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喬
列車徐徐停了。我看了一下手表,剛剛二十點。我將車窗抬起,向外伸出腦袋--原來是個小站。
“這是什么站?”妻子也將頭伸出窗外張望。
夜幕已經(jīng)降臨了。四周一片漆黑。唯有西方:那茫茫蒼蒼暮靄的盡頭,還有一抹落日留下的微弱的殘輝,照映出依稀可辨的踴躍的山脊。初春的寒風一個勁兒地往車窗里灌,帶來了一股潮潤的腥味兒。
列車長是一個又高又瘦的中年人,這時正晃著一盞信號燈從車尾走過來。我大聲問道:“喂,同志,這兒是什么站?離邑邠城還有多遠?列車長高聲回答:“這是普安,下一站就是邑邠城了?!闭f畢,又晃著燈向前走去。
我把車窗放下來。(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我曾在邑邠城呆過一段時間,大約有兩年多一點吧。”
我對妻子說:“那是一個古老的小城市。在我的記憶中,那些街道好像都是用青石板鋪成的,狹窄而古樸。除了獨一無二的電影院比較洋氣外,其它差不多都是傳統(tǒng)的老式房屋。但是風景確實好!蓊蓊郁郁的樹林和清澈蔥碧的荷塘到處都是。我就住在城東頭衛(wèi)校的孃嬢家里。離哪兒不遠就有一個小荷塘--右邊散散的堆著一些碎鵝卵石;左邊,是一個小藍球場,場面長滿了青草。連接球場是一個廣闊的草坪,中間有一條曲曲彎彎的小道。我常常在那兒散步,手里捏著一本什么書,還有......”
“還有,當然還有一位年輕姑娘陪伴!”妻子打斷我的話,開玩笑說。
“嘿!正如你想象的那樣?!蔽倚Φ??!澳莻€寬而且長的草坪的盡頭,是一片望不到邊的樹林,幾乎全是桑樹。到了夏天綠油油一片,茂密得很。林中有個小水塘,清澈見底;水面睡蓮漂浮,塘邊長滿青草,非常幽靜。我們有時就坐在哪兒看書,談情說愛呢 ......”
火車突然吼了一聲,慢慢開動了。鏗鏘聲響起來,逐漸加快了。霎時,小站被拋在后面,漸漸隱匿在濃郁的夜色中了。
“真的嗎?你可不要瞎編!”妻子睜大眼睛驚異的問道:“她長得漂亮嗎?”
“漂亮?怎么說呢,--個子不高,但苗條;手腳都很纖細。常常穿一雙白網(wǎng)球鞋。眼睛又大又亮,頭發(fā)短短的。父親是衛(wèi)校的校長,在那時侯是一個挨批斗的走資派。”
“母親呢?”
“母親死得很早,她很少談母親。她父親知識很淵博,通情達理的,說起話來胸音很重,一付外省的東北腔調(diào)。”
“她叫什么名字?”
“吳喬,但是那里的人,以及她父親都叫她喬喬?!?/p>
“哦,你可是從來沒有對我說起過她。”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啰,我?guī)缀醵纪?。唉,還提它干嗎?.....”
“不行!你一定要講給我聽,你一點熱戀過她!”
“她是一個很純潔,挺可愛的姑娘。那時候我是滿心地愛著她......”
“她呢?一廂情愿吧!”妻子一撇嘴說。“她愛不愛你呢?”
我扭頭望著車窗外沉沉的夜色,望著夜色中遠處緩緩移動的微弱的火光?!八X了吧,”我轉(zhuǎn)過身?!白艘惶燔?,你還不困?”
“真稀奇!一段真正的羅曼蒂克啊。你一定要告訴我,你們是怎么認識的!”
“就在那個荷塘邊。開始她似乎很恨我,或者說厭惡我吧?竟意想不到我為她打了一架后,我們就相好了!”
“什么!還為她打了一架?”妻子嚷道。
我笑了笑,說:“是這樣,我剛到邑邠城時非常孤單。興趣時就到處溜達;無聊時,便坐在荷塘旁看書;郁悶時,就把氣發(fā)泄在荷花上,我用鵝卵石瞄準荷花--打得花瓣紛飛。
“有一次,我遭到干涉了。
“‘你干嗎打它?!’一個年青姑娘厲聲問道。她瞅著飄在水面的花瓣,露出心疼的樣子。
“我瞟了她一眼,沒有回答。我鼻子哼了一聲,將手中剩下的一塊石頭,惡狠狠的向荷塘里一砸去,一轉(zhuǎn)身,走了。”
“后來呢?”妻子睜著眼睛問道。
“后來,我就常常碰見她。而她總是遠遠地避開我,露出厭惡的神情。于是我就不由得開始注意她了,觀察她了。我覺得她也是形單影只,常常一個人?!彩峭队H來的吧?和我一樣?!倚南搿!?/p>
“后來呢?”妻子睜大眼睛問道。
“后來就為她打了一架啰。我不是說過荷塘側(cè)邊有一個小籃球場嗎?場面上長滿了淺淺青草,而有一邊的投籃板已經(jīng)朽壞了,歪斜得厲害。有一天,喬喬在那里練投籃,穿白球衣,白球鞋,模樣秀娟。我也坐在荷塘邊看書,穿襯衣長褲,神情悠閑。她在哪邊投啊投的,突然,那籃球直滾過來,眼看就要掉進水里。我不由趕忙用腳擋住,將球挽起,向正跑過來的她拋過去。她非常敏捷地接過籃球,站在那里,閃了我一眼,一轉(zhuǎn)身跑了回去,又練起投籃球來。我把書放在膝蓋上,繼續(xù)看書。這時突然一個粗野的罵人聲音,我不由抬起頭來。只見兩個干瘦的青年站在籃球板下。其中一個腳下踩著皮球,一只手里揮舞這一根樹條,嘴里不干不凈地罵。
“‘過去!過去!媽的個吡,到那邊去練投球?!?/p>
“‘那邊,那邊的籃板爛(壞)的!你怎么不去?’
“‘哎喲,爛的?--還沒有你‘爛’呢,那你就從這里給我滾開!’
“‘你們--你們仗勢欺人!’姑娘手里抱著籃球,圓睜著眼睛毫不相讓??吹竭@情景時,我不禁站了起來。突然,那個家伙冷不防從姑娘手中搶過籃球,往荷塘里甩去。皮球‘嘭’一聲落到水塘中?!?你!......’姑娘氣的渾身顫抖,她緊緊咬住嘴唇,沒有讓屈辱的眼淚往下掉。可是這兩個無恥的家伙,卻得意忘形地咧開嘴巴哈哈大笑起來。
“這情境,使我驚愕,使我憤慨,這種恃強凌弱的無恥的哈哈大笑的聲音,就像一陣皮鞭猛烈抽打在我的臉上,熱血突突地沖上腦門。
‘你們?yōu)樯蹲悠圬撊??!’我大步走了過去。
“‘喲,欺負人?’那家伙歪著脖子,不屑地瞄了我一眼,挑釁地說。‘欺負人又怎樣?哼!你想干什么?’他手里那根樹枝在我眼前一晃?!斓埃 伊R了一句,使出全身力氣向他左腮就是一拳頭。他猝不及防,一下摔了個四足朝天。他一翻身爬起來,‘跟我上!’他吼了一聲,把手一揮,發(fā)瘋似的撲了上來。我右腳一旋,他撲了個空,我掄起左拳(我是個左撇子),又向他的后腦狠狠一拳頭。他又摔了個餓狗啃屎。一場怵目驚心的惡斗開始了!我把郁積多年的憤懣全部發(fā)泄出來了。我的個子比他們兩人高大,我就死死壓住那個壞蛋,按在地上,掄起拳頭,雨點似的直往下捶。沒有想到這家伙忍受不住了,大聲嚎叫起來。另一個嚇懵了,跳到一邊呆住了,不敢向前。這時候,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拉住了我。原來是守衛(wèi)校大門的那個老頭?!灰蛄耍≡俅蚓统鋈嗣税。∧憔完J大禍了!’老頭拉起那個嚎叫的家伙說?!窭隙?,這回你也活該了!’說畢,擺了擺頭,把手往后一背,邁著八字腿,一擺一搖地走去。那兩個欺軟怕硬的家伙也罵罵咧咧地撿起自己的皮球跟著跑了。一場惡斗結(jié)束。我的襯衣被扯破了,肩膀露在外面;手也受了傷,不斷在滴血。
“‘呸!--’我惡狠狠的吐出一口唾沫,轉(zhuǎn)身要走,不由看見那個漂浮在水面上的皮球。于是就卷起褲腳,站在水里,用那根樹枝將球點過來,撈起來。我捧著濕漉漉的籃球走到姑娘面前,她遲疑了一下,接過皮球,一雙吃驚的大眼睛看著我,眼淚突然噗噗地掉下來了......”
“哎喲!真有趣!編得可以!象小說一樣?!逼拮诱f?!八苍S是要報答你的打抱不平的俠義心,就和你相好了吧。--后來呢?”
“后來我們就相好了唄。好了!時間不早了,睡覺了吧?!?/p>
“不行!還有結(jié)尾呢?你簡單地告訴我吧?!?/p>
“關(guān)于結(jié)尾嘛--確實很簡單。當時,媽媽來信叫我馬上回去,說我是知青,應(yīng)該上山下鄉(xiāng)。信上說要我積極響應(yīng)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的號召,早日到農(nóng)村去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再教育。于是,我們就分手了。就是這樣?!?/p>
“那么,她呢?你們?yōu)槭裁礇]有結(jié)婚?”
“結(jié)婚?!真是笑話!我們都是剛剛從學(xué)校出來不久的,又沒有工作。結(jié)啥子婚?看來,我大概只有和你才有這結(jié)婚的姻緣!......”
“說真的!別開玩笑!”
“離別,當然離別是痛苦的。--但是,我們畢竟都太年輕了。十七八歲的小青年,啥子都不懂。我匆匆地與她告別,卻沒有想到竟是永別了。在那遙遠偏僻閉塞的農(nóng)村務(wù)農(nóng)的時候,我時時也想起喬喬,也曾經(jīng)給她去過兩封信,不過都退了回來。那是因為我走后不久,她
父親就離世了,以后她也同樣被列為上山下鄉(xiāng)對象,去到非常遙遠非常偏僻的云南支邊去了。再也無法聯(lián)系了。這都是多年后孃嬢來信告訴我的?!?/p>
“唉,真遺憾,你們沒有結(jié)婚。我想,--我想,嗯,你那時一定親過她,一定,一定!”
我笑了起來。說:“你們這些女人呀,真麻煩!好,別傻了,我們?nèi)ハ茨標⒀浪X吧!”
......我脫了衣服,拉上印有紅色鐵路徽章的小巧單薄的被子,然后將大衣蓋在上面。狹小的車廂里一片昏暗。列車轟隆轟隆地前進著,那鏗鏘聲的節(jié)奏似乎更加快了。透過車窗玻璃,可以隱約看見鐵路旁邊的丘巒、房屋、電桿、火光等影子在窗外一晃而過。床非常狹窄,我很不習(xí)慣;雖然是早春二月,深夜還是十分凜寒。我躺著,卻沒有一點兒睡意,于是又坐起身來,披了大衣,燃起一根香煙,慢慢吸著,十多年前的那些難忘情景,浮現(xiàn)在眼前,清晰如畫。
喬喬身段很美,腰肢特別細,腳秀而小,走路又輕又快。她非常喜歡野花,每當她跑過去俯身摘路旁的野花時,總使我想起荷塘邊柔軟的垂柳。
有一天,我們一起散步回來,已經(jīng)很晚了。那是一個沒有月亮、沒有云彩、繁星密布的夜晚。我們牽手走著。喬喬突然驚叫一聲,一腳陷入一個雨后未干的小泥坑里,鞋子襪子上全是污泥。她生氣了,急忙將鞋子襪子脫下來提著,赤著一雙雪白小巧的腳板,歪歪扭扭、躲躲閃閃向前走著,樣子真是叫人疼惜。后來,我扶她坐在一塊石頭上,替她穿上我的大皮鞋時,忍不住吻了一下那雙秀美的腳。喬喬羞得無地自容,紅了臉,扭身跑了。唉,那是一個多么靜謐的夜啊......
孃嬢是衛(wèi)校的化學(xué)教師,高高的個子,橢圓的臉龐很像我的母親,但是,她又胖又肥的體型卻又不像我母親。她走起路來吭哧吭哧的,很費勁。但她卻是一個性情溫柔,愛心四溢的女人,對我特別好。
姨爹是衛(wèi)校的校醫(yī),個子高且瘦,右腳有點跛,但不易看出,因為他很注重遮掩。他面皮白皙,頭發(fā)細長且稀疏,但卻梳得又光又亮,是個整天嘮嘮叨叨,膽小怕事的知識份子。
打架的事情還是被他們知道了。孃嬢告訴我,與我打架的那個叫“邱良”,人壞得很,恃仗舅舅是衛(wèi)校革命委員會的頭頭,經(jīng)常到學(xué)校來惹是生非,調(diào)戲女學(xué)生。可是,姨爹卻慌忙去買了一大堆禮品(補品),非要叫我與他同去賠禮道歉。我堅決不去。孃嬢說,不去算了,但是不許出門,怕我吃虧,無論如何要我在家里躲幾天。第二天果然將我反鎖在家里了。我百無聊賴,在書架上隨手抽了一本書看了起來......忽然,一個聲音沙沙地響過去?!笆钦l?”我放下書傾聽。不一會兒,那聲音又沙沙的響過來。我警惕了,放下書,悄悄地打開窗子一看,--原來是喬喬在下面徘徊。我心里一動,輕輕吹了一聲口哨。喬喬一下抬起頭,眼睛里露出驚喜向我招手。幸好窗臺離下面不很高,我翻身跳下去,正好落在喬喬面前。我重心不穩(wěn),打了個趔趄,。她連忙扶住我。
“哎喲!”我痛得叫出聲來。她正巧握住了負傷的手。
“很疼嗎?真對不起啊?!眴虇梯p輕撫摸我的手,淚水在眼睛里閃閃顫動。
我點點頭問道:“你來找我?”
她也點點頭問:“你挨了罵嗎?”
我說:“沒有?!?/p>
她瞥了我一眼,然后垂下睫毛輕聲說:“走吧,我們到‘園子’里去?!彼涯瞧艿臉淞址Q為“園子”。
我們穿過草坪,鉆進樹林,來到小水塘邊,在青草上坐下。池塘水平如鏡,水面上,幾朵睡蓮漂蕩,幾片青苔沉浮。我們彼此望著,卻無話可說。
“那個家伙憑啥子欺負你?還罵你是小叛徒?”我未加思索,冒了一句。
喬喬身體一震,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低頭用一根樹枝去撥弄青草。“你相信嗎?”她聲音急促,抬起頭看著我。“我爸爸的事你知道嗎?”
“不--我不知道。”我不由避開她那灼灼的眼光。喬喬又低頭去撥弄青草。我將一塊石頭投入水中,平靜的水濺起了水花,漾起了波瀾,波瀾一個圈一個圈地擴大,直到池邊。
我們默不作聲。
風喘息般的吹著,吹開了沉重烏云;樹枝左右搖曳,池水蕩起漣漪;天空飄過白云,陽光照亮池塘。
“我對你說,全說?!眴虇逃痔痤^來,一雙大眼睛盯著我,臉色蒼白?!拔?a target="_blank">爸爸是南下干部,一次戰(zhàn)斗中負了重傷,傷愈后就調(diào)到這里來了?!眴虇搪恿艘幌骂^發(fā),沉思了片刻,又說起來?!鞍职衷谏虾Wx大學(xué)時就參加了革命,一次掩護同志們撤退和媽媽一起被捕。后來又秘密押到了南京,與媽媽失去了聯(lián)系。南京解放了,爸爸就隨大軍出發(fā)轉(zhuǎn)戰(zhàn)南北。顧不上去尋找媽媽。后來負傷留川,他才四處打聽媽媽的下落,卻一直杳無音訊。后來,在黨的關(guān)懷幫助下,爸爸媽媽終重逢了??墒窃谀莻€慘無人道的監(jiān)獄里,媽媽受盡了摧殘和折磨,已經(jīng)患上了多種疾病。父母團聚后,媽媽只活了四年多。在一個寒冷的風雨交加的夜晚。無情的病魔奪走了我的媽媽。她懷著對新生活的無限留戀、對爸爸的一泓深情、對女兒的深切的愛。她濭然離開了人間。那時,我--我才只有兩歲......”
喬喬輕輕啜泣起來,淚水順著兩頰流下,滴打在青草上。
天空被厚厚的烏云裹住了,遠處傳來低沉渾厚的雷聲,一陣風吹過來,樹林嘩嘩地響。
喬喬很快止住了啜泣,眼睛里射出憤怒的火光?!翱墒牵切谛娜恕艿侥暇?、上海、蘇州去調(diào)查一通,回來后就說我的父親有重大問題,是叛徒,是反革命。把父親弄去掛黑牌、游街、批斗??蓱z的父親啊,被他們折磨得死去活來,有時候連飯也不給吃。他病倒了,不斷咳嗽,痰里帶血。看到父親一天天消瘦,我心疼欲碎;看到父親的病日愈嚴重,我憂心如焚。我常常一個人暗自掉淚??墒前职謪s十分豁達,常常給我擺往日的戰(zhàn)斗生活,講他在監(jiān)獄中的斗爭故事,談起我那去世的媽媽。每當爸爸發(fā)覺我哭了時,就對我說,‘我們要堅強,我們應(yīng)該相信黨,相信歷史,事情總有一天會澄清的!’他囑咐我要多學(xué)習(xí)多鍛煉,總是叫我到外面活動,不要呆在那個狹窄潮潤的屋里......”
喬喬突然不說了,雖然還淚痕滿面,但是她的神情已變得平靜安詳了。
天空上鉛色的云朵緩緩移動,漸漸明亮了。云影掠過油綠的樹林,一縷金色的陽光投射下來。
我被一種憐惜的感情攫住了,我拿起了喬喬的雙手緊緊握著,她發(fā)出一聲短短的嘆息,抬起頭望著我,一雙美麗明亮的大眼睛里流露出少女的溫情。她輕聲說:“你是個好人?!?/p>
風,輕輕吹,樹葉在四周竊竊低語,柔草愛撫著我們的腳,池水也抖起波紋兒,好像在微笑。
以后,這片樹林就成了我們約會的地點,我們在水池邊坐著,肩挨著肩。在那里傾訴自己的情感,暢談自己的志向,緬懷自己的親人,也常常在那兒看書。
“繞這邊走!”喬喬高聲叫道。
我從樹林里鉆出來,繞過水池,來到她身旁坐下?!敖o你?!蔽野岩槐就栏衲虻摹?a target="_blank">處女地》遞給她說:“還是你來讀吧?!彼沉宋乙谎?,嫣然一笑,接過書去,放在雙膝蓋上。
請在我身上蓋滿鮮花
讓陽光照進我屋里
離開了市井的喧囂
微風吹動我的衣角
請在我身上蓋滿鮮花
...........
她從容不迫地輕聲朗讀了起來。清脆的聲音象一條美麗的絲帶,在林中縈廻繚繞,又像一條曲折伸延的河流,慢慢地把我們引往另一個世界。當讀到我們最喜愛的小說主人公,涅日達洛夫自殺的時候,我們都流下了傷心的淚水。我們時常談?wù)?a target="_blank">文學(xué)、歷史和自然科學(xué),時時爆發(fā)出爭論,甚至吵紅過臉。我們有時也談?wù)撜位蛏鐣栴}。
“他們?yōu)槭裁磳U切Ω锩泄Φ睦细刹???/p>
“他們?yōu)槭裁纯傇跉v史問題上大做文章?”
“他們?yōu)槭裁匆羝鹞涠?,弄得多少人家破人亡??/p>
喬喬常常提出一些十分尖銳的問題,弄得我張口結(jié)舌答對不上?!笆前?,為什么啊!”我也常常這樣想,卻覓不出為什么來,心里不禁感到無限的苦悶和惆悵......
我與喬喬告別的那天,恰巧是她的生日。那天,我的心情很沉重,把媽媽叫我“馬上回去”的信往衣兜里一揣,就去找喬喬。剛一見面,她就急急的對我說:到我家去吧,爸爸想見你呢!”
喬喬的家在一個樓底的小屋里,房內(nèi)陰暗潮濕。樓上兩層都是教室,因為很久無人上課,顯得十分清冷。床占了房間的三分之一。床頭側(cè)邊有一個廚柜,上面放著一面小鏡子。再上面的墻壁上,掛著一個玻璃相框,一張放大的照片上,有一個身穿旗袍的年輕美麗的女人,“一定是喬喬的媽媽了?!蔽蚁搿?/p>
喬喬的父親坐在床上,穿一件淺灰制服,胡子刮得干干凈凈的,顯得精神矍鑠。他很高興地說:“躺得太久啦!平常還有兩個老朋友來看我,最近也沒有來了--他們的處境也不好啊!”他說話有點吃力,但聲音平靜。他那渾厚的的東北腔調(diào)聽起來非常悅耳。
“你額頭上的傷疤是誰打的?”我有點驚異地問道。
“這個......”他摸了一下頭上的傷疤,說:“是他們留給我的紀念?。『?,今天不談這些。今天是她的生日,你也是我們家唯一的客人啰。”他爽朗地笑了起來,額頭地上的皺紋舒展開了?!皡菃獭!彼Q呼女兒的名字,聲音變得十分柔和?!笆俏业暮门畠?,媽媽去世很早,跟著我長大,吃了不少苦。她很懂事,脾氣倔很像我。這孩子,自尊心特別強。嗯,還有--還有點愛小面子呢......”
“爸!”這時候喬喬一步跨進來。她右手挎著菜籃,左手捏著一束鮮花,面帶喜色,走過來把籃子和鮮花往我的手里一塞,依在父親肩上,推搡著他,撒嬌地說:“爸!你又背著說人家!”
“哎喲,這丫頭,一定在外面偷聽?!?/p>
“偷聽又怎樣? 就興你那樣說人家......”
老人開心地笑了起來,疼愛的用手撫摸女兒的秀發(fā)。
喬喬拿出一個小花瓶,我把花插上,放在櫥柜上。這一束美麗的鮮花,給屋里帶來了勃勃生氣,帶來了喜慶的氛圍,帶來了歡聲笑語,引起了我們對美好未來的遐想。
我挽起袖子,劈柴升火爐。喬喬系上圍裙,洗菜切肉。一陣忙亂過后,一桌鮮美的“佳肴”--兩個炒菜,一盆肉片湯,做成啦!
我把小桌子端到床前面,我與喬喬對面而坐,老人坐在床上,他非常高興的大聲說:“一定要喝點酒!今天,天氣多么好呵!”
不知道怎么搞的,我卻反而有點拘束起來了。碰翻了一個杯子,手中的筷子也不聽使喚了。我抬起頭,老人看著我會心的微笑了。我扭頭看喬喬,她眼睛睜得又大又急,好像說:“你--千萬不要!”我于是只有盯著眼前的肉片湯了,因為肉片湯至少沒有眼睛,也不會笑。
我滿頭大汗,匆匆的吃完了。
喬喬送我出來,我們并肩走著。這時候,夜幕已經(jīng)垂下,西邊泛起一抹紅霞,遠處樹影幢幢。
我突然停住了。喬喬佇立在我面前。我久久凝視著她,她迎著我,望著我,一雙美麗的大眼睛閃閃發(fā)亮。我的心情十分復(fù)雜猶豫。我還是鼓起勇氣對她說:“喬喬,我明天就要走了,媽媽來信催我馬上回去,報名上山下鄉(xiāng)?!眴虇陶艘幌?,臉上出現(xiàn)迷惘的神情,但馬上就消失了。她低下頭柔聲說:“去吧......”我們默默站著。我感到心口微微發(fā)痛,很想說一點安慰的話,卻一句也說不出來。我拿起她的手。她一下?lián)涞轿业膽牙?,身體瑟瑟顫栗,喃喃地說:“哦,不--不要忘記我?!蔽揖o緊的摟著她,心里百感交集,一股熱浪打過來,眼睛不由濕潤了。我埋下頭,輕輕吻了她 .......
“嗚--”一聲宏亮的汽笛將我從回憶的幻境中驚醒過來。列車正快速通過一個小站?;璋岛喡脑屡_上杳無一人。旁邊停著一輛長長的火車,那黑魆魆機車頭正吭哧吭哧地直吐白汽,并射出一道強烈刺眼的光束,把前面兩根鐵軌照得雪亮。然而,這一切都一閃而過,車窗外依舊是沉沉的黑夜。我吁了一口長氣,揉了揉太陽穴,拉了拉被子,合上眼睛。哐當,哐當--哐當,哐當......耳邊的鏗鏘聲越來越小、越來越弱,好像從遙遠遙遠的地方傳來......
洶涌澎湃的波濤托著我,一起一伏,順水漂蕩。
喬喬坐在小水塘邊。我輕輕走過去挨著她坐下。樹林象一堵綠黑綠黑的墻,把我們圍在里面了。
池水紋絲不動,青草紋絲不動,樹葉紋絲不動。
濃黑的烏云推搡著、擠擁著、翻滾著,愈來愈來暗,愈來愈來低,壓在樹梢上了。
一鉤新月懸掛在碧藍的天空中,銀色的月光照著我們的臉、照著水池、照著野草。習(xí)習(xí)的風那樣溫柔,靜靜的樹綠得那樣濃。喬喬生氣了,小嘴鼓鼓的,臉向著另一方。忽然,她飛跑起來,在林蔭中間。
我撥開樹枝,踏著野草,在后面追,心里裝滿了愛。我就要追上了,她美麗的身影在我眼前一晃,不見了。我四處尋覓,杳無蹤跡。我站在高聳入云的山巔上,大聲呼喊:“哎--喬喬,你在那里!.....”悲涼凄厲的呼喊聲音,在堅硬的懸崖峭壁之上撞擊,在巍峨的群山峻嶺中間回蕩。
“喬--”我心里一急,一腳踩虛,雙臂一揚,跌近萬丈深淵。我的身體飛快下墜,風在耳邊發(fā)出毛骨悚然的呼嘯......
我猛然驚醒了。我睜開雙眼,乃是南柯一夢。心里怦怦地跳,嘴里又干又澀。
“起床了吧,該去吃早飯了?!笔瞧拮拥穆曇?。
我揉了揉眼睛,只見妻子已經(jīng)穿戴整齊,正站在車窗前梳頭。我一翻身爬起來,迅速穿好衣服,簡單刷洗一下,便隨妻子來到餐車。這時候,進餐的人已經(jīng)不少了。我們揀了一個臨窗的位子坐下來。
“你的臉色好難看!”妻子望了我一會兒,然后說:“昨晚你睡得好嗎?”
“一般?!蔽一卮??!安贿^,現(xiàn)在感到有點頭痛......”
“頭痛?”妻子噗嗤地笑出聲來,說:“頭痛?還在想你那個喬喬吧--是不是?”
我苦笑了一下,沒有回答。我扭頭眺望車窗外:
太陽剛剛升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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