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天雪地,赤腳母親
小時候,我的家里很窮。窮得除了四間草房、兩爿土炕和寥寥的幾件家具,再沒有什么可以稱道的東西。
院子很大,但里面除了一貧如洗,再沒有別的景致。
尤其重要的是,為了養(yǎng)育我們五個不諳世事的兒女,母親每天總是為了一日三餐而愁眉苦臉。當時,我們兄妹五人年齡尚小,根本無法理解和感知母親的無助和傷心。不但如此,有時還會做出一些令人不齒的行為。
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天。大雪把整個山村都裝點成了銀色的世界。冽冽的白毛風直接吹入骨髓,人還沒有出屋,就深深地體味了冰凍的滋味。
在這樣的境況里,也會有喜慶的事情發(fā)生。而且,這喜事是我們兄妹五人期盼已久的渴望。
姑姑結(jié)婚了。她的婆家距離我們居住的小村,隔著七公里的路程。(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姑姑出嫁的那天,家里人都異常地興奮,不管是長輩還是晚輩,大家都爭著搶著要去送親。這也是當時鄉(xiāng)下的一個古老的民俗,直到現(xiàn)在也一直延續(xù)著。
我們兄妹五人當然也不例外。其實,我們爭搶著去送親,除了姑姑對我們特別好,我們舍不得她離開是一個原因外。更重要的是,我們都想利用這個機會,美美地吃上一頓豐盛的迎親飯,也好補償一下營養(yǎng)極度匱乏的腸胃。
要知道,這頓飯比過年的時候還要豐盛。這是當時我們兄妹五人每天都夢寐以求的事情。
可是,最終的結(jié)果,母親獨獨把我一個人留下看家,其他人都坐著馬車頂著寒風,美滋滋地跟著姑父家迎新的隊伍,去赴一場能讓人流下哈喇子的盛宴。
母親的理由很簡單。哥哥是長兄,理應去得。弟弟妹妹們還小,是去壓車的。這是東北農(nóng)村的一個習俗,年齡小的孩子去送親,婆家是要給賞錢的。
而我,不居上,不居下,自然要留下來看家。
母親的決定是改變不了的。我只好一個人躲在角落,偷偷地抹著眼淚。特別是那天早上,看到送親的隊伍逐漸模糊視線,我的心里暗暗地產(chǎn)生了些許怨恨。
一個人在家里百無聊賴,我便鎖了院門,走到村子里東游西逛。帽子也不戴,大衣也不穿,反正凍就凍著吧,誰讓不準許我參加姑姑的婚宴呢。當時,我就是這樣想的。
晌午時分,村子里突然熱鬧起來。
原來,有一個游跡江湖的雜耍班子,來到我們這個偏遠的小山村演出。他們也是迫于生計,游走各地為了混一口飯吃。費用全靠人們的自覺賞賜,也許一兩毛錢,也許一兩斤糧食,只要有一點點微薄的收入,就不枉此行。
我們這個小村雖然貧窮,但每家每戶都是熱心腸??吹奖煅┑刂须s耍的五六人等,很是同情和興奮,紛紛從家里拿出積蓄不多的糧食,倒在雜耍班子事先準備好的袋子里。
見鄉(xiāng)親們?nèi)绱撕每?,雜耍班子的演出也非常賣力,鉆火圈、變魔術、吐火等節(jié)目深深吸引了大家的目光。
我站在人群里,看得如醉如癡。最后,竟然在不知不覺之中,跟隨雜耍班子和村子里幾個比我稍稍年長的叔叔,到了離家八公里之外的另一個村子,乘著寒冷的月色和凜冽的寒風,繼續(xù)欣賞著精彩的演出。
當時,天氣冷得好像要把人凍僵一樣。同行的一個叔叔把自己的大衣披在了我的身上,才讓我感覺到了一絲的暖意。但腿和腳卻被凍得有些麻木了。
整個演出結(jié)束的時候,已經(jīng)是夜里十一點多鐘了。
在我跟隨叔叔們依依不舍地往回走的路上,我才猛然想起,母親是把我留在家里看家的??晌乙呀?jīng)跑出來一整天了,這下子完蛋了,到家之后肯定少不了挨一頓狠揍。
一路上,迎著冽冽呼叫的寒風,踩著嘎嘎作響的積雪,我的心一直在嗓子眼兒里懸著。而且還感受到了一根棍子,正在我眼前無情地揮舞著,身上也有陣陣鉆心的疼痛在肆意彌漫。
那種莫明的恐懼,直到現(xiàn)在還沒有完全的流失。
回到我們那個村子的時候,大概快過半夜一點了。農(nóng)閑的人們,早已進入甜甜的夢鄉(xiāng)。只有偶爾的一兩聲犬吠,提醒著夜歸的人,千萬不要忘記回家的路。
走近自家院外,我的心猛烈地跳動著,有一種一不小心就會蹦出來的感覺。
躡手躡腳地走到院門,小心翼翼地推著木制的兩扇大門??墒牵捎谛奶?,還是弄出了嘎嘎吱吱的響聲。
這時,我發(fā)現(xiàn),屋里的燈突然亮了,房門也隨即打開,一個身影迅速地從里面竄了出來。
還沒有等我反應過來,母親已經(jīng)站到我的面前。
我愧疚地低下頭,等待母親嚴厲的懲罰。
然而,事情并沒有我想象的那樣。母親看到我被凍得瑟瑟發(fā)抖的樣子,猛地把我攬進懷里,并用她那有力的手臂,以最快的速度把我扯進屋里。
進屋后,我偷偷地瞥了一眼?;鹂簧希值芙忝脗兌妓孟阆愕?,嘴上還掛著滿足的微笑。只有父親坐在炕頭上,一個人默默地抽著煙。
我怯怯地立在地上,大氣都不敢出。
父親沒有說話。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了句:“趕緊吃點東西睡吧!”
而母親,迅速從柜子里拿出了一包糕點,送到我的手上?!斑@是姑姑特意給你留的,快吃吧?!蹦赣H的眼里,沒有責怪,沒有埋怨。有的,除了憐愛,還是憐愛。
而且,借著昏暗的燈光,我發(fā)現(xiàn)母親的眼圈紅紅的,還有些許的自責和不安。
整整一天沒吃東西,早就餓壞了。此時,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幾分鐘的工夫,就把一大包糕點吞進肚里。
肚子飽了,身上似乎也暖和了不少。我快速地脫掉衣服,鉆進了暖暖的被窩。
見我躺到炕上后,母親便輕輕地關緊了屋門。然而,就在那一瞬間,借著昏暗的燈光,我猛然發(fā)現(xiàn):母親,居然一直光著雙腳!那上面,還殘留著許多冷冷的冰雪!
事后才知道,晚上家人們送親回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我沒在家,就四處找我。特別是母親,問遍了左鄰右舍,但都說沒注意到我干什么去了。有個鄰居提醒母親說,有可能跟著別人去看雜耍了,可不知道雜耍班子現(xiàn)在到底在什么地方。
那時根本沒有任何通信工具,要找一個人真可謂比登天還難。沒有辦法,母親只好黯然地回到家里,并在父親面前一遍遍地責怪自己,說不該把娃兒一個人留在家里。
說話時,母親的眼淚涮涮地流著。父親也沒有辦法,只是安慰著母親,說沒事的,再等一等他就會回來的。
那一夜,在我回來之前,父親和母親一直沒有睡覺,只是在火炕上坐著。父親只顧著抽煙,母親只顧著流淚。
很多年過去了,母親冰雪中光著雙腳的身影,總是在不經(jīng)意的時刻,以默默流淌的方式,楚痛我敏感的神經(jī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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