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患難情侶
1
1991年11月,一個多事之秋的深夜。
凄風苦雨籠罩著長江之濱的漢口龍王廟碼頭。
從漢陽的南岸嘴到漢口的龍王廟,水面有一條清晰的分界線,這是長江與漢江的分界線,也是兩江的匯合線。漢江經(jīng)過一千五百多公里的長途跋涉,氣喘吁吁地來到龍王廟,從這里進入長江。兩江在此相會,碰撞,各自發(fā)出巨大的呼喊,洶涌喧嘩著,卷起巨大的浪花,前呼后擁地拍打著江岸,讓巍巍聳立在堤岸壁端的鐵鎖欄桿微微顫抖,顯得更加險要而陰森。
范文軒,一個年約三十四五歲,頭戴鴨舌帽,胡子拉碴,衣衫襤褸的中年男子架著雙拐,絕望地佇立在堤岸鐵欄桿邊,眺望著煙雨蒙蒙的大江。
浪濤撞擊著峭壁,傳來一陣陣令人驚恐的轟響。(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不遠處,一棵粗壯的棕櫚樹下,站著一位十八九歲,身穿雨衣,面容白凈的駝背人,正靠在樹干上低聲啜泣。
范文軒發(fā)現(xiàn)有人哭泣,不知不覺走近了幾步,這時駝背人也發(fā)現(xiàn)了范文軒。范文軒感覺有點尷尬,立刻轉身走回鐵欄桿邊。
低聲啜泣的駝背人不再啜泣。
范文軒扔掉煙蒂,仰天長嘆一聲,就在他準備縱身一躍時,不免又猶豫起來。他從口袋里摸出一支香煙,打開火柴盒時,卻發(fā)現(xiàn)火柴已經(jīng)沒有了。
身穿雨衣的駝背人愣愣地望著他。
范文軒走近前來:“同志,你有火嗎?”
駝背人抬起頭來,從身上摸出一只打火機遞給了范文軒。
范文軒接過打火機,又摸出一枝香煙遞了過去。
駝背人用標準的普通話說:“謝謝,我不會?!?/p>
范文軒感到詫異,也用普通話問道:“你,原來是女的?”
“嗯,”身穿雨衣的女子從身上摸出一包香煙,“這也給你吧?!?/p>
“謝謝,我還有?!?/p>
“我留著沒用,”女子搖搖頭,沒有把手收回去,“你可以抽完再走。”
范文軒接過香煙,疑惑并帶著小心地問:“你一個人怎么三更半夜地跑到這兒來呢?”
女子苦笑笑:“你在干什么呢,我可能和你同路吧?”
范文軒惋惜地:“你還很年輕,未來的路不一定坎坷,你可別跟我同路??!”
女子遲疑地:“我能知道你為什么走這條路嗎?”
范文軒苦笑笑嘆了口氣:“馬上就要下地獄的人了,還有不能說的嗎?我這個倒霉的手經(jīng)常犯賤,喜歡亂寫東西,惹來了大禍,得罪了一位當權人物,他派人打了我一頓,還把我關了起來。上周,我父親為了救我,上他的辦公室去求他,卻被他連諷帶罵地羞辱了一頓?;丶液笪腋赣H不吃不喝,傻呆呆地坐了幾天,前天晚上流著淚出門遠去了,有人看見一位老人就是從這里跳進了長江。昨天我才被放出來,哥哥、姐姐、妹妹、全家人都罵我該死,把我的書包和行李袋扔到了大門外,惡狠狠地要我滾蛋。我害死了父親,沒地方可去啊。我就被逼到這條路上來了,我真該死,我要去找我的父親認罪啊!”
那女子嘆息道:“你和我,都是天涯淪落人??!”
范文軒點燃了香煙,猛吸了一口,然后慢慢地吐出來。
女子不解地又問:“當初你寫東西應該小心點嘛,寫過了就把它燒掉啊,不想燒,你也應該收藏好啊。”
范文軒苦笑笑:“藏不起來了,都寄出去了,有一大半都發(fā)表了,還有一篇發(fā)表在本地的《都市文學》上。”
“是嗎?”女子頓時有點驚喜,“那篇作品叫什么名字?”
范文軒悲哀地:“《小巷里的故事》?!?/p>
“啊,《小巷里的故事》?”女子馬上走了過來,“那里面有個蒯主任,總是敲詐勒索、欺壓小巷里的貧苦百姓,最后逼迫你父親跳江的就是他嗎?”
范文軒點點頭:“是??!這人簡直十惡不赦?!?/p>
女子又轉換話題問道:“你的名字是不是叫范文軒?!”
范文軒又點點頭:“是的?!?/p>
“范文軒老師,”女子激動不已,“我一直非常崇拜你,你的詩歌幾乎我都看過,為了你,我專門訂閱了《都市詩刊》。兩年前,你寫過一首詩叫做《啟航》,你還記得嗎?到現(xiàn)在我還能背誦呢!”
范文軒不信:“真的嗎?我都不記得了?!?/p>
女子深情地望了他一眼,然后抬頭望著天,輕聲地朗誦起來:
“喔,親愛的漢口
我停泊得太久
此刻,我要拔起我的錨鏈
仿佛,我不再屬于這輛輪椅
擦凈久懸的桅燈
掛上希望的信號
我要啟航
即使,每一片帆都會駛向
斯培西亞海灣;在那兒降落
像疲倦的太陽
即使,每一朵云都會俯吻
汨羅江渚;在那兒旋沒
像清淺的水渦一樣”
范文軒用醇厚的中音和著女子脆亮的高音一起朗誦:
“哪怕,颶風千次蹂躪我的身軀
哪怕,海濤萬次拍濕我的紅帆
我仍把明天凝望
以囚徒般苦苦的等待
向誘人的彼岸揮槳
我要啟航了
天隅的幽藍正朝我微笑
我的燈,將在那兒升起
在隱去云朵和帆的地方”
“哦,謝謝,謝謝!”范文軒激動地苦笑后又悲哀地搖搖頭,“真沒想到,在我最后奔赴黃泉的路上,還能夠遇到喜歡我作品的同路人,還能夠遇到像你這樣的紅顏知己,我真是三生有幸啊!”
女子堅決地:“范文軒老師,你不能跳江!你知道嗎?許許多多人都喜歡你的作品!你應該像你詩里寫的那樣——擦凈久懸的桅燈,掛上希望的信號,——啟航!”
范文軒感動地說:“小妹妹,你朗誦得真好。”轉而盯視著她問:“你還不到二十歲吧,小小年紀干嗎也想走這條路?”
“二十年前,我爸爸媽媽原來都是武漢一個軍事學院的教官,根本不認識那個林彪,也不認識林立果,后來不知怎么地,卻糊里糊涂被打成了林彪反革命集團分子,被開除了黨籍軍籍。我們?nèi)叶急幌路诺搅送馐∞r(nóng)村勞動改造。爸爸媽媽原來在武漢都是教書的,不會干農(nóng)活,工分掙得少,農(nóng)民也不喜歡我們,我們的日子過得沒有尊嚴,很窮,很壓抑,也很痛苦。爸爸媽媽都得了病,鄉(xiāng)里的醫(yī)生也不給治,后來越拖越重。去年的今天,爸爸媽媽借口到武漢治病,兩人相互攙扶,掙扎著回到武漢,沒錢沒醫(yī)保,怎么看病呢?他們在協(xié)和醫(yī)院掛了號,開了一點藥就沒錢了。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人幫他們,他們走啊走啊,偷偷去學院看了一眼,后來走到江灘這兒實在走不動了,就在那樣一個雨大風狂的夜里,手牽手相擁著在這里溺水身亡了?!迸鑶璧乜蘖似饋?,范文軒也默默地淚流滿面。
“我在上小學一年級時,被村里一個嘎小子從樓梯上推下來摔壞了脊椎,后來不知怎么得了骨結核,我就成了駝背這個樣子了。”女孩幽幽地敘述著,眼眶里的淚水奔涌而出,“爸爸媽媽在武漢投江自殺的事兒,是村里的治保主任對我說的,那時我才10歲,被這事嚇傻了。后來村里把我送到一個孤兒院里,那里的生活更凄慘。我壓抑著悲憤,又屈辱地活了十年,但還是覺得活不下去了,活得太痛苦了,生不如死??!我想,我這個樣子,孤苦伶仃地留在世上,爸爸媽媽肯定擔心死了,我應該到長江里去找我的爸爸媽媽,今天就是我跟爸爸媽媽團圓的日子……”
范文軒流著淚把女孩摟進自己的懷里,嗚嗚地陪她哭著。過了許久,范文軒冷靜下來,把女孩冰冷的小手握在自己寬大的手掌中,堅定地說:“你應該活著祭奠你的父母,你不應該走這條路!”范文軒又瞪了她一眼,“你爸爸媽媽知道你這樣子去找他們,在天之靈會更加痛苦絕望的。他們在這里毀掉自己,很可能就是為了不連累你?!?/p>
“爸爸媽媽會這樣想嗎?”
“會,一定會這樣的?!狈段能巹裎克澳銘摵煤玫鼗钕氯?,讓他們感到安慰?!?/p>
女孩近乎哀求:“我不是個好女孩,沒有人喜歡我,我好害怕,我沒辦法才走這條路??!”
范文軒鄭重地對她說道,“是啊,這一點我們倆倒很相似,沒人喜歡我們,即使是親人。不論在哪個家庭,殘疾人都是孤兒。但我們是好人,我們也有權利活著,這一點我們一定要自信。從我見到你的那一分鐘開始,我就知道你是個好女孩,聰明,勇敢,坦誠,大方,我是個追求文學、追求理想、追求真善美的人,看人一般是不會錯的,你肯定是個好女孩,你知道嗎?你應該勇敢地活下去,好好的,活出個好樣子來,讓爸爸媽媽他們在九泉之下感到驕傲!”
女孩抬起頭,睜大眼睛望著他說:“嗯哪,范大哥,你說得真好,我聽你的。”
雨,一直在下,遠處的路燈有一段蒙蒙的亮光。
女孩愛慕地望著范文軒說:“范大哥,我聽了你的勸告,決定不走絕路了,但是你也要答應我一個要求。”
“什么要求?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p>
“你如果愿意,就一定能夠做到。”
范文軒詫異地望著她:“如果能夠做到,我肯定會為你去做的?!?/p>
女孩握住了他的手:“范大哥,是你救了我,你是我的恩人,也是我多年來崇拜的人,就讓我和你一起去流浪吧,無論天涯海角,我永遠跟隨著你”
“和我一起流浪?這叫什么要求?我的親人都不認我了,我是無家可歸的人哪。我雖然三十歲多了,但是既沒工作又沒住房,現(xiàn)在,我基本上就是個乞丐了,吃了上頓沒下頓,今天晚上就在這兒過了,明天還不知道躺在哪兒呢!并且很可能還是一個即將毀滅的戴罪之人,你跟著我這樣的人去流浪不覺得危險嗎?你呀,在這時候還有心思跟我開玩笑!”
女孩急切而真誠地說,“范大哥,我沒和你開玩笑。你就答應我吧,讓我做你的同黨,我可以為你做許多事,比如端茶做飯,疊床捂被,縫補漿洗,抄寫投稿等等一切事情。只要每天看見你,我就會有活下去的勇氣,不然,我一個弱女子走到哪兒也活不下去,只有死路一條,范大哥,你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你難道忍心讓我二次投江不成嗎?你放心,我不會給你添麻煩的,更不會給你惹是非的。現(xiàn)在你是孤家寡人,我也是孤苦伶仃啊,范大哥,我們倆在一起總會比一個人強得多???……范大哥,求求你就答應我吧!”
范文軒被她的真誠感動了,臉上有熱熱的東西悄悄流淌下來:“你就不怕我這個罪人連累你嗎?你和我在一起會有快樂嗎?”
女孩望著黑沉沉的江水,堅定地說:“不怕!難道還有什么比死亡更可怕的嗎?快樂靠我們共同尋找和創(chuàng)造。只要我們不離不棄,一切都會有的”
范文軒緊緊握住她冰冷的小手:“好吧!你就做我的知心朋友、做我的患難知己吧!從此就讓我們把命運緊緊連在一起,生死與共,永不分開! ”
女孩一下?lián)涞搅朔段能幍膽牙铮骸胺洞蟾纾x謝你!我叫姬詩雨,以后你就叫我小雨吧。”
“姬詩雨……這名字起得真好,今天如果沒有遇見你,我現(xiàn)在恐怕早就……。好姑娘,是你救了我,謝謝你,你真是我的及時雨啊!”范文軒仿佛遇到了久別的親人,激動地將姬詩雨瘦小的身體擁抱在自己溫暖的懷里。
他們互相攙扶著走下長江大堤,雙腳踏上堅實平直的沿江大道,心里也向這腳下的道路一樣,寬敞多了。
這時,昏黃的路燈下,空曠陰暗的馬路對面,突然有四個人竄了出來,搖搖晃晃地向他們倆圍了過來。范文軒小聲而鎮(zhèn)定地對姬詩雨說:“小雨,有壞人來了。你站遠點兒,什么也不要說,讓我來對付他們?!?/p>
一個小胖子走過來獰笑著說:“一個人四條腿兒,真少見,哥們兒,把你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都掏出來,不然別怪老子不客氣了!”
另外一個瘦子跟在后面趕緊補充說:“這是我們老大,識相點,把錢乖乖地拿出來,免得我們老大發(fā)火。老大一發(fā)火,沒有好后果!”
范文軒不慌不忙地說:“我倒想看看會有什么樣的后果?”
小胖子說:“看來你這個拐子還蠻不識黑咧?伙計們,一起上!”
“莫慌,莫慌?!狈段能帍目诖锩艘话?,故意裝著恐慌地對小胖子說:“好好好,給你,給你,你是老大,那我就交給你吧!”
小胖子走近范文軒,伸出右手。范文軒打開手掌,把一只打火機放在小胖子的手心里。小胖子一見,生氣地罵道:“這是什么破東西呀?你竟敢耍老子?哎呦……”說時遲,那時快,小胖子話還沒說完,突然齜牙咧嘴嗷嗷地嚎叫起來。
只見范文軒早已將小胖子的右手擰到了背后,并用大拇指和食指牢牢鎖住了他的咽喉。
其余三個小子一看頓時傻了眼,詐詐?;R黄饑诉^來,嘴里叫罵著就想動手。
范文軒雙目如劍,冷冷地說:“小胖子,你要是想活命的話,就趕快叫你這幾個手下站住,否則,我這兩個手指只要這么一掐,你就玩完了!”
小胖子趕緊叫道:“兄弟們,都站住,站??!不要過來,不要過來啊……大爺,求您高抬貴手,饒了我吧!下次再也不敢了!”
范文軒厲聲罵道:“我他媽早就活膩了,昨天才從里面放出來,今天正商量著怎么跳江呢!你們幾個臭小子有書不好好念,居然跑到江邊來打劫,好哇,你們來得正好,就給我墊個底兒吧,也免得我在黃泉路上孤單!”
那幾個小子一聽,才知這次真的碰上不要命的了,撲通一聲齊刷刷跪倒在地,連連磕著響頭哭著說道:“大爺饒命!大爺饒命?。∥覀儾攀辶鶜q,還沒活夠,可不想死??!求求大爺看在我們爹媽的份兒上放了我們吧!從今以后我們一定好好上學讀書,再也不敢為非作歹了……”
范文軒慢慢地松開了鎖在小胖子咽喉上的手,隨即舉起一根沉甸甸的黒木拐杖,在小胖子頭頂揮舞著罵道:“快滾吧!別讓我再碰見你們!否則,可沒有今天這么便宜的事了,我會叫你們腦袋開花的!”
小胖子被嚇得魂飛魄散,腳步踉蹌地捂著腦袋,領著幾個壞小子灰溜溜地跑遠了。
2
黎陽街是鬧市中的一條幽靜的、年代久遠的林蔭道。
這條街地處武漢二環(huán)內(nèi),離江灘公園不遠,那所著名的軍事學院就矗立在街口上,大門的鐵柵欄寬闊而威嚴,兩邊的院墻皆是紅墻綠瓦,甚是賞心悅目。而走過這個大門和長長的院墻,黎陽街里面的街道及兩旁的房屋就顯得古老而陳舊多了。
姬詩雨的臨時住所就在黎陽街中段一個破舊的小巷里,這是一間陳舊簡陋的小屋,大約只有八九個平米。雖然僅有陳舊的衣柜和小桌,沒有一件像樣的家具,更沒有家用電器,但整潔干凈。臨窗的小桌上,擱著一盞很陳舊的老式的臺燈。這小屋是她上個月租的,每月租金100元?;ㄟ@么多錢租一間小屋,就是為了看一看爸爸媽媽曾經(jīng)工作、生活過的大學,找一找爸爸媽媽曾經(jīng)有過的痕跡和氣息。
范文軒撐著雙拐來到了姬詩雨臨時租來的這個家。
走進家門,兩個人頓時感到了溫暖。
范文軒激動而緊張:“小雨,半夜三更我到你家,你不覺得,不怎么合適嗎?”
姬詩雨撲到他的胸前:“范大哥,你快別這么說,只要你不嫌棄,我愿意你永遠住在這里。”
范文軒顫抖起來:“小雨,你想清楚了嗎?我們,真的會永遠在一起嗎?”
姬詩雨愣愣地:“范老師,你愿意嗎?你還在猶豫嗎?我不是個小孩子,我可以為我說過的話負責,要不要我對天發(fā)誓呢?”
范文軒緊緊擁抱著姬詩雨喃喃地說:“小雨,不必發(fā)誓,我相信你說的話。我愿意和你在一起,永不分開。只是我剛剛還是個瀕臨絕境、遭人唾棄的人,突然一下子擁有了你的一片真情;我是個無家可歸、走向死亡的人,現(xiàn)在竟有了一個可以遮風擋雨的溫暖小窩。這么大的落差,讓我一下子沒有適應過來,一切仿佛是在夢中?!?/p>
姬詩雨抬頭望著范文軒,臉上掛滿晶瑩的淚水,認真地說:“范文軒老師,如果你不嫌這里貧寒,這里就是你的家,就是我們兩個人共同的家。你沒有做夢,一切都是真的?!?/p>
范文軒激動地點點頭,兩個人久久地擁抱并相互擦拭著滾燙的淚水。
范文軒握住姬詩雨的手說:“別叫我老師了,聽著怪別扭的。從現(xiàn)在開始,你就叫我文軒,我就叫你小雨,好嗎?”
姬詩雨把頭靠在范文軒的肩膀上說:“好,我聽你的。你給我講講你的故事吧?!?/p>
范文軒找來一支煙,放到嘴邊,姬詩雨趕緊找來打火機給他點燃。
一陣煙霧繚繞,范文軒開始講述:“我的故事要從我的爺爺講起……”
范文軒的爺爺是漢陽縣鄉(xiāng)下農(nóng)民,1935年,鄉(xiāng)下發(fā)了洪水,農(nóng)民沒了活路,四處逃荒。范爺爺帶著兩個兒子來到漢口謀生。范爺爺那時三十歲剛出頭,正當壯年,在漢口碼頭上當苦力背麻袋、扛木頭……兩個兒子一個11歲,一個9歲,分別在兩家小鋪子里當學徒,劈柴、生爐子、倒尿壺、洗尿片、看孩子……
范爺爺一次抬石料,雨大坡滑,石料歪倒,兩個苦力受傷……范爺爺被抬回鄉(xiāng)下治傷……一年后,成了歪肩瘸腿人,坐在家里編竹籃竹筐。村里的嘎小子給他起了個很形象的綽號,從此鄉(xiāng)親們都叫他范歪歪。
兩個兒子在漢口漸漸長大,學成手藝出師,到餐館里打工,都成了白案師傅。
1945年8月15日,八年抗戰(zhàn)勝利,武漢三鎮(zhèn)鑼鼓喧天,全民上街游行狂歡。范老大和范老二在游行隊伍里舞著龍燈。兩兄弟在漢口六渡橋租到一個小門面,借來桌椅板凳、面粉和豬肉,用廢汽油桶做了一個大火爐。兩兄弟在大門上掛上一個木牌匾,上寫“漢長春包子鋪”幾個柳體大字。兩兄弟身體健壯,樂觀勤奮,整天樂呵呵地忙碌。老大發(fā)面、和面、剁肉、調(diào)餡,做成一個個玲瓏剔透帶花褶子的小包子,整齊地擺放在案板上。老二在大圓鐵鍋內(nèi)放好油,轉勻,然后把小包子一個個地放進鐵鍋,撒上水,蓋上又大又圓的木鍋蓋,煤火燃起來,吐出了藍色的火苗,大鐵鍋里發(fā)出嗤嗤啦啦的響聲,一陣香味兒飄出來,引來一溜溜饞嘴的路人。大鐵鍋揭開,生煎包子一個個鼓鼓囊囊地向顧客笑著,老二用鐵鏟在鍋沿上愉快地敲著,吆喝著……老大將顧客往屋內(nèi)引,每人奉上一碟正宗的郫縣豆瓣醬,有的顧客要買包子帶回家,老大拿出一張碧綠湛青的大荷葉,將包子整齊地碼好,在包子上再澆上一勺紅通通、油亮亮的豆瓣醬,用荷葉四方四正地包裝好,用紅細線扎好,打個小花結,雙手遞給顧客,邊包著嘴里還熱情地說道:“謝謝您了,歡迎您常來!”
1946年,老大范寶成結婚了,媳婦是鄉(xiāng)下姑娘。
1947年,老二范既成也結婚了,媳婦也是鄉(xiāng)下姑娘。
1948年,兩兄弟的門面擴大了三倍,“漢長春包子鋪”的牌匾換成了更大更長的“漢長春大酒樓”,顧客盈門,生意興隆。
逢年過節(jié),范歪歪時常進城到漢口來。他拄著一根木棍,背些紅薯和荷葉到“漢長春大酒樓”來。燈光下,范歪歪打開兒子屋內(nèi)的木箱,把里面攢的銀元一把把地抓出來,放進自己的布袋里,跟兩個兒子告別,將裝著銀元的布袋喜滋滋地背回鄉(xiāng)下去。
1949年春節(jié),范歪歪在鄉(xiāng)下老屋里擺酒請客,方桌上放著剛剛簽訂的田地買賣契約。范歪歪高昂著光頭,舉起酒杯敬老地主和保長:“韓員外,張保長,請喝酒,喝酒!”老地主端起酒杯跟范歪歪碰了一下,喝了一口說:“大侄子啊,我這可是大出血啊!要不是看在你爹在我家做了二十年長工的份上,要不是我兒子非要接我到香港去住,我才舍不得以這么低的價格把我的三十畝好水田賣給你喲,歪歪啊,你現(xiàn)在可賺大發(fā)啦!”
1949年5月16日,武漢解放,中國人民解放軍雄赳赳氣昂昂地列隊走過中山大道,人民群眾手舞彩旗,興高采烈地夾道歡迎解放軍。
1952年冬,農(nóng)村進行土地改革運動,范歪歪戴著寫有“地主”兩字的紙帽,低頭接受工作隊和貧下中農(nóng)的批斗。幽黑的寒夜,范歪歪用一根長麻繩將自己吊在了屋梁上。
1955年春,城市進行公私合營運動,“漢長春大酒樓”的牌匾被摘了下來,換成了紅色的更長更大的牌匾,上寫四個宋體大字“人民飯店”。原“漢長春大酒樓”所有的資產(chǎn)自愿全部交公,變成了社會主義國有資產(chǎn)。范寶成兄弟倆被工作隊安排在本店參加工作,成了“人民飯店”的廚師。仍是顧客盈門,生意興隆。
1957年,范文軒出生,小名叫三苕,他的上面有兩個哥哥大苕和二苕,還有一個姐姐叫大丫。后來范寶成的老婆又生了兩個姑娘,分別叫二丫和三丫。
1966年,“文革”興起,街上掛滿橫幅,貼滿大字報。范寶成兄弟站在“人民飯店”門前,頭上戴著高高的紙帽,胸前掛著寫有“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資產(chǎn)階級的反動老板”的大木牌。
1969年到1973年,大苕、二苕、三苕和大丫、二丫的履歷表上,家庭成分一欄都填寫的是“地主兼資本家”,先后被下放農(nóng)村勞動,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批判。
1970年開始,有不少下放知青被“知青辦”推薦上大學,興高采烈地先后離開農(nóng)村。而大苕、二苕、三苕和大丫、二丫仍在田地里勞動。后來,知青們或給大隊公社干部送禮,被招工進廠?;蜣k病退,曲線回城待業(yè)。
由于范文軒籃球打得好,加之有一手漂亮的書法,1976年被來農(nóng)村招工的干部相中,終于回城當了臨時工,在長江水利委員會下屬的一個觀測所上班。
1977年冬,范文軒在長江邊連續(xù)多日興修水利,又冷又餓,突然暈倒,被同事送進醫(yī)院搶救……
1977至1984年,范文軒確診為類風濕性關節(jié)炎,雙腿畸形殘疾,在醫(yī)院里住院治療。
1985年夏,因欠費未交,醫(yī)院下了強制出院令,范文軒架著雙拐慢慢走出醫(yī)院大門。
夏日炎炎,范文軒去找原單位要求恢復工作。原單位已經(jīng)沒人認識他了,領導早已換人,對他說:“你的事我查過了,檔案上沒有記錄,也找不到你說的那些人。對你失去工作的事,我很同情,但愛莫能助,請回吧!”
白雪皚皚,范文軒架著雙拐去找省委上訪,訴說自己的故事。依舊沒人愿意幫他。
1986年,夏天,為謀溫飽,白天范文軒在漢口街頭賣冰棍,夜里在家挑燈寫作。冬天,范文軒在街角賣鹽茶雞蛋,晚上回家,窩在被窩里寫作。
1988年后,范文軒的詩歌、散文陸續(xù)在報刊上發(fā)表。
1991年,范文軒的散文《小巷里的故事》發(fā)表,父親拿著雜志對鄰居炫耀。被居委會蒯主任聽到,蒯主任買來《都市文學》仔細翻閱,主動對號入座后勃然大怒。有人對其獻讒言:“主任,范文軒也太不把您放在眼里了,聽說他的戶口早就下放到農(nóng)村去了,他不屬于這個街道,應對他征收‘農(nóng)民進城暫住費’,看他還敢不敢狂妄!”
蒯主任派人來范文軒家收“農(nóng)民進城暫住費”,每月九元,一年的費用一次性交齊。范文軒無奈被迫交費。
后來范文軒越想越不對勁兒,跑到一建筑工地向農(nóng)民工打聽,得知他們上交的暫住費是每人每月三元,一季度一交。
范文軒找到蒯主任理論,蒯主任自知無理,怎奈胳膊擰不過大腿,蒯主任竟叫手下將范文軒關押進小黑屋,用繩子捆在一張靠背椅上。
范文軒的父親趕來向蒯主任求情,蒯主任和屬下批判、嘲笑他是地主資產(chǎn)階級的孝子賢孫,哪有求情的資格,罵得老人淚流滿面,羞愧難當。
老人步履沉重地走到江邊,坐了很久。夜幕降臨,老人起身,慢慢步入江水中……
姬詩雨的回憶:我爸爸媽媽都是哈爾濱人,從小學到中學都成績優(yōu)秀,兩人青梅竹馬,一起長大。
1960年,姬詩雨的爸爸媽媽考入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學業(yè)優(yōu)秀,入黨。
1965年,兩人被分配到武漢某軍事學院任教,工作勤奮,屢獲佳績。
1971年春節(jié),兩人在本院結婚,院長將軍親自到場祝福新人比翼雙飛。
1971年9月底,中央公布9.13事件始末,林彪叛逃墜機蒙古溫都爾汗。將軍院長被捕押往北京,軍區(qū)和軍事學院開始整肅運動,一批軍官被停職撤職。年底,姬詩雨的爸爸媽媽被雙開,脫下軍裝,下放農(nóng)村勞改。姬詩雨爸爸的頭發(fā)一夜急成灰白,媽媽挺著微凸的腹部,在幾個穿軍裝的人的押送下登上北去的火車……
1972年5月,姬詩雨出生在東北某地農(nóng)村一個破舊的小屋里,她出生時爸爸仍在出工勞動,媽媽虛弱地躺在床上懷抱著女兒默默地流淚。
女兒姬詩雨慢慢長大,身材高挑,面容姣好。上學后成績優(yōu)秀,愛唱愛跳,活潑可愛,常常受到老師校長的表揚。哪承想竟遭同學妒忌,一日,幾個經(jīng)常調(diào)皮搗蛋同學將她從高高的臺階上推下,背部撞在一塊有棱角的石頭上,當即昏倒在地……爸爸抱著姬詩雨跑向醫(yī)院……成了駝背的姬詩雨輟學了,在家做飯洗衣做鞋種菜……
3
黎陽街小屋。房東來催交房租。范文軒架著雙拐出門,去找好朋友劉援朝借錢。
范文軒和姬詩雨到漢正街采購小百貨。
驕陽似火的盛夏,范文軒和姬詩雨汗流浹背在路邊擺攤叫賣。
雨雪紛飛的寒冬,范文軒和姬詩雨戴著棉帽哈著白氣拉著路人叫賣。
姬詩雨夜間在睡夢中哭醒,范文軒摟著她輕聲安慰。
范文軒和姬詩雨白天擺攤謀生,晚上在一盞黃燈光下,范文軒趴在飯桌上奮筆疾書,寫好幾頁后放在飯桌上。飯桌另一邊,姬詩雨拿過文稿,仔細審閱修改,有時翻開漢語詞典細細對照,有時指著文稿與范文軒商議、探討……姬詩雨將文稿仔細謄抄,裝進信封,范文軒用鋼筆寫上某報社或某雜志的地址及收信人,字跡工整漂亮。
郵遞員送來樣刊和匯款單,姬詩雨簽名后收下匯款單和雜志。
房東來宣布房租漲價一倍,范文軒和姬詩雨苦笑求情,房東搖頭。
范文軒和姬詩雨在報縫中看房屋租賃廣告,四處奔走看房。
范文軒和姬詩雨背著大包小包租了一輛面的,開到漢口北郊楊汊湖村一家農(nóng)民房,將行李搬了進去,房東嫂子笑臉相迎,說先交半年的房租吧,姬詩雨從書包里拿出一沓錢交給房東,并將房東開的收條裝進挎包。
無論酷暑,無論寒冬,范文軒和姬詩雨都在激情創(chuàng)作,一篇篇稿件投向省內(nèi)外各家文學報刊。
蒼天不負勤奮人,1993年,范文軒的散文《生命的美麗》獲得市文學大賽一等獎,當他面帶微笑上臺領獎,觀眾掌聲擂動,此時,坐在臺下的姬詩雨已是淚流滿面。
這一年深秋,范文軒將姬詩雨送上火車,姬詩雨去了一趟東北那個她生活了19年的小山村,做了兩件事。首先到鄉(xiāng)政府開了一張結婚證明和一份出外務工人員證明,順便帶回了一些自己的東西和父母留給她的衣物。
姬詩雨肩上背著一個鼓鼓囊囊的牛仔背包走出漢口站,天空飄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當姬詩雨疲憊不堪地走進家門時,范文軒趕緊拿來一塊干毛巾,認真仔細地給她擦起了頭發(fā)。姬詩雨喘口氣,高興地說:“文軒,我?guī)Щ亓撕芏嗪脰|西!”
打開包,姬詩雨拿出一個筆記本,從中間找出一份蓋著紅印章的證明,雙手捧著端給范文軒:“這是鄉(xiāng)政府給我開的證明,我可是未婚少女哦!”
范文軒接過證明放在桌上,張開雙臂擁抱姬詩雨:“無論你是不是未婚少女,都是我心目之中的天使。我終于要和天使結婚啰!”范文軒吻著姬詩雨蒼白而潮濕的臉。
姬詩雨說:“別忙別忙,還有好東西呢!”她從背包里掏出一個黑咕隆咚的東西,原來是一臺老式的收錄機,外殼灰黑笨笨的那種。還有一個塑料袋,里面有十幾盤磁帶。范文軒禁不住問:“詩雨,你是從哪兒淘來這么個過時的玩意兒。”
姬詩雨的表情卻始終晴朗,她歡天喜地地對范文軒說:“這可是個文物啊,是我爸媽留給我的紀念品。文軒,去年冬天我送給你的那些磁帶呢,現(xiàn)在可以拿出來聽了?!?/p>
范文軒這才想起來,姬詩雨去年曾專門跑到市中心六渡橋前四電子一條街買來幾盤磁帶,說是送給他的生日禮物。他當時打開一看,是崔健、黑豹、唐朝、鄭鈞他們發(fā)行的卡帶,還都沒開封,玻璃紙半舊發(fā)黃,摸到手里澀澀的。
范文軒當時看到這幾盤磁帶,特別驚訝,一下子就把他的訴說欲給勾起來了。他好一通回憶,當年是如何賴在音像店門口蹭歌聽,又是如何將愛聽的歌從別人手里借來,翻錄到一盤空白磁帶里寶貝一樣揣著,甚至還講到為了給一起下放的女友送一盤黑豹的正版磁帶,他拿出身上所有的錢都不夠,還連著一個月一天幾乎只抽三根香煙,就為了省下幾塊煙錢。當他嘴巴上說著這些的時候,心里有另一個聲音在感慨,有些東西是注定要成為回憶的,并且成為回憶了你才覺得它有價值,要是弄成現(xiàn)在進行時,就沒意思了。
范文軒講得帶勁,姬詩雨聽得更帶勁。姬詩雨一臉癡迷沉醉地笑著,說我仿佛看到了當年的那個范文軒,我仿佛就是跟你一起下放的女同學。
興奮中的范文軒被這句話刺了一下,就是第一次聽到姬詩雨說他和別人不一樣的那種感覺。這個姬詩雨,真的是苦而彌純嗎?她沒被生活打垮過嗎?但范文軒的內(nèi)心還是驚奇姬詩雨的情緒的,繼續(xù)散發(fā)著興高采烈的狀態(tài)。其實他還真是挺高興的,還真是挺感動的。弄到這些玩意兒,不僅僅只是費時費力的問題。否則那幾盤磁帶不會被他翻過來掉過去地又摸又看,寶貝似的舍不得撒手。
姬詩雨說:“哎,我可是久別剛回家哦,你都忘了?唉,今晚你的眼里只有它們啦?”
范文軒連忙補充說:“誰說的?我的眼里只有你!你的友情,你的真心,還有這些磁帶和這臺‘出土文物’,樣樣都是彌足珍貴?!?/p>
姬詩雨又說:“我時常在你的睡夢中聽到你唱一首歌,也是我爸爸最喜歡的那首歌,每回一聽到它,我就激動得渾身起雞皮疙瘩,你還記得那首歌嗎?”
范文軒一下子想不起有這回事。他不好意思說不,只好含糊地笑笑。
“《國際歌》!”姬詩雨一臉興奮,眼睛發(fā)亮,“你告訴過我,那個樂隊叫唐朝!”
范文軒的心情一下子恍惚起來,腦海里顯現(xiàn)出一段長長的電視鏡頭:幽暗的通道,陰冷的空氣,影影綽綽的人影。走到盡頭,是一片金光火海的鳴響與光澤?;鹦莵y濺的鼓槌,呼嘯的貝司滑音,狂飆的鍵盤高音,放縱的狂吼,蒸騰的白汽,揮舞的手臂,傳遞的啤酒,醉酒的合唱。所有人反復唱道,“不要說我們一無所有,我們要做天下的主人!這是最后的斗爭,團結起來到明天,英特納雄奈爾就一定要實現(xiàn)!”有的人唱的嗓子沙啞了,有的人拳頭揮舞像要奔赴戰(zhàn)場,還有人淚流滿面,好像從饑寒交迫一步邁入共產(chǎn)主義。
年少輕狂的青春歲月,突然間重見天日,范文軒有些招架不住了。他心中涌動著一股難以平抑的激動,以至于那天晚上失眠,久久難以入睡。
那段時間范文軒過得輕松愜意,每天早起早睡,晚上就著姬詩雨炒的一兩個可口的小菜,喝點小酒。吃完飯后范文軒一邊看著《小說選刊》,一邊聽著姬詩雨從廚房傳來的鍋碗瓢盆交響曲。待姬詩雨將一切拾掇停當后,兩個人躺在床上開始了海闊天空地聊天。
范文軒溫柔地模仿著東北話對姬詩雨說:“雨呀,按說你小我十五歲,幾乎相差一輩人,可咱倆咋就沒有代溝呢?我就樂意和你聊天,覺著老有說不完的話。就像時光已經(jīng)倒流,我又回到了學生時代,令人心馳神往,有無盡的想象?!?/p>
姬詩雨把頭靠在范文軒的胸口上,喃喃地說:“是啊,文軒,我特別喜歡你們那一輩人,你們所有的情緒我?guī)缀醵剂私?,就像了解我的爸爸媽媽一樣。雖然追懷往事,常常讓人感慨不已,但相對眼下清貧的生活,相對周圍乏味的人群,和你在一起說話,真的是一種幸福,就像溫水緩緩流過全身,滋潤心田。”
喝點啤酒,聊著天,帶著那一點兒恰到好處的醉意和那一點兒小小的滲入骨髓的憂傷,摟著姬詩雨躺在床上,范文軒半醉半醒地想,原來自己曾經(jīng)年輕過,曾經(jīng)那樣美好的年輕過。即便現(xiàn)在自己殘了,依然擁有一個癡情女子的疼愛,看來老天真的公平,讓他在死亡路口峰回路轉,有了別人苦苦尋求一生也未必能夠得到的幸福。
4
1994年元月8日,是個萬象更新的好日子,人們都在為即將到來的春節(jié)做著精心的準備,家家戶戶的陽臺上都掛滿了腌好的臘魚臘肉,還有除舊迎新拆洗下來的花花綠綠的床單被罩。
只見冬日的陽光,透過窗口斜斜地照在漢口北郊楊汊湖村一套兩室一廳的農(nóng)戶房里,臥室的墻壁上貼滿了時髦的宣傳畫,窗戶和門上都貼上了大紅喜字,一只大大的鏡框里是范文軒與姬詩雨的結婚照片,兩人肩并肩地坐在長凳上,頭和頭緊緊的靠在一起,臉上露出滿足的微笑。照片中的姬詩雨顯得溫柔漂亮,她本是個活潑、開朗的女子,雖無羞花閉月之貌,但眉目之間給人一種清秀的感覺。白皙的皮膚和端莊的五官,讓人聯(lián)想到她浪漫而富有詩意的名字。一襲烏黑的披肩長發(fā),猶如瀑布,一瀉千里,給人以飄逸的感覺。照片中的范文軒身材雖然被疾病折磨得有些變形,但他目光剛毅,鼻梁高聳,臉上棱角分明,透出格外的英俊和瀟灑。
一張大大的雙人床上早就換上了嶄新的床單和被褥,一對大紅的繡著鴛鴦的枕頭端端正正擺放在床的一頭。臨窗的小桌上,放著姬詩雨剛剛做好的兩個拿手菜、也是范文軒多年來百吃不厭的糖醋鯽魚和紅燒五花肉。飯桌上還有一瓶尚未開封的黃鶴樓酒。其實,多年來范文軒對白酒是從不沾邊的,因為在他住院時用了過量的劇毒中草藥和大劑量的激素,嚴重地傷害了他的五臟六腑,尤其是他的胃,經(jīng)常疼痛出血。但是自從有了姬詩雨,他的心情逐漸好轉,生活也有了規(guī)律。他聽從姬詩雨的治療方案,按時服藥,胃病竟然好多了。再說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慶祝時如果沒有酒,就顯得太掃興了。
煤爐上的鐵鍋里正熬著姬詩雨最愛吃的家鄉(xiāng)菜——酸菜豬肉燉粉條,咕嘟咕嘟地冒著熱氣,香味在小屋的上空久久盤旋。書桌上,那臺老式的收錄機的磁帶里,正在反反復復播放著蘇芮的成名曲——《酒干倘賣無》。這是范文軒和姬詩雨最喜歡的一首歌,正因為太喜歡了,一次,姬詩雨花了整整半天時間,竟將一盤磁帶全部錄滿了《酒干倘賣無》:
“多么熟悉的聲音
陪我多少年風和雨
從來不需要想起
永遠也不會忘記
沒有天那有地
沒有地哪有家
沒有家哪有你
沒有你哪有我
假如你不曾遇到我
給我溫暖的生活
假如你不曾保護我
我的命運將會是什么
……”
床沿上,范文軒和姬詩雨甜蜜幸福地偎依在一起。
這是范文軒和姬詩雨的新婚之夜。
忽然,咚咚咚,有人敲門。
姬詩雨走過去將門打開,一男一女走了進來。
中年男人看了范文軒一眼,高聲說道:“范文軒,你還認識我嗎?找你找得好苦啊!”
只見范文軒的臉上立刻露出了驚喜的神色。
“啊呀!劉源朝,我的老班長,你怎么找到這兒來了?”范文軒一把抓住了來者擁抱起來,雙拐竟然掉在了地上。
劉源朝扶著范文軒一起坐到床上,笑著介紹說:“這是我的愛人——何敏?!?/p>
此時姬詩雨早已找來兩個木凳,熱情地招呼著“大哥大嫂,你們辛苦了,快快請坐。”
范文軒趕緊介紹說“這是我的愛人姬詩雨,今天是我倆結婚的日子,你們來得太巧了,就做我們的證婚人吧!”
劉源朝和何敏異口同聲地說:“恭喜!恭喜!我們真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啊?!?/p>
劉源朝轉過頭,又對姬詩雨說:“你恐怕還不知道,我、趙學海和范文軒比親兄弟還親,我們不僅是同學,更是發(fā)小?!彪S即,又沖范文軒說:“文軒,找你可真不容易啊!幸虧趙學海是編輯,有你投稿時留下的地址。記得趙學海以前和我說過,你住在黎陽街,可是我去找過你,那里早已拆成了一片廢墟。我又給趙學海打電話詢問,才要到你現(xiàn)在的地址。一路打聽,終于找到了你們。住到這么一個天高皇帝遠的地方,是不是想學陶淵明,過隱居生活?。俊?/p>
范文軒笑著說:“老劉,你可真會開玩笑,隱居也要有經(jīng)濟基礎啊,你見過窮人過隱居生活的嗎?就因為這是遠郊區(qū),又是農(nóng)民自己蓋的私房,便宜的租金吸引了我們。不然才不會搬到這里呢。”
“住在這個偏僻的地方,人煙稀少,進貨也不方便了,小生意怎么做???”劉源潮有些擔心地說。
“沒事兒。詩雨會過日子,人又勤勞,搬來沒多久,她就在附近的服裝加工廠找到了工作。雖然收入不多,又很辛苦,但總算有了一份固定的收入。我現(xiàn)在成了‘專業(yè)作家’,每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全心寫作,偶爾發(fā)表幾篇短文,掙點稿費,改善改善生活,可比以前享福多了。”
劉源潮擔心范文軒提起往事難過,忽然話鋒一轉:“真沒想到,今天竟是你們大喜的日子,我馬上出去一下,買點我們小時候最愛吃的豬頭肉豬尾巴,讓我們的友情有頭有尾啊。”
范文軒和劉源朝高興地碰杯、飲酒、暢談。姬詩雨與何敏坐在旁邊手拉手地說著女人之間的悄悄話……
5
天兒呼哧呼哧地熱了,火辣辣的太陽炙烤著大地,因為多日無雨,氣溫節(jié)節(jié)攀升,近幾天高溫已接近了攝氏40度。范文軒依然勤奮筆耕,揮汗如雨寫著書稿,自從與姬詩雨結婚做了丈夫后,他深深地感到肩上的責任更重了,他從內(nèi)心深處愛著姬詩雨,他更希望有一天能讓自己心愛的人過上衣食無憂、輕松快樂的好日子。
轉眼到了深秋時節(jié)。這一天范文軒獨自在家寫作,不知不覺到了中午時分,他艱難地站起身,架起雙拐,慢慢地走到廚房,將洗好的米倒入鍋內(nèi),生起小小的蜂窩煤爐,又摘下腕上的手表,卷起袖子,笨拙地搓洗起姬詩雨出門前泡在盆里的衣服。
這時身懷有孕的姬詩雨回到家里,看見范文軒在洗衣服,嗔怪道:“文軒,你怎么不聽話呢?這不是你該做的事情,你再搶著干,我可要生氣了!”
范文軒笑笑說:“難道我洗個衣服還有你每天忙里忙外辛苦嗎?我雖然走路沒你利索,但洗衣做飯的業(yè)務還是不錯的,不信咱倆比比看?”
姬詩雨撒嬌地把范文軒慢慢推進書房扶他坐好說:“我就是不讓你干這些家務事!你的手是用來握筆桿兒、寫詩詞文章的,怎么可以像我一樣,干這些粗活?文軒,你忘了我曾經(jīng)對你許下的諾言嗎:一輩子給你洗衣做飯,不離不棄,永不分開?!?/p>
范文軒疼惜地抓住姬詩雨的手說:“詩雨,我記得你說過的話,更明白你的一片心意,可是,現(xiàn)在你懷有身孕,不能勞累過度,我是想為你分擔啊!”
這時范文軒才發(fā)現(xiàn)姬詩雨拎回了一只大大的網(wǎng)袋,打開一看,原來都是小孩的衣服鞋帽之類,高興地叫道:“啊,詩雨,你真細心,已經(jīng)開始給我們的小寶寶準備用品了?”
姬詩雨看著范文軒欣喜若狂的樣子,臉上充滿了幸福的神情。一邊開始搓洗衣服,一邊說道:“今天我在超市買菜,正好遇到嬰兒用品打折甩賣,就挑選了一些。這些東西又便宜質量又好,我們也正好需要,真是一舉兩得??!”姬詩雨接著說:“雖然我現(xiàn)在才懷孕三個多月,但這些必需品就要早點準備,省得到時候措手不及,用東北話形容叫抓瞎。我這叫做:閑時買來忙時用,忙時用來不被動?!?/p>
范文軒望著妻子在廚房洗衣做飯忙碌的身影,忽然一陣感動涌上他的心頭:多么會過日子的一個女人啊,為了這個家,起早貪黑日夜操勞,她的心里想著丈夫,現(xiàn)在又在操心孩子,卻很少想到她自己。
深夜了,窗外刮著呼嘯的北風,范文軒坐在燈下,全神貫注創(chuàng)作他的一部散文集。多少年來他一直夢想著出版一本署著自己名字的書,讓自己成為一名真正的作家。他對于文學的熱愛,甚至超過了自己的生命。記得他最喜歡的殘疾人作家史鐵生曾經(jīng)說過:“皈依并不在一個處所,皈依是在路上。”所以多少年來,范文軒無論身體遇到多么大的殘疾 、精神遭遇多么嚴重的打擊,他始終堅定地行走在文學的路上 ,他知道無論最終的結果如何,行走的堅定就已經(jīng)是一種信仰的成立。
1995年春天不知不覺地來了,春風和煦,萬物吐綠。寒冷了一個冬天的人們終于脫下了厚重的棉衣,穿上了五顏六色的春裝。退休的老人三五成群地坐到一起,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家常,他們真正的目的并不是聊天,而是愜意地享受陽光久違的溫暖。
姬詩雨從來不去人群中參與聊天的隊伍,因為她太忙了,除了每天固定的讀書看報之外,還要買菜做飯洗衣服打掃衛(wèi)生等等,有著永遠做不完的事情。
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懷孕八個多月了,行動起來顯得十分吃力和緩慢。從懷孕五個月開始,范文軒堅決叫她停止了服裝廠的工作,本來她還想多干一些時候,可是這次范文軒和她真生氣了,這也是他們相識后范文軒第一次沖她大叫:“詩雨,求求你就聽我一次勸告吧,別去工作了!雖然我們沒什么錢,每個月還要交房租水費電費,要買米買菜買油鹽醬醋,但是,靠我的稿費收入基本可以應付過來,雖然并不固定,可是不夠的一天讓我來想辦法,我是大男人,又是一家之主,怎么能讓身懷六甲的你還出去上班呢?每天你走出家門的時候,我的心也隨你而走了??粗泔L里來雨里去的,你不知我有多么擔心,你不在我身邊,我六神無主、坐臥不寧,什么書也看不進去,什么文章也寫不出來啊!你現(xiàn)在不是一個人,而是有我有孩子的三位一體,你是個善解人意的人,怎么就不體諒我的一番心情?”
其實姬詩雨是個很有主見的人,這也許和她很小就成為孤兒的性格有關。這些年家里的大事小情都是她全權處理,從不需要范文軒插手操心。這次,她卻順從了范文軒的意見。她知道范文軒是因為心疼自己才來了脾氣,嘴里沒說,心里卻被范文軒的一番話所感動著。
有一天,姬詩雨坐在床上織毛衣,忽然感到肚子一陣疼痛。她用手撫摸著隆起的肚皮,嘴里自言自語地說:“寶寶,你別調(diào)皮,媽媽在給你織小毛衣,可漂亮了,你一定喜歡?!闭f完之后她低下頭,兩只手又飛快地編織起來??蓻]過多久,她感到自己的肚子有一種說不出的難受。她不得不放下手中編織的毛衣,拽過一個枕頭躺在床上。躺下后還是不舒服,不得不再次坐起來。姬詩雨想,這樣的肚子疼也不像著涼啊,難道是要生了吧,也不太可能啊,上次去醫(yī)院做B超時她特意問了那個中年女醫(yī)生,女醫(yī)生說,她的預產(chǎn)期在下個月,算起來還有二十多天呢。
可是,姬詩雨肚子的疼痛已經(jīng)撕心裂肺,再也無法忍受了。她硬撐著支起上半截身子,使出全部的力氣沖著書房高喊:“文軒!文軒!……”
范文軒架著雙拐趕緊走到馬路邊,攔了一輛出租車,開進小胡同,到了自家門前。司機也熱心地進屋,將姬詩雨攙扶出來,范文軒拉開車門,司機將姬詩雨扶進車后座里,范文軒隨即上車照顧姬詩雨。出租車拐出胡同,向醫(yī)院高速駛去。
醫(yī)院婦產(chǎn)科門外走廊上,范文軒滿頭大汗坐在長椅上,焦急地望著產(chǎn)房的門。
他不知自己此時除了坐在門口等待還能做些什么。
自從知道姬詩雨懷孕的那一刻起,他的心里充滿了矛盾。一個快四十歲的男人,怎么會不希望有個自己的孩子呢?何況他是如此愛著自己的妻子。但是在范文軒心里又無時無刻的有著說不出來的擔心,他害怕孩子發(fā)育不全,害怕有什么遺傳疾病。記得在姬詩雨剛剛被確診懷孕時,他甚至試探地說不如這次放棄吧,可姬詩雨態(tài)度堅決,勸他說,現(xiàn)在醫(yī)學發(fā)達,只要定期做孕期檢查,胎兒有什么生理缺陷都能看得出來。
仿佛等待了一個世紀,手術室的門終于開了,一個小護士出來告訴范文軒,恭喜你,你愛人給你生了個漂亮的女兒,體重2.9公斤,是自然生產(chǎn),母女平安。
范文軒的心突然狂跳起來,從今天開始他就升級為爸爸了,他多災多難的生命有了后代的延續(xù),這是多年以前做夢也不敢奢望的事情啊。
天剛蒙蒙亮。范文軒一覺醒來,到廚房去刷牙洗臉,姬詩雨正在蜂窩煤火爐上煮粥。姬詩雨小心翼翼,用勺子從鍋里舀出濃濃的米湯倒進小碗里。
范文軒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他輕輕地走到她身后。
姬詩雨回頭望他一眼,憐愛地說:“你要多睡一會兒吧,別起得太早了,不然身體會吃不消的?!?/p>
范文軒笑著說:“我剛剛有點靈感,想早點寫出來。這米湯咱們伊伊能喝嗎?”
姬詩雨朝范文軒笑笑:“能不能也得喝,你知道嗎?米湯最有營養(yǎng),我小時候就是喝著它長大的,你放心吧,這米湯啊,一定能夠養(yǎng)大我們的女兒?!?/p>
深夜,姬詩雨和伊伊沉浸在各自的夢鄉(xiāng)里,而此時的范文軒坐在燈下,默默地揮筆寫作。
范文軒拿著戶口本和結婚證以及女兒的出生證,來到居委會和派出所申請辦理姬詩雨和孩子的戶籍遷入。
轉眼到了1996年春節(jié),街道干部來家慰問,除了米和油,還有一份大禮——姬詩雨和女兒范伊伊的戶籍正式加入武漢市,范文軒和姬詩雨高興得熱淚盈眶,連連給各位干部鞠躬,激動萬分地說:“感謝黨的關懷,感謝人民政府!我們一定會自強不息,寫出更多更好的作品來。”
6
雖有微薄的稿費收入,但維持不了一家三口的基本生活需要。
為了掙到一家人的生活費,范文軒有時候在街邊給人擦皮鞋,有時候推個小車賣冰棍,有時候在街邊擺攤賣服裝。一天,有兩個青年人走來,罵罵咧咧地說這是他們的地盤,命令他立即滾蛋!范文軒與他們講理,發(fā)生沖突。兩青年揮拳擊打范文軒,范文軒奮力反擊,用自己的木拐打倒一青年,另一青年跑開。范文軒打電話報警。警察來將范文軒帶走,倒地青年被救護車送醫(yī)院搶救。
法庭上,法官宣讀判決:“……被告人范文軒防衛(wèi)過度,將受害人XX打傷。受害人XX被木拐擊打后,落下腦震蕩后遺癥,大腦失去部分記憶,右下肢肢體功能障礙……屬于輕傷致殘,后果嚴重。鑒于被告人范文軒有自首情節(jié),受害人有故意挑釁、傷害被告人在先,故從輕判處被告人范文軒有期徒刑三年,并賠償受害人醫(yī)藥費、誤工費、精神損失費共計元。……”
鄂西某地省勞改監(jiān)獄。白天,范文軒和幾個服刑人員正在車間里裝訂書籍,老老實實勞動改造自己。晚上,范文軒坐在地鋪上看書學習,還在筆記本上寫著作業(yè),他已報名參加某大學中文系函授學習,業(yè)余時間仍在努力寫作。
武漢北郊楊汊湖村農(nóng)戶房。深秋時節(jié),一個又一個清冷漫長的雨夜,姬詩雨將女兒伊伊哄睡之后,獨自坐在窗前看雨,準確地說,姬詩雨是想讓自己的眼睛穿過幽暗的雨夜,尋找到千里之外愛人的身影,她要將心中不盡的思念和牽掛說給范文軒聽。姬詩雨靜靜地坐著,用一顆執(zhí)拗的心守望著黎明的到來。
在一個個失眠的夜晚,姬詩雨也常常端詳著她和范文軒的結婚合影,雙手撫摸著范文軒留下的寫了一半的手稿,望著窗外搖曳的樹枝默默流淚。
多少次姬詩雨準備將伊伊托付給隔壁的鄰居大媽照顧,自己前去探監(jiān),可是范文軒來信死活不同意她前去探望,一來路途遙遠,二來把年幼的女兒扔到家里放心不下,最重要的范文軒說他因一時失手釀成大禍,現(xiàn)在還沒臉見她。服刑改造是對他壞脾氣最好的懲罰,并讓姬詩雨放心,他一定會悔過自新,不混出個人樣來決不回家。
窗外,遠遠傳來隱隱約約凄婉的歌聲:
(朱淑真 減字木蘭花)
獨行獨坐,獨唱獨酬還獨臥。
佇立傷神,無奈輕寒著摸人。
此情誰見,淚洗殘妝無一半。
愁病相仍,剔盡寒燈夢不成。
歌聲仿佛是專門為姬詩雨所唱,恰到好處地表達出了她此刻的心情。
某地省勞改監(jiān)獄。經(jīng)過兩年多的刻苦學習,范文軒十六門功課考試全部及格,被授予大學本科畢業(yè)證書。頒證儀式上,范文軒憨笑著接過大學老師和監(jiān)獄政委頒發(fā)的文憑和獎狀。政委當場宣布,范文軒因老實改造,積極學習有功,給予減刑半年的獎勵。
一天夜晚,姬詩雨獨自坐在燈下縫補著衣服,打發(fā)著難耐的寂寞,此時,伊伊在床上已經(jīng)熟睡,紅撲撲的小臉上有時會露出一絲笑容,想必伊伊在夢中遇到了開心的事情吧。忽然,姬詩雨聽見了敲打窗戶的聲音,她輕輕撩開窗簾,透過昏暗的路燈,只見在飄舞的雪花中,有一個熟悉的身影。
這不是令她日夜牽掛、朝思暮想的范文軒嗎?
姬詩雨顫抖著雙手打開了窗戶,激動地大聲叫道:“文軒!是你嗎?你咋提前回來了!我可能想你想得太痛苦了,在做夢吧?”
范文軒滿面淚水不停地說道:“是我!小雨,是我回來了!我表現(xiàn)好,被提前釋放了!由于喜訊來得突然,沒來得及告訴你。你沒做夢,一切都是真的!這回好了,我們一家三口再也不會分開!”
姬詩雨飛奔前去打開屋門,瘋了似的擁抱著范文軒,隨即放聲痛哭起來。
雪花漫天飛舞,仿佛在祝福這對命運多舛的夫妻終于久別重逢。
范文軒出獄回來后的一個上午,天氣陰沉沉的,好像能擰出水來。他架起雙拐來到一家商店門前,踟躕著,他是來找工作的。猶豫了一會兒,范文軒掐滅了手里的煙,終于鼓起勇氣走上了超市的臺階。當范文軒走到服務臺前,將手中的畢業(yè)證書和自己的簡歷遞給店長并說明來意時,只見店長上下打量他一眼,冷冷地說,本店招聘已滿,你再到別處去問問吧。
范文軒又來到一個個體戶攤位前,想給人家做做下手,但也被人家拒絕了。
幾天下來,范文軒找工作四處碰壁,每當他在沉沉的夜幕中,拖著疲憊不堪的腳步沮喪地走向回家的路,他的心臟也如這座擁擠不堪的城市,越來越缺少了陽光和空氣。唯一可以安慰他的是走進家門時,女兒伊伊張開兩只小手向他跑來,嘴里甜甜地叫著:爸爸回來了,爸爸回來了。每當看見女兒天真無邪的笑臉,他的心里就會又一次明亮起來。
范文軒常常在心里告訴自己:不管命運給他多么沉重的打擊和磨難,為了女兒和妻子,他都要選擇堅強。在沮喪的時候,他也會悲觀地想,在監(jiān)獄服刑時自己是多么盼望能早點出來,恢復自由,早日見到妻子女兒,享受人間的天倫之樂。哪曾想出獄后一個大男人還要靠妻子養(yǎng)活,在里面雖說失去自由,但總不會為一日三餐操心,可是現(xiàn)在呢,找口能吃飯的工作竟比登天還難?,F(xiàn)實是多么的殘酷,生活又是多么的無奈啊。
晚上躺在狹窄的床上,姬詩雨握緊范文軒的手,真誠地勸說道:“文軒,你不要再出去找工作了,你看現(xiàn)在下崗的、失業(yè)的,到處都是,還別說我們殘疾人,連健全人也沒事可干啊?!?/p>
“可是,我和他們不一樣,我剛剛拿到了大學文憑,找個一般的工作,總可以吧?”
姬詩雨繼續(xù)勸道:“你不要太犟了,你幾年關在里面,對外界已經(jīng)不太了解。社會變化太快了,現(xiàn)在很多大學生也都待業(yè)在家呢。如果不是我運氣好,遇到房東嫂子幫忙介紹到她弟弟的服裝廠,這份工作也不會屬于我啊?!?/p>
“那我該怎么辦?難道窩在家里吃軟飯不成?女兒漸漸長大,要吃要穿要上學,用錢的地方會越來越多啊?!狈段能幗箲]地說道。
“文軒,我明白你的心情,但你天天出去真的如同大海撈針,沒有絲毫的希望。我看你不如安下心來,在家里寫小說吧。同時還能照顧咱們的女兒,也算幫我解了后顧之憂。你有文學天賦,又有坎坷的生活經(jīng)歷,你的小說一定會有市場。這也是我們目前最好的選擇?!?/p>
范文軒沉思一會兒,終于點了點頭,說:“好吧,詩雨,我答應你,謝謝你對我抱有的希望。可是,我以前老寫雜文和隨筆,抨擊社會不公平現(xiàn)象,心態(tài)都寫壞了。小說真沒寫過,還要從頭學起,慢慢摸索啊。你看我能行嗎?”
“一定能行,我對你有信心,對我們的未來更有信心?!?/p>
當歷史的車輪駛進新世紀,可愛的伊伊已經(jīng)六歲了,伊伊懂事乖巧,每天跟在爸爸媽媽身后干這干那,是他們夫妻的得力助手。9月1日終于到了,范文軒和姬詩雨把女兒送進了校園。通過老師的測試,學校決定伊伊不讀學前班,而是直接升入小學一年級。
望著伊伊端正地坐在課桌前瘦小的背影,范文軒和姬詩雨的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近一年來范文軒在寫作的空隙教會伊伊認識了很多漢字,伊伊記憶力超群,記得她剛剛學會說話的時候,姬詩雨就教她背誦唐詩三百首了。一首七言古詩,只要教上三遍,她就會背誦了,而且準確無誤。
女兒是這對窮困夫妻最大的驕傲,無論生活如何艱難,只要看見天真爛漫的伊伊,渾身上下就有了再次迎接挑戰(zhàn)的勇氣。
這天黃昏時分,姬詩雨下班走出縫紉廠,抬頭看見范文軒站在一輛出租車旁等候著她。
范文軒喜氣洋洋沖過來,把姬詩雨拉進了出租車,告訴出租車司機:“開到新華小學?!?/p>
姬詩雨感到詫異:“你這是怎么啦?”
范文軒激動地摟著姬詩雨:“小雨,我寫的一篇小說被《東北文學》看中了!今天收到了稿費,竟有好幾百塊呢!我想好了,今天咱們就奢侈一回,帶著女兒去大酒店開開眼?!?/p>
姬詩雨格外驚喜:“文軒,你的小說真的上了省級文學刊物?怎么不早告訴我呢?”
“我一直忍住沒說,就是想給你和孩子一個驚喜?!狈段能幱行┎缓靡馑嫉亟忉尩?。
“文軒,我早就說,搞文學沒有秘訣,當作家更沒有捷徑可走。唯一的一條路除了堅持還是堅持,以我們的身體是找不到合適的工作的。對你來說華山一條路,除了寫作,別無選擇。今天就算作你轉型寫小說的開始吧,真要好好慶祝一下!”
范文軒拼命點頭調(diào)侃道:“老婆大人言之有理,我一定牢記心間,永不敢忘。以后寫作就是我的職業(yè),我一定不再這山望著那山高了,也不會胡思亂想,去發(fā)什么‘不義之財’,我會好好寫作,拿出好作品給那些當初想看我們笑話的人瞧瞧?!?/p>
范文軒嘴里說的'不義之財'是他們夫妻之間的暗語。有段時間,一個叫夏德利的朋友隔三差五地登門,他是范文軒的發(fā)小,每次都游說范文軒和他一起出去炒股。并說范文軒從小腦子靈,又懂政治經(jīng)濟學,炒股一定會如何如何發(fā)大財,而且由他投資10萬元,交給范文軒操作,贏利后三七開分賬等等。見范文軒心有所動,姬詩雨急得不行,一氣之下,當著夏德利的面兒,姬詩雨一點也沒客氣,亮出了自己的觀點:股市有風險,人盡皆知,誰敢拍著胸脯說一定能賺!賠了我們無力償還,到那時再好的朋友也會反目成仇,俗話說,耿直討人嫌,財寶動人心,錢財可不是鬧著玩兒的,真的賠了,我們?nèi)抑挥刑鴺堑姆輧?。就算你們運氣好,真的掙了,我也不稀罕這些不勞而獲得來的錢,你們笑了,自有人哭,這叫做打家雀喂小貓,積一家,損一家,掙來的都屬不義之財,跟掠搶豪奪沒有本質上的區(qū)別。見姬詩雨急了眼,嚇得夏德利奪路而逃,從此再也沒敢登過門。后來,范文軒和姬詩雨便將炒股掙來的錢稱作‘不義之財’。
當出租車駛到新華小學門口,只見伊伊背著書包一蹦一跳地跑了出來。
范文軒和姬詩雨一起高喊:伊伊,伊伊,我們在這兒呢,快過來?。》段能帬恐烈恋男∈?,把她抱進出租車,放在姬詩雨的懷里,自己在司機旁邊坐下,吩咐到:“師傅,把我們送到夢天湖大酒店!”
伊伊感到驚奇:“爸爸,我們不回家嗎? 去夢天湖干什么?”姬詩雨抱緊女兒瘦小的身體高興地說:“你爸爸今天比中了大獎還高興,請客!”出租車一路飛奔駛向繁華的大街。
姬詩雨一覺醒來,看見范文軒仍在燈下興致勃勃揮筆疾書。她披上衣服輕輕的下床。
范文軒發(fā)現(xiàn)她起來了,親切地注視著她的臉說:“你干嗎起來,你工作了一天太累了。我寫完了這一章,馬上就睡。”
姬詩雨微微一笑,調(diào)皮說道:“都大半夜了,你一定餓了,體會到饑寒交迫的滋味了吧。我起來給你沖杯熱豆奶,犒勞一下你經(jīng)常出血的胃,可別把我的范老師餓得思維不清晰啊,那樣,世界也會為少了一個天才作家而悲哀的?!?/p>
7
范文軒的小說繼《北方文學》之后,又在《長江文藝》、《湖北作家》、《中國作家》等多家文學雜志刊登,其中包括《一朵美麗的杜鵑花》、《突如其來的保姆》、《龍王廟之夜》、《死去活來》、《天堂湖》、《小巷之花》。
武漢市的暢銷報紙《江城日報》、《江城晚報》、《楚天星報》也登載了一篇又一篇對范文軒作品的評論、褒獎和一幅又一幅范文軒的照片。
這一年的夏天,范文軒出版了自己的首部專集《守望內(nèi)心洶涌的河流》,長江之濱出版社特別為他舉辦了隆重熱烈的新書首發(fā)式,范文軒忙碌地為排長隊的讀者簽名售書,兩千冊新書幾天即告售罄,反響強烈。
第二年開春,范文軒被批準加入省作家協(xié)會,省作協(xié)創(chuàng)聯(lián)部將一本深褐色的作家證頒給范文軒。
幾個月之后,范文軒在市作協(xié)的幫助支持下,在武昌友誼大道新茂大廈租了一間房,創(chuàng)建“范文軒工作室”。小小的工作室里安裝了寬帶,并配備了一臺電腦。范文軒經(jīng)常住在自己的工作室里,廢寢忘食地將已發(fā)表過的小說,二度創(chuàng)作改編成影視劇本。
范文軒用稿費和改編劇本的收入,終于還清了當年因打傷人從劉源潮手中借來的兩萬元錢。還清外債,就像將壓在胸口多年的一塊巨石搬走一樣,夫妻二人感到從未有過的輕松。
一個夏季的傍晚,范文軒推開家門,興高采烈地對姬詩雨和伊伊說:“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我在武昌錦繡前程小區(qū)看中了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一樓朝陽,光線特好。而且有天然氣、全套家電和家具,租金每月六百元,如果你們同意,明天我就找中介簽合同。要趕緊定下來,不然就被別人租去了。這套房子太俏了?!?/p>
伊伊好奇地問:“爸爸,我小學畢業(yè)了,要去武昌讀初中嗎?”
姬詩雨接過話說:“每月租金六百元,這未免太貴了吧?咱們在楊汊湖住得好好的,房租才一百五十元,為什么要搬到武昌去呢?我上班怎么辦?伊伊還得擇校轉學,多麻煩啊?!?/p>
范文軒將手一揮說:“這些事不用你操心,只要你同意,我叫助手出面,用最快的時間搞定一切。詩雨,我的工作室在武昌,家卻在漢口,來回跑太浪費時間了。我想過了,你在那個私營縫紉廠辛辛苦苦每月也就掙幾百塊錢,累死累活不說,也沒有退休和醫(yī)保,老實告訴你,那幾百塊錢我還真沒看上。到了武昌你就不要找工作了,每天洗洗衣服做做飯,打打麻將逛逛街,當個全職太太得了?!?/p>
姬詩雨突然覺得范文軒有些陌生,不高興地說:“你這叫說的啥話,你有什么權利隨意安排我的生活?看不上我掙的幾百塊錢,可是,這些年就是靠這點錢咱們一家三口才沒喝西北風,才把伊伊養(yǎng)這么大!你那兒一點稿費,根本就是初一有了,十五有沒有還不一定呢。現(xiàn)在日子剛剛好過,你就挖苦我,又要租豪華的房子,我看你這是吊死鬼擦煙粉,你就咬牙浪吧!文軒,今天你是不是喝多了?滿嘴的醉話。別輕狂啊,不然我要生氣了!”
晚上,上床睡覺的時候,范文軒小心地關上房門,討好地湊到姬詩雨的身邊,一臉歉意地說:“雨啊,別生我的氣,剛才我是有點得意忘形,現(xiàn)在正式向夫人道歉,請老婆大人原諒。在女兒面前,你總得給我留點兒面子啊。”
姬詩雨看著范文軒,認真地說:“文軒,我剛才也不該那么激動地反駁你,其實我理解你的一番良苦用心,你是想讓我和孩子生活得好一些,這也是做丈夫和父親最值得炫耀的地方。只是你不能侮辱我干的工作,而且要有感恩的心態(tài),如果不是這份工作,就沒有我們的今天。你說是不是???再一個,你千萬要謹慎,不能忘了以前的教訓。”
范文軒把姬詩雨樓到自己的懷里連連點頭說:“是啊,是啊,你說得沒錯。但是,你聽我詳細告訴你,我們搬到武昌有三大好處:第一,你是北方人,對武漢了解不多,武漢由三鎮(zhèn)組成,漢口、漢陽和武昌,漢口屬于經(jīng)濟中心,漢陽是工業(yè)中心,而武昌就是真正的文化教育中心,武昌有數(shù)不勝數(shù)的全國名校和重點中學,咱們伊伊天資聰穎,是個讀書的好苗子,今年剛剛小學畢業(yè),轉到武昌的重點初中,加上環(huán)境熏陶,將來肯定能考上一所重點大學,彌補我們終生的缺憾。我一直牢牢記著孟母三遷的故事,當時一聽小區(qū)的名字我就動了心,‘錦繡前程’小區(qū),這不是專為我們伊伊起的名嗎?第二,你從小吃苦,遇到我也沒過上一天輕松的日子,想起來我就心生愧疚,我真心希望你能早日過上‘十分寬厚十分福,一日清閑一日仙’的舒心日子。第三,也算是我的私心吧,我不想把生命中大把的時間都浪費在路上,每次來回都要過江上橋,不堵車也得一個多小時,遇到堵車半天的時間就沒了。唉!架再多的橋、打再多的隧道,還是堵車,天天聽著乘客罵聲載道,真叫人心煩。如果我將時間都用在創(chuàng)作中,說不定再過幾年,我們也可以擁有一套屬于自己的房子呢。這些一直都是我追求的夢想和奮斗的目標。”
在郊外楊汊湖村的小屋里,姬詩雨滿眼含淚,和左鄰右舍依依惜別。這間簡陋的小屋里是她新婚的洞房,留下了她和范文軒許許多多快樂的時光,他們曾經(jīng)在寒冷的冬夜相互抱著取暖,探討文學、談論愛情,盼望黎明的曙光驅散寒夜的漫長;這間簡陋的小屋也是她孕育小生命的地方,女兒伊伊在這里度過了幼年和童年的很多美好時光,還清晰地記得自己做飯洗衣時,經(jīng)常把剛剛會爬的伊伊用根布條拴在床頭的欄桿上,以免女兒爬到床邊掉地下摔傷;更記得范文軒傷人入獄后,自己在小屋里苦苦期待、夜夜守候,等著心愛之人歸來的一天。
現(xiàn)在就要離開生活了多年的小屋,不知自己何年何月才能故地重游……
此時,房東嫂子在送別的人群中叫道:“姬詩雨,還不快上車,就等你一個人了。別個有了好房子住,高興還來不及呢,誰像你這文化人,戀戀不舍,多愁善感的?一定記得有時間常回來看看我們?。 ?/p>
姬詩雨擦著淚說道:“這小屋啊,有我太多的回憶,我永遠不會忘記。更不會忘記你和街坊鄰居們對我的幫助和照顧。嫂子,我一定會回來看你們的?!?/p>
在武昌文壇路錦繡前程小區(qū)里,新租的房子兩室一廳一廚一衛(wèi),外帶書房,還有封閉起來的明亮的陽臺,書房不大,但裝飾得簡樸素雅。
伊伊從沒住過這么寬敞的房子,興奮得在幾間屋里穿梭著跑來跑去。嘴里不住地說:“媽媽,你和爸爸住一間,我自己住一間,客廳里看電視,書房里我寫作業(yè),爸爸寫小說。哦,太好了,我們終于住上好房子啰!”伊伊說完之后仍感到意猶未盡,嘴里哼著自己改編的歌:歡迎你到我家來,這里四季春長在,我家有個小書房,還有一個大陽臺……
也許是女兒的情緒感染了姬詩雨,她一掃臉上離開楊汊湖的傷感,漸漸快樂起來,并動手和伊伊一起整理搬過來的物品。
幾天后,姬詩雨領著伊伊走出小區(qū),一邊購物一邊熟悉周圍的環(huán)境。文壇路是武昌比較寬闊的一條大馬路,文聯(lián)機關就坐落在這條街上,路兩邊商鋪林立,看得人眼花繚亂,書店、學校、超市、銀行一應俱全,姬詩雨不得不佩服范文軒的選擇,此處的確是個生活和讀書的好地方。
當母女二人走進一家書畫店時,一位老先生熱情的招呼,并詢問她們的需求。姬詩雨禮貌地說:“先生,能為我寫幅字嗎?我想請您裝裱后掛在自家的書房里。”老先生滿口應允,接過錢說,五天后來取。
一天早晨,伊伊望著姬詩雨問:“爸爸到杭州已經(jīng)一個多月了吧?啥時候回來啊,我真想爸爸啊?!?/p>
姬詩雨答:“你爸爸來電話說,筆會已經(jīng)結束,明天就會到家?!?/p>
姬詩雨和伊伊推著購物車穿梭在超市擁擠的人群中,愉快地挑選著所需的各種蔬菜和最新鮮的魚肉。
書房的墻上,掛著還在散發(fā)著墨香的字幅,內(nèi)容是:“逆境順境有胸襟,大事難事能擔當。成功失敗仍堅持,喜怒來臨有涵養(yǎng)?!狈段能幵趯懽峙_前抽著香煙,正閱讀一大堆信件。在信件旁邊,還堆著一摞摞厚厚的稿本。
廚房里,伊伊興高采烈,很熟練地幫著摘菜洗菜:“媽媽,我們?nèi)嗤瑢W中,就我一個人會做飯洗衣服。”
“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啊?!奔г娪暌馕渡铋L地望望她,“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都下地勞動了。你姥姥總要我做飯、洗衣、喂雞喂鴨呢。唉,這城里啊,寸土寸金的,如果有塊兒地,我們就可以種菜吃了?!?/p>
伊伊理解地笑笑:“姥姥對你嚴格要求,是怕你嬌氣呢?!?/p>
姬詩雨叮囑伊伊:“女人,不論是窮是富,不論做民做官,不論當工人還是做學問,都應該會做家務,都應該喜歡做家務,而且要做得好。這樣的女人就是全家的太陽?!?/p>
伊伊似懂非懂地眨著明亮的眼睛。
姬詩雨又做好了一樣菜,遞給了伊伊,伊伊快樂地端上了餐桌。
餐桌上伊伊已經(jīng)放好了餐具,還放著一瓶葡萄酒和三個高腳玻璃酒杯。
伊伊再次走進廚房時,范文軒拎著皮包從書房走了出來,他俯下身子摸著伊伊的頭說:“伊伊,真對不起,爸爸剛剛接到一個重要電話,必須馬上出去。我就不能奉陪了,你們母女在家好好干杯吧。”
伊伊撅起小嘴不高興地說:“爸爸,你吃了飯再去吧,媽媽為了這頓飯,足足辛苦了一個上午呢。你走了,還有什么意思,真掃興!”
姬詩雨問道:“這么匆忙,你上哪兒去?”
范文軒坦誠相告:“劉源朝他們文化局要給我接風洗塵,還說有大事相商。這家伙的安排我可不敢不服從啊。”
伊伊哼了一聲:“他又不是市長!憑什么管你?”
范文軒彎下腰用鼻子碰碰伊伊的小鼻子:“告訴你啊,寶貝兒,在你爸爸媽媽的心目中,你劉源朝叔叔的分量可比市長的分量重多了?!?/p>
姬詩雨望著范文軒離去的背影,眼角流露出一絲失望的神情。
伊伊疑惑地問道:“媽媽,劉源朝叔叔很重要嗎?”
姬詩雨聽見范文軒關門的聲音,忽然一絲無奈涌上心頭,面對眼前的女兒,她強忍住了傷感與幽怨,說道:“是啊,你劉源朝叔叔是難得的好人。在咱家最艱難的時候,都是你劉叔叔伸手相幫。準確地說,你劉叔叔就是咱家的貴人?!?/p>
“可是,劉源朝叔叔跟我們家來往很少啊。我長這么大,還沒見過他呢?!?/p>
姬詩雨撫摸著伊伊的小腦袋,說:“伊伊,你聽說過‘君子之交淡如水’嗎?我們家最艱難的時候,你劉源朝叔叔是經(jīng)常來的,那時候你還在媽媽的肚子里,當然記不得了。你爸爸出名以后,你劉叔叔來的就少了。”
伊伊若有所思:“噢,知道啦,劉源朝叔叔喜歡雪中送炭,不喜歡錦上添花!”
姬詩雨緊緊地將伊伊摟在自己的懷里。
某酒店的大包間里。
劉源朝和幾個男女坐在一起,對面是瀟灑而又威嚴的中年男子,大腦門兒,長發(fā)后編著個小辮子。大腦門的左右兩邊各坐著一名打扮時髦,濃妝艷抹的年輕姑娘。
范文軒被服務員引了進來。
“劉源朝!多年不見,一向可好?”
“好哇!范大作家,你也別來無恙?
兩個人開心的握手擁抱起來。
此時,劉源朝指著已經(jīng)站起來的大腦門,對范文軒說:“來來來,老范,我給你們介紹一下,這位是我們江城著名的影視導演張二謀,張導可是當?shù)仉娨暸_里最著名的時尚前衛(wèi)人物??!”
“范文軒老師,幸會!幸會!”張二謀指著身邊的兩位美女介紹說:“這兩位美眉都是我臺演員,一位叫喬麗萍,令一位叫韓菲菲,非常崇拜你的才華,今晚終于能夠和你坐在一起了,我們感到非常的榮幸!”
喬麗萍和韓菲菲一起向范文軒深深的鞠躬。
張二謀提醒兩位姑娘,“范文軒老師可是江城當今第一才子,崇拜仰慕范老師的美眉數(shù)不勝數(shù),你們能夠和范文軒老師坐到一起,實在是太幸運啦!”
范文軒滿面春風。
劉源朝望著范文軒,幽默地敲敲酒杯:“不好啦不好啦,這酒還沒喝,這第一才子就已經(jīng)給你們灌醉了!老范,今天我做東,一來為你喬遷新居表示祝賀,雖然晚了點。二來,也是今晚的重頭戲:張導看中了你的小說《都市女郎》,希望你盡快改編,他們想在明年春天將電視劇搬上熒屏。你看連主角都定了,就是這兩位美女?!?/p>
范文軒點燃一支香煙,連聲道:“好好好,我明天就投入工作。
武昌文壇路的錦繡前程小區(qū)。
伊伊在書房里寫著暑假作業(yè)。
姬詩雨正在衛(wèi)生間里用洗衣機洗著衣服。
洗衣機旁邊,還放著范文軒一堆待洗的衣服。
酒店大包間里。
范文軒已經(jīng)喝得微露醉態(tài)。
這里的氣氛依然十分熱鬧。
文壇路的錦繡前程小區(qū)。
客廳里的燈光十分暗淡。
伊伊的房間燈已關閉,她已經(jīng)進入了甜甜的夢鄉(xiāng)。
姬詩雨從衛(wèi)生間里出來,一邊梳理著長長的秀發(fā),一邊緩緩走進燈光柔和的臥室。站立在穿衣鏡前,姬詩雨暗自欣賞著自己漸漸憔悴的容顏。
席夢思床上,床罩已經(jīng)掀去,一對看起來嶄新的枕頭并排放置在床頭。
漢口某酒店KTV大包間里。
已經(jīng)喝醉的范文軒倚靠在長沙發(fā)上,左邊坐的是喬麗萍,右邊坐的是韓菲菲。這兩個漂亮的姑娘也已經(jīng)醉意十足,但卻在歡樂地歌唱。
劉源朝夾起皮包,大聲囑咐張二謀:“張導,局里有事,我先走了,休息一會兒后,你一定要把范文軒安全送回家?。 ?/p>
張二謀拍拍劉源朝的肩膀:“劉處,你放心吧!”
武昌文壇路錦繡前程小區(qū),萬籟俱寂。
斜靠在床頭的姬詩雨,手里捧著書本,卻微微閉著眼睛。她在期盼范文軒的歸來,睜眼一看,時鐘已經(jīng)過了凌晨。臥室里依舊冷冷清清。她打開電視機,心不在焉地看了一會,又關上了電視,下床走到陽臺,望著天上的星星,又望望大院里婆娑的樹影。
此時此刻,酒店的KTV大包間里。
喬麗萍和張二謀正對唱在情歌,韓菲菲偎依在范文軒的肩膀上:“范文軒老師,你能和我唱支歌嗎?”
范文軒好強地挺起身:“可以,當然能唱?!?/p>
韓菲菲殷勤地扶起范文軒,拿來兩個麥克風,緊緊地貼在一起唱道:
“愛情這杯酒,誰喝都得醉。
不要說你錯,不要說我對。
恩恩與怨怨,沒有是與非。
人生這個謎,幾人能猜對。
愛情這杯酒,誰喝都得醉。
愛情這杯酒,誰喝都得醉……”
韓菲菲擁抱范文軒:“范老師,你唱得真好!”她動情地吻著范文軒。
此時的范文軒在酒精的作用下,早已將在家守候他歸來的妻子忘得一干二凈。
8
武昌文壇路錦繡前程小區(qū),冷風搖動著高高的梧桐枝葉。
姬詩雨離開陽臺回到臥室,她似乎很平靜,在床上躺了下來,淚水順著臉頰流淌下來,浸濕了潔白的枕頭。
天終于亮了,熙熙攘攘的農(nóng)貿(mào)市場里,姬詩雨拎著剛買的蔬菜水果走了出來?;氐郊依镆咽窃绯科唿c一刻,伊伊已經(jīng)起床,母女二人共進早餐。
姬詩雨說:“伊伊,今天周末你不上學了,你就陪媽媽去一趟漢口的居仁門,買一臺二手縫紉機回來,我要重操舊業(yè),在家里開個小裁縫店?!?/p>
“媽媽,你咋老愛找活干?現(xiàn)在爸爸能掙錢了,你歇幾天不好嗎?”
姬詩雨耐心解釋道:“伊伊,你還小,不懂什么叫無聊和失落。媽媽做了二十幾年衣服,忙碌慣了,空閑下來,心里難受?!?/p>
“哦,媽媽,我看出來了,自從咱家搬到武昌,你就沒高興過。爸爸經(jīng)常不回家,明天我上學了,你一個人在家好孤單??!”伊伊理解地說道,“對了,媽媽,剛才你說自己做了二十多年服裝,那時你才十幾歲?。俊?/p>
姬詩雨解釋說:“是啊,在媽媽十二歲的時候就給鄰居一位爺爺做過一條褲子,把那位爺爺樂得穿著新褲子在村里挨家挨戶到處走,逢人就夸媽媽的手巧?!?/p>
“啊?原來如此啊,難怪你的技術那么好呢,楊汊湖那個縫紉廠一直叫你做樣衣,大伙兒都喊你師傅呢。媽媽,我越來越崇拜你了。”
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范文軒正在書房里的電腦上改編著劇本。
門鈴突然嘟嘟地叫個不停。
范文軒大聲招呼:“伊伊,開門,媽媽回來了!”
伊伊說:“爸爸,你去開吧,肯定不是媽媽?!?/p>
范文軒開門一看,果然不是姬詩雨,而是一個中年男子:“范老師,我是宣傳部的,我們王部長今晚請您去聚聚,他說上周就跟您聯(lián)系好了?!?/p>
范文軒熱情地握著他的手:“哦,是啊是啊,哎呀,我差點給忘啦!”
姬詩雨拎著一個大塑料袋,里面裝著一條香煙和許多食品調(diào)料袋走回大院,迎面駛來的轎車緩緩停下。
范文軒搖下車窗對姬詩雨說:“宣傳部請我去開個會,又不能和你們一起吃飯了?!?/p>
姬詩雨很平靜地望望轎車。
看到姬詩雨手里的購物袋,范文軒打開車門,從姬詩雨的購物袋里拿出一條香煙,撕開香煙包裝,取出其中兩包放進自己口袋里,然后關上車門說“我晚上回來?!?/p>
姬詩雨點點頭,默默地望著轎車疾駛而去。
書房里,范文軒望著韓菲菲的照片,陷入了遐想之中。
伊伊突然推門進來:“爸爸,過來吃飯啦?!?/p>
范文軒吃了一驚,趕緊收起手中的照片,答應道:“哦,馬上就來啦?!?/p>
飯桌上,姬詩雨低著腦袋,默默地吃著飯。她吃不下去,但為了在范文軒和伊伊面前掩飾內(nèi)心的痛苦,她只能這樣強迫自己一口一口地咽下去。
伊伊問:“爸爸,明天跟我們?nèi)钽夂?。?/p>
范文軒不解:“去那兒干嘛?”
伊伊頭一歪:“去看看唄,看看咱們住過的老房子。我和媽媽上個星期天去了的??戳朔繓|阿姨,看了協(xié)理員楚倩阿姨,還看了我的好朋友蘭蘭和思思?!?/p>
范文軒感到意外:“是嗎?這么遠你們都去了?”
伊伊不無驕傲地點點頭:“當然啦。媽媽說永遠都不能忘,楊汊湖村是我們的根據(jù)地啊?!?/p>
范文軒瞟了姬詩雨一眼:“明天啊,有客人要來,我就不能跟你們?nèi)ダ??!?/p>
伊伊一臉不高興:“又要喝酒了,爸爸你都成麻木了,小心你的胃。”
范文軒馬上解釋:“不會的,爸爸現(xiàn)在盡量地多喝茶少喝酒?!?/p>
姬詩雨起身拿過幾盒治胃病的藥,交到范文軒的手里,“這是我昨天去藥房買的, 你一定按時吃,別忘了?!?/p>
在楊汊湖村里的彎彎小路上,姬詩雨和兩個婦女在親熱地說著什么。
伊伊和蘭蘭、思思快樂地邊跑邊笑……
伊伊來到姬詩雨身邊說:“媽媽,我和我的同學拜拜啦。”
姬詩雨撫摸著她的腦袋:“看你,玩得一頭大汗。天不早了,我們該回去了。”
伊伊蹦蹦跳跳地向前走去。
姬詩雨和伊伊坐在從漢口開往武昌的公共汽車上。
范文軒的書房里,坐著張二謀和喬麗萍、韓菲菲。
姬詩雨和伊伊開門走進了客廳。
伊伊跟著姬詩雨來到書房門口,禮貌地打著招呼:“叔叔好,阿姨好?!?/p>
張二謀和兩個姑娘都熱情地異口同聲回應:“你好,你好。”
姬詩雨向大家點點頭,領著伊伊離開了書房。
張二謀望望姬詩雨背影:“范老師,你女兒長得真漂亮,嫂夫人也很賢惠吧?”
范文軒說:“我哪有你活得這么瀟灑啊,你的夫人肯定是個賢妻良母吧?”
“哎呦喂,我哪能跟你比呀!”張二謀夸張地笑著說道,“我早就被人家拋棄了!”
兩個姑娘都笑了起來。
張二謀故作痛苦地嘆了口氣:“唉,今生,我是不會再結婚了?!?/p>
“好啊,不結婚好啊,你才有福氣呢!”范文軒對張二謀說,“現(xiàn)在的潮流你們知道嗎?”張二謀和喬麗萍、韓菲菲都搖搖頭。
范文軒興奮起來,神秘地侃侃而談:“最近網(wǎng)絡上最流行的兩句話是:浪漫的婚姻不穩(wěn)定,穩(wěn)定的婚姻不浪漫;愛情使人睡不著,婚姻使人打瞌睡!”張二謀和喬麗萍、韓菲菲聽后連連點頭。
范文軒更為興奮地說道:“張國榮有一首歌唱道:我們要天天思念,但不要天天相見,你可和別人約會,只要不讓我發(fā)現(xiàn),我偶爾也會出軌,但保證心在你這邊,我們要天天思念,但不要天天相見,你負責美麗妖艷,我負責努力賺錢,萬一要移情別戀,最好也和平解決……”
姬詩雨正好拎著暖瓶進來泡茶,將一番話聽得清清楚楚。
“啊,范老師,你說得太精彩了!”張二謀和兩個姑娘情不自禁地鼓掌,“兩位美女聽見了吧,我們要天天思念,但不要天天相見,就是最幸福的人了?!?/p>
范文軒轉臉看看姬詩雨,感到十分尷尬,立刻借故點煙低下了頭。
夜晚。
伊伊在小房間里練習吹簫。
范文軒在書房里寫作,端起面前的茶杯要喝,卻發(fā)現(xiàn)里面已經(jīng)沒有水了,隨即就回頭朝著門口喊了一聲:“小雨呀,給我倒點開水!”
姬詩雨在衛(wèi)生間里,用手搓洗著范文軒和伊伊的衣服。她聽到范文軒的喊聲,遲疑片刻才走進書房端走范文軒的茶杯。
范文軒繼續(xù)埋頭在電腦上寫作。
姬詩雨倒好開水端著杯子走進來,正欲放在他的旁邊,他卻忽然轉身來接,姬詩雨躲閃不及,茶杯被他的胳膊撞掉,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范文軒緊皺著眉頭,生氣地大聲道:“你怎么搞的呀?把我燙著啦!”
姬詩雨也生氣地說:“你怎么突然轉身呢?”
范文軒坐下去,氣呼呼地抽起了香煙,“你呀,越來越笨了?!?/p>
姬詩雨強壓胸中的憤怒:“是嗎?我現(xiàn)在,恐怕連給你做保姆的資格都不夠了。”
范文軒轉身瞪著她:“要是嫌我麻煩、嫌我討厭,我可以不再回來。”
姬詩雨直視著他的眼睛:“范文軒,你不要再裝正人君子了,你以為我不知道嗎?你的心根本就不在這個家了。你成天和你那些文藝圈的狐朋狗友混在一起吃喝玩樂,今天還把他們招到家里,說些曖昧下流的話,我都替你感到害臊。文化界里還比較干凈,可是,你好好看看現(xiàn)在的娛樂圈還有凈土可言嗎?我勸你一句,一個作家可以高傲,可以孤芳自賞,可以窮困潦倒,但是決不能與腐化糜爛同流合污!”
伊伊聽到父母的吵架聲,戰(zhàn)戰(zhàn)兢兢走過來問:“媽媽,你們怎么啦?”
姬詩雨拉著伊伊擦著眼淚走出了書房。
范文軒匆匆忙忙收拾好東西,架起雙拐,背著一個大書包走出了家門。
姬詩雨趕到陽臺,悲傷而憂憤地望著范文軒走向大院門口的背影。
9
夜晚的武昌文壇路錦繡前程小區(qū)。
伊伊已經(jīng)躺上了她的小床,但毫無睡意,她考上了重點中學很興奮。明天就要開學了,她將成為實驗中學的初一學生了。
姬詩雨走進來,握著她的小手:“伊伊,今晚和媽媽一起睡吧?!?/p>
“好啊?!币烈榴R上坐了起來,“媽媽,爸爸今晚又不回來嗎?”
姬詩雨沒有回答,默默的和伊伊走進了臥室。
伊伊很快就上了床,鉆進了被窩。
姬詩雨隨后上床,在伊伊身邊坐了下來:“伊伊,喜歡爸爸嗎?”
“喜歡,”伊伊眨眨眼睛,“不過,沒有以前喜歡了?!?/p>
姬詩雨淚水汪汪:“你爸爸事業(yè)心很重,他有許許多多的事情要做。以后,他在家的時候可能會越來越少?!?/p>
伊伊眨著眼睛望著姬詩雨。
姬詩雨背過臉拭去了淚痕:“爸爸和我們在一起生活的時候,你是爸爸媽媽的好女兒,爸爸不和我們在一起生活的時候,你還是爸爸媽媽的好女兒?!?/p>
伊伊有點詫異:“爸爸會離開我們嗎?”
姬詩雨親親她的臉:“伊伊,如果爸爸離開我們,你只和媽媽在一起,你會快樂嗎?”
伊伊使勁地搖頭,“不會! 我不允許你們分開!”
夜晚。姬詩雨坐在寫字臺前,在日記本上寫著她的心情。她理智平靜的心聲,在房間里漂蕩,在小區(qū)大院里漂蕩,在繁華的大街上漂蕩,在燈紅酒綠的酒店里漂蕩,在奔馳的轎車里漂蕩,在轎車外面青山秀水之間漂蕩。
……在風雨交加的那個深夜,在長江之濱的風口浪尖,在即將掉進死亡深淵的那一刻,我和范文軒相逢、相識、相知、相愛了。在十六年的凄風苦雨之中,我和范文軒榮辱與共,相濡以沫。十六年的漫長時間,一個滿懷愛情的女人所能做的,我全都做了,一個滿懷忠誠的女人所能奉獻的,我也全都奉獻給你了。
現(xiàn)在的范文軒,已經(jīng)徹底走出了苦難的深淵,在香風醉雨中踏上了鋪滿鮮花的坦途,奔向充滿了輝煌的圣殿。你曾被壓抑的才華正在驕傲地發(fā)揮,你曾被隱藏的欲望正在盡情地舒展,你所有的魅力正在大江南北飄散。
可是,你是否記得,以前的我們又病又窮,過著居無定所、饑寒交迫的生活,但我們在一起卻是那么的快樂。你用全部的真情在我頭頂撐起了一片艷陽天,而我在你搭建的城堡中成了自由自在的“女皇”。你因我的快樂而快樂,我因你的幸福而幸福。我們的思想每天都在情感的交流中成長,升華,自由飛翔。
一位女作家這樣說過,愛情不是得到,而是要學到。如果愛情曾經(jīng)傷害過我們,何嘗不是我們先點頭同意的??嗯c樂,都是愛情的面相——如果沒有得到什么,那一定要學到些什么。
可是,如今的范文軒變得越來越陌生了,你的應酬越來越多,陪我的時間卻越來越少。現(xiàn)在,我們幾乎沒了情感交流,你成天在低俗的社交中嬉笑周旋,你完全被酒精和美女迷醉了雙眼,甚至連至愛的親人都撇到了一邊。
文軒,我這樣說并非抱怨你,而是認為到了該讓你冷靜下來的時候了,如何有一天你的心清醒過來,你就會明白我此番的良苦用心……
夜,已經(jīng)深了,伊伊早已熟睡。范文軒走進廚房,發(fā)覺電飯鍋里熱著飯菜。顯然,姬詩雨早有準備,他隨時回來都可以吃到熱乎乎的飯菜。
范文軒的臉上露出感激和愧疚交織的神情,他趕緊坐下吃了起來。
范文軒吃罷了飯,自己動手洗刷了碗筷,又放回碗櫥,然后走進了書房。
不銹鋼茶杯里已經(jīng)泡好了熱氣騰騰的茶,顯然是姬詩雨在他吃飯時給他泡上的。
范文軒感受到了溫馨,同時也為今后的路感到痛苦。
姬詩雨平靜地走進書房,默默地坐下,然后在他面前放下一封短信和一份離婚協(xié)議書。
范文軒首先打開那封疊起來的短信,姬詩雨一句平靜的話語猶如一聲驚雷:
“范文軒,我們離婚吧!”
范文軒驚訝的嚷道:“你開什么玩笑!我可從沒想過,我與她們只是逢場作戲,我的心都在這個家和伊伊身上。你別胡思亂想,疑神疑鬼的,我決不會簽字的!”
姬詩雨平靜地說:“我不是和你開玩笑,這樣的玩笑毫無意義。你說什么逢場作戲,還不如一個貪官說得實在:‘久在江邊走,哪有不濕鞋。既然濕了鞋,索性洗個澡?!?/p>
范文軒顯得有些吃驚姬詩雨的一語擊中要害,身體不禁抖了一下。
姬詩雨接著說道:“我是今天看到一個故事受到啟發(fā),才下了最后的決心。一個老者,養(yǎng)了一群鴿子,關在籠子里,每天喂食,老者很愛他的鴿子,但就是不能把鴿籠打開,擔心他的鴿子會一去不回。如果我們的婚姻是個牢籠,你如同籠中的鴿子,我怎么能一邊愛你一邊阻止你要飛翔的愿望呢?”
范文軒打斷姬詩雨:“是的,最近我太忙了,對你關心不夠,請你給我機會,我一定注意?!?/p>
“文軒,你冷靜點,聽我把話說完,愛情是經(jīng)不起無聊歲月消耗的,我們的婚姻已經(jīng)名存實亡。你現(xiàn)在成名了,而且前途無量,我已經(jīng)不能給你帶來靈感和刺激,這不是自卑,恰恰是我的自知之明。請你給我一條生路,也給我們曾經(jīng)的愛情一個出口。你應該比我更明白,世界上只有愛是不能勉強的。我一定要給你自由,雖然放棄自己心愛的人無比艱難??晌抑?,如果不能給所愛的人自由,就不是真愛。你好好想想我今天說的話,再給我答復?!?/p>
范文軒走進臥室,抓著姬詩雨的手難過地說:“詩雨,告訴我,還有沒有挽救的可能?我會全力以赴!”
姬詩雨淚流滿面,搖著頭說:“文軒,我們的婚姻已無可救藥!你別再做徒勞無功的事情了。我是個從小倔強,經(jīng)歷坎坷的人,但又是個完美主義的信奉者,長大以后視婚姻為自己的生命,渴望擁有一份地老天荒的愛情。自從十六年前我們在江邊奇遇,一直感謝蒼天對我的厚恩。和你在一起,多么清貧苦難的日子我都不怕,只求你千萬別褻瀆了我心中神圣的感情。可是現(xiàn)在,你的精神已經(jīng)出軌,回到家中的只是你的軀殼,而你的靈魂卻在外面的燈紅酒綠中流連忘返。愛情是自私的產(chǎn)物,我不能容忍你的身心分離,更不能和其他人分享你的感情。每次看到你偷偷摸摸地打電話,神色慌張地上網(wǎng)聊天,我的心猶如水煮油煎一般?,F(xiàn)在流行家中紅旗不倒,外面彩旗飄飄,可是我真的不是林鳳嬌。文軒,求求你尊重我的決定,不要再踐踏我最后的一點尊嚴了。行嗎?”
范文軒非常痛苦地說道:“詩雨,我們在一起生活了這么多年,仿佛今天我才真正了解了你。離婚可以,但我有一個要求,否則我決不簽字?!?/p>
姬詩雨說:“行,只要我能做到的,你說吧?!?/p>
范文軒拿出兩個存折,“這上面寫的都是你的名字,本來想攢夠買一座房子,看來實現(xiàn)不了了,現(xiàn)在只有提前交給你了,存折上一共六萬元,留給你和伊伊吧。如果同意了,明天我就簽字離婚?!?/p>
姬詩雨說:“這樣不好。你住哪兒呢?我和孩子可以搬回楊汊湖村。你……”
范文軒說:“你不要擔心我。我住在新茂大廈工作室里,有空調(diào)有煤氣有電梯,生活挺方便的。我還帶著銀行卡、醫(yī)???,不會缺錢用的。就這樣定了,我走了?!?/p>
范文軒架著雙拐慢慢走出家門,走出錦繡前程小區(qū)。
古簫哀怨的樂曲,在僻靜的小區(qū)上空上漂蕩。
范文軒來到新茂大廈,坐電梯上了5樓,掏出鑰匙,輕輕打開“范文軒工作室”房門走進去,隨手打開頭上的吊燈。他將包包放在辦公桌上,拿來桌上的煙灰缸,點燃一支香煙。他叼著煙,走到窗戶跟前,伸手去撥開窗栓。這個時候,范文軒才發(fā)現(xiàn)窗戶上有個窟窿,可以望見天上濃郁的黑云,還可以望見樓下隨風搖動的梧桐枝葉,甚至聽得見它們搖動時唰唰的聲響。
借助吊燈柔和的光亮,又發(fā)現(xiàn)地上滿是紙屑和灰塵。
范文軒又點燃一支香煙,在小屋里緩緩徘徊。已經(jīng)久遠,但永世不能忘懷的聲音,伴著古簫哀怨的樂曲,忽然飄到了他的耳畔:
江邊龍王廟姬詩雨激情的聲音,“范大哥,是你救了我,就讓我和你一起去流浪吧!我愿意為你洗衣做飯,我是你的同黨!”
“我們,我們永遠在一起?”
“范文軒老師,你愿意嗎?你愿意嗎?”
“我愿意,我愿意!可是,我一無所有,我是一個無家可歸的人?!?/p>
黎陽街小屋姬詩雨懇切的聲音,“范文軒老師,如果你不嫌這里貧寒,這里就是你的家,就是我們兩個人的家。范文軒老師,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嗎?你真的不明白我的意思嗎?”……
范文軒掐滅香煙,關上燈,走出屋門,匆匆忙忙乘電梯下樓,走出新茂大廈。
范文軒伸手攔下一輛出租車。出租車載著范文軒駛過大街,駛進了文壇路,范文軒跨出車門又匆匆忙忙奔進一樓的樓道內(nèi)。
姬詩雨聽見急匆匆的腳步聲,隨即又聽見鑰匙開門的聲音,她知道范文軒回來了,于是從客廳的沙發(fā)上站了起來。
范文軒走進門,在姬詩雨面前跪了下來:“小雨,你寬恕我吧?!?/p>
姬詩雨感到詫異:“你干嗎這樣?我承受不起??!”
范文軒搖搖頭,依舊跪在地上:“我是一個忘恩負義的混蛋!我出名了竟辜負了你的一片真情!我是有些貪戀美色的誘惑,但我從沒想過會有失去你的一天!”
“你起來吧,”姬詩雨顯得很平靜,“我很理智,也很清醒,我能陪伴你走的路,已經(jīng)走到了終點,你前面的路,不是我能陪伴的了?!?/p>
范文軒握住她的手:“小雨,你寬恕我吧,我們不能分開,我們永遠不能分開?!?/p>
姬詩雨把手抽回來:“你這樣做,不是因為割舍不了的愛,而是因為你的良心,因為你的仁義,因為你對我們同甘苦共患難的一種承諾?!?/p>
范文軒被她冷靜的解剖驚呆了。
姬詩雨嘆了口氣:“我相信,你會很尊重我?!?/p>
范文軒顫聲地:“以后,我會尊重你,更會敬重你?!?/p>
姬詩雨望了他一眼:“既然尊重我,就應該允許我用我的方式維護我的尊嚴。”
范文軒癱坐在地上了。
姬詩雨用手背抹去臉上的淚痕:“我們的事情,最好不要讓伊伊知道。”
范文軒流著淚說:“對了,特意回來告訴你,我明天要去北京開幾天研討會,一切等我回來再說,行嗎?”
北京。某某出版社會議室,正在召開“中國殘疾人作家座談會”,范文軒在會上作“關于殘疾人文學的幾點思考”的發(fā)言。
范文軒架著雙拐,走出出版社大門,和送行的人握握手,跨進了一輛出租車。
10
一周以后,范文軒結束會議,回到武漢。
范文軒低垂著腦袋,走在回家的路上。
在錦繡前程小區(qū)25棟一樓的一套兩室一廳里面,居住著自己的愛人和孩子,那令人眷戀的窗口,流露出無比柔和的燈光。
范文軒像犯了大錯的孩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走近那十分熟悉的窗口。借助那十分熟悉的吊燈燈光,范文軒看見姬詩雨默默地坐在床前。白凈的臉上掛滿了晶瑩的淚水。伊伊坐在客廳的沙發(fā)里看著電視。
范文軒鼓起勇氣,輕輕按響了門鈴。
伊伊飛快地打開房門,興奮地沖著臥室高喊:“媽媽,快出來啊,是爸爸回來了!”
姬詩雨趕緊擦干臉上的淚痕,走出了臥室。
伊伊接過范文軒手里的提包。
范文軒強裝笑顏,對伊伊說:“快把皮包打開,爸爸給你和媽媽帶了禮物?!?/p>
伊伊興高采烈的將物品一件一件拿出來,欣賞著,快樂著。
范文軒問道:“伊伊,這次期中考試你排名第幾呀?”
“第一名?!蓖蝗灰烈聊樕下舆^一絲凝重的神情,傷心地說:“爸爸媽媽,我們班的李衛(wèi)星真可憐,他原來成績總是全班第一,誰也超不過他。可現(xiàn)在他垮掉了,天天逃學,幾乎不寫作業(yè)。就因為他爸媽離婚了。和他相比,我真是太幸運了?!?/p>
范文軒聽后一驚,趕緊追問:“伊伊,如果換成你,會怎么樣呢?”
“那我就不上學了,也不回來了,干脆離家出走算了!”
范文軒和姬詩雨聽后都吃驚地打了一個冷戰(zhàn)。
天上淅淅瀝瀝飄起了小雨。伊伊背起書包,撐著雨傘走出家門。
姬詩雨坐在窗前,默望著雨中的梧桐,獨自吹簫。窗外,遠處飄來了凄涼婉轉的歌聲:
(李清照 孤雁兒)
“藤床紙帳朝眠起,說不盡無佳思。
沈香煙斷玉爐寒,伴我情懷如水。
笛里三弄,梅心驚破,多少春情意。
小風疏雨蕭蕭地,又催下千行淚。
吹簫人去玉樓空,腸斷與誰同倚?
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p>
枯萎的梧桐枝葉隨著秋風飄落,轉眼已是深秋時節(jié)了。
姬詩雨趴在燈下,望著稿紙在沉思。姬詩雨面對電腦,雙手熟練地按動著鍵盤。
已經(jīng)十五歲的伊伊揮舞著一封信,歡呼著向姬詩雨跑來:“媽媽!媽媽!我被重點高中錄取了!”
姬詩雨又驚又喜,接過錄取通知書看了又看,摟著伊伊匆匆走回家門。家里的音響播放著歡樂的樂曲。姬詩雨又看看錄取通知書,激動地把伊伊摟在了懷抱里:“我的好寶貝,媽媽今天太高興了”
伊伊抬頭望著姬詩雨:“媽媽,我永遠不會讓你失望的?!?/p>
姬詩雨撫摸著伊伊的臉蛋:“明天把錄取通知書給你爸爸看看,讓他也高興高興!”
伊伊撅起了嘴巴:“不想去。爸爸搬到工作室兩年多了,很少回家,可能早把咱們忘了呢?”
姬詩雨疼愛的笑笑:“伊伊,不許亂說。你爸爸非常非常愛你,一刻都沒忘記。雖然他人住在工作室,但心卻和咱們緊緊連在一起。每天都和媽媽在網(wǎng)上談生活和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p>
伊伊默默望著姬詩雨。
姬詩雨深情地嘆了口氣:“其實,你爸爸很單純,是個干凈的人。”
伊伊快樂起來:“媽媽,那我明天去告訴爸爸這個好消息,讓爸爸也高興高興?!?/p>
“嗯,這就對了。哦,別忘了,順便把媽媽剛剛做好的棉褲帶上,你爸爸有關節(jié)炎,告訴他一定穿上?!?/p>
次日早晨。
伊伊走出了家門,上了一輛公汽。
當天傍晚。
姬詩雨獨自坐在家里,閱讀一本雜志。伊伊還沒回來,小桌上放著未動的兩碗小菜和一碗湯。
姬詩雨望望桌上的小鬧鐘,已經(jīng)八點半了。她朝窗戶外面望望,看見了伊伊匆匆走來的身影,讓她感到詫異的是,伊伊好像在擦拭淚水。
伊伊滿面淚痕,走進家門就默默地一頭撲在姬詩雨的懷里。
姬詩雨撫摸著她的腦袋:“伊伊,你怎么啦?”
伊伊啜泣起來:“媽媽,爸爸病倒了,很嚴重……好像是癌癥……”
姬詩雨仿佛遭遇了晴天霹靂,心痛與恐懼讓她渾身顫抖,她的眼眶里充滿了晶瑩的淚水。
伊伊感覺到了姬詩雨的心痛與恐懼:“媽媽,你別難過。爸爸叫我別告訴你……”
不等伊伊把話講完,姬詩雨已經(jīng)瘋了似地沖出了家門……
11
醫(yī)院里,潔白的病床前,范文軒睜開沉重的眼睛,突然看到女兒伊伊守候在身邊。范文軒眼里滾出大顆大顆的淚珠。
伊伊打開床頭柜,取出一只白色小碗,用開水沖洗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從保溫瓶里舀出營養(yǎng)粥:“爸爸,明天早上,我就要去軍訓了,一周都不能看見你了。你一定要聽媽媽的話,把病治好。”
范文軒順從地答應著。
范文軒有點心酸,也有點歉疚:“重點高中優(yōu)秀同學更多了,競爭更激烈了。你是媽媽的驕傲。”
伊伊俯下身,用自己的臉頰挨著范文軒的臉頰說:“伊伊也是爸爸的驕傲啊?!?/p>
范文軒握著伊伊的手,欣慰地嘆了口氣。
伊伊故意地:“爸爸,我走了,你會想我嗎?”
范文軒抓住她的手:“你是我的寶貝啊,我怎么能不想呢?”
“爸爸,我會讓你天天聽見我的聲音?!币烈两器锏匦π?,從包里拿出一只手機,“爸爸你看,媽媽特意給我買了一個手機,我天天都會給你打電話的?!?/p>
護士推著小車,來給病人送藥,她朝伊伊微微一笑。
伊伊叮囑護士:“護士姐姐,我明天就要住校了,不能再來陪爸爸了。伊伊在這里拜托你,多多關照我爸爸啊?!?/p>
“我會的,我們都會的?!?/p>
范文軒伸出手指,疼愛地梳理著她的頭發(fā)。
就在這個時候,姬詩雨輕輕地走進了病房:“伊伊?!?/p>
范文軒感到十分意外,他的臉上,一會兒是驚訝,一會兒是感激,一會兒又是愧疚。
“媽媽,你來啦?” 伊伊看見了姬詩雨,趕緊讓她在凳子上坐下。
“明天我會來,后天我也會來的?!?姬詩雨在床沿上坐下來,按著伊伊的肩膀,讓她繼續(xù)坐在凳子上,“伊伊,你盡管安心去讀書,從明天起,媽媽天天來照顧你爸爸?!?/p>
范文軒忍不住淚流滿面。
天蒙蒙亮,姬詩雨拎著兩只鼓鼓的食品袋走出超市。
早晨,姬詩雨拎著保溫瓶走進醫(yī)院的病房,來到范文軒的面前。
黃昏,姬詩雨拎著食品袋匆匆忙忙走進醫(yī)院的病房,來到范文軒的面前。
夜晚,醫(yī)院病房。
范文軒從枕頭下面取出一封未封口的信遞給姬詩雨。
姬詩雨打開來看,是范文軒的遺囑:
“我的遺囑:我已病入膏肓,留給我的時間很少了。小雨,在我離開這個世界以后,請幫助我把我的骨灰?guī)У綕h口江灘龍王廟公園,撒在那個鐵索欄桿下面的長江里……”
范文軒眼睛里流出悲傷的淚水。姬詩雨給他拭去淚水:“文軒,你不要失去信心?!?/p>
范文軒搖搖頭,深深嘆了口氣。
姬詩雨握著他的手:“范文軒,你忘了嗎?十八年前,我們曾經(jīng)走到了地獄的門口,但是,我們并沒有走進地獄,我們卻建立了家庭,有了可愛的伊伊,你還取得了很大的成就?!?/p>
范文軒拿起遺囑,重新遞到了她的手里。姬詩雨低垂著腦袋,她的淚水打濕了這份遺囑。范文軒握著姬詩雨的手,喃喃細語:“我倒下以前,構思了一部長篇小說《你是我的天使》。但是,非常遺憾,我沒有力氣了,這輩子可能寫不完了?!?/p>
姬詩雨思忖片刻:“文軒,我想,應該能寫出來,也一定能完成。從明天起,我把筆記本電腦帶到醫(yī)院來,你口述,我來輸入?!狈段能幐吲d地點點頭。
友誼大道某商店門口,姬詩雨帶著伊伊買了一輛紅色的電動車,商店老板給車后安裝鐵絲購物籃。伊伊將電動車推回家。
下午,姬詩雨在伊伊的幫助下學習駕駛電動車。
第二天,姬詩雨騎著電動車駛過和平大道,來到醫(yī)院外科病房,到病房主任醫(yī)師辦公室,與著名外科專家王教授談了許久。
姬詩雨對王教授懇切地說:“王教授,我是您的病人范文軒的妻子。你是著名醫(yī)生,我和女兒絕對信任您。此刻我向您表個態(tài),我會不惜一切代價挽救我老公的生命。雖然我是外行,但我想當面請教您對我們這個病例的診斷和治療方案,懇求您直言不諱,任何后果我都能承受?!?/p>
王教授回答說:“謝謝您對我和我們醫(yī)院的信任。請您放心,我們醫(yī)院從院長到科室病房都很重視。您很勇敢,重情義,我很尊重您的意見,現(xiàn)在我就您先生的病和您作坦誠的交流。范文軒老師患的是進展期胃癌,屬于癌癥中期,但癌細胞發(fā)展很快,如不及時治療,不久即會轉入晚期,那時就很危險了?!?/p>
王教授隨即拿出一個很大的檔案袋,從里面拿出一張X片放到熒光屏上,向姬詩雨介紹范文軒的病情:“請看這兒,隆起型的病變直徑比較大,呈菊花狀,局部黏膜隆起,突向胃腔,有蒂和廣基,表面粗糙呈乳頭狀,表面可見糜爛。上述病變合并存在而形成混合型進展期胃癌。 加上病人的前期與臨床癥狀,常見胃區(qū)咬嚙性疼痛,與進食無明顯關系,也有類似消化性潰瘍疼痛,進食后可以緩解。上腹部飽脹感、沉重感、厭食、腹痛、惡心、嘔吐、腹瀉、消瘦、貧血、水腫、發(fā)熱等。 具有胃癌典型表現(xiàn),內(nèi)鏡診斷也很清晰。所以我們對您先生確診為胃癌中期?!?/p>
王教授坐下來繼續(xù)說:“至于治療方案,我們幾個教授經(jīng)過認真會診后決定,給您的先生做根治性切除術。根治性切除范圍包括原發(fā)病灶,連同胃遠端的五分之四,全部大、小網(wǎng)膜,十二指腸第一部分和區(qū)域淋巴結以及局部受浸潤的臟器整塊切除。手術后還要進行化學治療,其原因系術后可能胃和十二指腸斷端殘存有癌細胞,通過手術難以完全清除,或者通過淋巴或血液系統(tǒng)存在轉移病灶。實踐證明胃癌術后配合化療與單純性手術比較,前者生存期要長,術后復發(fā)較少。這就是我們給您先生在術后安排化療的道理。”
王教授說:“您先生對施行切除手術似有顧慮,情緒也比較悲觀。如果您同意我們的手術方案,希望您做好您先生的思想工作,讓我們一起來精神抖擻地迎接手術。我希望盡快,再不能耽誤時間了。我會親自主刀做這次手術,如果你們同意的話,現(xiàn)在就去財會科交款八萬元,我們安排在下周一上午進手術室。”
姬詩雨握著范文軒的手和他說話。
范文軒緊鎖的眉頭終于展開,眼睛里露出信賴的光芒。
姬詩雨回家找兩位善良正直的老朋友劉源朝和趙學海借錢,拿到錢后,又騎上電動車趕到醫(yī)院財會科。小窗口外,姬詩雨從書包里掏出一沓沓錢,送進窗口里邊。
下午,姬詩雨在手術通知單上簽上自己的名字。
周一上午,范文軒躺在病床上,醫(yī)生和護士推著一輛平板車走進病房,兩個護士攙扶著范文軒躺到平板車上,護士將平板車推進手術室,手術室大門關上。手術室外大廳的長椅上,坐著姬詩雨和伊伊。
墻上的電子鐘在一分一秒地走著。六個小時后,平板車被推出了手術室,車上的支架掛著血袋和輸液瓶,范文軒閉目躺著,臉色慘白。姬詩雨和伊伊一左一右跟在平板車兩邊,臉上寫滿了牽掛和憂愁。
一周后,醫(yī)生開始給范文軒化療。
范文軒躺在病床上,床邊的支架上掛著輸液瓶。
三周后,范文軒躺在病床上。姬詩雨和伊伊一左一右攙扶范文軒坐起,伊伊拿來一小碗粥,姬詩雨用小勺喂給范文軒喝,范文軒的光頭在早晨的陽光下熠熠閃光。
姬詩雨在主任辦公室和外科專家王教授及中醫(yī)專家周教授交流后續(xù)的治療方案。王教授說:“化療對癌細胞均有較為直接的抑制作用,但也會對人體免疫系統(tǒng)造成損傷,多數(shù)患者在進行一段時期的放療或化療后,會出現(xiàn)白細胞減少,骨髓抑制,脫發(fā),乏力等一系列癥狀,身體機能嚴重下降,對病人的康復不利。因此,中晚期胃癌患者應結合中藥進行治療,其治療胃癌的優(yōu)勢在于一方面可以增強化療的治療效果,提高其敏感性,一方面能減輕化療對人體機能的損傷,使得治療得以順利進行,效果比單純西醫(yī)治療為好,患者生存質量更高,生存時間也更長。”
姬詩雨說:“請您估計一下范文軒的生存時間好嗎?請直接告訴我。因為他現(xiàn)在有新的創(chuàng)作計劃,至少需要一年時間。”
王教授說:“這次手術是非常成功的,后面的化療也很順利,能取得這樣的治療效果,預后就比以前樂觀多了。這里面有你和你女兒很大的功勞,作為主治醫(yī)師我很感謝你們?。∧銈兘o了病人很多的營養(yǎng),既有物質上的,也有精神上的,范文軒現(xiàn)在的生存欲望很強烈,生命力提升了,估計至少存活12個月問題不大。后面我想請中醫(yī)科的周教授對范文軒進行后續(xù)治療,這是著名的周教授,中研院副院長?!?/p>
姬詩雨說:“謝謝您們的重視,謝謝專家的救助!”
周教授說:“這幾天我一直在觀察病人的術后化療生存狀態(tài),每天都來為病人診脈。我將運用祖國的傳統(tǒng)寶貴中醫(yī)醫(yī)學對病人辯證施治。胃癌是常見的惡性腫瘤之一。胃癌的常見癥狀為上腹部不適或上腹部疼痛,進食后癥狀往往加劇,隨著病情進展疼痛加劇,發(fā)作頻繁,并向腰背部放射,化療后常伴有食欲不振,疲倦乏力,惡心嘔吐,脫發(fā),胃部灼熱,面色萎黃,形體消瘦等癥狀。腫瘤雖然是生長在身體的某一局部,但實際上是一種全身性疾病。對多數(shù)的腫瘤病人來說,局部治療是不能解決根治問題的,我們中醫(yī)由于從整體觀念出發(fā),實施辯證論治,既考慮了局部的治療,又采取扶正培本的方法,對于改善患者的局部癥狀和全身狀況都具有重要的作用。我現(xiàn)在已為病人準備了完整的治療方案,從下周起就可以開始實施了,我相信這個病人在局部狀況好轉的同時,全身狀況也將得到改善。那么他的生存預后期還可延長。另外,病人的自身精神狀態(tài)很重要,也是抗癌之關鍵。即使是胃癌晚期,病人保持健康樂觀的心態(tài),積極配合治療,是完全可以提高生存率和帶瘤存活時間的?!?/p>
姬詩雨感動地說:“謝謝周教授!謝謝各位大夫!”
范文軒在病床上喝中藥湯。
范文軒臉色漸漸紅潤了。
幾周后,姬詩雨坐在范文軒床邊,握住他的手堅定地說:“文軒,你的治療很有效。我已和王主任說好了,我們出院吧。這兩年,我一直在學習中醫(yī),回家后,我再接著給你治,你相信我嗎?”
范文軒露出微笑,“我相信,你做什么我都相信!”
錦繡前程小區(qū),姬詩雨按照中里巴人的中醫(yī)理論,在給范文軒調(diào)養(yǎng)筋絡,按摩穴位……
白天,范文軒躺在床上向姬詩雨敘述。
夜晚,姬詩雨坐在小桌前敲打著電腦鍵盤。
第二天上午,姬詩雨騎著電動車去農(nóng)貿(mào)市場買雞。
姬詩雨在廚房燃氣灶上煲湯。
范文軒的床上擺著小炕桌,姬詩雨端著大碗走到床邊,將熱騰騰的大碗放在范文軒面前。又返回廚房拿來兩個瓷碗,用湯勺從湯盆里盛出雞腿放在小碗里,將小碗放在范文軒面前。又用湯勺給自己盛了一碗雞湯,兩人相視笑著享用雞湯。
下午,老同學劉源朝和趙學海來到范文軒床前,拿出一臺平板電腦交到范文軒手上,范文軒和姬詩雨連連致謝。趙學海當面演示如何操作平板電腦。
晚上,范文軒側躺在床上,左手抓著平板電腦,右手興奮地敲打著鍵盤,在平板電腦上進行創(chuàng)作。
夜深人靜,范文軒已入睡。姬詩雨坐在客廳書桌上的臺式電腦前改稿,她的手指靈巧愉快地敲打著電腦鍵盤,速度越來越快。
窗外的四季輪回變化。
這樣的治療和創(chuàng)作進行了兩年有余。
范文軒露出欣慰的笑意:“這部長篇小說終于殺青了。特此懇請編輯老師大筆修改校正。”
姬詩雨將平板電腦收好,放在書桌上:“好的!今天你好好休息吧。明天,我就開始總體審稿了?!?/p>
范文軒忽然抓住姬詩雨的手:“記住,這是我們共同的作品,一定要署上你的名字?!?/p>
姬詩雨點頭笑著:“好的,好的,你放心。”
突然之間范文軒的嘴角歪斜,牙關緊咬,隨后就進入了抽搐、昏迷狀態(tài)。
姬詩雨大聲疾呼:“范文軒!范文軒!”
一輛120救護車呼嘯著將范文軒送到醫(yī)院急診室搶救。
范文軒終于醒來。
12
一個晴天麗日的上午。
一輛天藍色出租車載著姬詩雨和伊伊來到漢口龍王廟碼頭。
姬詩雨給伊伊講述當年爸爸媽媽認識的故事。
“爸爸真勇敢?!币烈凛p輕嘆了口氣:“可爸爸要我做的事情,我直到現(xiàn)在也沒能做好?!?/p>
姬詩雨疑疑惑惑:“是很難做的事情嗎?”
伊伊臉上露出愁容:“就是那個發(fā)表了不少評論爸爸小說和電影的評論家,爸爸很賞識他的文采,也很想當面向他表示感謝。”
姬詩雨淡然一笑:“是‘曾經(jīng)的你’嗎?”
伊伊吃驚地問道:“媽媽,你怎么知道?”
姬詩雨把女兒摟在懷里:“伊伊,我的傻孩子,寫文章的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p>
伊伊吃了一驚:“媽媽,是你寫的?真的是你寫的?你原來就是那個‘曾經(jīng)的你’啊!”
姬詩雨含笑默認。
伊伊撲在姬詩雨的懷里,含淚望著一艘向東行駛的大輪船,大輪船鳴著汽笛,笛聲和著音樂在江面上漂蕩,震撼人心。
印刷廠的機器上,一本本新書裝訂出來……
紅五月的第三個星期天,是中國殘疾人的節(jié)日——全國助殘日。
天氣晴朗,藍天白云映照下的龍王廟公園,游人如織。
范文軒的兩位老同學劉源朝和趙學海,帶著一群大學生志愿者推著范文軒走來了,兩位男生手舉兩面彩旗,迎風飄揚,兩根旗桿之間拉著一幅紅布橫幅,上面寫著一排金黃大字:“范文軒、姬詩雨長篇小說《你是我的天使》首發(fā)式”。
劉源朝、趙學海和兩位女大學生對著來公園游玩的人講述范文軒、姬詩雨的故事,游人們被感動著,有個年輕女子拿出餐巾紙拭去眼角的淚水。
范文軒坐在輪椅里,姬詩雨站在輪椅旁,給購書的游人在書上簽名,臉上掛著微笑。輪椅后面,站著身材高挑美麗的范伊伊,臉上露出開心的笑容……
在錦繡前程小區(qū)家里,范文軒躺在床上,一手把著平板電腦,一手在電腦屏幕上寫著,一行行字出現(xiàn)、排列、延展……
友誼大道上,高樓大廈下,姬詩雨騎著紅色電動車在街上行走,在超市選菜、買魚……又騎車返回錦繡前程小區(qū),在廚房里忙碌著。
范文軒躺在床上,姬詩雨正在給他做筋絡治療,墻角的書桌上一臺老式錄音機中正在播放著一首名叫《天使》的歌曲:
“在你焦躁的時候我是天空為你驅熱的風
在你哭泣的時候我是大地給你依靠的樹
當你需要我的時候我會聽到你的呼喚
我是你的天使
我看到了你疼痛的表情
我聽到了你無聲的哭泣
你所需要的只是耐心尋找我
你終于發(fā)現(xiàn)
你雖擁有光環(huán)卻依舊孤單
不需要這樣過下去
你應該大聲呼喊
讓我來帶給你美好的憧憬和希望
然后你將看到黎明的到來
每一天都將變得明朗如太陽一般
將你所有憂郁的心情都丟給我
我懂得怎樣讓你開懷
沒有高到你不可攀爬的高山
你所需要的只是攀爬的信心
沒有寬到你不可渡過的河流
你所要做的是在逆境中相信自己
當?shù)搅嗣鎸︼L暴的時候
我將站在你的身邊
深沉的愛將給我們安全和溫暖
我知道我們會脫離險境
越當接近結局的時候
越不要放棄堅持已久的奮斗
將我們的愛寫上廣闊的藍天
當所有的希望都離開了你
我在你身邊
不管距離多遠
我在你身邊
不在乎你的興衰榮辱
我是你的天使
我是你的天使
……”
(字)作者:曾文寂 付宇
(原創(chuàng))
首發(fā)散文網(wǎng):http://www.277762.cc/subject/735943/
(小說)患難情侶的評論 (共 11 條)
- 著墨 審核通過并說 小說很長,可以分章發(fā)表,更有利于讀者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