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你在一起

文∕李魯山

我知道你從今年開春起，思維一直單一且輕盈，目光清澈。

路邊的小黃花，一再仰頭望你；樹上一溜三個鳥巢，相繼乜斜看你；迎面吹來的風，帶著股子鬧騰騰，也在提醒你：什么時候了，你，還單純，還有閑心，還自我感覺良好，居然使用了“輕盈、清澈”倆詞兒，你這是在扮嫩還是精神錯亂？

趁著你不注意時，我仔細看了你，端詳了幾分鐘，沒有明顯的好感，也沒有明顯的惡感。一個山東籍的中年男人，臉上有溫和的表情，不，其實叫平靜更準確點兒——這表情似乎專門屬于你。你塊頭不小，你頭發(fā)稀疏，你膚色黯灰，甚至你隱在門牙后面的那個小歪牙，都因為臉上的平靜，而被人忽略不計啦。

壹(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我認識你有好幾十年了，卻一直沒琢磨透你?，F(xiàn)實中，我要應(yīng)付的事兒多了，跟你有一搭無一搭地說幾句，說的都是些大路邊的話，說出來跟沒說差不了多少。別怪我冷血啊，你看，我天天埋頭勞作，自己還累得七葷八素呢，跟你，咱倆曾經(jīng)是朋友，現(xiàn)在呢，隔開了多年沒見，就算是朋友，也是半熟朋友了。我連自己都不了解，難道，突然就認識到你的靈魂不成？

那天在雪地里，你說你還有夢，惹得我笑了半天。干嘛呀這是，怎么說你也是一把年紀的人了，雖說心態(tài)尚年輕，但有想法也別說出來喲，你有夢，你有什么夢？你的夢不就是平安健康到永遠？！如果這也叫夢，我倒是想著參加下屆奧運會，去打手槍慢射比賽，你不知道吧，這是我的夢，你認為不靠譜？呵呵，夢有幾個靠譜的呢！

你旁若無人般走過去了，身后留下串熟悉的歌聲，當然不是你唱的，你怎么會唱恁美妙的歌兒呢！什么老點兒的《祝酒歌》，新鮮的《風吹麥浪》。我知道你年輕時好像學過聲樂，但估計沒啥本錢，你也不在乎這個，晚飯后，你邁著還算矯健的步子，去野外走路，春風里，你邊走邊播放手機里的歌兒，平靜的臉上，這會子差不多有了點兒陶醉的神情。

我盯著你的腰板看，你怎么啦？就跟腰上打了鋼板一樣，我都替你累得慌。我聽別人說，那年你腰椎出了問題，后來做了手術(shù)，再后來，見你就直挺著腰板走路了——這簡直成了你的招牌，你比年輕人挺得還直，弄得你就像整天跟人比身高一樣。其實你很想躺著，可天天躺著，怎么能養(yǎng)家糊口呢。

那年秋天，你在家里整理多年來的日記，我數(shù)了數(shù)，有二十九本之多，記錄了不下三十年的光陰，你說最少有三十一年了，從少年到青年，再到中年，林林總總，應(yīng)有盡有。我知道你不喜歡憶舊，你記日記，只是代表你是忠實的記錄者，或者說，你早年養(yǎng)成了記錄事件和心情的習慣，已經(jīng)積習難改。

你的過去曲折又沉重，半夜三更里，舊人舊事，一骨腦兒來騷擾你，比那些垃圾短信還準時。有一度，你懷疑自己得了抑郁癥加焦慮癥，晚上躺下睡不著，好不容易睡著了，早年間的人和事，紛紛來夢里報到。萬花筒一樣的過去，你身不由己地重新跟他們來一遍，就跟片場里拍一組鏡頭，總是達不到導(dǎo)演要求，一遍遍地不通過一樣。

醒來，你在黑夜里睜大眼睛，在自鳴鐘的滴答聲里，想將這些不愿面對的情節(jié)過濾掉，你懷著疑惑和憤懣來做這事兒，手按壓太陽穴，長吁著氣，卻一直沒成功過。你想找首古詩詞來形容一下這種滋味，可旋即發(fā)現(xiàn)，你所掌握的古文字中，沒有一句，跟你的感受是完全契合的，你沒完沒了地翻身，常在頭遍雞叫聲里，昏昏沉沉地睡去。

貳

前天你打電話給我，說了一些讓我不理解的話。

我有心想問幾句，但被你厚重悠遠的聲音“震”住了。傾聽中，我故意保持了幾分矜持，實際上，我是很好奇你說的每句話。你說心里很空，好像里面是些兩千米高空之上的云團或氣流，整天價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推著游走。我聽完就想反問，你真是文章看多了，被那些酸嘰嘰的作者忽悠了幾把。你說心里空，就這，你還不知足，你想心里堵嗎？實話說吧，你有心，已經(jīng)不錯了，眼下流行有腦無心，這樣的人，滿街都是，有心無心的，你是較的什么真兒喲！

你說那天你去看望老友，路上遇見一個修鞋兼配鑰匙的老者，坐在塵土飛揚的路邊，樂呵又淡定，半張著嘴，露出了三顆黃牙。你想，這老者有點兒面熟，像在哪兒見過一樣，你還注意到，他使用手機在播放河南墜子《王嬋出世》，沙啞鏗鏘的女聲在鼓樂聲里，帶著股子江湖辣味兒，與糟糕的路況正好相配，但跟老者的神情如此不符。你為此吃驚不小，你一直到從老友家回來，眼前還有這老者的影子，只是路邊已經(jīng)空空如也。

我聽了你的話，半天未置可否。你說的這些，我沒看見，就算真見了，也當作沒見，現(xiàn)實中，像這種片斷多了，這樣的場景最多算是路邊常態(tài)?？墒俏揖推婀?，你怎么跟別人不一樣呢？怪不得你晚上失眠，就你這腦力，都耗到了這些無用的東西上，把頭發(fā)都耗稀啦——可是我沒說，我只是耐心聽你在表述，一個耳朵聽，聽完，在心頭投個影，又從另一個耳朵冒出了。

二十多年前，當你青春年少時，我知道你是喜歡寫作的，沒事就拿著枝英雄鋼筆，在方格稿紙上寫呀寫，有時寫到半夜，第二天仍然精力旺盛，面色白里透紅。你在當年是學校里的“文人”之一，我們在一處上學，天天一起來，又一起回。在路上，你問我天天跑步，不累得慌嗎？我就馬上反問：你天天寫作也不累得慌？你很真誠地告訴我，寫作是個幸福活兒，寫高興了，就忘了累呢！你說這話，白凈的臉龐上自帶笑意，眼睛瞇起，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墒俏抑?，你的門牙那兒，有個小缺口，后面還有一個牙，是歪著長的。

我的記憶中，關(guān)于你的往事還有一些，比如說你喜歡吃雞蛋，最拿手的就是炒雞蛋。你家院子里有一個很大的雞欄，里面有三只公雞和十只母雞。你放學就給雞準備午飯，手腳麻利地將麥麩、玉米面按照比例配好，再用滾開的水燙熟，最后把白菜葉切碎，拌進去，這十三只雞最喜歡吃你做的飯，每天都能下七到八枚熱乎乎的粉紅雞蛋，你又愛干凈，每天都打掃雞舍，弄得里面又清爽又舒服，你媽媽常打趣說，你干脆跟這群好朋友一起住吧！

叁

那天，我專門去單位找你，我倆共同的熟人老郭的女兒出嫁，我們簡短商議一下，每人隨多少喜錢。

你的對桌說你有事出門了。打你手機，你在嘈雜的人聲里說你正在城里辦事，到下午就能回來，晚上見面再說。我以為你說完了，剛要掛機，誰料你又問：我馬上去超市買點日用品，你需要捎帶些什么？

面對電話那端的你，我無聲地笑了，都說你擅長買東西，又好又實惠，總比別人買的要省錢，我知道這是你從小就熟悉的事。四十年前，你剛記事兒，就被大人安排去打醬油，一毛三分錢一斤醬油，你在家數(shù)好分幣，捧著一個玻璃瓶子就去了。你從小就喜歡跟人打交道，小嘴巴不笨，進了供銷社大門，對著賣醬菜的大塊頭女人就喊：姨姨，俺打醬油。

會打醬油的第二年，你六歲剛過，一天傍晚，你剛從外面回家，就被鄰居牛叔叫到了小學的一間教室里，你看見一群大人在盯著一個又一個小男孩小女孩看，你正想問牛叔這是干什么，正好我從外面進來，我悄悄地告訴你，這是省京劇團來礦上挑學員，每一個被挑來的小孩子，都要表演唱歌、壓腿、下腰什么的。

這是1975年秋天，全礦挑了三十多個六到八歲的孩子，省京劇團最后相中了你和一個叫孫來萍的女孩子。你那時膽子真大，面對濟南來的人，一點兒沒緊張。我在一邊盯著看你，你先來了一個表演唱《我愛北京天安門》，又來了一個小朗誦《勞動最光榮》，聲音又美又亮真好聽，你一臉興奮，面色緋紅，末了好像還抽了點兒人來瘋，學著大人的樣子，跳了一段新疆舞蹈，惹得一屋子大人們笑得前仰后合。

后來，京劇團真派人來接你去學戲的時候，你一向沉默寡言的爸爸出來說話了，他說學戲演戲太苦，這孩子還是好好讀書吧，說完你爸爸用手撫了一下你的小平頭，你就點點頭；記得當年你媽媽是支持你去學戲的，但她更心疼你，她思考了一夜，最后，你爸媽對濟南來的領(lǐng)導(dǎo)說明情況，沒有同意你去京劇團學藝。

多年以后，我問過你當初想不想去，你說不知道，我知道這句話是真的，你從小聽話，父母不讓做的事，你從來不去做。你爸爸是五十年代的大學生，他會解最難的幾何題，會講俄語，還會設(shè)計機械，可惜，他過早離世。我還知道，你長大后，喜歡上了京劇，尤其是老生和青衣戲。

我知道這些，卻沒有主動問過你心里的夢有多少，你也沒跟我說過細節(jié)，好像我們之間熟悉多年，這話題已經(jīng)不適合再說了。那天站在雪地里你突然間說自己還有夢，我愣了一下，又笑了一場，我還挖苦你不應(yīng)該說出來，你也不好意思地笑了。今天，我打開郵箱，突然間看到了你昨天晚上發(fā)來的郵件，而且是兩個。

兩個郵件內(nèi)容都不多，發(fā)送的時間卻相差了兩個多小時。第一個說了最近的煩惱，主要是血壓降不下來，晚上睡覺可能有呼吸暫停的現(xiàn)象，已經(jīng)憋醒了多次，擔心意外發(fā)生；第二個說了一個今天十分普遍的現(xiàn)象——勢利眼，全文共六句話：最近常遇到非善類之人，對待我與對待領(lǐng)導(dǎo)十分不同。嘗試做一個大度之人，不理會，不生氣，也不記恨。

肆

我絮絮叨叨說了你的故事，不，這不能說是故事，最多是做一次基本素描，你的故事，有點兒不容易講清，甚至是神秘難測。

我依然保留著二十二年前你寫給我的信，在家中的一個牛皮紙袋子里，這是你當年寫給我的唯一一封，過了這么多年，信已經(jīng)泛黃，字跡也有些模糊，但我還沒有銷毀，搬了兩次家，也沒有遺失，上次回家，我還找出來認真地讀了兩遍，讀完，在半夢半醒間，我的眼眶潮濕了，那一瞬間，我似乎觸摸到你的內(nèi)核。

當年你可真能寫，16K的信箋寫了有九張，足足有三千字，跟你昨天發(fā)給我的電子郵件有天壤之別，完全頂?shù)蒙辖裉煲黄撐睦?！可是，這么厚的一封信，仍然不能代表你的內(nèi)心，你在信的最后，用了一句古詞來收尾：剪不斷，理還亂。

我當然不能笑你是文青范兒了，正如當年我也被一張看不見的網(wǎng)所籠罩，深受其害又無力掙脫。我在另一個煤礦工作，每天從事繁重的機電安裝工作，整個班組二十多人，就我一個身材不高體力偏差，幾百斤的刮板，兩個人抬著就走，爬上山，中間不能歇息，累得連哭都沒有眼淚。那天下班收到你的信時，我正揉著紅腫的右肩，一看到信封上熟悉的字跡，心頭一熱，差點兒叫出你的名字。

我當初讀完這封長信是半夢半醒的感覺，前些天重讀也是這種感覺，前后相隔的二十二年，似乎隱去了，變成了扁平的一個口袋，被你的傾訴壓縮覆蓋了，我視這長文為心中的一個印記，當初不覺得有多珍貴，現(xiàn)在明顯認識到：這哪是一封信，這是你我青春期的見證。

今夜，我在六樓辦公室里朝遠處張望，夜色中，你居住的二號宿舍樓燈火通明，不時有人上樓下樓，我想在人群中看看你走路的樣子，我甚至想拿起電話約你來我辦公室說話，就像當年在校園里，我們，還有我們共同的朋友小于，經(jīng)常在春天的夜晚，盤坐在運動場前的草坪上，海闊天空地聊天說地，我和小于是你的忠實聽眾，你不僅喜歡說世界奇事，你還喜歡向我們朗誦自己的新詩，我印象最深的，是《五月的水邊》，有一句是：清淺的水面，是一代人的伊甸園。

我終于沒有給你打電話，昨天已經(jīng)走遠，回憶顯然太滿。再想這些，我已經(jīng)不是當年那個文藝男孩了，這些糾結(jié)在心頭上像萬能膠一樣的東西，只能在我現(xiàn)實中的某個片斷中顯靈，對于你，我的判斷，是你也有了較強的“文藝免疫力”，除了偶然跟我有所表露，其余時間，你也忙于公務(wù)，恐怕也不會怎么憶舊——你本來就是個喜歡朝向看的人。我們多年之后的重逢，引發(fā)了一種本能的懷念，就像見面一笑一握手，你我心中有溫暖的感覺一樣，只是生理本能，與思想無關(guān)。

伍

自從那天接收到你的郵件后，我晚上睡眠質(zhì)量也下降了，白天雖說不想過去，到晚上，關(guān)于你的很多信息，直接移植到我的夢中來，醒來，我頭痛欲裂，百思不解，你做夢是你，我做夢怎么也是你呢？

真是老了，觸景生情，又捎帶了一回精神穿越……我躺在熱乎乎的蠶絲被里，念念有詞，想以此說服自己，這是我多夢的理由，嘴里卻小聲唱起了《天路》。早晨五點剛過，歌曲里面贊美詩一樣的唱詞和帶有西藏色彩的調(diào)式，怎么也跟我這會兒的狀態(tài)和心境不搭調(diào)，我怎么會唱起這個來呢？更奇怪的是，我本來想起身穿上保暖褲去外面跑步的，這會子，卻中邪一般，一屁股坐到了床沿上，沒心沒肺地唱起了第二首大氣磅礴的美聲歌曲《跟你走》。

上午在班上，你發(fā)來一條短信，約我晚上同幾個朋友一起，去礦外的鎮(zhèn)上放松一下，讓我選酒店，我想了想，馬上給你回了一條：十九點，和順桂花廳。

我選擇和順酒家，是順著你的心意來的，其實我更中意的是天意樓，我們幾個去過一次，你嫌這家的服務(wù)員不講究禮數(shù)，菜也偏膩。我們后來又去了其他幾家，都被你笑了個六夠，不是菜不好就是衛(wèi)生不行，直到上個月去了和順酒家，你終于吃滿意了。我知道，這家確實有水平，但菜也貴了些，貴當然有貴的道理，只要你高興，我當然愿意去這家了。

到了晚上，你和另外三個朋友一起來了，你照例帶了瓶解百納干紅，我們四個喝白酒，你一個喝干紅，你說你從十年前愛上了解百鈉之后，什么名酒都沒味兒了。我們都不理解你的選擇，這干紅酸嘰嘰怪兮兮，你還不兌飲料喝，你喜歡喝之前，輕輕地搖幾下，先聞幾下，再小口抿，讓人感到別扭，你又不是在大城市長大的，干嘛整得這么另類呀？！

幾杯酒下去，你樂觀的天性就顯露出來了，其他三個朋友都不怎么說話，最能說的小林，還不如我能說。我們五個人，兩個說，三個聽，就跟小劇場相聲一樣，不光他仨笑得難受，上菜的服務(wù)員也幾次跟著哈哈大笑。

多年沒見，你也會講葷段子了，只是講到一定程度，戛然而止，留下想象的空間。隨后，你開始評價最近世界上的大情小事，你像個主持人，隨時隨地把握調(diào)動場上局面。你又恢復(fù)了早年間自信的狀態(tài)，你很冷靜，并不喜歡唱獨角戲，你在談笑風生間，給每個人都預(yù)留了合理的空間。我隨時隨地都與你配合，又隨時隨地樂不可支，你一百毫升干紅喝完，我們四個都快要樂暈了。

晚上，我靠在沙發(fā)上就睡著了，睡到半夜，我被肚子里的高度白酒燒醒了，踉蹌著站起身，看到緊閉的窗簾，被夜風吹開了一條縫隙，我口干異常，想去廚房倒水喝，借著外面的月色，我在玻璃杯的反光中，驚悚地看見，我變成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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