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嫁
一
蘇言直了直早已坐得發(fā)麻的腰,看著手中這件即將完成的嫁衣。心中暗舒了口氣??磥磉@件馮府在三月前訂制的嫁衣,定能趕在下月初三馮二小姐大婚之日前完成了。
蘇言已記不清這是她做的第幾件嫁衣。鎮(zhèn)里年年都有人出嫁,年年都有人來蘇言這訂做嫁衣。繡莊里只有紅色的絲綢,因?yàn)樘K言只做嫁衣。
為他人做嫁衣裳。
但這件卻與她以往所繡的都不相同。馮府傳出話來,這件繡衣上只能用金紅兩色絲線,且需繡滿牡丹。
蘇言聽了,心中不由一緊。曾幾何時,也有人在自己耳旁低語,讓自己穿上開滿牡丹的嫁衣,等著他來迎娶。(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可當(dāng)初的誓言也在這空空的等候中輕易便化成了戲言。任誰也改變不了。
于是,惟有空守著這早已成為戲言的誓言。
地老天荒。
蘇言苦笑一下,便繼續(xù)手壓金線,繼續(xù)讓這令她避之不及卻又暗暗期盼的嫁衣上開滿千嬌百媚的花朵。一朵挨著一朵,花團(tuán)緊簇。
和曛的陽光透過窗欞照在金色的花朵上,刺得眼睛生生的疼。灼熱的液體從眼眶溢出,劃過蒼白的臉頰,輕輕掉落在花蕊處。漸漸淡開,散去……
二
喬程然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只見周身全是濃淡不一的云霧,眼前那虛無飄渺的水汽尤如一層又一層的薄紗。輕撫在面龐,微有陣陣涼意。
喬程然覺著,在那深深淺淺的云霧后面,有一雙眼睛在看著自己。就那樣定定的,不帶一絲悲喜地盯著自己。喬程然抑不住內(nèi)心的好奇,移步向前去,一探究竟。
但無論走得多快,那道目光卻始終離他同樣的距離,不曾遠(yuǎn)離,卻也始終無法看清。如影隨行。
正當(dāng)他想放棄的時候,周圍的濃霧卻忽如巨蟒般迅速退去。
千片赤英霞燦燦,百枝絳點(diǎn)燈煌煌。照地初開錦繡緞,當(dāng)風(fēng)不結(jié)蘭麝囊。
當(dāng)姹紫嫣紅開遍喬程然雙目的時候,馥郁的花香也隨之襲來。呈現(xiàn)在眼前的,是一望無際的牡丹。美侖美幻。
其中不乏最為常見的“紅云飛片”,花開似菊的“菱花曉翠”,花色奇特的“嬌容三變”,夾雜著“豆綠”、“趙粉”、“姚黃”、“藍(lán)田玉”。恣意嬌艷,熱鬧非凡。
在離自己不盈百尺的那株“黃花魁”旁,不知幾時站了一位女子,長裙婉轉(zhuǎn),顧盼生輝。一身鮮紅的嫁衣晃得喬程然心生不舍與黯然。正在此時,女子卻緩步離去,身旁的花瓣凋落在她的長裙,剎時枯萎……微風(fēng)撫過,那濃如墨的青絲在她的步履中漸漸暗淡,枯黃。轉(zhuǎn)瞬之間變得灰白。喬程然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做“韶華白首”,如水的青絲就在他的目光中綻放,猶如最純粹的雪蓮。
滿心的不舍與憐惜,可卻始終無能為力。不想讓她就此離去,想叫住她,卻忽地發(fā)現(xiàn)自己竟發(fā)不出半點(diǎn)聲響,想上前追趕,可卻動不了分毫……
喬程然心中一緊,猛地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床上。原來,剛剛的一切竟是個夢!只是個夢!心中頓時掠過一絲淡淡的失落與惆悵。夢雖美,但終究只是虛幻。無論多么讓人留戀,終會清醒。
他起身下床,撇下心底那絲異樣,緩步向花園走去。是該去看看前些日子種下的那幾株首案紅了。剛打開房門,便看見身邊的小丫頭端著水走向前來。
“水放房里吧,我呆會兒洗?!眴坛倘贿呎f邊出了房門,卻見那丫頭猛地一驚,手中的水盆就那樣滑落在地上,她卻也不忙收拾,轉(zhuǎn)身往老夫人所住的蒼靜閣跑去,口中不停叫嚷著:“大少爺醒了,大少爺醒了……”
三
蘇言起身推開了窗戶,庭院里的牡丹開得正艷,高傲且寂寞。蘇言此時腦海劃過那句話:“花是不會說話的美人?!碧K言淺淺勾了動唇角“不會說話的美人可比花漂亮多了?!彼{(diào)侃的話語永遠(yuǎn)在心底的某個角落,偶爾還會不由自主的掠過。
可身邊,卻早已空無一人。
記得當(dāng)時自己惱了,以為他嫌棄了自己,后來他是如何將自己逗樂的,蘇言忘了。原來自己的記憶如此之差,只不過隔了三年,卻差不多忘卻了曾經(jīng)的海枯石爛,地久天長……
記憶深處,那人的面孔也如一張被弄濕了的水墨畫,逐漸模糊,惟有那濃淡不一的墨跡在證明過往的一切均是真實(shí),均是美好與傷痛。
寂寞空庭春欲晚。
記憶中他低頭侍弄花的樣子,眼里是滿滿的溫柔,跟望向自己一般,蘇言最受不了他這樣的眼神,看久了便會讓人覺得眩暈……花開花落了三年,自己也盼了等了三年,可等到的大概只有滿心的失望與倦怠。心一點(diǎn)點(diǎn)冷了下來。終于,不信了期待。
蘇言收回了思緒,坐下繼續(xù)繡起來,針線在斜陽的余暉中飛舞,舞出朵朵雍容的牡丹。針線穿過繃緊的絲綢,發(fā)出“噗噗”的聲響,寂寞且無奈。
到了馮二小姐初試嫁衣的日子,蘇言早早便起了床,帶上嫁衣前往馮府。蘇言隨仆人到了客廳,靜坐在那沉褐色雕花的木椅上等待召見。待覺著光線暗了許多時,回過神來。視線所及之處是一件鵝黃色的絲綢薄衣裳,上面零星繡著幾朵迎春花,腰間系一串純白的珍珠腰帶。那珍珠粒粒均勻,飽滿,同等大小。一頭烏黑發(fā)亮的青絲僅用一根玳瑁簪簡單地綰在頭上,整個人如同一株雨后茉莉,清新脫俗,美麗得不可方物。
她沖蘇言甜甜一笑,便讓丫頭帶上嫁衣,前往偏殿試去了。眉眼是滿滿的歡喜。不多時,馮二小姐穿好嫁衣,在門口正好碰上了準(zhǔn)備進(jìn)廳的馮夫人,“娘,我可美?”語罷,順勢轉(zhuǎn)了個圈。馮夫人笑得瞇起她那雙原本就不大的丹鳳眼:“美,美!我家言兒最美了!”馮秀言接口道:“可我就覺得這牡丹太俗氣了。”馮夫人輕斥:“你這孩子,胡說什么呢!這可是喬家特意囑咐的。足以見人家對你的心意,人要惜?!痹捨凑f完,便被打斷:“好了,好了!我不提便是了嘛!”馮夫人轉(zhuǎn)向蘇言道:“讓蘇姑娘見笑了,過幾日還望你能來喝小女的喜酒?!痹咎K言是不喜歡參加喜宴的,可看著馮夫人那懇切的神情,不知怎地,便點(diǎn)了點(diǎn)頭,淡淡一笑,算是應(yīng)了。
四
沉寂已久的喬家又恢復(fù)了闊別已久的喧囂,喬程然的房中,此時滿滿全是人。畢竟,這于喬家來說,終是大事一件。
喬夫人滿臉關(guān)切地問:“然兒,可還有哪不舒服?”喬程然笑笑:“娘,你們這是怎么了,我真沒事!”看他一臉的滿不在乎,喬夫人生氣了,叱道:“沒事!沒事能昏睡三年嗎???”
“三年?!”喬程然驚道:“娘,此話可當(dāng)真?”
“大哥,你在去揚(yáng)州回來的路上遇到了賊人,等找到你的時候你就昏迷著,這都三年了,就那么一直昏迷著,”喬程嫣插話道:“這三年都換了十幾位大夫了,可半點(diǎn)起色也沒有?,F(xiàn)在可算好了!”
“去揚(yáng)州?我準(zhǔn)備明早才去揚(yáng)州呢!嫣兒,別鬧了啊!”這個嫣兒,從小就跟自己親,喜歡捉弄人。
“大夫,您快給瞧瞧,我兒這是怎么了?!眴谭蛉嗣敬蠓?。
“哥,你是不是糊涂了?你不是都去過揚(yáng)州看過我那未來的嫂子了嗎?要不你在昏迷的時候還不停地叫著‘言兒,言兒’?!毙闹笨诳斓膯坛替痰莱隽舜蠹倚闹械囊蓡枴?/p>
“言兒”這名字猶如一顆細(xì)小的石子掉進(jìn)了一汪碧水之中,喬程然心頭一緊,淡淡的溫暖涌上心頭,可記憶深處,卻仍是空白一片。再念及時,昨夜夢中所見的那雙眸子卻悄然出現(xiàn)。那盈盈如剪水般的雙眸,就那般定定的望向他……下一瞬間,心頭所有的念想全都如湖上漣漪般散去,不留痕跡。
或許,只是巧合罷。
半響,看診的大夫開口了:“夫人,少爺這大概是傷到頭骨,因而失了那三月的記憶,并無大礙?!?/p>
只不過,丟了那三月的記憶真的沒事嗎?喬程然心中隱隱覺得不妥,但卻說不出,道不明。
喬家大廳。
喬夫人靜坐著,手里端著景泰藍(lán)白底藍(lán)花的陶瓷杯,明前的龍井在杯里上下翻飛。
“等過幾天,給你把喜事辦了吧?!眴谭蛉似查_茶沫,將茶送至嘴邊,輕啜一口。
“什么?這恐怕……”喬程然開口。
“跟馮府早已定親多年,若你未出事早在三年前就該將人娶進(jìn)門了。再說,幫你沖沖喜,也是好事。這事就這么定了,你好好準(zhǔn)備準(zhǔn)備迎娶?!?/p>
“既如此,那嫁衣上需得用金線繡滿牡丹!”話語脫口而出,似曾相識。細(xì)一想,終究仍是枉然。
五
煙花三月。揚(yáng)州。
湖堤成排的柳樹漫天飛散著柳絮,輕如塵,白如雪。如誰的心事,理還亂。
初三。
震天的炮竹聲映得那如歷史般悠久的青石板也顯得喜氣。墻角偶有的苔蘚在鑼鼓聲中瑟瑟。
蘇言緩步往馮府走去。待回過神來,卻望見那古老的青石橋。恍惚中,竟望見那人朝自己走來,眉眼全是笑意,開口便是:“姑娘,請問馮府如何走?”
蘇言猛地一驚,自己近來竟如此的容易出神。這心,這神都如同不是自己的一般。不由自主的想起,再不由自主的心傷。
“姑娘,請問馮府如何走?”正在浣衣的蘇言被這言語一驚,匆忙轉(zhuǎn)身,竟與那人撞了滿懷。
蘇言忙退了幾步,福了一福,算是答禮,也算是賠禮。抬頭,恰巧對上他的視線,幾近沉溺。
便懂了,原來,一眼便是一生。
折了柳枝,就著水,在那平整的石板上劃寫起來。看出他眼中的詫異,不知為何竟告訴了他自己自幼便失了聲音……
如此,便真的陷了下去。
至死方休。
待到馮府,正趕上迎娶的時候,熱鬧非凡。
“馮二小姐真是好福氣啊!”
“那是!聽說新郎可是洛陽喬家公子,喬程然?!?/p>
旁人的議論一字不差,落到耳中,如雷貫耳,響徹周身。便覺得身心都冷了下來,凍徹心扉。
未及動作,便見新人從馮府走了出來。熟悉的臉上那刻骨銘心的目光依舊,只是眸子中那人卻不是自己。那曾讓她沉溺的眉眼,此刻卻淡然如陌路。鮮紅的綢帶的另一端,亦不在自己手中。
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
現(xiàn)在這般,怕是不成了??尚ψ约寒?dāng)初竟然還以為可以執(zhí)子之手,白首不離……
周身所有的血液仿佛被霎時抽離,眼前一切均被染上了一層淡紅色,那嫁衣顯得更加鮮紅,紅的快滴下血來,飄渺而又血腥。五雷轟頂?shù)母杏X也不過如是。
心亦傷,望向他時,滿目蒼夷。周身都是悲,是哀,是不信,不舍,與不甘。
剎那芳華都化作劫灰。
最終,目光中再無半點(diǎn)生意,就那般定定地望向他,沒有憤慨,亦無悲戚。
自此,心字成灰,蕭郎陌路。
繡莊內(nèi)。
那原本開得好好的牡丹霎那枯謝,鈍重地落在泥地上,完整卻憔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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