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要下雨(長篇小說節(jié)選)
李文旺
母親是個勞碌命。她雖然比奶奶幸運得多,奶奶四十二歲就中年守寡,帶著四個孩子——————三男一女過活。可是,奶奶遇上了解放,遇上了共產(chǎn)黨,特別是父親和大叔、二叔這三個孩子都成年了,二叔又當上了小學校長,以前送給人家的女兒通過人民政府的大力幫助,竟然找到了。所以,在我小的時候,過慣了苦日子的奶奶不但沒有喊過苦,而且總是樂樂呵呵的。再說,奶奶的孫子輩太多,對于奶奶的艱苦我也知道得很少??墒悄赣H就不同了,雖然養(yǎng)了生了七個孩子,兩個夭折,活下來五個孩子,其實只有四個。那是因為:母親在1956年生下了一對雙胞胎,其中一個送給了同村的干部,因為這個村干部是我父親和二叔的救命恩人。
說起這事,還真有一段故事呢。
1956年,雖然還不是三年自然災害的時期,可是,國家剛剛從內(nèi)戰(zhàn)的局面中走來,加上抗美援朝戰(zhàn)爭,國家和人民都很貧窮。雖然在潘村還沒有逃荒的人,但是大家?guī)缀醺F到要吃米糠伴稀飯的地步。在一片湖水茫茫、大大圓形的琵琶湖里,多的倒是吃不完的魚。潘村的人們每次下湖捕魚,最少也能捕獲個二三十斤魚。有一次,我母親將父親潘萬里從琵琶湖打來的三十多斤魚從一個大大的竹簍子里倒出來,撿出雜草和死魚。然后再將這些魚裝進簍子,她讓潘萬里拿到離家只有二十米的琵琶河里去汰一汰。琵琶河是一條繞著琵琶湖的弧形河流。琵琶湖和琵琶河之間那些略微高些的地方,就是赤崗區(qū)(人民公社化以后,赤崗區(qū)后來改成赤崗人民公社)人民賴以生活的地方。潘萬里來到河邊,踩著一塊大大的石頭蹲在河邊,他不斷地擺動著那大大的竹簍子,好讓每一面都讓河水沖洗得到。也許是潘萬里做事一向馬馬虎虎,他踩著的居然是一塊長滿青苔的石頭。他腳底下一滑,連人帶簍子滑到河里。琵琶河雖然到了這兒是繞著琵琶湖的,但是它又是信江的一條支流,從上游的三十里處就被稱為琵琶河,這條河又長又深,也許是因為其長才有其深吧。一般不會水的人要是落入琵琶河里,那會是九死一生的。
在不遠處干活的潘萬強————潘萬里的弟弟,被眼前的情景嚇得不輕,他看見哥哥掉到了河里,飛快地跑過來,連衣服也來不及脫下,就迅速地跳到河里。可是,潘萬強雖然比他哥哥的水性好些。但是,他對于游泳也最多是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蕩,他不但沒有把他哥哥救上來,兄弟兩個抱在一起在河里不斷地撲騰、掙扎。這時候,劃著船準備去十里外的草洲上割草的潘富貴看見了——————割草漚稻田是赤崗區(qū)人長期的老傳統(tǒng)。他迅速地將船向潘萬里兄弟靠攏,等到船靠近了他們兩個人的時候,他馬上伸出長長的竹篙,讓潘萬里潘萬強兄弟抓住。潘萬強到底年輕些,很快就爬上了船,可是,抓住了竹篙的潘萬里使出了渾身的力氣,還是爬不上船來。是啊,潘萬里一大早出去打漁,回來時候連早飯也顧不上吃,就來到河邊汰這魚簍子。就算是要吃早飯,也沒有什么好吃的,鍋里倒是有半鍋白水煮草魚,寡淡無味的魚也是很難吃的??罩亲拥呐巳f里在水里又費盡了力氣,此刻憑著他自己,連爬上船的力氣也沒有了。看著精疲力竭的潘萬里,潘富貴很快地跳到河里,使勁把潘萬里托起來,把他從河里推到船上。就這樣,潘富貴成了潘萬里兄弟的救命恩人。可是,潘富貴做好事,竟然成了又一個雷鋒——————命運怎么就那么對他不好呢。潘富貴兩夫妻結婚十年都沒有生下一個孩子,我父母為了報恩,將雙胞胎中的一個送給了村干部潘富貴。好在那雙胞胎都還只有兩個月大,不然,孩子要送人都是很麻煩的事情——————孩子認生啊。這樣,母親就只有四個孩子了。
是啊,潘富貴是個好人啊,他不但救起了潘萬里和潘萬強兄弟兩個,在船上,他剛剛救起了潘萬里,也已經(jīng)累得精疲力竭了,可是,他顧不上喘口氣,就對潘萬強說:你那樣救人不對,應該怎么樣怎么樣救,至少你得抓住對方的頭發(fā)。(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這樣看,母親還真是個苦命。母親在1956年生下雙胞胎,本來也是不錯的事情,農(nóng)村的女娃子好養(yǎng),那時候,重男輕女思想特別嚴重,——————至少潘萬里是這思想。女娃子可以不讓她讀書,到了十來歲就可以讓她放牛掙工分,好歹可以養(yǎng)活自己??墒牵赣H剛剛生下雙胞胎,就欠人家人情,欠人情還不說,還是欠一個同樣命薄人的人情。最后,居然要拿自己的孩子還人家的情。這樣的事情,實在是少見的。
呵,說了這么多,還沒有說母親的名字呢。母親叫何牡丹,為了敘述方便,也為了讓我更好的記住普通母親的這個并不普通的名字,就允許我通篇都用何牡丹的名義吧。
我們家鄉(xiāng)的環(huán)境應該交代一下。
我生長在潘村——————赤崗公社琵琶州大隊潘村,是個徹頭徹尾的水鄉(xiāng),1974年,潘村有農(nóng)戶七十戶,在這周圍十里八鄉(xiāng)是個中等村莊。在赤崗公社,大的村子有一千戶掛零,那是一個叫做吳泥的村子,全村的人幾乎都姓吳,這個村有一個在大躍進時候考取清華大學的青年,到了七十年代中期已經(jīng)一步步地上升為武漢市市長了。當然,在琵琶州村的周圍,也有四五十戶人家的小村莊。
潘村據(jù)說是從福建省惠安遷移而來的。十六世紀初期的中國,倭寇在東南沿海十分猖獗,惠安處在東南沿海的前沿,當?shù)厝嗣裆钍苜量艿钠哿??;莅灿幸慌诵杖思?,是個大家庭,有八口人。這一家八口為了逃避倭寇,一路北上,到達赤崗這個地方。在這里,人煙稀少,有一條綿延十幾里地的河流,河流的中段有一個很大的湖面,像一個偌大的葫蘆掛在這段河流的腰間。這一戶人家也不知道這地方好不好,暫且在這里蓋了一處簡易住所,打漁為生。初夏的某一天,這家人家的第二個兒子打完魚回家,遇見一個風水先生,于是他們聊了起來。風水先生告訴他:這里可以發(fā)三百戶。這潘家老二不信,風水先生讓他在河邊倒插兩棵樟樹,并言之鑿鑿地說,如果這兩棵樟樹活了,你就在這里安家,如果是樟樹死了,你就離開這里。第二年,樟樹真的活了,從此以后,他們就在這里繁衍生息,時代相傳。
赤崗公社離中國最大的一個淡水湖很近,和廬山隔湖相望。赤崗公社本身也是一個小小的圓形湖區(qū),那個湖面被稱為琵琶湖,當然這個湖區(qū)只是一個淺淺的水蕩,因為這個水蕩的淺而平,與其說赤崗公社的這個水蕩是個充滿水的盆地,倒不如說這水蕩更像一個碟子,只是中部稍微低洼些而已。所謂赤崗公社里有一個“崗”字,容易讓人聯(lián)想起山地和石頭,其實,除了赤崗公社所在地只有一塊起伏也只有三米高的石頭山之外,在赤崗公社實在很難找到硬硬的土地。況且那片海拔三米高的石頭山,其范圍也只有一千八百平方米,如果要說石頭資源,實在是會讓山區(qū)的人們笑死的。
任何資源都是有優(yōu)勢同時有其劣勢的,雖然赤崗公社其實根本沒有石頭可以開采,但是,這地方實在可以稱之為土地肥沃,沃野幾十里,完全可以成為“十里荷塘,二十里魚塘”標準水鄉(xiāng)。
赤崗公社的八個大隊就圍繞這這個碟子或進或出地沿著碟子的最邊緣分布。他們共同耕作著琵琶湖這一片大約一萬五千畝的水田。所以說它是水田,和說它是水稻田不是一個概念。因為,早在六十年代,因為人口和人力的稀少,碟子的中央長期都是被水面所淹,那時候的水利電力各方面工作也不發(fā)達,加上勞動力稀少,大家面對著長期被淹的湖面只能是任其自然,或許那時候的赤崗公社的中心部位也不是什么被淹,它原來就是一片野生魚自由活動的天然漁區(qū),所以,在三十年代一直到六十年代,赤崗公社的社員長期出現(xiàn)了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吃不完的魚,吃不飽的飯,以至于后來的六零后七零后竟然會誤以為他們的祖輩過得都是天堂般的生活——————有魚吃多好,都說魚肉百姓魚肉百姓,沒有誰說“蘿卜百姓”或者“白菜百姓“的;過年的時候,人們最滿足的除了有肥肥的雞以外,另外最稀罕的東西就是肉和魚了,可見魚在人們心中的地位。這時候,他們的祖輩就會哭笑不得地告訴他們說:“孩子啊,你們不懂啊,在赤崗公社,有個順口溜說:“吃魚沒有油和鹽,過年沒有一元錢,萬惡世界不砸爛,何來一片朗朗天。”
在琵琶湖這一萬五千畝的水面和土地上,在解放初期一直到六十年代末期,用來種水稻的面積只有五千來畝,只是到了六十年代末期,隨著人口的不斷增加,才慢慢將湖區(qū)中央的水面逐步規(guī)劃。怎么規(guī)劃呢?公社用攔堤作壩,在堤壩上建起了排灌站,排灌站里安排這幾個碩大的排灌工具——————抽水機,那些抽水機可真夠大啊,它們的管子竟然能鉆過去肥大的水牛還綽綽有余。大馬力的抽水機將琵琶湖中央大量的積水排干之后,周圍幾個大隊的社員硬是用鋤頭將這些積滿淤泥的湖面變成良田的。
如果在琵琶湖這個圓上畫一條直徑線段,那么琵琶湖大隊和赤崗公社正好在這條直徑的兩個段點,因為琵琶湖的稻田成片,并沒有一條直通赤崗公社的大道,所以,琵琶州大隊和赤崗公社只能在琵琶湖這個大圓上遙遙相望。所以,琵琶州大隊的干部開會,學生讀高中,群眾交糧食等等等等的事務,全部要經(jīng)過這個圓上那彎彎的弧形道路。
在琵琶湖,自古以來,人們不怕干旱,可是,最怕的就是下雨,因為一下雨,就要擔心漲水,一漲水,稻田里就要顆粒無收。所以,在琵琶湖,人們常常念叨的是“大澇三六九,小澇年年有”,自從有了赤崗排澇站,琵琶湖的人民抗拒洪澇災害的能力明顯提高。自從1954年的大洪澇以后,再也沒有過那么大的災害了。但是,在琵琶湖這一帶,一個流傳于少年兒童的童謠可謂歷史悠久。童謠說:“天老爺,別下雨,讓我給你捏玩具, 捏一個天仙讓你娶,捏一個張飛騎毛驢,捏一個關公長胡須”。
是啊,為了祈禱少下一些雨,人們竟然連作為門神的關公關老爺都想到了。
可是,天要下雨,就如同那什么,嘿,其實那什么還不是和天要下雨似的?所以,天要下雨是更加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
這不,1966年的梅雨季節(jié),一個炸雷將那個村干部潘富貴和他的妻子打死了。唉,好人怎么就這么不長命呢?
何牡丹那個雙胞胎女兒因為得了麻疹,在三歲的時候就去世了。那個送個潘富貴的女兒——————潘美麗就又回到了何牡丹的身邊。
在潘美麗回到親生父母潘萬里和何牡丹的身邊這件事上,也不是一帆風順的。在潘富貴的弟弟潘寶貴家,有一個十分可愛的孩子,他就是潘寶貴的兒子潘七彩。也許是童年的潘美麗常常逗著兩三歲的孩子潘七彩玩,以至于后來已經(jīng)是五歲孩子的潘七彩哭著喊著不讓何牡丹把潘美麗要回去。何牡丹覺得潘七彩怪可憐的,也就不再強求要帶潘美麗回去,而是客氣地征詢潘寶貴的意見。何牡丹說:“潘美麗雖然是我生的,也不是我不喜歡她,我們倒是很想帶她回來,可是,她畢竟跟著你哥哥潘富貴過了十年,你也就是他的親叔叔了,想不到潘富貴,哦,不,想不到潘隊長突然死了,那,如果你愿意將潘美麗收養(yǎng)作為女兒,我什么話也沒有。”
其實,潘寶貴是最不愿意收養(yǎng)女孩的,為什么?他自己家就有三個女兒,他現(xiàn)在只有一個五歲大的兒子,他缺的是兒子,而不是女兒,雖然,他在今后的歲月中又生了兩個男孩,一個夭折,可那畢竟是后話。
潘萬里是村干部潘富貴救下來的啊,所以,潘萬里和何牡丹都為這個救命恩人的死難過。在潘村,對于潘富貴的死,大都說是好人不長命,可是,村里馬上又有人說,這潘富貴其實是很不地道的人,是個流氓,仗著他當過志愿軍,還到前線打過幾次已經(jīng)沒有什么風險的仗,加上在村里救過人,所以,常常以救世主的面孔出現(xiàn);年輕的時候倒也沒有什么,可是,近兩年來,時不時地勾引村里的少婦。于是,又有人添油加醋地回憶說,三年自然災害的時候,潘富貴還偷了集體很多糧食。這事也就是這么說說,其實誰也沒有具體的證據(jù)。
因為潘富貴夫婦是在為生產(chǎn)隊出工的時候被雷電打死的,所以,琵琶洲大隊要為潘富貴申請烈士??墒?,因為村里有不少不好的反應,所以,申請烈士的事情也就擱下來了。有人說,就算是潘富貴一向表現(xiàn)很好,可出工的時候被雷電打死,又不是在為村里干活的時候打死的,補助點撫恤金就不錯了,有什么必要申請烈士啊。公社和縣上一考慮,覺得說這話也有道理。
但是,縣上委托赤崗公社說,好歹潘富貴是抗美援朝的老戰(zhàn)士,又當過十幾年村里的頭頭,除了撫恤金以外,應該對他的親屬照顧一點。公社報告說,潘富貴原來收養(yǎng)的女兒已經(jīng)還給了潘萬里,不過,潘富貴還有個弟弟,叫潘寶貴??h上明確表態(tài)說:那就照顧照顧那個潘寶貴,怎么著也得讓他當個干部什么的。赤崗公社向縣上報告說:經(jīng)過了解,那個潘寶貴沒有文化,縣里問:他多少文化???公社說:他讀了兩年書,差不多就是個文盲??h上有些不高興地說:怎么回事,你們赤崗公社落實一點這樣的指示都那么支支吾吾的,人家已經(jīng)死了兩個人了,沒有評上烈士就已經(jīng)有些冤屈了,難道照顧一下他的親屬還不應該嗎?再說了,我們的基層干部,哪一個是有多少文化的,再說,這潘寶貴不是還讀了兩年書嗎,怎么能說他是文盲???
其實公社本來是想反映一下潘寶貴不太好的本質的,可是,聽著縣上的訓斥,也就不敢再說什么了。于是,這個本質并不好的潘寶貴竟然接上了他哥哥潘富貴的班——————當上了潘村的生產(chǎn)隊長。
潘寶貴是個幸運兒,要是再晚三個月,等到文化大革命爆發(fā)了,他這樣的人也是當不上村里干部的。文化大革命的初期就像一把火,沒有什么錯誤的老資格的干部都常常被燒成了光屁股,何況像潘寶貴這樣一身毛病的人呢。
潘寶貴當上村里的生產(chǎn)隊長以后,真本事沒有,可是迎合文化大革命的風向倒是十分機靈,他是個典型的見風使舵的人。除了見風使舵,他還是一個心胸極為狹小的人。1967年,何牡丹的大兒子潘小榮想當兵,可是,潘寶貴竟然以潘美麗被潘萬里要回來為借口,公開阻攔潘小榮當兵。
其實,潘寶貴和潘萬里的矛盾遠遠不止這些。那得從頭說來。
1950年,潘村只有三十戶人家,那時候,潘村的人住在離開現(xiàn)在潘村五百米的地方。因為那時候到處都是一片洪水,那個地方相對要高不少,是最適合居住的地方。那一年的春夏之交,因為接連半個月的雨天,琵琶湖到處都是一片洪澇,潘村的許多壯勞力都去十幾里地之外的地方抗洪去了。在潘村,除了生病發(fā)著燒的潘萬里,村里就只剩下幾個老人和孩子。那一天,潘萬里幾乎一天都躺在床上。因為潘萬里和潘寶貴家是隔壁。 突然,一把大火隔壁的潘寶貴家的房子給燒著了,當潘萬里看見隔壁的火光時,火苗已經(jīng)不小了,他忽地一下竄起來,迅速拿起水桶跑過來救火。那個老得不識大體的老嫗嚇得夠嗆,她最先做的事情不是去救火,而是忙于搶救她家的東西。氣得潘萬里一把將她推倒一邊去了,老太太慢慢爬起來,嘴里還罵罵咧咧的。
因為那時候住得密集,而且三十戶人家全是木房。這一把火蔓延開來之后,來了個火燒連營,三十戶人家燒了個精光。據(jù)潘萬里分析,這把火是這個老嫗燒飯時候惹下的。這七十歲的老人耳朵倒是很好,可是,眼睛有些毛病,看東西很是模糊,一不小心,在灶房里就把火給點著了。
燒的已經(jīng)燒了,再怎么詛咒也挽回不了損失,潘萬里只好如實和從遠處趕回來救火的人說:火是從潘寶貴家燒著的??紤]到和潘老嫗畢竟是多年的鄰居,他沒有把潘老嫗不去救火而去救她自己家東西的事情告訴大家。按理說,這已經(jīng)是網(wǎng)開一面了,再說,當時推了潘老嫗一把也沒有把她推得怎么樣??墒?,萬萬想不到的是,兩個月之后,老太太死了。其實,在1950年,像潘老太太活到七十歲的壽命已經(jīng)是不錯的了,古話說“人生七十古來稀”。老太太已經(jīng)過了古稀了??墒?,兩個月前,老太太就把潘萬里推她一把的事情告訴了潘寶貴?;剡^頭來說,如果真的推出什么毛病來,一來等不到兩個月,二來,當時潘寶貴也完全可以找潘萬里算賬??墒?,他沒有。潘寶貴也沒有把潘萬里推了老嫗的事情告訴他的哥哥潘富貴,只是心里狠狠地記下了這件事。
潘老嫗的死讓潘寶貴把這筆賬記到潘萬里的頭上去了。就在他哥哥潘富貴救潘萬里兄弟的時候,他就一個勁地在心里責怪他哥哥糊涂,心想:潘萬里是他們家的仇人啊,至少不是什么好人,干嘛還去救這樣的人啊??墒牵热说氖虑?,既然發(fā)生了,總不能把救起來的人再次推到河里去吧。所以,潘寶貴干脆把自己對潘萬里的仇恨隱藏著??墒?,他萬萬沒有想到潘富貴就這樣死于雷電。這是他做夢也沒有想到的。
對于潘寶貴阻攔潘小榮當兵的事,潘萬里想起潘寶貴的哥哥救過他,也只好忍氣吞聲了。
可是,潘萬里的忍氣吞聲,卻讓潘寶貴更加囂張。自從1968年開始,潘寶貴當上了潘村生產(chǎn)隊長,可是,這個隊長在剛剛當上生產(chǎn)隊長的時候便是個甩手掌柜,喜歡對著社員吆五喝六的,不但脾氣大,還很少參加生產(chǎn)勞動,今天去公社開會,明天去縣上開會,要不就是窩在生產(chǎn)隊隊部和村里的會計搞什么季度結算、年中結算、年終結算。一年到頭參加真正下地干活的時間不超過四十天。所以,有人給他編了個順口溜說:“生產(chǎn)隊長真不虧,東游西逛好(hao讀第四聲)指揮,好在社員真自覺,不然生產(chǎn)全化灰?!?/p>
潘富貴還是很會來事的,他很能籠絡人心,所以,幾個得到他照顧的社員,或者是他的親戚,對他不但不反感,還服服帖帖。在潘村,潘富貴的同一家族的人就達四分之一,加上他籠絡的人,這樣算下來,潘富貴雖然游手好閑,坐鎮(zhèn)指揮,可是,他照樣能讓社員們?yōu)樗麚]汗大干。
到1968年,潘小榮再次積極報名參軍,可是,潘寶貴竟然又一次阻攔潘萬里的大兒子潘小榮當兵,這一次的理由是,潘小榮的腳是內(nèi)八字。這一次,把潘小榮給氣壞了,他恨不得要和潘寶貴拼命。是何牡丹極力攔住了兒子,何牡丹幾乎要給兒子下跪了,潘小榮才沒有找潘寶貴的麻煩。
好在參與縣上新兵體檢的部隊一個軍官看上了潘小榮,直接點名要潘小榮,這樣,潘寶貴的阻攔才徹底失敗。
讓所有潘村人不解的是,在歡送潘小榮入伍的隊伍中,潘寶貴這個隊長竟然成了較為熱情的一個。
潘小榮十分不解,他問何牡丹:“媽,這個人怎么還有臉給我送行啊?!焙文档ふf:“兒子,伸手不打笑臉人,人家既然改了,我們還和人家計較什么???孩子,記住,一個沒有度量的人是成不了大事的。”這樣,潘小榮才沒有和潘寶貴過不去。
1968年的春天,潘萬里和何牡丹將兒子送到縣上,縣上新兵更多了,那氣氛,那熱鬧勁兒,是大隊和公社無法比的??h城的大街上貼著:“一人參軍,全家光榮”、“提高警惕,保衛(wèi)祖國”、“英勇殺敵,保衛(wèi)國防”等等鮮紅的標語。全縣五十八個新兵現(xiàn)在都到武裝部去了,說是要換好軍裝再到縣工會的籃球場聚集的。縣工會右邊停著幾輛嶄新的解放牌汽車,據(jù)說那就是運送新兵的汽車。工會的左邊有個照相館,那也是全縣最大的照相館。何牡丹看著縣城那一番熱鬧的景象,再看看那幾輛新汽車,覺得自己為國家送了一個新兵,內(nèi)心里充滿無限的光榮和自豪。
潘萬里和何牡丹、小兒子潘小冬在照相館門口等著和潘小榮照相。是啊,如果和穿上解放軍新衣服的兒子合一張影,那該是多美的事情啊,雖然照一張合影要四毛錢,讓有些人心疼那錢,可是,在何牡丹看來,就是花兩元錢,不,就是花上再多的錢,也應該和當兵的兒子合影啊。此刻,何牡丹多么想兒子很快出現(xiàn)在自己的身邊啊。
過了一袋煙的功夫,已經(jīng)是全副軍人打扮的潘小榮出現(xiàn)在何牡丹的眼前。何牡丹雙手挽著潘小榮的臂膀,激動得眼睛里含著淚花。是啊,能不激動嗎?兒子能穿上嶄新草綠色的軍衣,戴上亮閃閃的紅五星,似乎格外帥氣。家鄉(xiāng)是血吸蟲病災區(qū),不要說當兵,以前多少人根本就沒有想過當兵的事情,他們的最大理想就是不要得上血吸蟲病。何牡丹深情地看著兒子,她用手去摸潘小榮的臉,潘小榮看著周圍那么多同齡人,他們都穿著是軍人打扮,他覺得很不好意思,下意識地推開了何牡丹的手。何牡丹知道他害羞,也就不再難為他了。
潘萬里一個勁地給潘小榮隨身帶著的軍人挎包里塞熟雞蛋,還不到四歲的潘小冬吵著要吃雞蛋。何牡丹把潘小冬領到旁邊,她哄著說話都還不太利落的潘小冬說:“孩子,那雞蛋是給你哥哥路上吃的。我回頭再給你買兩個,好不好?”這樣,潘小冬才不吵了。
何牡丹給潘小榮整了整衣領,深情地說:“兒啊,你這一走,可不定什么時候回來啊。我們家除了我、你爹還有你,可就是老的老,小的小了,你奶奶都七十四了,還說一定要到縣上來送送你,讓我給攔住了??赡隳棠棠欠菪那榭刹桓彝洶 D憧梢诓筷犐虾煤酶砂?,給我們,不,給我們潘村增光啊?!迸诵s說:“娘,你放心吧,我會好好表現(xiàn)的?!?/p>
何牡丹又說:“到了部隊,可要記著聽部隊領導的話,你聽領導的話,就是聽毛主席的話,因為毛主席管著你們部隊領導呢?!迸诵s說:“媽,我記住了。”潘小榮多么想他的父親潘萬里說些什么,可是,潘萬里幾乎是個悶葫蘆,很少開腔。何牡丹又說:“孩子,到了部隊,不要愛惜力氣,多干點,也累不到哪里去,人的力氣就像海綿,你要擠,它總是會有的。不過,你除了多干活,也要注意身體。”何牡丹這樣翻來覆去地說著,潘小榮總覺得她的話有些嘮叨,可是,他知道媽是為了他好,他也就讓她嘮叨,自己多聽些,到了部隊恐怕還聽不著呢。
何牡丹突然想起了這幾年中國和蘇聯(lián)的關系吃緊,廣播里常常說“蘇修在中蘇邊界陳兵百萬”,她又有些擔心起兒子的安全來了??墒牵斨筷犑组L的面,她又不好說出自己的擔心,唉,要是說出自己擔心兒子的安全,人家首長該怎樣看待自己啊。是啊,當兵不就是保護老百姓的安全,不然,國家花那么大的代價養(yǎng)著這么多兵干嘛!古話說“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如果國家養(yǎng)著軍隊,而軍隊什么活也不干,什么危險也不冒,軍隊還提什么保家衛(wèi)國啊,就是那些工程兵、通信兵等等其他兵種的軍人,歸根結底還是為保衛(wèi)國防服務的。何牡丹把快要說出口的話又咽回去了,參加接兵的部隊首長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慮,說:“大嫂,你放心吧,你兒子一看就是個好兵,不用掛念?!焙文档ひ膊辉敢獾⒄`首長的時間,和他們揮了揮手,就領著潘小榮往照相館里走,四個人一邊登著照相館那木制的樓梯,何牡丹一邊叮囑說:“兒啊,你得記住,記著給家里寫信啊?!庇械朗牵骸皟合肽镆魂囎?,娘想兒一輩子”,何牡丹此刻似乎要把幾年的話一股腦兒對著兒子一口氣說完。
照相館里的師傅手里捏著一個氣球一樣的東西,讓何牡丹一家四個人笑一笑,然后,咔嚓一聲,師傅說:“好了,你們的全家福照好了?!焙文档ふf:“師傅啊,也算是,不過,我們家還有兩個女孩子沒有來呢。要是加上她們,那才是真正的全家福呢。”
望著徐徐開動的汽車,何牡丹揮手和潘小榮告別,她忍不住熱淚往下流。汽車在何牡丹模糊的視線里離開了,何牡丹的心似乎被挖去了一點什么似的。送走了潘小榮,何牡丹有些悵然若失,她和潘萬里、潘小冬一起,默默地回到家里。
當天傍晚,何牡丹看見女兒潘美麗手里拿著一朵紅花反復摩挲著,對六歲的妹妹潘美君說:“妹妹,你看這朵花漂亮吧?!迸嗣谰焓窒胍嵌浠?,潘美麗說:“讓你玩一分鐘,我數(shù)著數(shù)兒?!迸嗣利愃阒?,很快又將紅花要了回去。是啊,她多么喜歡這朵花兒啊,盡管它只是一朵紙做的花,可是,在潘美麗看來,比真正的鮮花還要珍貴。她一會兒把紅花放在手里撫摸一番,一會兒又把它別在胸前對著鏡子左看右看,偷偷地笑著。她想孩子一定是很喜歡這朵花,可不要打擾女兒,讓她高興去吧。是啊,女兒早就到了讀書的年紀,可是,因為潘萬里的反對,在潘美麗最好讀書的年紀,竟然一直在村里放牛。何牡丹心里都總覺得過意不去,現(xiàn)在,女兒這偷著樂的一點秘密可不要打斷啊。
晚上,潘美麗剛剛睡下,她將那朵紅花放在枕頭邊,竟然做了一個夢,她夢見她成了一個英姿颯爽的女兵了。在夢里,她高興得笑了起來。第二天,何牡丹看著醒來的潘美麗,她拿起枕頭邊的紅花,問:“孩子,你這朵花是哪里來的?怎么看著這么眼熟呢?”潘美麗說:“媽,這是我昨天撿到的。昨天我偷偷地到了縣上,我怕你們趕我回來,所以我沒有讓你們看見。這朵花,就是我在工會球場上撿到的,是一個當兵的丟下的?!焙文档ふf:“孩子,你才多大啊,就敢自己一個人到縣城去?!”潘美麗不以為然地說:“這有什么啊,到縣城不就是五公里路嗎?我到姑姑家都走過四五次了,她家就在縣城的南邊,才一里地呢?!焙文档み€是不放心地說:“下次可千萬不要這樣啊。走丟了怎么辦???”潘美麗說:“媽,你也太小看我了,我都十二歲了,不,我虛歲都十三了呢。”何牡丹沒有想到,好像一夜之間,潘美麗似乎一下子長大了,不但敢于一個人敢于到五公里外的縣城玩,還能說會道了??墒牵幻靼?,女兒要這朵紅花干嘛。何牡丹問:“你要這花干什么???”潘美麗答非所問地說:“媽媽,我要讀書,你就讓我讀書吧,要是讀了書,我也可以和哥哥一樣去當兵?!焙文档ふf:“那你得去問你爹,家里的大事情是你爹做主的。”潘美麗說:“不,不嘛,我知道,爹是個舊腦子,他還不如你開通呢。”何牡丹說:“這孩子,怎么這么說你爹呢?”潘美麗說:“就是,就是嘛,這三年來,加起來有六個學期吧,那一天我不盼望著讀書啊,可是,我年年都要求讀書,爹就是不答應,說女孩子是不用讀書的。這不,我現(xiàn)在都十二歲了,還讀不上書。你再看看二叔的女兒,只是比我大三歲,她已經(jīng)讀初中二年級了?!焙文档ふf:“孩子,你是說潘美晨吧?你啊,怎么能和二叔的女兒比啊,你二叔當著校長呢,也算是個文化人啊,二叔兩個兒子都還小,他家最大的孩子也就是這個女兒了?!迸嗣利愓f:“二叔的女兒可以讀書,我為什么不可以讀書?哥哥都讀了初中畢業(yè)了,我一天書也沒有讀,這太不公平了?!焙文档ふf:“孩子,你怎么能說一天書都沒有讀呢,你不是還讀了三年夜校嗎?” 潘美麗說:“夜校根本就不能和全日制的相比了,對了,媽,你不說我還忘記了呢,是的,我讀過三年夜校,老師常常說我讀書不錯,我這三年夜校啊,可以和全日制二年級的學生比?!焙文档ふf:“說什么呢,你那個夜校我還不知道嗎?就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三天兩頭都缺少老師,你怎么能和二年級的學生比呢?”潘美麗說:“就是就是,媽,我不騙你的,我真的可以和二年級的人比了,不信,我?guī)闳栁夷莻€夜校老師吧?!焙文档ぷ屌嗣利惱p得沒辦法,干脆連連點頭說:“好了好了,我信,我信?!迸嗣利愓f:“那么說,我求求你了,讓我讀書吧,我可以直接讀三年級,省去讀一、二年級的時間,等我長大了,我,我……”潘美麗的眼里竟然含著些淚花,不知道是氣的還是激動的。
何牡丹看著女兒那認真而又稚氣的樣子,心里既覺得好笑,又不免難過。是啊,何牡丹其實也覺得女兒讀書是應該的事情,可是,她幾次和潘萬里商量過,得到的答復總是:“女孩子遲早要嫁人,還不如讓她多增掙一些工分?!逼鋵?,潘萬里還有一個更加封建的思想:他覺得這潘美麗送給人家做了幾年女兒,多少都有些疏遠了,他不想送一個已經(jīng)疏遠了的孩子讀書,接下來,家里還有一個兒子和女兒呢。兒子就是昨天那個還在媽媽的懷抱了的四歲孩子潘小冬,女兒就是出生于1962年的潘美花。
現(xiàn)在,女兒潘美麗決意讀書,何牡丹覺得這其實是一件好事,雖然何牡丹是一個農(nóng)村的婦女,而且是一個識字不多的婦女,她深知沒有文化的苦處,在她心里,其實,男孩和女孩是完全一樣的。既然潘美麗提出要讀書的事情,她 再也不能聽從潘萬里的安排,她打算和丈夫潘萬里據(jù)理力爭了。她想,自己就是負擔再重,也無論如何要爭取讓女兒潘美麗下半年讀上書??墒?,爭論的結果是,潘萬里死活不同意讓女兒讀書。
一個月后,正是端午節(jié)的時候,潘萬里收到了兒子從部隊寄來的第一封書信,何牡丹高興得什么似的,他催著潘萬里讀給她聽聽。潘萬里說:“我還不是和你一樣,這信上的字認識我,可惜我不認識它啊。”何牡丹說:“我光顧了高興了,忘記了你也是個睜眼瞎了。那還是把女兒找來。”潘萬里想:潘美麗只讀過夜校,哪能念信啊,還不如把他二叔的女兒潘美晨喊來,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初二年級的學生了。他說:“還是把潘美晨喊來吧。”何牡丹說:“喊什么喊,美晨這幾天天天都在參加那個什么活動,哦,對了,說是造反派要選幾個初中生跳忠字舞,結果把她給選上了?!迸巳f里說:“作孽啊,她,就她,她潘美晨才多大的人啊,也要去跳這舞啊。”何牡丹噓了一聲,說:“你小點聲,讓人聽見可沒有好果子吃啊。你可別看潘美晨年紀不大,可是個頭大啊,有的高女生都不如她高大?!迸巳f里說:“那倒也是。唉,真是笑話,這都解放了快二十年了,找一個會念信的人都這么困難。唉?!焙文档び悬c不耐煩地說:“你左一個唉,右一個唉,一個大男人整天嘆什么氣啊,像你這樣,再好的日子也讓你給說倒霉了。人啊有點困難怕什么,你還記得不?那幾年,三年自然災害,多困難啊,不也過來了;還有,政府造原子彈,蘇聯(lián)人想看我們的笑話,不也沒有看成嗎?我們不是也很快就搞出了原子彈嗎?”潘萬里說:“去去去,原子彈和你有什么關系?和我們家有什么關系?”何牡丹氣悶得不行,她沒有想到自己的丈夫雖然不抽煙不喝酒,可是也說不上勤快,不勤快倒也沒有什么,可是,說起話來竟然這樣一塌糊涂,真是個死腦筋,也難怪潘美麗會責怪他這個當?shù)?。是啊,就這么個男人,當初能夠答應他的婚事也是看著他忠厚老實,加上沒有什么不良嗜好??墒牵窃缰浪沁@樣一個糊涂蟲,何牡丹是不會嫁給他的。
這時候,到琵琶湖的水溝里抓魚的潘美麗回來了,她看見何牡丹手里拿著一封信,故意假裝沒有看見。何牡丹抱著試試看想法說:“孩子,你哥哥來信了,你快給我們念念吧?!?/p>
潘美麗仍然想著父親不答應她讀書的事情,她還在和潘萬里賭氣,把嘴唇撅得很高說:“媽,你可別怪我,有人不讓我讀書,可我就是命賤,還給家里抓魚,看,這一大簍子魚可都是我抓來的,起碼得有五六斤吧,可要說念信,對不起,媽,我沒有讀過書,我一個字也不認識。”潘萬里知道這女兒也是個倔脾氣,她明明在夜校讀書是最好的,可竟然說一個字也不認識。這點魚算什么,其實她平時要是一出馬,那次不是能抓回來七八斤魚啊,今天這才五六斤魚,還在這兒說嘴,還拿著抓魚來做擋箭牌,唉,這女兒到底還是不是親生的啊,難道那幾年送給人家收養(yǎng),她一直記著他潘萬里的錯兒嗎?
潘萬里此刻有些后悔,當初把剛剛出生的女兒送人還真有些對不起她。不管收養(yǎng)她的人對自己有多大的恩情,也不能拿親生骨肉做交易啊,也難怪女兒賭氣。潘萬里聽著潘美麗的話,也不能發(fā)作,此刻甚至還有一點懊悔??纯?,現(xiàn)在不但來信沒有人念給他們聽,就是女兒那副成天板起來的臉也夠讓人難受的。
潘美麗是個很會察言觀色的人,她看見潘萬里那蔫頭耷腦的樣子,知道自己要是再進攻一番,向潘萬里提出讀書的要求,也許他不會死死地卡著不放,畢竟自己是他最大的女兒啊。
潘美麗說:“爹,你要是答應我一個條件,我不但可以念這封信,還可以把家務事都包下來,給你們讀信就更應該了?!边@一聲“爹”讓潘萬里心頭一熱,因為讀書的事情,她和潘萬里鬧了好久的別扭,潘美麗已經(jīng)有好幾個月沒有喊他爹了。潘萬里原來只是以為女兒讀書是可有可無的事情,沒有想到,這個丫頭讀書的愿望竟然這么強烈。他開始猶豫了,雖然現(xiàn)在潘村讀書的女孩子只有兩個人,可是,像潘美麗這樣強烈要求讀書的人也實在很少,再堅硬的心腸也會然潘美麗那誠摯的要求所感動。不用問,潘美麗的條件一定是要讀書。
潘萬里為了試試潘美麗,故意問她:“說說看,孩子,你的條件是什么?”潘美麗也毫不掩飾說:“爹,你讓我讀書,好不好?只要你答應讓我讀書,我馬上給你讀這封信。以后的信我也全部給你念?!迸巳f里此刻已經(jīng)讓潘美麗執(zhí)著的好學精神所打動,但是,為了進一步考驗一下潘美麗,他故意又提起以前對潘美麗說過的話:“孩子,我們這兒的老輩人說過,女娃子,不認字,嫁了老公過日子,傳宗接代生孩子。”這話,以前潘美麗聽不懂,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是豆蔻年華了,她害羞得忙低下頭去,用雙手捂住耳朵說:“不聽,我不聽?!笨粗畠耗呛π叩脴幼樱巳f里覺得自己這個做爹的已經(jīng)有些過分,是啊。雖然潘美麗送給潘富貴收養(yǎng)了好幾年,可是她不還是自己的骨血嗎,干嘛要另眼相看呢。再說,放牛的日子她也已經(jīng)過了好幾年,再不讓她讀書,她則會一輩子就和上一代人一樣,也是個睜眼瞎了。
看著潘美麗那稚氣未脫的臉,潘萬里深情朝她點了點頭說:“好,美麗,爹答應你,爹決定到下半年就讓你讀書了,至于你給生產(chǎn)隊放的牛,我會和隊長說明情況的,到時候自然有其他的人接替你的,我們村,有些女娃子還擔心撈不到放牛的事情呢,畢竟那也是一份差事啊,可以頂二分的工分呢?!边@時候,一顆大滴的眼淚從潘美麗的眼眶里奪眶而出。她顧不得害羞,用力地抱著何牡丹不放,使勁地在她的臉上親了一口。
何牡丹高興壞了,她笑哈哈地說:“是你爹同意你讀書的,你干嘛不去親親你爹???”潘美麗害羞地說:“他是男的?!焙文档ばΦ酶鼌柡α耍骸肮?,你個傻閨女,什么男的女的,那是你爹啊!”
出乎潘萬里的意料之外,潘美麗竟然把潘小榮的來信全讀完了,當然也有兩個讀不來的字,只是兩個。一個是“耽誤”的耽字,一個是“親戚”的戚字。
潘小榮的來信說:“這一個月來,除了基本的軍人隊列、射擊動作等基本知識以為,他們這批新兵的膽子也大了不少,因為,潘小榮現(xiàn)在知道,天下沒有什么是可怕的東西。近期,部隊里進行了夜間尋物綜合訓練,那既訓練膽魄又能訓練智慧。因為這封信寫得很詳細,以至于潘美麗在讀這封信的時候手舞足蹈,讀得繪聲繪色。兒子潘小榮說:這項訓練,是在夜間把目標物件藏在部隊駐地十里之外的某一個地方,讓新兵一個個去取回。好在部隊領導將這些東西說明了大致的方位??墒?,仍然有不少新兵嚇得半路往回跑。因為快要到達目標的地方竟然有幾座墳地??墒牵诵s仍然堅持向前,在快要找到目標物的時候,墳地已經(jīng)不是星星點點了,而是連成一片了。當時,潘美麗也想打道回府,因為那些墳墓不但雜草叢生,有的墳墓居然還能看見被盜墓者挖開的口子。這時候,就連幾個膽大的新兵也不敢往前走了。結果,全連一百多新兵,分十次進行夜間尋物訓練,最后能夠圓滿完成任務的新兵竟然不到十個人。潘小榮說,他之所以能夠完成任務,和母親送別他的時候那一番溫馨的鼓勵有很大關系。
聽了女兒讀信,潘萬里拋棄了他固執(zhí)的思想,覺得這幾年沒有讓女兒讀書真是有些可惜,也錯過她讀書的好機會。
又過了一個月,潘小榮來信說:“經(jīng)過一個月的訓練,新兵連的生活結束了,大家都等候者分到老連隊,要和老兵們在一起了。有些人分到了汽車排,有些人分到了坦克排,還有少數(shù)人到了部隊首長身邊,或者當通訊員,或者當警衛(wèi)員,或者當醫(yī)務人員,而我則到了汽車排,當了一個汽車兵。”
這其實是潘萬里一家最盼望的結果。
連著兩封信,何牡丹考慮也應該給兒子回一封信了,也好讓他知道家里的情況??墒牵嗣利愲m然能看懂來信,但是,讓她信,她現(xiàn)在是沒有那個水平,畢竟她只是讀過三年夜校啊。有些和她一樣經(jīng)歷的人連讀信都有問題啊。何牡丹想到了他二叔的女兒。他二叔是何牡丹對于小叔子潘萬強的稱呼,因為對于潘萬強,何牡丹也不知道喊什么好。喊她小叔子,畢竟對方已經(jīng)是小學的校長,喊他叔叔,似乎又委屈了自己,所以,她對于潘萬強唯一的稱呼就是他二叔。潘萬強的女兒潘美晨剛好在家,聽說大媽需要她幫忙給部隊的潘小榮回信,潘美晨十分樂意地接受了這個任務,在潘萬里的下一代中,他的大弟潘萬邦和二弟潘萬強的孩子中,只有潘美晨的年紀最接近潘小榮,其他的孩子和潘小榮相差太大了,所以,那個甩著羊角辮跳舞的潘美晨便成了和堂哥潘小榮無話不談的朋友了。
潘美晨雖然只比潘小榮的妹妹潘美麗大三歲,可是,對于潘美麗,她總是有些看不起,潘美麗也有些看不起潘美晨。因為潘美麗很少搭理潘美晨,所以,潘美晨認為這個人小鬼大的潘美麗是仗著她自己的長相才這么傲氣的。其實,要論長相,潘美晨其實也并不差,勻稱而頎長的身材,曲線分明的線條,鴨蛋似的臉蛋,只是皮膚沒有潘美麗那么白而已??墒?,潘美晨常常想:你長得白有什么用???我已經(jīng)讀到了初中,你連小學都還沒有讀,再過幾年,你就更不如我了。
所以,當何牡丹請潘美晨替她寫信的時候,潘美晨高興得幾乎要跳起來。她拿起寫好了的信在潘美麗的眼前一晃,故意像是要氣氣潘美麗似的。然后對她的大媽何牡丹說:“大媽,信寫好了,不認識字的人可不要給她看啊?!闭f著話,她故意用白眼珠瞭了一下潘美麗,笑著走開了。潘美麗看著潘美晨那炫耀的自得樣子,心里實在不太好受,她咬了咬呀,想:你潘美晨神氣什么,總有一天,我要超過你的。不等潘美晨走遠,潘美麗就說:“神氣什么啊?你等著瞧。”
那年的九月一日,潘美麗盼望已久日子來到了,她爹已經(jīng)答應她,到時候讓她和小妹妹小弟弟們一樣去讀書。
那一天,潘美麗攥著爹給的兩元錢,早早地來到潘村小學。潘美麗只用了一元錢就辦完了報名手續(xù),然后,她坐進了三年級教室。在潘村,一個年級也只有二十多個人,一個教室都顯得很寬敞,根本沒有什么同年級分班這一說。這時候,潘萬里心急火燎地趕到學校,他正在尋找他那兒子潘小冬。
可把人急死了,剛剛潘小冬還在場院里玩耍呢,怎么這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見了呢。潘萬里到一年級去找,結果沒看見潘美麗,他又到二年級去找,還是沒看見潘美麗。這潘村小學總共也就三個年級,怎么回事?原來他是預備潘美麗讀一年級的,就是再怎么離奇,他最多想到的就是她是不是跳級到了二年級??墒牵嗣利惥谷粡娜昙壗淌易叱鰜砹?。這倒是讓潘萬里吃驚不小。
在潘村小學還是沒有看見潘小冬潘萬里很掃興,他只是冷冷地問了一句:“美麗,小冬到你這兒來了嗎?”潘美麗搖了搖頭說:“沒有啊?!迸巳f里環(huán)顧了一下教室,還是沒有看到潘小冬,他氣悶地低著頭離開了學校。
這時候,只見何牡丹牽著潘小冬的小手,向學校走來。這可把潘萬里高興壞了,他急忙跑過去,牽著潘小冬的手就往家去。
原來,這小小年紀的潘小冬因為嘴饞,拿一小畚箕的雞毛和一個雞毛換糖的人換了一塊糖吃,他嘗到了那糖的確與以前吃過的糖味道不同,就一路悄悄地跟著走出了村子。這個乳臭未干的孩子的跟蹤,讓換糖人也沒有覺察,不然,哪一個換糖人也不敢私自帶走一個幼童。是啊,世上除了四類分子,日子最不好過的恐怕就是雞毛換糖的人了。他們甚至比乞丐的日子還困難,畢竟乞丐還不至于遭受工商人員的盤問甚至是追查啊。雖然沒有人敢于拐帶人口,可是,六十年代的農(nóng)村,黃鼠狼、老鷹、豺狼等等野獸還是不少的,要是讓野獸遇著了走丟了的幼童,那也是十分危險的。好在潘萬里和何牡丹及時尋找,才找回了孩子。
潘小冬的失而復得讓潘萬里高興壞了。在潘萬里看來,一個男孩要比五個女孩還重要,雖然有人看不起他那重男輕女的思想,可是,要不是小小年紀的潘美麗過于執(zhí)著,他可不管別人怎么看呢。
潘美麗回到家,潘萬里問她報名的情況,潘美麗從口袋里拿出兩元錢來,說:“爹,錢還給你?!迸嗣利惖囊馑际窍虢o爹一個驚喜,也為了讓家里的負擔小一些,她用自己積攢的錢報了名。她想:爹給的錢如果原封不動地還給他,爹一定會十分高興的。她想看看爹高興的時候是什么樣子,她看慣了爹對她板著臉,她實在不想再看那毫無表情的臉了。
潘萬里看著潘美麗手上的那兩元錢,他吃驚了,想著他在尋找潘小冬的時候看見的情景————————潘美麗竟然呆在三年級的教室,他幾乎可以斷定潘美麗不是到學校讀書,而是和大一些的孩子瘋瘋癲癲地玩去了。啊,這兩元錢不是自己交給潘美麗的嗎?怎么?這錢怎么會原封不動呢?
潘萬里想:今天他自己到學校找潘小冬,看見潘美麗從三年級教室出來,以為她是跳級到了三年級呢,他的心里還為此暗暗高興了一番,因為那樣的話,離開心里的小九九只有一步之遙了。潘萬里始終是重男輕女的,他的小九九是:讓潘美麗讀到五年級,能夠算個帳、看個信什么的,就一定要讓她到村里來干農(nóng)活,女娃子早一天出來干活早一天得實惠。
現(xiàn)在看著潘美麗送回來的兩元錢,他氣不打一處來,心想:你這孩子,不讓你讀書,你哭著喊著要讀書,現(xiàn)在讓你讀書,你不但連報名都不報,還和瘋丫頭似的跑到三年級教室去玩。你這個瘋丫頭,還常常自高自大地說你如何如何喜歡讀書,現(xiàn)在我知道了,你就是個瘋丫頭。要不是我親眼看見,還真讓你騙過去了呢。他越想越氣。想起今天潘小冬差點走丟了,他憤怒地對潘美麗說:"你個瘋丫頭,就是不給家里做事,你呆在家里帶著弟弟也不錯啊。"說完,他舉起巴掌,毫不猶豫地打了潘美麗一巴掌。潘美麗還沒有明白是怎么回事,身上就挨了爹的一巴掌。潘美麗委屈得快要哭出來了,但是,她想起爹答應她讀書,還是強忍著不讓眼淚流下來。
是啊,這兩元錢根本不用花的,為了讀書,潘美麗早就做好了準備,她已經(jīng)為了讀書攢了六元錢,這六元錢都是她跟著拉網(wǎng)捕魚的叔叔們撿小魚小蝦,然后到縣城賣給城里人得來的。那一次到縣城去送哥哥當兵,她為什么能輕車熟路,除了她到過幾次姑姑家之外,還因為這個人小鬼大的女娃子已經(jīng)在縣城做過幾次小買賣。
除了潘萬里給的兩元錢,潘美麗今天本來還要帶兩元錢去學校的,可是,她聽說無論是哪個年級,開學報名都是一個價:一元錢。所以,為了細水長流,她才從儲蓄罐里取出一元錢來用的。剩下的五元錢還在儲蓄罐里原封不動。她不但沒用家里一分錢,還用這一元錢到三年級報上了名。
潘美麗十分委屈地和爹說明了事情的來龍去脈,索性把那本來想還給爹的兩元錢收起來了。是啊,既然已經(jīng)挨了一巴掌了,也用不著把錢還給爹了,再說自己以后買本子和筆不是還用得著嗎。
潘美麗的幾句話讓潘萬里既吃驚又羞愧,他后悔不該打女兒一巴掌。潘萬里覺得這一次還是大大地委屈了女兒,他一個勁地給女兒說好話,這樣,潘美麗的眼淚只是在眼窩里旋轉了幾下,竟然給憋回去了。
潘村小學的老師為什么會答應潘美麗,會讓這個從來沒有進過全日制學校門的女娃子直接讀三年級呢?難道他們腦子有毛病,愿意讓這個孩子過早地給他們增加負擔嗎?不是的。雖然潘美麗從來沒有進到過教室里,可是,她擔心爹不讓她讀書,常常趁著爹出門割草或者打漁的時候,都要到潘村小學窺探一番的。琵琶州大隊的幾個生產(chǎn)隊有個老習慣,他們?yōu)榱松a(chǎn)隊的稻田增加肥力,常常組織社員去十幾里地的草坪上割草,那種割草的規(guī)??墒强涨敖^后的啊,往往一個社員出去一天,就要割上滿滿一大船的草回到村里。所以說空前,因為更早的時候,因為琵琶湖到處是水面,并沒有那么多稻田,所以以前是不需要太多水草做肥料的,所以說絕后,因為后來的歲月里,紅花草————也就是紫云英大量的種植,紅花草肥田其實比水草來得更加直接和省力,也更加高效率。
總之,每到爹外出的時候,潘美麗就來到潘村小學旁邊逡巡。剛剛來的時候,潘美麗多么希望她的二叔潘萬強在潘村教書啊,因為那樣,也許她在學校旁邊玩耍一次,二叔就很可能會看見她的??墒?,二叔潘萬強卻遠在十里外的中心小學當校長,唉,遠水解不了近渴啊。
功夫不負有心人,天長日久,潘村的老師看見潘美麗常常到學校旁邊走走看看,就趁著下課的間隙問她幾個數(shù)學題,結果,這個只讀過三年夜校的女娃子竟然連二年級的問題也輕車熟路。這讓潘村的吳老師大吃一驚。吳老師干脆想進一步試一試更難的數(shù)學問題:那就是雞兔同籠的問題。吳老師問“在一個籠子里,兔子和雞共有二十五只,兔子腿和雞腿加起來有七十只,問有幾只兔子幾只雞?!边@個問題竟然也讓這個只讀了三年夜校的人解決了。吳老師更驚訝的是,她不但算出來了,而且只用了兩三秒的時間,可以說反應十分快。他想:所謂的夜校其實每個晚上也只有兩個小時的課程,有時候,連兩個小時都保證不了,她一個女娃子怎么會這么聰明呢。吳老師又興趣濃厚地問了潘美麗幾個語文方面的問題,潘美麗的語文除了漢語拼音之外,可以和三年級中游的學生難分伯仲了。于是,當俊俏的小姑娘潘美麗來到潘村小學報名的時候,吳老師直接問她想讀幾年級。潘美麗憑著和吳老師熟悉的業(yè)余師生關系,竟然大大方方地說她要讀三年級。就這樣,潘萬里、何牡丹一家人美美地度過了九月一日那個難忘的日子。
女兒潘美麗讀上了書,而且讀的是三年級,這是何牡丹最開心的日子,那個重男輕女的家伙——————何牡丹的老公潘萬里終于不再阻攔她讀書了,做母親的比當初兒子去參軍還要高興??墒?,最開心的日子只過了一個星期,家里就出現(xiàn)很大的變故。先是潘萬里查出患病了,而且是不容易治好的血吸蟲病。好在政府免費治療,雖然文化大革命運動轟轟烈烈,許多單位都幾乎癱瘓,但是,全縣衛(wèi)生系統(tǒng)還是在“抓革命促生產(chǎn)”的號召之下,維持著基本良好的秩序。何牡丹陪著丈夫到了縣血防站,剛剛等到潘萬里住院了兩天的時候,何牡丹在縣城買些住院的日用品的時候,她遇上了一個到縣城辦事的潘村人,那個人帶來口信說:“你趕快回家去吧,你兒子在家里打擺子呢?!币羌依餂]大事,潘萬里那七十多歲的母親還能照顧一下他家里,至少可以給潘美麗、潘美君、潘小冬三個孩子燒一燒飯??墒牵依镉殖鍪虑榱?,她怎么能在血防站呆得住啊。 是啊,丈夫這里要是安排停當,還是家里的事情更加緊急,一個患血吸蟲這慢性病的成年人估計照顧自己也問題不大。于是,何牡丹和潘萬里簡單交代了幾句,就風風火火地趕回了潘村。
何牡丹一路小跑地趕到潘村,兒子潘小冬一會兒熱一會冷,那是瘧疾的基本癥狀,不用看醫(yī)生,何牡丹都知道兒子是得了瘧疾。可是,就算是知道又能怎么樣呢。她馬上把潘小冬送到附近的大隊衛(wèi)生室。在衛(wèi)生室治療給兒子潘小冬治療瘧疾的時候,何牡丹的二女兒潘美君突然從家里走到二里地外的大隊衛(wèi)生室,她告訴何牡丹說:“媽,我腿疼?!焙文档さ男囊幌伦犹岬缴ぷ友哿?,她想:黃鼠狼專門咬病鴨子嗎?這是怎么了?丈夫得病了,雖然潘萬里得的不是一下子要命的病,可是,血吸蟲病真的不敢小看啊。丈夫剛剛在血防站住院才兩天,這潘小冬又打擺子,燒得直喊媽。何牡丹的心已經(jīng)很疼了??墒?,老天怎么就這么不長眼???一家人生病也要扎堆嗎?這潘小冬的瘧疾病還沒有治好呢,潘美君又說腿疼。這可怎么好???但愿潘美君說的是嬌氣話,可是,這二女兒平時又是最要強的人,雖然她長得不如潘美麗那么好看,可是,她個子比六歲時的潘美麗要大得多,干起活來也抵得上八九歲的女孩子,從來沒有看見她喊過苦??磥?,她說的話還是要警惕的。
何牡丹非常謹慎地問潘美君:“孩子,你可別嚇唬媽媽啊,我現(xiàn)在都急死了啊,我的女娃啊,你感到腿疼有多久了?”潘美君也不客氣了,她必須如實地和何牡丹說了。潘美君其實三天前就感到腿部隱隱約約的疼,只是當時他爹正在張羅著到縣城的血防站去治療,她才不聲不響。第二天又難過一些,她還是咬牙忍了忍。今天,要是再不說,連她這個六歲的孩子都知道也許會耽誤大事的。
好在大隊衛(wèi)生室的王醫(yī)師正在認真學習毛主席語錄,其實這就是可有可無的事情。這一段時間,全縣衛(wèi)生系統(tǒng)說是要選出十個學習毛主席選集的積極分子,王醫(yī)師仗著文化比較高,一些不如他水平高的醫(yī)師都在縣醫(yī)院上著班呢,所以,雖然他只是在大隊衛(wèi)生室工作,可是他信心很足。
何牡丹客客氣氣的請王醫(yī)師放下書,她決定讓王醫(yī)師先看看這二閨女的病。是啊,潘美君找來的正好是看病的地方,這王醫(yī)師其實也很不簡單,如果不是因為在讀醫(yī)專的時候讓一個女同學懷孕了,據(jù)說這王醫(yī)師是可以留在大城市的。王醫(yī)師看了看潘美君的腿部,輕輕地逐個部位按了按,問她這里疼不疼?那里疼不疼?然后又聽診了一會兒。王醫(yī)師取下聽診器,神色凝重地說:“你這孩子很可能是得了骨髓炎?!焙文档ば募被鹆堑貑枺骸巴踽t(yī)師,骨髓炎要緊不要緊???”王醫(yī)師幾乎是讓她的話說得目瞪口呆,他心想:天啊,天下哪有這樣的母親,自己的女兒得骨髓炎都兩天了,還問出這樣的話來?何牡丹不等他回答,一面自言自語地說:“這可怎么好???孩子的爹還在縣血防站治療血吸蟲病呢.”聽了何牡丹的話,王醫(yī)師又是一陣驚訝,看樣子剛剛是錯怪了這個母親了,是啊,王醫(yī)師只知道她大兒子去部隊了,不知道她丈夫住院了。要是那樣的話,一個婦女,要牽掛丈夫,還要給兒子治療瘧疾,再要對二女兒注入很多關心,那實在是太困難的事情啊。
王醫(yī)師理解了何牡丹。一個女人在分身無術的情況下,自然是能夠推脫盡量推脫啊??粗文档そ箲]的面孔,王醫(yī)師充滿同情。他說:“你家里還有其他親戚沒有?”何牡丹說:“有啊,孩子他二叔是個小學校長,他叫潘萬邦,比我們見的世面多些?!蓖踽t(yī)師也是這一帶地面上的一個人物,提起潘萬強,其實他早就熟悉。他很仗義地說:“我看你家里這樣的情況,如果再不請人幫著一把,很容易出問題的?!焙文档じ屑さ乜戳送踽t(yī)師一眼,說了聲:謝謝。王醫(yī)師說:“你這孩子,看來不送到縣醫(yī)院是不行的,我這里的條件根本不可能看好這病。最好要快些去縣醫(yī)院?!焙文档ふ嫦氡е嗣谰丶遥驗槟菢涌梢宰尯⒆由僮呗?,至少對腿部有好處。可是,她在這里還要照顧四歲的潘小冬呢。何牡丹實在沒有辦法,她只好強忍著悲痛,咬著牙讓潘美君自己走回去,同時交代她說:“孩子,你趕快叫上潘美麗到這兒來,讓你姐姐來照看小冬,我得趕緊送你去縣城的醫(yī)院。”說著,她的眼淚出來了。潘美君說:“好的,我回去喊姐姐來。"潘美君一瘸一拐地往家走。潘美君剛剛走遠,何牡丹就哭出了聲。
半個小時后,潘美麗來了。何牡丹和潘美麗交代了幾句,很快跑回了潘村。剛好回家休星期天的他二叔潘萬強得知這回事,等不到何牡丹和他說什么,主動要求和何牡丹一起將潘美君送到縣醫(yī)院。何牡丹把自己家的獨輪車擺到場院里,然后扶住獨輪車的兩個手柄,讓潘美君坐上去,她和潘萬強輪流推著,一直把潘美君送到縣醫(yī)院。經(jīng)過一陣診斷,縣醫(yī)院開出的診斷材料竟然是:病情嚴重,請趕緊送省城醫(yī)院。
何牡丹看著天書似的診斷書,她心里很忐忑,她雖然看不懂,可是,她從醫(yī)師那鄭重的眼神中似乎明白了什么。他二叔潘萬強和她說明了診斷書上的情況,何牡丹難過得幾乎要流淚。
是啊,自己一家到底是前世做錯了什么了,竟然有三個人生病。不要說是沒有人陪著,就是有人陪著,這治病的開支也夠讓家里受的。雖然潘萬里治療血吸蟲病是政府免費內(nèi)的,可是,畢竟需要較長的時間,而且營養(yǎng)品什么的總得買點吧,這些總不能讓政府包下來吧。還有大女兒潘美麗讀書,雖然讀書花不了幾個錢,可是,畢竟不能有收入。現(xiàn)在最難辦的就是家里的開支。好在何牡丹是個織布師傅,因為她是軍屬,所以,村里有個比較優(yōu)待條件。就是她給社員們做織布的活兒,拿織布的活兒按照一定的比例買工分。如果她肯吃苦,打幾個晚班,她可以半個月完成一個月的工分。剩下的時間就由她去支配。上次,何牡丹在縣城的血防站聽人家說:到五十里之外的一個什么地方拉纖,一天能掙著五天的收入呢。那個地方是個出產(chǎn)銅原料的地方,銅的原材料通過水路送到六十里地之外的冶煉廠去冶煉,這就需要用船運輸。六十里的水路到處都有些暗礁,需要拉纖的人助力和排除險情。這活是十分勞累的活兒,一般只有男人才能干??墒?,為了生活,有什么辦法呢?看來,何牡丹一個女人家要做男人的活了。
看著何牡丹悲愁的面容,潘萬強自告奮勇地擔當起將侄女送到省城醫(yī)院的任務。
何牡丹說:“他二叔,你是公家人,還是個校長呢,學校里怎么離得開你???讓我和他大叔潘萬邦商量一下,看看他有沒有時間替我出把力。潘萬強說:“嘿,大嫂,你不知道?。咳f邦他媳婦今天生了個孩子呢,是個男的。去年他的一個孩子夭折了,可把夫妻兩個的心都傷透了。那也是個男娃啊,還是他們第一個男娃啊?,F(xiàn)在,他伺候月子都來不及,哪里有空幫助你???”
何牡丹聽潘萬強這么說,覺得有些絕望,可是,她雖然是一個女人,她不能看著這個家就這樣垮了。她急急忙忙地跑到縣血防站和正在住院的潘萬里商量,并且說要去五十里地之外的地方————德興銅礦拉纖,用高收入來維持家里的正常開支。潘萬里把頭搖的像是撥浪鼓,說:“你可千萬別,你要是出去做這事情,別人會怎么說我啊,我的臉還往哪里擱???”何牡丹怎么也沒想到自己的丈夫想到的竟然是這樣的。她賭氣地看著住院部的窗外,想到此刻潘小冬還在大隊衛(wèi)生室打針,想著潘美君還在縣醫(yī)院等著家里人決定她的命運,何牡丹幾乎心都碎了。潘萬里連招呼也不打,說:“還猶豫什么?。颗嗣利惐緛砭筒皇亲x書的命,你看看,她才讀了半個月的書,這不就引起這么多事情了。我又住院,小冬又得了瘧疾,最頭疼的還是潘美君得了什么骨髓炎。這都是潘美麗讀書惹出的麻煩?!?/p>
天啊,潘萬里這個一家之主,怎么會這么糊涂呢。潘美麗讀書優(yōu)秀他不說,潘美麗還在大隊衛(wèi)生室照看弟弟潘小冬他不說,卻說出這樣讓人傷心的話來。唉,自己怎么就嫁了個這樣的男人了呢?潘萬里唯一讓她開心的事情就是有男人的外在形象,雖然四十多歲了,他還是那么高大英俊。
何牡丹知道和潘萬里也商量不出一個什么好的結果,再說,此刻,他二叔萬強正在縣醫(yī)院等著她回去那主意呢。
何牡丹急匆匆地告別了潘萬里,一路小跑地回到了四百米之外的縣醫(yī)院。潘萬里說的話,唯一一句讓何牡丹感到欣慰的就是不讓她一個女人出去干重活,可是,那也是為了他這個男人的臉面。至于潘萬里那樣說,究竟是不是關心呢,天知道呢。
在縣醫(yī)院,何牡丹把從家里帶來的一百五十元錢全部交到潘萬強手里,也顧不得客氣了,她眼含熱淚說:“他二叔,你知道,你大侄子去了部隊,家里又出了這么多事情,看樣子你還真得幫我一把呢?!?/p>
潘萬強推著何牡丹的手說:“嫂嫂,你一下拿這么多錢干嘛?”何牡丹說:“要是到省城去看病,這些錢可能還不夠呢.唉,既然這樣的事情讓我家里攤上,也是沒有法子的事情,我想去……去……去”她差點說出她要去拉纖的事來,可是,何牡丹又擔心他二叔不忍心她出門吃苦,于是,把到了嘴巴的話又咽回去了。何牡丹停了停,又說:“唉,實話和你說吧,你雖然是個大忙人,可是,這段時間,他大叔又沒空,還真需要你幫忙呢。這樣,你替我把孩子送到省城去吧,真的,我實在不客氣了,也容不得我客氣了。對不起,時間很要緊。我還得回潘村去籌款呢?!焙文档ぐ炎约撼鋈プ隹嗔φf成回去籌款,她也只能這樣了。
潘萬強好歹是個小學校長,答應了何牡丹的要求。他也來不及猶豫,和何牡丹打了個招呼,就到電信局去了。他拿起電話,撥通了學校旁邊一個更大單位的電話,說讓學校教導主任來接電話。好在電話很快接通了,教導主任還真來接電話了。潘萬強和教導主任說話,把自己在學校的工作和學校交代了一下,他囑咐教導主任代替他執(zhí)行一段時間校長的職責。
潘萬強打完電話,又往醫(yī)院走,他快到醫(yī)院的時候,何牡丹和潘美君打招呼,囑咐她說:“孩子,媽也實在不能賠你去省城了,我還得籌款呢。孩子,你不要怕,有你二叔帶著你去,你會好起來的。記著,你可要聽二叔的話。來,我這里另外給你兩元錢,你要是住院住煩了,拿這錢讓你二叔給你買點玩具啥的。別怕,千萬別怕,過一段時間我一定回去接你回來的?!迸嗣谰吘惯€是六歲的孩子,她還是流下了眼淚。何牡丹也顧不得許多,就急匆匆地走了。
因為潘萬里在縣血防站住院,并且一住就得住兩個多月,何牡丹去哪里,去干什么,他一概不知道。何牡丹覺得這其實是很好的機會,是一個多賺錢的好機會,就是出去二三十天,甚至更長時間,潘萬里也會以為她帶著潘美君去了省城看病呢。作為父親,潘萬里雖然決心讓潘美麗輟學,可是,對于潘美君的治療,他還是很重視的,他還沒有糊涂到因為重男輕女而不給女兒治病的地步。
何牡丹這一走,她去的不是潘村,而是五十里地之外的德興銅礦。五十里地的路,她走了二十里,她只用了兩個小時,一路就像是小跑。好不容易看見一輛汽車停在路邊加水,何牡丹看著那車的司機很年輕,寬敞的駕駛室還有兩個空位子,她再看看車頭的方向正朝著她要去的地方,于是,她拿出隨身帶的兩個大紅薯,這紅薯雖然破了些皮,樣子不好看,可它是熟的,吃起來還粉嘟嘟的呢,何牡丹對年輕人說:“小兄弟,你吃紅薯啊.我問一下,你這車是不是去銅礦的???”這司機看這個婦女雖然顯得有些疲乏,可是慈眉善目的,一看就知道不是壞人。他點了點頭算作回答。何牡丹又說:“小兄弟啊,你能不能捎上我到銅礦?。俊焙文档た匆娔撬緳C又點了點頭,手一揮,做了個讓她上車的手勢。何牡丹很納悶,這個年輕的司機雖然比較熱情,可是,為什么一句話也不說呢,他這個樣子,何牡丹真的怕給他為難,也搞不清他究竟什么意思。于是,何牡丹有些猶豫了。這年輕人看懂了何牡丹的心思,他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喉嚨,然后說了兩個字:"炎癥?!本退f出的這兩個字也十分沙啞。何牡丹知道,這年輕人原來是患了咽喉炎,她為自己剛剛誤解了年輕人覺得很過意不去,她十分感激地對年輕人說:“謝謝,謝謝你啊,小兄弟。”
何牡丹想起孩子他二叔,看著眼前的年輕人,她想起了一句人家說過很多次的話:世上還是好人多啊。
到了銅礦,她又謝了那年輕的駕駛員,就打探其銅礦來了。她急匆匆地走進銅礦外運辦公室。外運辦的主任看見何牡丹一個女人要求做拉纖的活兒,他心里一激靈,說:“你一個女人怎么做這事情呢?別看你的個兒高大,這可是吃苦的活兒,你還是回去吧?!焙文档ぐ炎约阂患业脑庥稣f給那個主任聽,主任一聽說這女人還是個軍屬,他感動了,說:“既然這么說,你就做幾天看吧?這活兒工資的確高,可是,真累。你要有思想準備啊?!焙文档ふf:“主任,你放心吧,你看我這個兒,這胳膊?!彼乓频厣炝松熳约旱母觳?,高高地舉在眼前。其實,她不光是炫耀胳膊,同時也是為了遮擋一顆快要流出來的眼淚。在得到主任同意的時候,何牡丹感情復雜,她激動,她心酸,她恨不得把一分錢掰成一毛錢來花。
來到了拉纖的河邊,何牡丹看著幾條小船停在河岸邊,每一條小船都滿載銅礦里挖出的原材料,每一條小船上除了有個撐船的,河岸邊都有一個男人在隨心所欲里扯著纖繩,他們并不像以前看到的那些纖夫一樣光著上身。是啊,這里的纖夫比其他地方的收入高不少呢!他們也用不著過于寒酸。在潘村前面的琵琶河,那里也常常有幾只木船來往,也有不少拉纖的農(nóng)民,但是,拉纖和拉纖竟然也是那么的不同。一來在琵琶河里拉纖的工資絕對沒有這兒高,二來,這里的船只明顯小于琵琶河里的船。所以,拉纖的人不是像琵琶河里的兩個人,而是每條船只需一個人拉纖。何牡丹感到很慶幸,不是嗎?如果是兩個人拉纖,有誰愿意和一個女人搭伴啊,女人的力氣明顯不如男人啊??墒?,她暗暗高興之后,又想:媽啊,這不是更難辦了嗎?有哪一個撐船的人會需要一個女人拉纖呢。兩個人拉纖,如果有個女人,還好說一些,畢竟吃虧的也只是另一個拉纖的男人而已,因為那個人要花更多的力氣來補充女人力氣的不足??墒?,現(xiàn)在這兒是一個人拉纖,撐船的人直接要考慮這唯一一個拉纖人的力氣了。唉,也顧不了許多了。何牡丹像個男子漢似地大大方方地走近碼頭。
何牡丹拿著主任開給她的條子,她走近一條船,然后竟然那樣自然地走近船上的一個男青年,不等對方開口,她靦腆地說:“大兄弟,我是來拉纖的?!睕]有寒暄,甚至也沒有互相注視,她居然那么地開門見山。也許是過于靦腆,以至于她的話只有男青年聽清楚了,旁的船上的人和河岸上拉纖的人都不知道她說些什么。
一身肌肉的男青年好奇地看著和自己的大姐長得有些像的何牡丹,說:“大嫂,這活你能干嗎?男人都吃不消的。”是啊,也難怪這人問她呢,俗話說:“世上三大難事,推車、拉纖,磨豆腐?!焙文档娙讨鴥?nèi)心的悲痛,笑著說:“大兄弟,你要不相信的話,我們掰一下手腕怎么樣?”這個男青年在這河上干了三年的撐船工,還沒有敢和她掰手腕的呢。男青年笑了笑,說:“算了,你既然敢這么說,我信了好不好,我怎么能和一個婦女掰腕子呢?”何牡丹明顯感到對方的不屑。可是,只要能在這兒干活,何必要耍嘴皮呢。何牡丹脫下鞋子,拉起纖繩,把它往身上一放,那動作,那手勢,好像她是個拉纖的老手了。
讓何牡丹吃驚的是,河邊這幾個撐船和拉纖的人竟然沒有一個說話的,都看著她目瞪口呆,一句話也不說。是啊,何牡丹已經(jīng)是個四十多歲的人了,也許是長年在屋內(nèi)織布,很少干過農(nóng)活,很少又過風吹日曬的經(jīng)歷,竟然風姿猶存,她的美麗竟然讓這幾個常年在河邊行走、很少見到女人的人們大吃一驚。
等何牡丹拉著纖繩走了幾步,有一個五大三粗的中年男人大聲說:“天啊,這女人是來拉纖的啊,我還以為她是上級下來視察銅礦工作的呢!”
何牡丹也不說一句話,她怕她一開口,將惹出更多的話題,那樣,她不是又要耽誤自己的干活了嗎?自然,也就少賺一些錢了,再說,此刻,她心里十分的凄涼,她哪兒有心思說閑話啊。
九月的河水還是有些涼的,何牡丹現(xiàn)在已經(jīng)顧不得許多了,她眼里時時刻刻出現(xiàn)的就是得了骨髓炎的潘美君,住院的潘萬里,還有打擺子的潘小冬。她拉著纖繩,在河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走著。在河的最窄處,船上的男青年說:“大嫂,想不到,你拉纖還真不錯,你干過這個吧?”何牡丹真的不愿意和人多說話,其實她是顧面子,她擔心自己干這拉纖的事情,要是讓潘村的人知道,該是多么讓人不放心啊,說不定還會讓人看不起呢。她腦子一轉說:“大兄弟,都說這活是個力氣活兒,開始我還不信??墒牵吡诉@幾里地,這還真是力氣活兒,還是少說些話,留些力氣吧?!弊咧咧用鏉u漸地寬了,拉纖的何牡丹和船上的那個男青年的距離越來越大了。何牡丹想:也好,這樣,他們自然就說不上話了,這樣不是更好嗎?說不定,這份工作可以干上一兩個月呢,真要那樣的話,就可以攢錢給孩子們看病了。
大拇指一般粗細的纖繩深深勒進何牡丹那原本嬌嫩的臂膀,她佝僂這身子,貼近峭壁,右手手指緊緊地扣進峭壁的巖石上,左手牢牢地拽住纖繩。她一個女人家,昨天還在家里織布,今天就開始做起纖夫來了。這是她連想也沒有想過的事情啊。何牡丹心里雖然很少凄涼,但是,也偶爾泛起一些慶幸。她慶幸的是孩子他二叔能伸出一把手,她慶幸的是來的時候遇上了好心的汽車司機,她更慶幸碰上了船上這銅鑄似的男人,是這個被曬得一身漆黑的男子漢理解她了,竟然沒有表示出他一絲的質疑和猥褻,他甚至連一句多余的話都沒有問她。誰不知道,女人拉纖,那是多么殘酷的事情啊??蛇@銅鑄的男人知道,人家家里一定出現(xiàn)了身份難堪的事情啊。要是問了,該讓對方多難受啊。
何牡丹下肢弓行,兩眼直勾勾地往著前方,女人的另一種力與美的展示,竟然出現(xiàn)在這有些涼意的水路上。有誰能說,她那緊繃的手臂上,不是一首生命傳奇的詩歌呢?有誰能說,她的付出甚至冒險,不是一篇滿是母愛的文章呢?
何牡丹拉著纖,不知不覺來到了一座橋邊,她這下可遇到了麻煩了。何牡丹冒著險,來到橋底下,她盡量讓自己和橋那邊的河岸接近,好把纖繩扔到橋那邊的岸上去。船上那個銅鑄的男人高喊著:大嫂,等一等,那樣危險?!甭犚姶系暮霸挘文档ふ娴耐嘶氐搅税哆?。等船靠近了,那個男青年說:“哈哈,我原來還以為你干過這個呢,現(xiàn)在看來,你一天也沒有干過。你要知道,這么大的橋,不要說是你,就是力氣再大、經(jīng)驗再多的纖夫也不敢把纖繩扔過去啊?!焙孟袼呀?jīng)隱隱感覺到了何牡丹的難處似的,他并不想和何牡丹多說話,只是繼續(xù)著他的獨白:“大嫂,你放手,我把纖繩收起來,過了橋再給你拉?!焙文档ば睦镆魂嚰樱鰤粢矝]有想到,這兒的人們似乎特別善良,這么多拉纖的人,除了離開時一個男人表示了他的驚嘆之外,竟然沒有一個人詢問她一句話,只是都用友善的目光看著她,靜靜地看著她。也許這些目光里,除了同情,還有羨慕呢。畢竟何牡丹比半老的徐娘還要年輕些,好看些。
這個男青年更是讓人猜不出來,除了夸贊了她一句之外,后來再也沒有什么話了。文化大革命以來,聽到稀奇古怪的事情太多了,又是哪里哪里的名人給害死了,又是哪里哪里的大官給掛了牌子,上吊自殺了??墒?,何牡丹到底哪輩子積德了,遇上了這一連串的糟心事情,可又遇上了這么難得的生活畫面呢。
這畢竟是離家好幾十里地的地方啊,拉纖這個活兒,雖然何牡丹從來沒有做過,可是,在家門口的琵琶河上,她見過太多的拉纖人。那些拉纖人的多么可憐啊,他們常常只是穿著一條單褲,上身常常只是一個背心。有一次,何牡丹看見纖夫過橋。那個瘦弱的纖夫努力地將纖繩拋過橋的那邊,可是幾次都沒有如愿,撐船的人不但不幫著想辦法,還吆喝著把纖夫罵得很難堪。什么木頭啊,呆子的,你連拉纖都不會還能干些什么.你再不拋過去,讓我的船撞著橋頭的話,你馬上給我滾蛋。那聲氣,那居高臨下的神態(tài)讓人恐懼,好像拉纖的比過去的童養(yǎng)媳還慘,只有挨罵的份兒。
想起這些,再看看站在船上的男青年,何牡丹心里舒坦多了。
不能說拉纖的活兒是輕松的,一路上,她要遇上多少困難啊。拉纖的路上多少坎坷不平的路,刺進肉里鉆心痛的荊棘、鐵釘,還有叢生的茅草、蘆葦,更加可怕的是,每隔幾里地,腳下還會踩著玻璃渣子。何牡丹因為長期做織補工,從來沒有到過稻田里,那穿慣了鞋的腳本來是細皮嫩肉的,可就這么幾天,她的腳板已經(jīng)變得血肉模糊了。第八天開始,那些死皮已經(jīng)褪去,開始結上了厚厚的老繭。何牡丹也曾經(jīng)好幾次想過打退堂鼓,可是,一想起自己的幾個孩子,想起在醫(yī)院的家人需要很多錢,她只好把天大的困難都當作是對自己的考驗。
有一次,何牡丹從夢里醒來,她揩干一身冷汗,才想起來剛剛做的夢十分奇怪:她夢見自己在拉纖的時候翻到河里去了,一個浪打來,她在水里一個勁地呼喊,倒是招惹來許多看熱鬧的造反派,說她一個女人拉纖,是丑化社會主義社會。這些人說完,不但沒有人來搭救她,而且都在河邊看著她慢慢沉沒到河里、再慢慢地墜落河底,似乎都在欣賞一場戲劇,直到她不能呼吸為止。她想:什么文化大革命,什么造反派,你們這些人不就是借著上面的指示,干著自己想干的事情嗎?你們公報私仇,你們歪曲指示,你們渾水摸魚。還沒有等她說完,造反派竟然說不能讓她就這么淹死了,要好好地折磨她一番。于是,這幫造反派又把她撈上來,然后對著她那櫻桃小嘴,進行口對口呼吸。天啊,這什么救人啊,這不是要和她親嘴嗎?何牡丹一巴掌打在那些造反派臉上,說:“你們這些臭流氓,什么文化革命啊,什么造反啊,什么要社會主義的草啊,你們就是一些下流胚子,滿肚子的男盜女娼,你們干著的竟是些下九流的勾當,你們又想做婊子,又想樹牌坊?!辈坏群文档ふf完,造反派說:“這個壞蛋,什么軍屬啊,把她的兒子從部隊揪回老家來,這樣的女人的孩子怎么能當兵,馬上勒令退伍;他那免費治療的老公——————潘萬里馬上停止免費治療,要么自費,要么滾回去。她那個得了骨髓炎的女兒,讓她回家治療。而且,這個咒罵造反派的女人,這個不同意口對口呼吸的女人,應該讓她下到第九層地獄去,讓她永世不得翻身。”何牡丹在夢里喊道:你們不能這樣,我是軍屬,不是四類分子。造反派說:“什么軍屬,她既然不肯口對口呼吸,把她扔到水里去,最好加一塊石頭。讓她永遠見不到天日?!?/p>
何牡丹住在銅礦簡陋的工棚里,夢里,她一個勁地大喊"救命救命”,因為夢中的聲音是十分模糊的,人們一聽就知道那是夢中的喊聲??墒牵驗槔w的人中,只有她一個女人,那些善良而樸實的男纖夫聽到她的喊叫,也不好意思過來。纖夫們都說這女人是累壞了,不然不會這么悲苦地喊叫。天下怎么有這么可憐的女人啊,她到底遇上了怎樣的苦難呢。纖夫們不知道,又不好發(fā)問,他們覺得如果要是問了,一定會讓這個女纖夫很難堪的,所以,他們都保持緘默。
何牡丹醒來的時候,她才發(fā)現(xiàn),原來她的手按在胸部,她也曾經(jīng)聽人說,把手壓在胸部是最容易做噩夢的。
好說歹說,一個星期過去了,何牡丹終于領取了二十八元錢。誰說做纖夫只是在家種田收入的三倍?。窟@不是足足抵得上種田的五倍嗎?所以,何牡丹雖然異常辛苦,可是,她還是嘗到了纖夫的甜頭。
接下來的日子就更難了,這幾天常常有小雨,這讓何牡丹感到十分窩心??墒?,為了生活,她一個女人家還得在風雨里干啊。天要下雨,誰也阻擋不了的,就是玉皇大帝也無可奈何啊,何況她一個被生活所迫的女人啊。
何牡丹披著剛剛買來的雨披,可是風把雨披吹得飄了起來, 冰冷的雨水打濕了她的衣褲,淹沒了胸膛。何牡丹的身子不停地哆嗦,可是,她又想起了一瘸一拐的潘美君,想起了躺在血防站的潘萬里,想起了患著瘧疾的潘小冬。是啊,這些人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嵌入了她的生命,要不是有了他們,她一個女人死的心都有??墒?,何牡丹一個人死了,那些人還指望誰啊。
何牡丹又想:世界上的人,既然連死都不怕,還有什么困難不可以克服啊。慢慢地,何牡丹感覺到腳下的荊棘不再那么刺骨了,甚至河邊的玻璃渣子對她也無可奈何了,因為她腳上的老繭已經(jīng)硬如鐵了。她甚至在心里喊著:來吧,你們這些荊棘;來吧,你們這些玻璃渣子,看看是你們厲害還是我的腳板厲害。
也許,為了兒女,何牡丹吃再大的苦也感覺不出來吧。也許,她把河岸邊的一路心酸當了自己最大的財富吧。
二十天后,何牡丹似乎從一個讓人看著舒心的中年婦女突然蒼老了不少。但是,她覺得值,因為她在這二十天也得到了八十元錢的報酬了。為了孩子們,不要說成了老太太,就是死了都沒有什么好說的。她突然想起了《烈火中永生》中的江姐,那江姐為了革命連死都不怕,何況自己是為了孩子們呢。
何牡丹覺得這二十天下來,用自己的力氣換回來八十元錢,她十分高興。她火急火燎地趕回潘村,拿出自己珍藏了十幾年的一幅銀手鐲,她打算拿著這對銀手鐲到縣城變賣了。雖然何牡丹把這對手鐲看得十分珍貴,因為這是她結婚時娘家送給她的。她甚至從來沒有和潘萬里提起過這銀手鐲。為了這心愛的手鐲,何牡丹不知道擦拭過多少遍,可是,她從來沒有想過要變賣它。她擔心這些錢還不夠給女兒治病的,又想起了娘家曾經(jīng)給她一個扳指,那是一顆鼓形的翡翠扳指,據(jù)老輩人說,那顆扳指很值錢,上面還雕刻有古代皇帝的像。只是好久都沒有去看過它,好像是藏在那個儲存冬季白菜的地窖里。
何牡丹的娘家怎么那么富有???何牡丹的娘家在民國的時候是個茶商,因為經(jīng)營得法,生意越做越大,何牡丹的爹讀過不少書。在國民黨政府快要垮臺的時候,他知道這政府遲早得是共產(chǎn)黨的天下。從共產(chǎn)黨長期以來打土豪分田地的傾向來看,他隱隱覺得日子不能過得太富,該吃的吃,該用的用。更湊巧的是,老爺子酷愛收藏古董,什么扳指啦,手鐲啊,字畫啊。到了1949年,共產(chǎn)黨的隊伍開始了對國民黨的總攻,解放軍所到之處,幾乎是摧枯拉朽,國民黨的軍隊兵敗如山倒。很快地,毛主席進駐北京,解放軍真的成了新中國的唯一武裝了。何牡丹的爹看到貧雇農(nóng)深受解放軍的喜歡,他想,以后這日子還是越窮越好啊。于是,他把財富幾乎都買了古董,并且都是悄悄地買的,他擔心別人知道他的意圖,會經(jīng)不起審查的。就這樣,老爺子到了解放前夕已經(jīng)把家里弄得跟貧農(nóng)沒有什么兩樣,但是,他的財富都成了古董。這樣,何牡丹這個大家閨秀才嫁了個潘萬里這樣的窮光蛋。也因為這樣,老爺子才有這兩件古董給女兒何牡丹作為嫁妝。不過,老爺子囑咐女兒:爹不能陪你一輩子了,你們?nèi)置?,人人都有份,這古董不到萬不得已可千萬不要變賣,你的丈夫都不要告訴。
就這樣,何牡丹才有了這兩件寶貝。
何牡丹翻箱倒柜地找了好久,才將那顆扳指找到。她想到自己這二十天來賺到的八十元錢,覺得這八十元錢已經(jīng)是一比不小的巨款了,要不是女兒生病,這可是需要一個社員干上四個月才能得到的錢啊。是啊,二十多天的辛苦,加上這個扳指,已經(jīng)足夠了吧,那手鐲就不需要拿出來。這么寶貴的東西也不能全賣了,如果全賣了,以后如果遇到更加困難的事情,該怎么過啊?于是,何牡丹又把那手鐲放回了那只木箱子的內(nèi)層夾縫里,那夾縫設計得很巧妙,也很秘密,外人連想都想不到的,就連潘萬里都不知道。那木箱是何牡丹用來放衣服的,也是她的嫁妝之一。
何牡丹小心翼翼將手鐲和扳指用一塊手帕包好,她看著自己心愛的東西很快就要成了人家的東西,心里十分難過。她特地在夾襖里縫了一個特別的口袋,好把這東西放進那口袋里。何牡丹就要去縣城,然后變賣了東西以后,再直接去省城看潘美君。潘美君去省城治療這么久,她十分掛念著潘美君。她交代了潘小冬和潘美麗,讓他們還和前二十天一樣,到二叔家里去吃飯。
第二天,何牡丹拿著這只扳指在縣城的大街上叫賣。很快引來了幾個穿著綠軍裝,腰間捆著軍人武裝帶的青年人,不用說,從他們的裝扮上看就知道,他們肯定是造反派的人。這幾個人里,為頭的是一個高而瘦的青年,下巴上有一個痦子。這痦子和毛主席下巴底下的痦子雖然很像,但是位置正好相反。因為他的瘦長,也因為他的痦子,這個人只要讓人看了一眼,記住了這兩個特征,三五年之內(nèi)都很好認出來。
這個瘦長的頭頭搶過何牡丹手里的扳指就仔細地看起來了,他看見那上面有古代皇帝的雕刻,馬上臉色一變,他高高地舉起那扳指說:“紅總司的同志們,大家看這是什么?這是帝王將相的產(chǎn)物,是四舊。你們說該怎么辦???”旁邊幾個中氣十足的聲音高喊著:“砸爛它,砸爛它。”那個頭頭露出一絲獰笑,說:“你們說得很對,是要砸爛它,四舊不破,無產(chǎn)階級的革命就不能徹底。不過,為了教育更多的革命群眾,我們還是把它拿到紅總指揮部去,下午一起和那些字畫銷毀?!焙文档ぢ犝f,心里涼到了極點,她想:天啊,我家潘萬里好歹是貧下中農(nóng)代表啊,他還多次到憶苦思甜的大會上做過報告。今年,我家里又成了軍屬,難道,難道這救命的東西,這給女兒治病的東西就要這樣被拿走嗎?還沒有王法?還有沒有天理?。?/p>
何牡丹趁那個頭頭不注意,一把將那翡翠扳指奪了回來——————畢竟她還到過縣武裝部,見過武裝部長給五十多個新兵講話。在她看來,這幾個毛孩子似的紅衛(wèi)兵也沒有什么可怕的。
可是,何牡丹錯了,她萬萬沒有想到,這本來就是一些不講道理的年輕人,造反派嘛,講道理的人也就不來造反了。那頭頭狠狠地看著何牡丹,像是豺狼看著兔子一樣,再次從何牡丹手里奪過那翡翠扳指。是啊,這個長著痦子的頭頭就是靠造反起家的,他借著破四舊,已經(jīng)將不少字畫古董收集到了他自己的家里。
何牡丹幾乎要瘋了,她竭力嘶喊著:“這不是四舊,不是啊?!彼芸斓貜目诖锾统鲆幻睹飨裾拢鞘且幻洞T大的瓷器像章,圓圓的邊框都是白色的,顯得那么素雅。何牡丹拿著像章緊走了幾步,攔在了那個頭頭的面前,她把那枚像章高高地舉起來,說:“我向毛主席保證,這扳指真的不是四舊?!蹦莻€長著痦子的頭頭也毫不示弱,突然從口袋里取出三個毛主席像章說:“你收起你那一套吧,看看,是你忠于毛主席還是我忠于毛主席,你那個像章在我家里能找出十個來,你信不信?”何牡丹沒有想到自己的小算盤還是落空了,她顧不得許多,以求情的口氣對著按個頭頭說:“兄弟,求求你了,我女兒在省城住院,她患了骨髓炎,我實在想不出好辦法來,才想到變賣這東西。你行行好,把那扳指還給我吧,我不賣了還不行嗎?”痦子頭頭根本像是沒有聽到,惡狠狠地看了何牡丹一眼,轉了個身,朝另一個方向走去。何牡丹再也忍不住了,現(xiàn)在要是不要回她的扳指,就再也沒有機會了。她突然想起家里最近的變故,一家六口人大兒子當兵走了,現(xiàn)在在家的五個人,竟然有三個人生著病?,F(xiàn)在,想變賣一點家產(chǎn)也要受到干擾,這還是人過的日子嗎?何牡丹靈機一動,她要讓那個痦子頭頭朝她身上的毛主席像章出拳,好讓他有口說不清,也讓他嘗嘗犯罪的感覺,讓他嘗嘗整人的結果。何牡丹一向是善良的,但是,兔子急了也會咬人的。她的個性里,有的時候還真有她父親的風骨。不是嗎?當年,她父親不就是看著解放軍浩浩蕩蕩的隊伍,才故意突發(fā)奇想,讓他自己的家變得空空蕩蕩的,幾年之間就變得不再富裕了嗎?也正是因為何牡丹父親的機靈,她娘家才有幸在解放以后被評為下中農(nóng)。要不是她父親的能夠識大體,何牡丹的娘家,想要成為富農(nóng)都是萬幸的。
于是,何牡丹把毛主席像章放在上衣口袋里,然后又在口袋外邊按了按。她再次追上了那個痦子頭頭,有意激起那個痦子頭頭的憤怒,她大喊著:“什么四舊?你不就是看中了那個扳指了嗎?你想獨吞,你想獨吞是不是?你要遭到報應的,你要天打雷劈的?!别碜宇^頭借著“破四舊”,進行過多少詐騙,可是,他從來沒有遇見過這樣的女人,竟然敢和他作對,在這大庭廣眾之中出他的丑,揭他的底。痦子頭頭揮起一拳,就朝何牡丹打來,一邊打,一邊高喊:“我讓你和我斗。”何牡丹一偏,故意讓他的拳頭朝她思路的方向走。這一拳,正好打在何牡丹的那個放像章的口袋上,何牡丹心里一陣暗暗高興,她想:只要你打破了那個像章,你就是反革命的罪行,你甚至是反對毛主席的最大反革命了。只要我的計謀得逞了,我那個扳指或許還可以取回來,就算是取不回來,我也讓你嘗嘗整人的下場。
當何牡丹伸手到口袋里一摸的時候,何牡丹高興壞了,她真的摸到了口袋里那個破碎的東西。啊,自己的計劃得逞了,我讓你沒收我的扳指,我讓你斷我的后路,我讓你逼得我無路可走,你也有今天,你也會有報應啊。
何牡丹摸出那個破碎的東西一看,可是,那不是像章,而是她隨身戴在身上的一塊小鏡子。是啊,從潘村出門的時候,何牡丹想到自己要去省城接替他二叔,她要去省城為她女兒潘美君治病,最起碼得有十天時間,一個女人是很需要一塊小鏡子的。
天啊,怎么會這樣呢?口袋里的東西能夠讓人打破就已經(jīng)是個奇跡了,可打破的卻不是那個像章。這讓何牡丹十分郁悶。對于毛主席像章,何牡丹其實本來也是發(fā)自內(nèi)心尊敬的??墒牵F(xiàn)在的社會都成了這個樣子,她不得不產(chǎn)生出連自己也感到吃驚的思想。
痦子頭頭看著一個女人在他的拳頭之下毫發(fā)無損,只是打破了一塊小鏡子,他也不知道何牡丹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但是,他也不好繼續(xù)糾纏,這一拳出了氣也就足夠了。他必須盡早離開,否則他想霸占這扳指的詭計也許要露餡。那頭頭大手一揮說:“不跟她啰嗦了,我們走?!焙文档缀踅^望了,剛剛的一個主意本來是得逞了一大半,可是,為什么破碎的不是那個像章呢?自己怎么就這么命薄呢,難道自己這長相真的就不配有好命嗎?真的應該是“紅顏薄命”嗎?
何牡丹一計不成,又生一計。她想:看樣子,這扳指是拿不回來了,她要設一個計,試探一下放在家里的那副手鐲可不可以變賣。至于這扳指,雖然是她的心頭肉,可是,胳膊擰不過大腿,就像一塊肥肉落入虎口,還能指望掏出來嗎?再說,要不是這扳指,也許她的娘家早就是地主成分了,因為類似于扳指等文物,讓何牡丹的爹傾其所有,把原本富裕的家庭弄得比貧苦農(nóng)民強不了多少,解放以后,歪打正著,何牡丹的娘家倒成了下中農(nóng),比中農(nóng)都還要革命。
現(xiàn)在,何牡丹也沒有時間考慮追回扳指的問題,她必須趕快到省城去,潘萬強已經(jīng)代替她二十多天了,再不去的話,他一個小學校長可承受不起啊。
于是,何牡丹不動聲色地大喊著:“等等?!边@聲音,幾乎讓魔鬼害怕。那頭頭吃了一驚,他反轉身來,說:“什么事?”何牡丹步步緊逼,大義凜然地說:“你說這扳指是四舊,那我問你,我剛剛還看到這兒有個賣手鐲的呢,那算不算四舊?”那頭頭說:“哦,手鐲,手鐲不算,可以賣的。”何牡丹怕他變卦,故意加了一句,說:“不是一般的手鐲,那是銀手鐲,銀手鐲也不是嗎?”那頭頭說:“說了不是就不是,所有的手鐲都不是四舊?!?/p>
何牡丹心里暗暗一樂,她決定明天還來這里,順便把那銀手鐲帶來變賣了。第二天,何牡丹從家里把那對銀手鐲拿到縣城,又開始叫賣。這一次,何牡丹倒是很快成交了。她那副心愛的手鐲賣了一百二十多元錢呢。
何牡丹這一次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女兒治病的錢總算湊齊了,上次請他二叔潘萬強帶去了一百五十元錢,這一次她又籌集了二百元錢————————她拉纖的八十元錢和賣手鐲的一百二十元。
話分兩頭,再說潘萬強這邊的情況。自從何牡丹和潘萬強在縣醫(yī)院分手的第二天,一大早,潘萬強用籮筐挑著潘美君來到縣城的汽車站,他在那里坐上了開往省城的汽車。來到省城,經(jīng)過好一陣打聽,才得知:在省城的這些一醫(yī)院里,治療骨髓炎最好的是一家部隊建制的醫(yī)院。這醫(yī)院的大門口,貼著一條碩大的橫幅,上寫著:“掃除一切牛鬼蛇神?!辈贿^,看著這一個個高深莫測的大夫,潘萬強對這個部隊醫(yī)院肅然起敬。
掛號、等候就診,到上午快下班的時候,潘萬強終于等來了給潘美君看病的機會。給潘美君看病的是一個姓周的大夫。
周醫(yī)師給潘美君進行了詳細的檢查,然后讓檢驗科的人采了些需要的樣本進行化驗。然后,周醫(yī)師對潘萬強說:“從初步的情況看來,這孩子似乎是患的骨髓炎,不過,還要看今天拿去的化驗結果出來才能確定?!?/p>
潘萬強恭敬地看著醫(yī)師,說:“大夫,化驗結果什么時候能看到?”周醫(yī)師說:“哦,要到明天下午能看到?!迸巳f強畢竟是代替他哥嫂來給侄女看病的,他心里起急,就央求著說:“醫(yī)師,能不能幫一下忙,我們是從鄉(xiāng)下來的,到這里兩三百地地呢,能不能快一點拿出結果來?比如今天下午?!敝茚t(yī)師說:“你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我看的這些病人,你以為都是省城的人啊,一多半是鄉(xiāng)下來的。要快啊……”周醫(yī)師站起來翻了一下掛在墻上的日歷說,“反正今天是不可能拿出結果了,我和檢驗科的人打個招呼,爭取明天上午吧?!迸巳f強搗蒜似地點頭說:“謝謝周醫(yī)師,謝謝了?!敝茚t(yī)師開了個住院診斷書,讓潘萬強帶著潘美君去住院。
住了二十二天醫(yī)院,僅僅是醫(yī)療費就用去一百九十多元錢,其中主要是手術開支太大。醫(yī)師說潘美君的骨髓炎發(fā)現(xiàn)得太晚,根本不是消炎能夠湊效的。只要靠手術才能是療效更大,醫(yī)師還說:必須說明的是,即使是手術,也不一定能達到百分之百滿意的效果。
雖然潘萬強自己身上也帶了三十元錢,可是因為他和潘美君的伙食費、購買日用品、營養(yǎng)品的開支,現(xiàn)在已經(jīng)身無分文,還欠著醫(yī)院五十多元錢。
潘萬強也心驚肉跳的,更讓他感到為難的是:當初,何牡丹說好了過幾天就來接替他的,還說是要回去籌款,這都二十多天了,還沒有看見她的蹤影,這可怎么好啊。潘萬強有他自己的工作,他不能無限期地為侄女的事情再耽誤下去了,何況,他把自己帶的錢全貼進去了,還倒欠醫(yī)院五十多元錢啊。潘萬強想:五天前寄回去的一封信,按理在潘村的何牡丹也已經(jīng)收到了,可是,為什么還是不見她的影子呢。真是急死人啊。
就在這時候,何牡丹終于出現(xiàn)在潘萬強的眼前。潘萬強也顧不得說潘美君的病情了,畢竟何牡丹的做法讓他太失望了。潘萬強看見何牡丹的第一句話就說:“你說回潘村去籌款,可是,你為什么這么久才來呢?原來你還客客氣氣地說不能耽誤我的時間,可是,……可是……”潘萬強幾乎讓何牡丹氣糊涂了,說話都斷斷續(xù)續(xù)了,何牡丹知道他在氣頭上,也不好分辯,她想等他出夠了氣再來解釋,畢竟自己為了去賺一些辛苦錢而偷偷地溜走了。何牡丹不想把自己拉纖的事情告訴潘萬強,她擔心那樣的話會讓潘萬強替她難過,她打算編一個謊話安慰一下潘萬強。
何牡丹想:自己已經(jīng)對不起潘萬強了,如果要編謊話,就更是不得已,客觀上也更對不起潘萬強這個小叔子。既然對不起他,現(xiàn)在必須讓自己忍耐著,在忍耐著,起碼得讓潘萬強把話說完。潘美君的病床旁邊,有個小柜子,小柜子上放著一個開水瓶,潘萬強抓起開水瓶,倒了一杯溫開水,自顧自地喝起來了,此刻,他可管不了讓他生氣的何牡丹。喝了一口水,潘萬強又說:“你說去籌錢,又不是讓你去造錢,要不是我自己帶了些錢,欠下的錢就更多了,我不想你說什么客氣話,我只是想知道,你這二十天到底干什么去了?”
停了一會兒,潘萬強也不再說了,他真的在等何牡丹給他一個答案。何牡丹看見潘萬強在等著她的回答,雖然潘萬強已經(jīng)是怒火滿腔,可是,畢竟潘萬強這二十多天是為了自己的女兒啊,她怎么著也得笑臉相迎啊。何牡丹雖然剛剛來到這陌生的醫(yī)院,為了表示她自己的愧疚,她來不及喝一口水,笑著說:“他二叔,實在對不起,讓你陪著我的孩子在醫(yī)院這么久了。其實,我……我……”何牡丹開始在編排謊話了,所以她的語速都慢下來了。何牡丹拿起熱水瓶,對著潘萬強剛剛用過的茶杯添了一點水,端到潘萬強眼前,這讓潘萬強有些感動。何牡丹繼續(xù)說:“他二叔,是這樣的。我本來十天前就要來的??墒?,我……我……把家里唯一值錢的東西拿到縣城去變賣的時候,遇上了幾個造反派,其中一個高高瘦瘦的,特別兇。把我的東西拿去,說是四舊。我和他說理,費盡口舌地解釋,可是,他們就是不聽,還要沒收我的東西,最后硬生生地搶走我的東西。我看見苗頭不對,又從他們手中奪回了我自己要變賣的東西。他們最后說我和‘破四舊’工作對抗,強行把我關押在縣革委會的一個禁閉室里?!焙文档ぴ谂ο胫e話的可信度,所以說話的語速很慢,她得盡量使她這謊話完美一些,再完美一些。潘萬強半信半疑地說:“有這樣的事情?”何牡丹畢竟心虛,肯定但是聲音越來越小地說:“可不,他們還說要關押我一個月呢,后來,是我向他們求情,他們才提前把我放出來了。這不,一耽誤,又耽誤了十天了?!闭f完這些,何牡丹的心里舒坦多了,她是一個從不撒謊的人,可是,為了讓潘萬強不至于為她心疼,為了自己的孩子,她不得不撒謊。這是她人生的第一次對自己人撒謊。
潘萬強有些相信,也有些猶豫。他想:嫂嫂是一個從不求人的人,怎么會想那些不講理的造反派求情呢?他轉而一想:也難說呢,人啊,要是到了非常困難的時候,誰也保不齊能干出什么事情來啊。潘萬強覺得自己必須趕快回去,否則學校的那一攤事情還等著他呢。但是,潘萬強對于何牡丹說的高高瘦瘦的那個造反派還是有些興趣,雖然他不好問嫂嫂關于那個值錢的東西到底是什么,可是,他不能讓嫂嫂蒙受經(jīng)濟損失。在縣城的造反派里,潘萬強認識幾個人的,其中也有個高高瘦瘦的人,和他還是朋友呢。潘萬強禁不住繼續(xù)問:“嫂嫂,你說的那個造反派頭頭到底長成什么樣?”何牡丹說:“哦,他高高瘦瘦,還帶著一幅墨鏡,對了,他下巴底下還有個痦子。”
潘萬強眼前一亮,他似乎看到了一個人的形象:也是高高瘦瘦,帶著墨鏡,還有個痦子。天啊,那不是自己學校劉老師的弟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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