到了，而且是彩電。”

“你叔叔的有什么用，他又不會給你?！毙偟氖迨搴秃谘虬藯U子打不著，黑羊才不會買賬。

“說你傻吧，你還不認(rèn)，那時我們村有電么？”

“現(xiàn)在有了呀。”

小剛無話可說了，但他還是不想認(rèn)輸，于是就撿他擅長的說，“彩電就好看多了，比如剛才那個神父主持的在西洋教堂舉行的婚禮，他們腳下的絕對是紅地毯，他女兒手上拿的也肯定是紅玫瑰。”

“那些洋人結(jié)婚就是有意思，要爸爸牽著女兒的手交給新郎，那沒有爸爸的怎么辦？”不知誰問了這樣一句話。

“這個嘛，我也不知道?！毙偵α松︻^皮，突然象是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似的問我，“葉子，你知道么？”

“我不知道，神經(jīng)！”我大聲回敬了他一句，就獨(dú)自往前快速地走了。

回到家，媽媽問：“你怎么啦，好像不高興？”

她一問，我的眼淚就再也止不住了，我哽咽著說：“小剛說，洋人舉行婚禮，是由爸爸牽著女兒的手交到新郎手里。他問我假如新娘沒有爸爸怎么辦？”

“你怎么回答的？”

“我罵他神經(jīng)，說不知道?！?/p>

“你可以說找人代替呀?！?/p>

“可是，在我心里，誰也代替不了爸爸?！蔽掖舐暱蘖似饋?。

媽媽也哭了，“是啊，誰也代替不了，可是他已經(jīng)走了呀?！?/p>

我的兩個姐姐也哭了起來。

6、郎騎竹馬來

小剛罵了我“掃把星”和那晚上他問我的那句話，注定他往后的日子不會太好過。那晚后我就對黑羊說“你那表哥根本就不是人，他媽的，他以為他是個人物，什么都想獨(dú)占鰲頭，時刻都想出風(fēng)頭。你說他那天晚上嘲笑你的話，我當(dāng)時就想一刀劈了他?！?/p>

“不能便宜了那家伙?！焙谘蛳肓讼胝f，畢竟是表親，還是有點(diǎn)猶豫。

“我看他呀，就是處處和你作對，你說的哪一句話他不回駁或者嘲笑，是可忍孰不可忍。”

黑羊把她的長辮子往后一甩，挺起有點(diǎn)稍稍發(fā)育的胸脯，“得整整他，要不他可不會知道我們的厲害呀。”

我伏在她耳邊竊竊私語了一會，黑羊的臉就笑開了花。

那晚月黑風(fēng)高，仿佛是一部聊齋就要上演了，如果蒲松齡還活著，他恐怕都要甘拜下風(fēng)了。

葡萄架下，黑咕隆咚，我和黑羊已經(jīng)在架下呆了整整一個小時了，被蚊子咬得一身紅腫，但我們絲毫沒有退縮。我們不時伸手觸摸彼此的頭發(fā)，也證實(shí)我們都沒有離開。幾顆星星在天上調(diào)皮地閃著眼睛，不遠(yuǎn)處的青蛙叫得我們心慌意亂。

一個黑影在悄悄在接近葡萄架……

我們兩個騰地站起來，每人對著黑影就是一盆臭水。只聽“哎喲”一聲，我們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突然就笑不出來了，那聲音聽著怎么也不像是小剛。

原來是小剛的“跟屁蟲”，那個叫王二麻子的，他慘叫一聲后落荒而逃。

我們恨得牙癢癢的，想起這樣一大好機(jī)會錯失了，下次再想整他就更難了。黑羊把塑料盆一丟，嘆了口氣，“葉子你想想，小剛他難道發(fā)現(xiàn)了什么?！?/p>

“不可能，你白天告訴他說你家的葡萄紅了，他怎么會想到你是引誘他來偷葡萄，再趁機(jī)對他下手呢。肯定是他告訴了王二麻子，王二麻子運(yùn)氣背唄?！?/p>

“也是，可是小剛肯定會想到，他不會服氣的?！?/p>

“與人斗其樂無窮，我隨時奉陪?！蔽蚁笠粋€部隊(duì)指揮官那樣揮了揮手。

小剛本來就不是一盞省油的燈，遇上我他更是遇到了對手，加上黑羊這個讓他有點(diǎn)無可奈何的表妹是我陣線上已過河的卒子，首當(dāng)其沖，他更是防不勝防。

小剛和我們不是一班的，他比我們高一屆，已讀初二了，就在我們鄰班。一次他因遲到罰站，被我和黑羊逮到，我對黑羊眨了眨眼睛，于是我們在窗外異口同聲地叫喊“哎喲”，他白了我們一眼，卻無法吱聲，本來白凈的臉漲得通紅。

我們洋洋得意地走了。

那以后我們的日子就不怎么好過了。那時我們是在縣城讀書，每個月月末學(xué)校放假三天，那天放學(xué)后我和黑羊回家，遭了暗算，他們不知何時挖了個小坑，小坑上面虛掩著小草和泥土，我們一走上去，立馬就摔了個狗啃泥。待我們起來，又被人用彈弓彈了后腦勺，一回頭，后面的男生有好幾個，都哈哈大笑得彎腰搭背。小剛遠(yuǎn)遠(yuǎn)地洋洋得意地看著我們，很明顯，他沒有參與他們的行為，可是他卻是指揮官。快到家時，兩米多寬的小溪上唯一的一根用來當(dāng)橋的有碗口粗的木被人拆了。我和黑羊在小溪這邊，眼看著天快黑了，我急了，對黑羊說：“要不我們淌水吧?！?/p>

在我們挽褲管的時候，有人把木橋費(fèi)力地搭上了，“他們故意要你們過不去，還是不要和他們斗吧，你們不行的。”林杉慢條斯理地說。

“你和他們不是一丘之貉么？”

“真是不知好歹，我?guī)土四銈?，你還要罵我?！?/p>

“我才不要你幫?！蔽乙淹炱鹆搜澒堋?/p>

他看了我一眼，他的眼中有著憐憫或者更多我讀不懂的東西，“隨你?！彼f完同自顧自地走了。

“到底是鄰居?！焙谘蚋袊@，“也是，我們村讀中學(xué)的有幾人，我們這一屆就我們?nèi)齻€?！蹦菚r我和黑羊是同屆不同班，我和林杉是同班同學(xué)。

我撅了撅嘴唇，不屑一顧地看了她一眼，走了過去。

第二天第一節(jié)課剛下課，我聽到有人在我們教室外面大叫“護(hù)花使者”，小剛的臉上有著我們都讀不懂的笑容，他從外面大搖大擺地走了進(jìn)來，用力拍了拍林杉的肩膀，“不錯啊，他媽的，都英雄救美了，你毛都還沒長齊就為自己找媳婦了?！?/p>

他的話剛說完臉上就啪地挨了重重的一拳，林杉怒目圓睜，“我好久前就看不慣你了，今兒你還送上門來，就不能怪兄弟我了。你知道嗎，我最看不慣男人欺負(fù)女人，有本事你和我玩，我奉陪到底?！?/p>

教室里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怎么樣，不錯吧?！焙谘虿恢裁磿r候來了。

“什么不錯，是打小剛打得不錯?！蔽已笱蟮靡獾匦α?，“他可是你表哥呵。”

黑羊就撅起了嘴唇，有點(diǎn)后悔的樣子，“也是，要不我們不和他作對了吧?！?/p>

我看著小剛狼狽的樣子也起了惻隱之心，就點(diǎn)了點(diǎn)頭，可是我點(diǎn)頭有什么用，他們早就扭打成了一團(tuán)，直到上課鈴響了才散開……

7、一件淡藍(lán)色的襯衣

私下里，我一直喊林杉為“三木”，由于他的名字，也由于他展示我面前的溫和柔軟的性情。他比我大半歲，卻比我老成多了，所以我們剛讀小學(xué)的那會，我媽媽一見到他，總會說“杉杉，你要好好帶著妹妹呵?！蔽覀儍杉业年P(guān)系不錯且又是鄰居，我年幼時一直喊他“哥哥”，幾乎是他帶大的。我媽媽說要他帶妹妹，他就樂開了花地挺直腰，很men地拍拍胸脯，“阿姨，你放心，這事包在我身上。”把我們的父母都逗笑了，可是我很不服氣地撅起紅潤的嘴唇，臉莫名其妙地發(fā)燒，于是他們笑得更起勁了。

我和他天天一起去上學(xué)，那時我班的男生都不敢欺負(fù)我，在別人眼里，我就好像是他的親妹妹?？墒堑搅顺踔芯筒煌?，我自然而然地躲著他，盡管我們的父母還在囑托他好好照看我，他也是不由自主地點(diǎn)頭，可我總是對他不屑一顧，還生氣地瞟他一眼，摔摔長發(fā)就走了。這時我的媽媽就會對他的父母說，“你們看那不知好歹的丫頭……”他的父母就笑，“女孩子長得這么大了，害羞呢?！?/p>

有次下晚自習(xí)，在黑暗中，他拉住我，“你干嘛總是躲著我？”

“我就是不告訴你?！?/p>

“你就那么討厭我?！?/p>

“你說呢？”我用力手摔開他的手，“我有不討厭你的理由嗎？”

“你真是不可理喻，我為了你都和小剛打架了，你知道么，十多天了，我的手臂還疼，你為啥這么不近情理?！?/p>

“誰要你跟他打架，你都把我害慘了，你知道不？”我自顧自地往前走。

“害慘，不至于他又搗你蛋吧，他敢?！彼蟻?。

“就是他打了我我也不要你去幫忙，現(xiàn)在的狗都喜歡捉老鼠么？”我停下腳步，輕蔑地看著他。

“你！”他氣得說不出話來，過了半天才嘆了口氣，“算了，我不跟你計(jì)較，誰叫我是你哥呢?！?/p>

“拉倒吧，你，死三木，臭三木，爛三木?！蔽叶迥_大叫，“你知道同學(xué)們怎樣笑話我的么，我看見你都煩，我的事可不可以請你不要管?！蔽宜にゎ^，跑了。

從那以后，他也好長一段時間故意躲著我，直到我又一次遇上麻煩。

那是在上體育課的時候，我班女生在舉行跳高比賽，助跑，跳躍，等到一次次從沙坑里爬起來時，我發(fā)現(xiàn)了同學(xué)們異樣的目光，有嘲諷，有驚異，有同情……我不知所措地怔怔地站在那兒，林杉走過來，脫下他那件淡藍(lán)襯衣圍在我的腰部，聲音低低地說：“快回教室?！?/p>

我怔怔地望著赤裸著上身的他，他何時竟已比我高出了大半個頭。

他拉了我一下，著急地皺著眉頭，圓睜著他那雙又大又亮的眼睛，慌亂地說：“走啊?！?/p>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拔腿跑回了教室，教室里，在唯一的一面鏡子前，我看到我白色的長褲上沾滿了紅色的血跡……

那是我的初潮。

第二天，我躲在寢室一天都沒有去上課，直到班主任老師來寢室找我談話。班主任是個很標(biāo)致的中年婦女，她把我從床上拖起來，笑了笑，“這有什么，生理衛(wèi)生不是早學(xué)過了么，這是每個女孩都會要經(jīng)歷的，明天不準(zhǔn)再曠課了?！?/p>

我紅著臉，點(diǎn)了點(diǎn)頭。

最讓我難為情的是如何面對林杉，如何把他的衣服還給他，當(dāng)然，我已認(rèn)真的清洗干凈了。

快放學(xué)時，我悄悄對他說：“放學(xué)后等我?！?/p>

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

放學(xué)后，等到其他同學(xué)都去吃晚飯了，我紅著臉把一個黑色的塑料袋交給他，“你的衣服，我已經(jīng)洗干凈了?！蔽艺f，聲音低低地，眼淚又差點(diǎn)流下來。

他低著頭把塑料袋接過去，也緊張得不敢看我。

“謝謝?！蔽艺f，終于承認(rèn)了他對我的好，從小到大他幫了我多少，我終于說了一句“謝謝”。

“謝什么?！彼f，拿著衣服，走出教室，又回過頭，大聲說：“你還不去吃飯，等會沒得吃了?！?/p>

我“噢”了一聲，就頭也不回地越過他，跑了……

很多年后，我和幾年未見的林杉見面，他穿的正是一件淡藍(lán)色的襯衣，和他當(dāng)年圍在我腰上的衣服一模一樣。他黯然告訴我，那件我當(dāng)年圍過腰的衣服，他一直保存在他的衣柜里，那是我們一同成長的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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