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走的時候，我正在異地打拼。

為了改變生存狀態(tài)，背井離鄉(xiāng)的我，每天都是玩命地干活，以謀求更好的發(fā)展前景。經(jīng)過不懈努力，應(yīng)該說也取得了在我的父老鄉(xiāng)親看來，足以讓他們引以為自豪，甚至光宗耀祖的成績。日日夜夜勞苦奔波，屬于自己的時間極其有限，給家里的信自然就寫得少了，偶爾也想打個電話，但又害怕家里人擔(dān)心自己的處境和艱辛，想想也就罷了。所以，很多時候，我獨居的小屋里，沒有家鄉(xiāng)絲毫的消息。每當(dāng)夜闌人靜時，面目城市的萬家燈火，疲憊心情總會滋生許多回歸的惆悵。

上了年紀(jì)以后，祖父的身體狀況不是很好，特別是到了漫天冰雪的嚴(yán)冬，氣管炎發(fā)作得很厲害，每天都得靠吃藥打針來減輕些痛苦。有幾年冬閑時節(jié)，我休假回鄉(xiāng)探親，夜里時不時地被祖父激烈的咳嗽聲吵醒。那時，他每天晚上真正的睡眠時間很短，大多都是背靠在墻上，緩解著呼吸不暢帶來的憋悶。看到祖父的神情，我的心便隱隱作痛。于是從被窩里爬起來，幫助祖父扶直身子，輕輕地捶著他的背。祖父堅決不讓，總是說，我沒事，你快睡吧，在外面工作累，好好休息一會兒?？赡苁桥掠绊懳覀兯X，祖父盡量控制著自己的咳嗽，有時憋得臉都變了形，可還是強(qiáng)忍著，力求不發(fā)出聲響。

在我的記憶里，祖父年輕的時候人長得很精神，而且身體也不錯，清清瘦瘦的風(fēng)骨，每天總是忙忙碌碌。盡管那時我居住的小山村很貧窮，但有祖父這個頂梁柱，一大家人的吃喝拉撒睡，依然被打理得井井有條。祖父是一個持家的好手，村里人都這樣評價他?？墒俏矣∠笞钌畹模€是鄰里鄉(xiāng)親的長輩們，經(jīng)常給我講起的祖父的那份嚴(yán)厲。祖父膝下有兩男一女，父親、叔叔和姑姑。聽老輩們講，對于三個孩子，祖父管教得有些不盡人情。祖父沒有什么文化，斗大的字不識兩個。但對于子女的學(xué)習(xí)，他卻從來沒有放松過。鄉(xiāng)親們告訴我，祖父跟父親、叔叔和姑姑說得最多的，就是兩句話。一句是，不好好學(xué)習(xí)永遠(yuǎn)沒出息。另一句是，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也不知道他的這兩句話，到底是從哪里學(xué)來的，反正淋漓盡致地用在了父親、叔叔和姑姑身上。這也成為村里老人教育子女的兩句至理名言。直至現(xiàn)在，每當(dāng)我回到老家的時候，還經(jīng)常聽到這兩句話在左鄰右舍間縈繞，牽動著我無盡的遙思和眷戀。

為了讓子女們都能有出息，盡管家里并不富裕，而且侍弄田地還需要勞動力，但送父親、叔叔和姑姑上學(xué)的事，是沒有任何商量余地的。祖母有一次跟我講，有一年冬天的一天，下了一夜的大雪。早晨起來的時候，白毛風(fēng)吹得像野狼一樣地嚎叫，天冷得呼出一口熱氣，便會在嘴角上結(jié)成一層薄冰。而父親就讀的中學(xué)，離家里有8公里的路程，叔叔和姑姑所在的小學(xué)，也要翻過4公里的山路。而且那時沒有任何交通工具，只能靠自己的兩條腿走路。看到這樣的天氣，父親、叔叔和姑姑就有些不愿上學(xué)，并諾諾地向祖父解釋，這樣的天氣老師都不會去，我們到了學(xué)校也沒有人講課。祖母也在一旁幫著說小話。但祖父鐵青著臉，就是不答應(yīng)。姑姑因為年齡小，嚶嚶地哭了起來。這下可惹怒了祖父，他氣沖沖在走到姑姑面前，不由分說就是一計響亮的耳光：“下這點兒雪就不想上學(xué)，長大了還有什么出息！”那一天，父親、叔叔和姑姑，在祖母模糊的視線中，一邊抹著眼淚，一邊相互攙扶著去了學(xué)校。山路上，風(fēng)雪中，那幼小孤單的身影，成了永遠(yuǎn)的風(fēng)景。后來姑姑每每跟我們說起這件事，眼睛里還含滿了淚水。她說，一路上，是父親和叔叔輪流背著她，才勉強(qiáng)走到學(xué)校。把叔叔和姑姑送到學(xué)校后，父親一個人又走了2個小時，才孤零零地走進(jìn)課堂。而那天，老師們真的沒有來上課。

后來，我們村里出了三個初中畢業(yè)生，這在當(dāng)時是從來沒有過的，鄉(xiāng)親們都很忌妒，但更多的還是羨慕。因為有了知識，父親、叔叔和姑姑都相繼找到了比較舒心的工作，而且都是吃皇糧的。每每想到這些，祖父的臉上都掛著欣慰的笑。(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對父親、叔叔和姑姑這樣嚴(yán)厲，但對我們這些隔輩的孫男弟女，祖父卻是另一番表現(xiàn)。每年小年左右，祖父都要到村里找個人來，把辛辛苦苦養(yǎng)了一年的肥豬，毫不吝嗇地送上灶臺。等把豬肉燉得滾瓜爛熟，一大鍋干菜散出濃香的時候，便在炕上放幾張木桌，然后吆五喝六地把十幾個孫子、孫女和外孫喊過來，讓我們圍坐在桌旁，看我們狼吞虎咽，風(fēng)卷殘云。這時候他不吃，只是瞅著我們油汪汪的小嘴，站在地上憨憨地笑：“慢慢吃，別急，鍋里還有呢！”一邊說一邊又端上來幾塊大骨頭。吃一頓肯定是不行的，第二天，祖父還要給我們包上一頓肉餡餃子。等我們吃得盡興了，祖父一年的辛苦，也就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

我高中剛剛畢業(yè)那陣子，正趕上家里收秋。那時父親、哥哥在外面工作，弟弟和妹妹們都在上學(xué)。祖父和祖母因為年齡大了，身體也大不如前。所以，家里的活基本上都是我和母親兩個人在忙。為了減輕母親的負(fù)擔(dān)，我每天都是起早貪黑，想盡快把地里的莊稼收回來。祖父雖然不能干什么活，但只要我一下到地里，他都會拄著拐杖，站在地頭默默地看。晚上回到家里，還沒等我脫下沾滿秋香的衣服，就聽見祖父喊我那剛剛放學(xué)回來的弟弟、妹妹：“趕緊的，去把酒拿來，給你二哥倒一杯白酒！”我說：“我不喝，太辣。”以前我是從來不喝酒的?！昂纫槐托?，累了一天，解乏！”祖父總有自己的理由，惹得弟弟和妹妹暗暗地笑。直到現(xiàn)在，只要我一回到家里，和弟弟、妹妹們嘮起過去的事，他們還在調(diào)笑我：“你現(xiàn)在之所以喝酒，都是那時讓爺爺把你慣的！”

祖父走的時候，沒有任何人告訴我哪怕一點點音訊。那幾天，我總有一種六神無主的感覺，工作也頻頻出錯，為此沒少受到領(lǐng)導(dǎo)批評。而我，卻始終找不到因由。只是冥冥暗夜里，始終有一個古老的聲音在呼喚著我。我知道那是故園的那株老槐樹在向我招手，還有院子里的那眼老井，似乎也在晶瑩著我的眷戀和鄉(xiāng)愁。

老鄉(xiāng)一個不經(jīng)意的電話，讓我知道了祖父去逝的噩耗。聽到這個傷心的消息，我怔怔地佇立在那里，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家里發(fā)生這么大的事，為什么沒有一個人告訴我呢，哪怕是打一個電話，捎一個口信，不管工作多忙，我也會趕回去，看祖父最后一眼。然后，這個愿望卻沒有實現(xiàn)。電話里，我跟父親和母親，以及兄弟、妹妹們發(fā)了一頓脾氣。他們誰也沒說什么，我發(fā)我的火，他們只是靜靜地聽。

祖父去逝半年后，我回老家過春節(jié)。一直耿耿于懷的我，一進(jìn)屋就質(zhì)問親人，這是為什么？聽說我回來了，一家二十幾口人都在家里等我。聽到我的問話，大家長時間的沉默。我望望這個，瞅瞅那個，不知道他們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姑姑把我拉到身邊，含著淚說：“不是我們不想告訴你，當(dāng)時你爺爺可能感到自己要不行了，就把我們都叫到身邊，拉著你爸爸的手，安排了所有的后事，最后一再囑咐我們，一定不要把他去逝的消息告訴你，免得你急著回家耽誤了工作?！?/p>

淚眼朦朧地來到祖父的墳前。墳上沒有一絲雜草，我知道這是我的兄弟姐妹，為我寄思的一絲安慰。這里的風(fēng)水很好，背后是一座小山，山坡上生長了幾十年的松樹郁郁蔥蔥，一陣寒風(fēng)刮過，把我的心深深地刺痛。墳前山腳下，有一條冰凍的小河，一層薄雪覆蓋在上面，像我結(jié)霜的淚水。點燃一沓廉價的紙錢，我默默地跪倒在墳前：

祖父，我回來了！我知道你的永恒，照亮了我的前程！

祖父啊，難道你彌留之際的阻擋，是怕我痛失你的希望和驕傲，急于踏上歸鄉(xiāng)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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