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清明更憶兄
清明又到了,思念之神展開輕如蟬翼的翅膀,飛上了老屋的后山。山下山上,落陰繽紛,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圈著一個墳堆。那里長眠著我的哥哥,珍藏著我的美好記憶。
哥哥不是我的嫡親哥哥,但是我敢說,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他才最痛他的弟弟。我從他那里獲得的關(guān)愛,勝過所有有嫡親哥哥的人。當每一次思念把我?guī)У綁炃?,我都在心里默念?/p>
人生能有這樣一個哥哥,我知足了!
關(guān)于哥哥的身世,是我上初中之后才知道的。媽媽告訴我,哥哥三歲那年,衡陽淪陷,他的父親就慘死在日本鬼子的剌刀下。那時烽火連天、兵荒馬亂,孤兒寡母東躲西藏總不是辦法,他媽不得不與一個一塊逃難的老鄉(xiāng)結(jié)婚。第二年光復(fù),他們一家又染上瘟疫,生母和繼父扔下他這么一個孤兒,前后不到十天就相繼撒手走了。
哥哥大難不死,卻生了一身的瘡,膿與血粘在一起,走到那里,蒼蠅就跟到哪里,路人見了他,不得不捂著鼻子側(cè)身而過。那年哥哥正好五歲,以帶病例之軀淪為無家可歸的流浪兒。
“孩子呀,瞧你這么活著,還真不如死了好?!毙哪c軟一點的人在給了些施舍之后,從內(nèi)心說出這樣一句不情愿說的話。可是,哥哥的命大,盡管一身的瘡,骨瘦如柴,白天討飯,晚上鉆到土地廟去過夜,他偏就不死。(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媽媽說,哥哥很聰明。他知道人家見了他那模樣會倒胃口,所以從不在人家吃飯時伸手,從不挨人家的桌子邊兒。那時,我奶奶已經(jīng)吃齋念佛,她對哥哥很同情,每逢吃飯時,只要一見他在門外躲躲閃閃,就會把他叫進門去。哥哥很懂事,他輕易不路過我們家,除非整天沒有討到一口水、一口飯,餓得實在不行了,門縫里才會出現(xiàn)他那可憐的身影。
門前的白楊落下了最后一片樹葉,冬天就要來了。
“瞧這孩子,冬天這一關(guān)怎么逃得過?”看著哥哥那粘著草根、樹葉的身影,奶奶象是自問,又象是問天。天是鉛灰色的,毫無反映。
終于有一天傍晚,奶奶把我的爹媽叫到跟前,發(fā)話了:
“你們結(jié)婚已經(jīng)有些年頭了,一直沒有生孩子。我看,你們不要等了,干脆就收養(yǎng)這個流浪兒吧,一來積德,二來也可以傳遞香火?!?/p>
這事一提出,我爹媽還沒表態(tài),爺爺就站出來反對:
“兒媳婦雖然結(jié)婚五、六年了,她還只有二十歲,怎么能說沒有生育?再說,我們家里本來就窮,添一個人,添一把斗,吃什么?眼下他一身的瘡,哪來的錢治???粘這種事干涉就大了,弄不好,鄉(xiāng)親鄉(xiāng)里還會看笑話。萬一死了,誰說得清?”
爺爺?shù)脑挷粺o道理。但是,我們家歷來是奶奶說了算。爹媽一向都是聽奶奶的。
幾天后,我爹媽選了個吉日,正式收養(yǎng)了哥哥。
后來的事情還真應(yīng)驗了奶奶的話:一顆露珠顯一棵草,一方山水養(yǎng)一方人。哥哥自到我家,我爹媽就把他當親生兒子一樣精心呵護,訪名醫(yī),尋草藥,給哥哥薰洗,一身的瘡居然很快就好了,連個疤痕也沒留下。租種兩畝水稻,也是連年豐產(chǎn)。第二年生下我,第三年就解放了。
媽媽常說:“你是哥哥帶來的,要當好哥哥的影子哦?!?/p>
爺爺自從有了我,有了屬于自己的土地,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在爺爺心目中,孫子和土地就成了他的心肝寶貝。白天,只要不是趕場日,——那時,他已經(jīng)是市面上的墟頭,執(zhí)掌公平秤,買賣雙方秤上有爭議,都要到他那里去復(fù)秤,請他評判?!荚诘咎锊送晾锔苫?,而每次回來洗罷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看孫子,抱著我親了又親。奶奶過世了,爺爺孤身一人。剛解放那陣,舊時的賭場老友也曾偷偷找他說,“伙計,咱們不賭錢,來一碗過把癮,解解饞,消消悶,行不?”爺爺說,“如今解放了,天天喊禁賭。我是吃了秤砣,——鐵心不干了?!睜敔斒莻€明白人,他把全部愛和希望一分為二,一半奉獻給剛剛分得的土地,一半傾注在我的身上。
正是由于我的出生,爺爺?shù)?a target="_blank">感情天平漸漸向我傾斜了,看哥哥不再那么眼順,哥哥本來就是調(diào)皮精,搗蛋鬼,“犯事”是常有的,以往爺爺不在意,有時還“護短”,而現(xiàn)在卻沒完沒了的數(shù)落起來,把他當成了“外人”。家父正好相反,認為哥哥命好,弟弟是他“招”的,因而對哥哥寵愛有加,勝于先前。老父子倆常常為哥哥的事爭吵,甚至大打出手。
最使我難忘的是:
有一天,李來順來找哥哥,悄悄對哥哥說,他叔叔同意讓他上小學(xué)了。哥哥聽到這個消息,也動了上學(xué)的念頭,在家母校面前嘴巴囁了好幾次,欲說又止。家母校讀懂了那張還充滿稚氣的臉朧,就與家父商量此事。家父當即答應(yīng)讓哥哥上學(xué)。
在我的記憶中,那幾天哥哥最高興,話也多了。但是,就在開學(xué)的前幾天,爺爺知道這件事,堅決不答應(yīng),認為自己世代是田家,應(yīng)以種田為業(yè)。“只有鍋子煮白米,哪有鍋子煮文章”。不讀書照常能種田、打糧、吃白米。再說,家里并不寬綽,能把他帶大成人,對鄉(xiāng)村上上下下有一個交待也就夠了,還讀什么書,打腫臉充胖子。而家父認為,好事要做就做全。孩子正是讀書的時候,不上學(xué)也是玩,把時間白白耽擱了,太可惜。上小學(xué)也花不了幾個錢,以后沒錢是以后的事,先過這道檻再說。只要盡力了,也就無怨無悔。
兩父子為這事整整吵了一冬,連年也沒有過好。就在這時,農(nóng)村發(fā)起“掃盲”運動,隊上在我這個屋場的正堂屋辦起了夜校,黑板是用煤參和石灰抹上墻面的,漆蓋當課桌,凳子自己帶。
識字課本由村上免費發(fā)給。掃盲對象是青一色的大老爺、小伙子,姑奶奶和媳婦們。講課的是一位老先生,姓李名瓊玖,清末秀才,很有來頭。他的課講得特別好,引起了縣里的重視,連縣長都約見過他。夜校因此頗有名氣,外隊的小伙子也時常結(jié)伴來這里聽課。每到晚上,大廳的馬燈一亮就熱鬧了。
目睹這場面,家母就想讓哥哥上夜校。她把這個想法跟家父一說,家父不假思索,欣然同意。爺爺也說是個好主意。為了讓哥哥學(xué)得輕松、學(xué)得好,家母每次都比傍人去得早,搶占地勢,在最前邊擺上一張小桌和一條小凳。
在夜校里,哥哥是唯一的學(xué)齡兒童,大家稱小人兒。他天資聰明,加上學(xué)習(xí)認真,沒有多久,識字課本就能倒背如流了。星期天,他和小朋友李來順、李代彩在一起玩,比認字就成了第一個項目。上學(xué)的孩子沒有誰比得過他。后來,他又學(xué)了珠算,會演習(xí)“六百六”和“歸除”了。
李老先生對哥哥很賞識,講授方法也就頗有些偏心眼兒。這一來更吸引了學(xué)員的心思,大家學(xué)得很賣勁。然而令人遺憾的是,辦校不到半年,一轉(zhuǎn)高級社,夜校也就給風卷走了。哥哥當了放牛娃。
這個時候,我已經(jīng)上小學(xué)。我發(fā)現(xiàn),有很長一段時間,當我清早背起書包走出家門,哥哥就趕著牛,老跟在我后面,目送我轉(zhuǎn)過小山坡。甚至我還發(fā)現(xiàn),教室的窗戶傍邊,有時會冒出半個調(diào)皮的小臉蛋,豎起一只耳朵,在偷聽老師講課,把同學(xué)們的視線引了過去。有一次,終于被老師識見了,他拔腿就跑,老師緊追不舍,很快就被抓獲了。
同學(xué)們一窩蜂擁了上去,把哥哥圍在當中,象看西洋鏡那樣,再瞧哥哥做俘虜?shù)目蓱z相,我無法忍受了,拼著一口氣沖上去,大聲說:笑什么笑?他是我哥哥,他想讀書,犯了你們啦!
校長成英才老師聞訊趕來,他認識哥哥,撫摸著哥哥的頭說,你已經(jīng)過了上小學(xué)的年齡了,好好干你的活去吧。并抓住這個機會,對身邊的同學(xué)說,想讀書的孩子就是好孩子,好樣的。你看你們有書讀多幸福,可不能把大好機會白白浪費了喲。校長替哥哥解了圍,他很體面、很高興地離去了。
這件事振撼了我幼小的心靈,給我留下終生難忘的映象。我把讀書和哥哥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只要一進校門,一捧書本,就會想到哥哥,而當我一想到哥哥,這學(xué)習(xí)的勁頭也足了,時間也有了。
可以說,這件事影響了我整個一生。
哥哥實際上比我大七歲。
在我的記憶里,我從小就喜歡跟哥哥在一起玩,人家稱我是哥哥的一條“跟屁蟲”、“小尾巴”。
記得最初有條水牛,是好幾戶共的,輪流放牧、管理和使用。牛是耕家之寶,冬天,恐天冷水寒傷牛筋骨,通常不放牛出欄,讓它喝溫開水,吃干稻草。只有偶然遇上好天氣,才放出來溜一溜。這是大老爺們的事,寒冬臘月,他們不干這個,閑得發(fā)慌。其它季節(jié),只要不下雨,早晨和下午都得放牧,不過牛倌是青一色的兒童,田園詩中稱他們叫“牧童”。輪到我家放牧,自然是哥哥當差了。他似乎很樂意干這件事。
那時候,流經(jīng)村邊的橫江還不曾改道,一灣綠水繞著一大片河洲。除了冬季外,灘上總是水草連綿,鮮嫩肥美,一叢叢不知名的野花雜錯間生,遠遠望去,比傳說中的湖南湘繡、江蘇云錦還要靚麗。在我們小孩子的眼里,它就成了蒙古大草原,是一個天然牧場。來這里放牛的孩子特別多,是牧童聚會、嬉戲、游泳、打斗的理想地方。
這里的放牛娃挺逍遙自在的,三五成群,或下河戲水捉蝦,或座在青石板上下草棋,打撲克,或在草地上翻跟斗,比手勁,花樣五花八門,有你玩的。
當然,我最喜歡的還是下河嬉戲,光著屁股在水里游來游去,更多的是分成敵我兩隊打水仗,好開心。玩膩了水就玩沙,一絲不掛,躺在沙洲上曬太陽,別提多舒服,多自在了。餓了,河洲上有野花生、野果子可供采食。秋天,我們有時候也去田頭偷大豆,放在青石板上燒烤著分食。大人見了并不怪罪,只是叫我們“摘老一點的,別把青的糟塌了”就行。
放牛,對哥哥來說,是一種解放。特別是到十四、五歲,爺爺把每天的活都給他排得滿滿的,早晚各交一擔青草,用于墊豬牛欄,白天交兩擔柴,糊灶口。放??梢缘謿⒉莸娜蝿?wù),如果牛淘氣,跟牛去了,一天的活還可全免。哥哥當然選擇放牛。
大約六歲上,我就隨同哥哥放牛了。
我們家那條牛膘肥體壯,又高又大。出了牛欄,瞧見左右沒人,哥哥就把我抱一牛背,然后自己才攀爬上去。騎牛的感覺真好,那牛也善解人意,左右搖擺著粗壯的腰支,讓人晃晃悠悠,挺自在、怪舒服的。從池塘邊經(jīng)過,自顧水中倒影,很有古代騎士那種派頭,更是得意洋洋,神氣實足。
到了河洲,我們從牛背上滑下來,讓牛自個兒埋頭吃草。吃飽了喝足了,公牛便伸長脖子,嗡聲嗡氣的怪叫,而母牛則會豎起耳朵靜心探聽,睜大眼睛四處顧盼。它們呼朋喚友,騰蹄撒歡,自有一番樂趣,不用孩子們看管。幾條公牛有時為了爭奪同一條母牛,會發(fā)生劇烈的角逐。
但是斗得最兇最狠,甚至連身家性命也敢搭上去的,要算我家那條牛了。在幾大牛群中,它很帥氣,所有的公牛都怕它,所有的母牛都寵它。它很霸道,即使別的公牛爬上了母牛的脊背,它看不順眼,也會趕過去干涉,用尖銳的角將其挑下來。它的外號叫“牛魔王”。一次,為了驅(qū)趕一條外地公牛,它居然跑了十幾里,從樟木峙下河,淌過湘江,仍緊追不放。
哥哥對“牛魔王”很有制服的辦法,如果不想讓它縱情亂跑,就蹲在牛腹下邊,用手搔其下身,把被孩子們稱作“金箍棒”的東西逗引出來,用紅絨線打個圈,輕輕套住?!苏幸怀?,牛就“雄”不起來,吃飽喝足,只會自覺爬下,看上去挺老實、怪可憐的。這一招既靈又損,哥哥隔三差五才用一回。在更多的日子里,哥哥是很放縱牛的。他發(fā)現(xiàn)牛在角逐時,牛繩拖累太重,有時繩索卡在牛蹄縫里,使牛有勁也用不上。于是,一到河洲上,哥哥就把繩索從牛鼻子上解下來,任由它自由發(fā)揮,不受牽連。哥哥很愛牛,每次放罷牛,回家前他都要用梳子梳洗牛毛,打理得干干凈凈。牛也好象服了哥哥。如果不是拼上真正的對手,只要哥哥吹一聲口哨,它就會跳出圈子,放棄角逐,跟哥哥走。
哥哥把這些絕活叫會了我。后來,放牛的任務(wù)終于落到我的肩上。那時候,我已經(jīng)上學(xué)了。哥哥怕我上學(xué)遲到,這了讓我準確把握好早晨收工的時間,又教給我一個絕招:瞄準自個兒的人影,選個石子作標記,然后用自己的腳步去丈量。人影到了13步長時就得牽牛回去,否則趕不上趟。哥哥的專利在小伙伴中很快就傳開了,一直到現(xiàn)在也還有人采用這個辦法。
哥哥交給我的那條水牛,轉(zhuǎn)高級社前就病死了。被開膛破肚的情景,我至今記得。它勞累一生,奉獻一生,死前沒有服過藥,還挨千刀萬剮,使我傷感了好久。此后,我不再吃牛肉。有人還猜測我,“不吃牛肉,準是信什么教”呢。
爺爺對哥哥要求很嚴,有時近于苛刻。但哥哥很機靈,有一套對副爺爺?shù)霓k法。
比方說,爺爺要他每天砍三擔柴,不完成三擔不供飯吃。哥哥想了想,就把大擔改成小擔,每一擔比原先的份量少了三分之一。爺爺很生氣,不肯驗收。哥哥說:“你是爺爺,你總得說服我,這是不是三擔,你一數(shù)不就清楚了呀?”我在一旁邊也為哥哥幫腔,“一、二、三”數(shù)給爺爺看。爺爺沒詞了,只得認帳。
后來,爺爺換了一個法子,把計擔改為計斤,要哥哥每天繳一百五十斤柴。哥哥高高興興答應(yīng)了。傍晚,爺爺從隊上收工一回來,就去驗收,發(fā)現(xiàn)所尋的柴全是剛從樹上砍下來的,水份足,很重稱,一百五十斤柴全部捆起來,份量還沒有原來的一擔多。
爺爺氣壞了,緊追不舍,要打他屁股。
媽媽識見了,趕上前去,放過哥哥,攔住爺爺,說:“你老人家已經(jīng)七十多了,別傷了腿腳。柴草是小,身子骨是大。這孩子不爭氣,交給我吧,看我晚上怎么收拾他?!?/p>
媽媽嘴上說要“收拾”,那是哄爺爺?shù)?。其實她?nèi)心一直都在袒護哥哥。過了媽媽這一關(guān),哥哥給我做了個鬼臉,拔腿就飛了。
爺爺是一個勤快人,自己閑不住,也不肯讓人閑。哥哥那時候才十幾歲,憑他的小聰明,他也能感受到這一點。他對爺爺?shù)哪欠N“苛刻手段”,始終表現(xiàn)出大度的忍耐和寬容。
究其實,晚年的爺爺已經(jīng)完全離不開哥哥,哥哥成了他的“龍頭拐杖”。
爺爺喜歡看戲。
整個五十年代,農(nóng)村鄉(xiāng)土文化氣息特別濃郁。地方戲劇班子如同雨后春筍,紛紛登臺亮相。僅我們那個初級社就有三個戲班子,春節(jié)從大年初六一直要演到農(nóng)歷二月初八,其他農(nóng)閑時間、逢墟趕集、生日喜慶,也要演戲,而且一開場就得連演三五個日日夜夜。
爺爺成了戲迷,場場必到。
可是,爺爺過了六十五歲后,視力就下降了,特別是黃昏之后,沒有人牽他,即使打著燈籠、火把,再寬的路面他也看不清,至于鄉(xiāng)間小道,那就更不用說了。也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牽爺爺看戲”的任務(wù),責無旁貸地落到了哥哥肩上。
哥哥很會在爺爺面前獻殷情。只要哪能里有演出,不等爺爺打聽,他就會在第一時間告訴爺爺。不管爺爺是怎樣“教訓(xùn)”他,他偷偷擦干眼淚,就去為爺爺扎好晚上要用的火把。
玩是青少年的天性。那些戲都是老古董,什么旦呀、凈呀,誰上場都要咿咿呀呀唱過沒完,節(jié)奏慢得讓人窒息,青少年誰忍耐得了?他們無非是借看戲聚聚頭,而哥哥早就成了他們的“孩子王”。所以,哥哥把爺爺安排好,就去會他那班小哥們,跟他們在一起打鬧。不過,無論玩心有多重,哥哥也從沒有誤過接爺爺。他總是正點來到爺爺跟前,牽過爺爺?shù)氖?,說:戲演完了,我們回家吧,爺爺!
爺爺確實夸過哥哥一回。
記得那一天,爺爺突然說他上眼皮內(nèi)側(cè)有針一樣的東西在扎、在剌,不痛即癢,十分難受。媽媽翻開他的眼皮,左瞧右看,發(fā)現(xiàn)不出問題。
爺爺說:“還是讓云兒看看,他眼光尖,心細,鬼得很”。
哥哥上去翻開眼皮,說:“爺爺,這上面都長毛了,肯定是它作的禍?!备绺缭囍脙善≈讣兹A,夾一根拔一根,費了一上午的勁,把兩個眼睛上眼皮內(nèi)側(cè)的毛刺一根一根地全拔掉了。
說也奇怪,拔了那毛刺,爺爺覺得舒服多了。
那天,我清清楚楚看到,爺爺從長衫里面的口袋中掏出一塊錢給哥哥,說是獎勵他,讓他自己去買牛皮糖。
哥哥有了錢,首先就把我叫了去,一起商量買牛皮糖的事兒。哥哥從來都是這樣,他知道爺爺真心痛我,護我,但他卻從不妒忌,不“吃醋”。相反,他會把爺爺偶爾對他一絲一毫的憐愛交與我一同分享,讓爺爺更加歡欣。
此后,爺爺眼睛一癢就叫哥哥去。哥哥成了爺爺私人眼保健醫(yī)師,在爺爺心目中的地位也正在發(fā)生微妙的變化。
一九五七年的一個秋夜,爸爸回來告訴爺爺,“再過兩天他要送哥哥去遠門?!?/p>
爺爺問:“到底多遠?”
爸爸說:“去界牌瓷廠,離這里有七十多里?!?/p>
爺爺一聽,愣了!說,“你也知道,我身邊不能沒有這孩子。你是一隊之長,能不能另換一個?”
爸爸說:“我是想過了,可是隊上沒人報名。解放八年了,哪家的小日子不是過得有滋有味,下田頭、蹲灶窩、夜里鉆進熱被窩,誰還舍得出遠門?有人背后還說我呢,又是招工,又是遷戶口,天知道這一出門得呆多久?要去人,隊長他不是帶了個兒子嘛,反正又不是親生的,讓他去不就得了。我也是沒法子,才讓云兒頂上這個名額,不然,我不好向上面交差。社里催得可急呀!”
媽媽在一旁說:“依我婦道人家看,鳥的翅膀硬了,羽毛豐了,就要放飛。還是別留云兒,信許讓他這一去會越走越光明?!?/p>
不管爺爺舍不舍得,事關(guān)哥哥的前程,最后決定還是讓哥哥出門闖一闖。
哥哥臨走前忙了一整天,他砍了三擔蒿,給爺爺扎了好幾大捆火把,說是給爺爺看戲照明用。還把我叫到爺爺跟前,給爺爺看眼睛,一邊拔毛刺,一邊教我跟著學(xué)。
哥哥說:“關(guān)鍵是手法要輕,別讓爺爺痛著?!?/p>
哥哥走的那天,爺爺柱著拐杖送他到村口,直到看不見人影了才回來。從不流淚的爺爺,這回也潸然淚下。
哥哥當然不曾想到,他這一去就是八年,再也沒有見到過爺爺了。
哥哥離家之后,我按照哥哥那樣陪伴著、侍候著爺爺,但是爺爺仍在叨嘮著哥哥,直到那天午夜溘然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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